八.

 

  元刚小学、中学都在教会学校念书,自然一副洋派头,英国工人裤、法国小帽、反帮皮鞋,哼英美小调,夹英文说话,每天练短跑、练拳击、打蓝球,来往的朋友大抵是从前教会的年轻人,晚上就凑在一块打桥牌。在院子里他从不与俊贤、昭斌来往,看俊贤那副前进的打扮和腔调总是冷冷地笑笑,却不觉得自己多么不合时宜。他热爱声乐,用手摇留声机放送三四十年代的歌曲,特别是英国民谣和美国流行曲。近来又赶时髦,学了几首俄罗斯民歌、苏联歌曲。上楼下楼,他的皮鞋踏得楼板咚咚响,用他那中气不足的嗓子唱道:“你父亲已长眠在地下,一抔黄土掩埋他,你兄弟已锁上了铁镣,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要么便是“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微风轻轻吹来,飘起一片麦浪…你在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他还惦记南京的女朋友。

  他想上大学,做梦都想开飞机,上蓝天翱翔,但是眼见家中经济拮据,便不想读普通中学了。一天上午,李先生正要去工厂上班,元刚道:“爸爸,”平时他极少和严厉的父亲倾谈的。“我不想读高中了,家中也难,上会计训练班,出去工作吧。”李先生沉吟了半天才说:“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吧。”实在元刚已经报了名。在李先生心中,无论家境怎样困难,子女一定要上大学的。元配的孩子个个都大学毕业,留学美国,这小的三个如何能废学?晚饭时,李先生道:“元刚,你不念中学如何上大学呢?现在辍学,耽误了便很难补回来的。”元刚道:“家中六口就靠您十几万元﹙即十几元﹚钱工资怎么过?卖东西又能撑持多久?我十六岁了,不能为家分忧,如何问得过自己的良心?弟弟、妹妹还小,别苦了他们。以后环境好一点,我还是可以自修考大学的。”李太太不语,看见儿子懂事,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李先生道:“就这样吧,以后还是要念书的,我不能让你变成半吊子,中国落后和教育失败也有关系,向欧美学习是必然的。你必须有良好的现代文化水准才能为国家效力。你要记好喽!”“是,爸爸放心,我以后会努力的。”元刚赶快道。就这样,元刚学会计,不久便分配到重工业部的巴城公司,还算好,是薪级制,可以帮补些家用。那时的工资制还有一种是供给制,只管吃管用,给一点零用钱,沿用老解放区的办法。

  元刚、元慧、元愚三兄妹都爱唱歌,元愚生就一副好嗓子。两个小的常常溜进哥哥房间里摆弄留声机,跟唱片大声唱。一会儿唱民歌,一会学外国人的洋腔,甚么花腔的、戏剧的、抒情的,怪声怪气地乱叫一通,笑得流出眼泪来。

  差不多每天元慧都要和么哥斗唱,从三四十年代的一直唱到解放后的。这也是个好办法,元慧至少可以看住么哥一会儿。元慧有一本纪念册抄满古今中外名人的格言、警句、诗歌、童话、歌曲,每天逼么哥读上几段,像给他吃药一样,若背不下来,便不准出去,稍有错漏,她的小眼睛便一瞪,叫停,重来。么哥滑头,讨价还价,拣最短的背,如“学习、学习、再学习。”“知识在于学习,天才在于勤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之类。他本来就记性好,像打莲花落般飞快背完,拔腿往外跑,却不知会野到哪边天去。不过,顽皮归顽皮,么哥也有有孝顺、善良的一面。每到家里有瓜子、花生之类东西,么哥总记得用“莫奈何”﹙木碓﹚舂成粉,捣成酱给外婆吃,因为外婆没牙吃不动。外婆有哮喘病,还有小肠疝气,到了犯病的时候痛得脸色发白,浑身冷汗,或者气上不来,张大嘴直喘气吐出一口口黏涎来,就是麻黄素、氨茶碱也不管用了,每到这时,么哥断不会出去的,守在外婆身边直到她缓过来。说也奇怪,她每次犯病,只要么哥回来往她身边一坐,不大一会就没事了。这事多少回了,李太太又高兴又奇怪,“…这孩子命硬,邪祟都要让他三分。”

  外婆高兴的时候,一边做针线一边唱起苏北民谣、古曲,总少不了那首《苏武牧羊》,没牙的嘴,一口苏北腔,含混不清地唱道:“苏武留胡节不辱,雪里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旃,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还重三遍四地讲述苏武坚贞不屈的故事。间中,她会得意洋洋地出一道鸡兔同笼的算术题考考两个小的,她爱絮絮叨叨说起故乡的醉虾、蛤蜊、蚶子、黄泥螺(Bullacta exarata)…记得大半个世纪来的掌故,从晚清到民国…忘不了她进学不成,一生失意的父亲对她的教诲,从天地玄黄,大地洪荒直到杨州八怪…她想到哪儿说哪儿,每次都像是不经意地对么哥说上一段“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典故,然后便责备么哥,“桑树条子从小育啊。”“一字值千金,你为何不用心!”

  实在,么哥受疼爱、纵容,并不因为他是么儿,大抵是李太太对他在娘胎里的歉疚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