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巴城解放才几个月,和其它解放区一样,共产党人一站稳脚跟便手土地改革,组织土改工作队,组织农协会和地主展开斗争,将地主的土地、财产分给农民。

  五零年秋到五一年,巴城地区土改运动进入高潮,么哥上学也好,放学也好,路上总看到农协会的人手持梭镖、步枪,押地主,一串又一串。又常常听到参加土地改革的人绘声绘色地谈起如何机智,如何变名头对付顽固、狡猾的地主。他所知道的地主便是电影《白毛女》中万恶的黄世仁、黄老太婆…噢,真多啊。

  算术老师齐先生,三十来岁,湖南人,穿件黑布长衫,他瘦高个子,不苟言笑,应聘来达志小学教书也不久。一天,他刚在黑板上演示完一题连加法,校长推门进来,对齐老师耳语两句,齐老师转过头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你们先核对一下自己做的对不对,我出去一会,马上回来。”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跟校长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哪里坐得住,立刻乱了。么哥站起来往窗外望,突然见到几个外省农民打扮的人,戴红袖套,用步枪、驳壳枪指住齐老师。么哥顺手敲了邻座的棒子一下,指指窗外,再回头对后座的松松使个眼色,示意看外面 ,松松立刻站起来往外瞧。棒子往世祯的大头上拍了一巴掌,世祯不动,他是乖孩子,小分头梳得光光的,还是巴城第一批少年儿童队员呢。他父亲本是国民党的县太爷,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共产党的干部。么哥、棒子溜出了教室,昭斌也跟了出去。这时,课堂里哗然,“看啰,有人抓齐老师啰…”大家趴在窗口张望。

  只见一位穿灰布上装戴青布八角帽的干部对齐老师道:“会跑喎,跑呀!”这声音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咆哮。齐老师吓得发抖,“喂,喔事又不跑嗒?你个剁脑壳的!”劈脸就是一耳巴,齐老师摔出去丈许远,旁边的持枪农民顺势当胸一脚,只听齐老师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那干部跨步上前,踩住齐老师的手指头道:“东西呢?”脚在地一搓,齐老师一声尖叫。他自知逃不脱,抬起左手,指指宿舍方向,鲜血顺嘴角往下淌。农协会的人连推带搡地将齐老师押往宿舍搜查。不一会,那干部拎了一个布袋子出来,里面像是地契、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齐老师被押走了。他拦腰捆粗麻绳,双手用长绳拴住,自己扛油布行李走。

  校长将么哥、棒子等同学赶回教室,对大家说:“静下来!齐老师是湖南的逃亡地主,农协会来人抓他,任何反动分子休想逃脱人民的法网。”他自己也吓得脸色发白、双手发抖。他结结巴巴地讲了些土地改革运动的伟大意义来教育同学们。“在中国农村,地主、富农人口只有百分之八却占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土地,合理吗?地主不仅在土地上剥削农民还放高利贷,逼使农民走投无路。中国这样落后,就是因为封建主义这座压在头上的大山,就是因为地主,就是因为黄世仁、周扒皮、齐扒皮…”最后他指挥大家唱歌:“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小麦青,大麦黄,太阳晒得汗呀嘛汗水淌,东家吃的是哟,白米饭,嗨哟,农夫吃的哟,是呀是杂粮,嗨哟嗨哟…”从此,么哥再没见过齐老师。

  五一年的端午水发得好大,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雷暴雨,江水陡涨,黄滔滚滚。周家祠堂家家户户都忙过节,妇女们围成一圈包粽子,女孩子们凑在一块做香包、缠菱角。这香大约是用檀香、丁香、茜草、石菖蒲、艾叶等中药材研磨而成,可以防病、醒神的。芳妤、栀栀每天都来么哥家和元慧一起做香包,五颜六色的碎布、碎绸缎、丝线摆得一桌子。两个小姑娘差不多大,都不到七岁,芳妤很麻利,一手针线活做得不错,栀栀却从未沾过针黹,睁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怯生生地不知从何下手,外婆、李太太间中会过来手把手地教一阵,元慧、芳妤也帮出主意,弄到端午节头一天晚上菱角、香包、布猴子堆在桌上像座五色石做小山一样。芳妤用红丝线拴好一串布猴子大大小小足有七、八个,下面还缀流苏,瞅见么哥从院子里玩累了回家来便朝他笑笑道:“么哥,这猴子最精灵,最吉祥,送给你。”说便要拴到么哥的衣服扣子上。么哥脸一红,连忙挡住,“不、不,我浪(这样)大啰,啷个好意思戴这个。”“嗯,棒子、大头、松松都戴的…”芳妤劝。栀栀也拿起一串香包硬要给么哥戴上,也劝说,“么哥,你老是生病,香包可以防病的。”么哥更难为情了,“不、不,谢谢啰,你们留起自己戴…”元慧深知弟弟的脾气,心想,还不如送根棍子让他到外头撒野去,便哄说,“呃,这样,将我这串菱角和你们的猴子、香包串在一起挂在么哥床头吧,兴许屈原老先生会保佑么哥的,是吧?”大家都觉得好。元慧回头对么哥道:“人家送东西给你,你送啥子给人家?”么哥虽不喜欢香包之类女孩子玩意,心里却暖暖的,连忙翻箱倒柜找他的宝贝,拿起邮票来觉得不合适,拿起雨花石又觉得不起眼,终于找出一迭贺年片来,那是在国外的哥哥、姐姐从前带回来的,他抽出两张最好的送给芳妤和栀栀,两个小女孩高兴极了,画上的外国天使黄毛绿眼睛,光屁股抓弓箭,还长翅膀哪…第二天清早家家门头上都挂一束艾﹙Artemisia argyi﹚和菖蒲﹙Acorus calamus﹚,据说可以驱虫防病的。到了中午,只见外婆将雄黄酒﹙鸡冠石AsS﹚洒到屋前屋后和门枢里,要赶绝蛇虫鼠蚁,再倒上半杯硬让么哥喝下去,“宝宝吮一口罢,保你以后百病不侵…”她顺手蘸上点雄黄酒渣在么哥额头写了个王字,活像老虎头上的斑纹,最后将酒杯递给么哥道,“去,到茅房去涂点在你的小鸡鸡上…”大概么哥从此不会生病,不怕虫咬了。一家人拆开粽子吃,说也巧,么哥剥开粽叶﹙箬竹Indocalamus tessllatus﹚一看,里面还藏个小粽子,家里用十几斤糯米包的粽子只放了一个小粽子在里面,就看谁的运气好。外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分不清哪是皱纹哪是眼睛,连声道,“好,好,菩萨保佑你,阿弥陀佛…”

  下午,么哥、棒子、大头坐在院子里的石鼓上摆龙门阵,几个孩子的额头上都有个黄黄的王字,昭斌走过来道:“我没得弹子了,拿几套邮票和你们换弹子,要得不?”么哥道:“啥子邮票啰。”棒子道:“我不要,我又不玩邮票的。”昭斌拿出一套国民党出的“平等新约”、几张美国航空邮票、几张圣马利诺邮票、几张摩纳哥邮票来。棒子看到有国民党党旗立刻道:“么哥,不要,国民党的东西要不得,恐怕有麻烦。”么哥道:“拿点好的出来,我拿猫眼珠和你换。”正说,突然看见农协会的人背枪、手提梭镖押四姨太进院子来。四姨太给捆得紧紧的,就像刚才吃的粽子,农协会的人让她站在院子当中,他们走进北面正房四姨太还留下的几间屋抄家,就在么哥家对房门,她平时住乡下,并不常来这里住。廷柱躲在家中从门缝里向下张望,大头世祯吓得早已跑回家只从掀窗上伸出半个脑袋来,松松站在西厢房门口抱手看。四姨太的脸浮肿、青紫,头发蓬乱,双脚颤抖,不一会,见她腿一软,瘫倒在石板地上。这时,院子里哄满了人。么哥外婆从里屋走出来见到,掉过头,回房里拎了条小凳子,脚步蹒跚地走下院子来,伸手扶四姨太坐,哪里扶得起来,四姨太已经动弹不得。农协会的人不耐烦道:“老太婆,你不要管,让她躺起。”么哥外婆又回屋去和了一碗红糖水端下来,轻声道:“姨娘,喝口水吧。”四姨太勉强抬起头来喝了两口便摇摇头,冷汗渗了出来,头发粘得满脸,她气若游丝,轻吁一声,头又耷了下去。么哥外婆见这光景,拧过脸去,长叹一声,举头望苍天,用她的盐城口音喃喃道:“慈悲,菩萨!”她回到房里跪在观音菩萨龛前,数念珠祷告:“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么哥站在四姨太身旁不愿离开。元慧过来道:“么哥,回去做功课。”么哥嗯了一声,不肯走,元慧伸手拽他,么哥将她甩开道:“走开,我会回去。”元慧奈何不得,直到农协会的人搬走细软,门上贴了封条,拖走四姨太…

  “她像谁呢?”么哥想,“像我的奶娘。”从此,么哥再没有见过四姨太。

  晚饭时,么哥坑头吃饭,他母亲道:“心里不好过是吧,叫你回来你还不回来呢。”李先生道:“看看也好嘛,不知道人生的艰难险恶便不能在世上立足。革命这个字眼是舶来货,跟三民主义啦、共产主义啦、还有党政治啦一起,都是从法国、苏俄进口来的,跟咱们讲的造反是一个意思。在革命的招牌底下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推翻旧东西,建立新东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抢、去没收、去监禁、去杀人。那个《联共﹙布﹚党史》上彰明较着地写他们的步骤和手段。孙大炮也讲耕者有其田,但是是空炮,实行不了。毛泽东比孙大炮、蒋介石厉害一千倍,来真的。当年他在湖南、江西打土豪分田地给农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能杀人,没有二亩三分地分给农民,农民会给他卖命打天下?这就是国民党失败的一个原因。甚么为实现共产主义呀,别糊弄人啦,谁见过天堂来的?那是宣传,是个好梦,是个空心丸子,听他吹的,让你为他卖命打天下才是真的。甘词厚利乃不变的政治把戏,一点也没错,甘词便是共产主义,厚利便是二亩三分地。历代农民起义都会搞这手,均贫富,拿地主开刀借此招兵买马。最晚近的太平天国也是这样,不也有《天朝田亩制度》吗?主张“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最后地主照样存在。只是造反的莲花落没共产党唱得好就是喽,人唱的是马列主义…哼,国家落后便赖地主,这是哪门子的理?地主是地里长出来的,跟庄稼一起长出来的,滴滴汗水﹑锱铢微利,合乎天理、顺乎人情,何罪之有!以后你们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只是谁也没有共产党做得狠、做得绝就是啰,若是战场杀戮便无话可说,现在天下甫定,还去杀手无寸铁的地主却是亘古未有的…”李先生一口气讲下去,李太太害怕,又不敢吭气,只有低头扒饭。“现在共产党得天下,就看看能不能治理好这个国家喽,能治理好,不服也得服。但是,单靠算尽剥削帐、收拾地主、杀地主,分田地给农民国家便富强了?没那么简单,日子长哪,慢慢看吧。”么哥得听入神,暗忖,父亲平时说话从没这样动容过,只是他犯恶心,恹恹地吃不下去,待父亲说完便找个机会站起来道:“外婆、爸爸、妈慢用。”这时外婆脸一沉,“坐下来,把饭扒干净,把桌上掉的饭拾起来!”么哥乖乖地坐下把面前掉的饭一粒一粒捏进嘴里,“…吃饭不知牛辛苦,你没听见天上的雷在响?”

  晚饭后,收拾好,李太太悄悄把元慧、元愚拉到一边正颜厉色地对两个小的讲:“你老子讲的听听罢了,万不可对外人道。凡事只能按老师说的,听见了吗?”元慧、元愚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农协会找房牙子将四姨太的房产全卖了,填剥削帐。到了卖家具零碎那天,四姨太房里的东西摆得满院子,农协会的人让大家随便出个价钱便给谁。李太太用两块钱将原来摆在堂屋里的四张红木太师椅和一对茶几留下来,好让大家有个坐处,细巧值钱的东西则不去看。陈军需一家可忙乎啦,但凡细瓷、古玩之类全让他买去了,四姨太房里用的床,梳妆台、桌子、椅子都搬到他家,全是镶大理石的,桌面是一整块云南大理石,山水纹漂亮极了。最后卖不掉的小东西农协会的干部就分送给院子里的老老小小,滚动条啦、拂尘啦、佛像啦、佛珠啦、肉桂啦…给了么哥一对玉屏箫,半盒檀香。那箫深赭色,温润泛光,又扁又细有些年成了,上面篆刻杜牧的绝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檀香足有三尺长,隔盒子散出一股子幽香。么哥高高兴兴地拿回家,外婆见了冷冷地道:“不是甚么好事,咱李家不希罕这些。你看见啦?家败就是这样子,比大水冲的还快。”原来她觉得窝心,没眼看,整天没出去过。“唉,周家这支人祖上是做官的,知书识礼,传到今天是灭了,你看看这萧、这香就明白啦。嗯,这檀香许是从甚么爪哇国来的呢,只有仕宦人家才会用,秉烛焚香,月下吹萧,没这份蒙养断不会有这份心思,作的甚么孽啊,菩萨…”

  这院子一下子多了几个二房东、小业主、房客,里里外外楼上楼下搬进了十几户人家,周家祠堂成了十足的大杂院。只么哥家对房门就搬来了三户,楼上两间住了户姓刘的干部人家,跟他父母同住,孩子都才两三岁。楼下正厅住了户店员,姓张,两口子和个一岁大的男孩。后房间是一对新婚夫妇,丈夫姓黄,女的姓周,都在鞋厂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