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九五零年四月,中苏正式结盟,六月,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出兵朝鲜,美苏两大阵营兵戎相见。一夜之间,世界惊讶地看到这个襁褓中的共和国破门而出。外电惊呼,“黄祸来临”、“共产主义势力扩张”、“俄国势力南侵”“是苏联人出枪、出炮,中国人出胆子、出性命的肮脏战争”…且不论究里,不论胜负得失,中国人总是在朝鲜半岛上出了口窝囊气。听,中国人民满怀信心地唱道:“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千万人的呼声地动山摇,毛泽东—斯大林,毛泽东—斯大林像太阳在天空照!”

  天翻地覆的中国大地上共产党人如摧枯拉朽般将数千年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连根拔起,打倒地主阶级把土地分给农民。共产主义狂飙将封建社会从制度、思想、伦理以至民俗上留下的种种藩篱铲除殆尽,彻底解放了中国妇女。

  街道治安保卫委员会、识字班、妇女会、纷纷组织起来。参加社会活动是思想前进的表现,么哥母亲虽然识些字,粗识些旧学,为了显得进步,也去参加。白天拿小彩旗宣传婚姻法、参加反美游行,捐钱、捐慰问品支援抗美援朝,动员年轻人参加志愿军,晚上便到达志小学去上夜校。识字班几乎全是妇女,从“人、手、口、刀、牛、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开始,咿咿哦哦,非常认真。旧中国不识字的人占大多数,扫除文盲对提高中国人的文化素质极重要。么哥母亲怕么哥乱跑、闯祸,惟有将他带在身边。么哥也开心,白天念书,晚上又来学校玩,斗草、捉虫。

  女军代表申同志主持控诉大会,十八岁的童养媳小春秀站在讲台上指她的婆婆,控诉封建社会让她嫁给一个只有三岁大的孩子。她梳一条独辫子,五官端正,双眼有神,右颧骨上缀颗肉疣子。她抢天呼地、泣不成声:“那个痾屎痾尿都要我侍候的娃儿竟是我的丈夫…”这个受尽虐待的女孩子撩起她的袖口、裤腿,现出一条条伤痕。台下的妇女们含眼泪高呼:“打倒万恶的封建社会!”“中国共产党万岁!”小春秀泣诉道:“砍柴、推磨还不算,三九寒天竟要我下到冰冷的池溏里捞鱼煮汤给这个老不死的婆婆吃…”台下有人想冲上去打这老太婆。她是商人唐伯年的母亲。

  识字班的老师郑太太毕业于燕京大学中文系,一双褐色的眼睛,皮肤雪白,三十几岁,却也丰姿绰约,从前在学校里该是校花之类的人物了。她曾热切地追求婚姻自由,和一位男同学相爱,后来却被父母逼迫嫁给一位素不相识的富商的儿子,成了家庭妇女。原先的男朋友十几年来都未娶,一直在等她,甚至放弃北京优越的工作条件,一直追到巴城来,以便经常见到她。虽然婚后诞下两男两女,但是往日的恋情总不能忘怀,校园漫步,灯下共读,昆明湖中泛舟,梧桐树下拥吻,八达岭上海誓山盟…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令她痛苦不堪,咬碎银牙。她走到么哥母亲身边用一口北平腔有感而发:“唉,一百多年啦,咱中国的进步知识分子为打碎妇女身上的封建枷锁奔走呼号,但是三从四德、包办婚姻甚至缠足陋习依然广泛存在,真不象话,咱妇女还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毁了多少女人啊!还是共产党好。”么哥母亲连忙赞同道:“噢,那是,那是。”

  自巴城解放,共产党人早在一九三四年颁布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婚姻法》便自然进入巴城。一九五零年五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以法律形式规定了婚姻关系和家庭关系的内容与准则。这样,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废除一夫多妻制,实行一夫一妻制,才从根本上解放了妇女。获得解放的妇女欢欣无比,她们的力量、智慧和芳心将使中国社会更自然、更合理、更富于进取。“妇女自由歌”唱出了她们心声:“旧社会好比是,黑格隆咚的枯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看不见那太阳,看不见那天,数不尽的日月,数不尽的年…盼的那个铁树就把花开。共产党啊,毛泽东…”共产党的女干部形象,赵一曼、刘胡兰…还有苏联的卓娅成为每一个新中国妇女的榜样。

  爱情回到了人间,数千年来,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情只是言情小说上的向往,永远是一个不边际的梦,现在,她们站起来了,要为革命,要为自己的命运去工作、去爱。

  没几天,一位工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到识字班找这童养媳,买了些瓜子、糖果,小春秀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么哥一边嚼糖一边望这汉子傻兮兮的样子顺嘴道:“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么哥母亲叱道:“混蛋,你胡诌些甚么!”这是他外婆教的,说古人是这样提亲的。么哥迷惑不解地听女干部说起甚么“对象”、“爱人”之类的词儿,真新鲜,他母亲、外婆从来没有讲过,不知道是甚么。

  妇女解放了,翻身了。识字班里,她们的歌声,欢笑声自由舒畅,“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哪,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山那边呀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耕地哟,万担谷子堆满仓…”跟便是扭秧歌,接下来便是表演唱,“小放牛”啦、“南泥湾”啦、“夫妻识字”啦…一式的西北腔,全是从延安传来的,玩得那股子欢劲,从黄毛丫头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都能来上两段。最后,围个大圈子,一边拍手一边唱:“梭梭,梭发咪发梭多,西多勒西多,多勒咪勒,多西拉索,嘿!”一个女孩子在圈子中间叉腰跳“找朋友”,据说还是从苏联传来的?。

  没多久,小春秀和那汉子张有元相爱,搬进了周家祠堂的侧院子结婚。新房用皮纸糊得雪白,床上摞起四五床缎面被子,大红囍字贴在墙上,有桌面那样大,一百支光的灯泡照得侧院子通明透亮。周家祠堂的婆娘们、小孩们别提多开心啦,碎纸花、瓜子壳、糖果皮丢得满地都是,还一个劲地起哄闹新房。女军代表申同志现在已是三元派出所申所长了,故意指张有元问小春秀,“他是你甚么人呀?”小春秀脸涨得通红,忸怩道,“呃,呃…我们家那个。”“不对,叫爱人,叫呀、叫呀…”那时,爱人这新名词老百姓还不好意思挂在嘴上的。大伙跟便死揣硬磨地要小两口子唱歌,小春秀能唱,张有元惟有跟瞎混混却唱完一首又一首,“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人里头数上哥哥哟好…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的干妹子结个哟婚。”唱得那个逗,笑得那个欢,直闹到深夜。

  新娘子好快当上了三元坊的街道积极分子,成了邻居,小春秀便经常来么哥家坐,和李太太拉家常,带么哥出去玩,可亲啦。小春秀本姓陶,么哥便叫她陶阿姨。她好像甚么都会,甚么都懂,甚么都要参加,到底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嘛,就算么哥母亲偷偷和几位太太打小麻将她知道了也要来一脚,或者就站在后面抱膀子,指指戳戳到散场,瘾可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