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运动进入高潮,法院的布告贴得满街都是,旧的油墨未干新的又出来了,巴城的、蓉城的、县里的,一串串反革命的名字,七八个,十几二十个,以某匪某某称,划鲜红的一杠,执行枪决的判词下有大红笔一勾,叫人不寒而栗。途人围观,一层又一层,有的喃喃细读、有的指指戳戳、有的翘首跂望。么哥挤不进去也认不全,知道又有多少人给枪毙了。刑场上的情景和血腥味使他心里翻腾。一天,回到周家祠堂,东厢房楼上北屋住的章家隐隐传出了哭声。么哥纳闷:“肥狗家出了甚么事?”
章家乃军人世家,几个伯父在抗日战争中累立战功,可谓一门忠烈。一九三八年,台儿庄战役中,二伯父章文杰率部扼守砀山阻击日军,厮杀十数日,弹尽粮绝,与两千国民党官兵一起战死沙场。三伯父章文龙腹部中枪,肠子漏了出来,抬下火线,其后转战两湖参加过十几次战斗,一直打到芷江战役,却在解放战争中被俘,沦为战犯,能活下来真算得是异数。大伯父章冠英身负十一创居然救活了,终身残废复原回乡,五一年土地改革时被枪决。
廷柱父亲章念实少年得志,自中央警官学堂毕业后,由于深得上司信任,三十几岁便当上春旺市警察局长。一九四八年九月中旬,辽渖战役打响了,一个月后锦州易守,春旺市守军纷纷起义或投降,正当起义军包围警察局抓局长当献礼时,章先生及时更换便衣溜出城外逃回了巴城。辽渖战役,国民党四十七万军队被歼灭,从此国民政府江河日下。章先生只身逃回巴城,心境沮丧,杜门不出,其后突然变卖袓屋分与亲人,再赁下周家祠堂现在住的两间房住下,只对太太说:“往后清静过日子,我要去乡下住一阵。”他抛妻弃子遁入空门,再没了音信。解放军进入郎山,有村民报告荒山破庙中不久前来了一位年轻方丈。解放军立即将他扣押,直到弄清楚他的来历。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章先生就在县里被枪决。宣判大会上,审判长怒斥这个双手粘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问道:“你为甚么杀害共产党员?你为甚么要杀害进步学生?”他平静地答道:“各为其主,和你们一样,执行上级命令。”
廷柱的母亲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便嫁给章先生。夫妻俩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婚后诞下廷坤、廷柱两兄弟往后便离多聚少。现在家中诸母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就靠她一个人教书撑持了。章太太本不爱说话,如今成了反革命家属就更加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她母尽父职,家教甚严,廷坤、廷柱放学回家便再不到院子里来,他们的脸上失去了天真的笑容。廷柱不分冬夏都穿得厚厚的,一件摞一件,也许是他母亲怕他伤风吧,么哥碰见他时总想说一句:“肥狗,出去耍。”但是看到他汗涔涔的脸上那双凄凄惶惶眼睛便只好把话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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