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哥该念书了,多年战乱,由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安稳不下来,么哥一直就没上学。现在是春季报名时间,报几年级呢?么哥母亲决定给他报二年级。么哥平时只在家里依填红本鬼画桃符似的画两行应付母亲,写完了便忙不迭地往外跑。三月一日开学,元慧牵元愚到达志小学上学,元慧在齐川小学念五年级。元愚、松松、昭斌、兴邦、世祯同班。元愚挺神气,黄布书包上还绣个Li字,那是元刚写好,他外婆绣上去的。这达志小学原是一个旧式庭院,很雅致。开学典礼开始,同学们站在大院子里,算是操场吧。队伍乱七八糟,师生互不认识,怎么都弄不好。么哥望院子里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和梧桐树,心想,“到果子熟了带把弹弓来打白果、梧桐籽吃。”升旗,唱国歌,低年班的同学都不会唱,惟有望大同学,他们有的唱“义勇军进行曲”,又记不住,有的唱“三民主义…”又拿不定主意,终于停了下来。会场上乱哄哄的,校长先生站在台阶上讲话,么哥甚么也听不见。一会功夫,典礼完毕,散学,五个孩子跳跳蹦蹦回到周家祠堂。么哥外婆、母亲非常高兴,问他在学校里学了些甚么呀,么哥甚么都答不出来,放下书包,跑到院子里去了。总算好,入学了,开启童蒙。
最使么哥开心的不是读书,而是上学放学可以在路上玩。如果头一天没剩饭母亲便给么哥伍拾元钱,一百元钱,买早餐,么哥却用来买糖、买画片、打米酥、打糖人、租小人书看…那时的一百元人民币相当于后来的新币一分钱,也能买些东西的。刚解放,货币混乱,大洋、铜板都混用,专卖小孩子玩意的摊子上连小铜钱都收。这个懵懂孩子,除了功课不上紧外,打鸟、捉鱼、放风筝、集邮、打弹子、几乎样样在行。他爱踢球,上学放学都要踢一块石头、瓦片走到底,一双新鞋不到三天便大张嘴,她外婆补都补不及。后来家境日窘,便穿草鞋、打赤脚。每逢天雨,全身衣服就别指望有一根干纱,带去的草帽、斗笠,要么不见了,要么就扯得稀烂,像疯狗的耳朵。原来,么哥喜欢将草帽、斗笠夹在臂弯、腋下间,使劲旋到天上去,开心地望草帽在天空中盘旋,那草帽、斗笠却常常飞到人家的房顶上拿不下来。他喜欢在雨中钓鱼,戴草帽,赤脚站在河里,下竿之前决不会忘记往鱼饵上吐一泡口水,那唾沫鱼儿可受落啦。钓白条鱼啦、黄腊丁儿啦,用柳树枝条穿成一串,猫吃,人也吃。春天了,扎个四块瓦儿、立掌儿、蝴蝶儿或者鬼挑担儿,还有拖尾巴蛆…待到放学后跑上坡去放,一群孩子比赛谁的风筝飞得高、飞得远,玩累了,往草地上一躺,扯根野草茎儿放在嘴里嚼,望蓝天白云,幻想云里雾里的世界,蚂蚁爬得满身都是。
一九五零年三月,阴冷的早春寒风料峭,一天中午,么哥像往常一样边玩边回家。突然,街上有人跑喊道:“办人啰!办人啰!”人群向一个方向涌去,么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糊里胡涂地跟往南奔,来到祝家坡,方知道是刑场,要枪毙人。警报凄厉地响起,只见解放军戴红袖套,端起上刺刀的步枪围了一大圈,山上架机枪,气氛极紧张。人们远远地站在圈外,突然汽车的轰鸣声夹“嘎–啦–啦”怪叫的喇叭声由远而近,人群发出“哦!”一声闷响,回头看,只见一队军车驶入刑场,为首的几辆是吉普车,有军官拿红旗指挥,后面是十几辆簇新的美制大道奇﹙DODGE﹚牌卡车,该是从蒋介石手上缴来的了。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押几十个匪首,全都是近年参加镇压或反抗共产党的国民党党、政、军官员,刺刀在冷风中寒光闪闪。死囚五花大绑,拖脚镣,脸色苍白,解下刑车后,有的瘫软如泥,屎尿拉得一裤子被拖走,有的还硬朗,自己走去跪在泥地上。其中一个死囚,络腮胡子,器宇轩昂,边走边喊,头还跟摆动,抑扬顿挫地颂古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注慨然赴死,远远地看不清,么哥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哨声响起,解放军对囚犯的后脑勺子开枪,一长列跪在地上的囚犯纷纷仆倒,脑浆飞溅,血腥味四散,令人五内翻腾。待到验尸官验毕,卸去脚镣,哨声重新吹响,允许犯人家属收尸,人们涌上前去,么哥突然见到穆太太从人丛中冲出去扑到她丈夫的尸体上痛哭,再脱下深蓝色的海虎绒大衣给他盖上,这才想起那是穆专员。守在旁边的解放军士兵大喝一声:“拾起来!”穆太太惟有捡回血淋淋的大衣穿上,她丈夫的鲜血、脑浆一滴一滴往地上掉,她张嘴,睁一双惊恐的大眼睛。
么哥神情恍惚,踉踉跄跄跟人流往回走,晚饭也没吃,倒头便睡,当晚就发高烧。
恶梦夹记忆的碎片让这孩子一阵呻吟一阵惊厥…噢,是伤寒病刚好,外婆正扶我重新学走路,突然一根针扎进我的屁股里去…共匪打来了,西去的火车上挤满了逃难的人,车顶上车肚子下都是人,伤兵、绷带、独眼龙、木腿子…一个年轻女子给绳捆插上草标当街变卖,哭得让人揪心…咋一下子变成个奶孩子的妇人敞胸露怀?前边抱一个后头背一个,干瘪的奶子搭在肩头上有瓠瓜那样
长,两个孩子骨瘦如柴,三根筋支个雷公头,咬住奶头
子拼命吮,那女人脸上一阵阵抽搐…喂哟,拱出好多人啊,
注:宋,陆游诗,《示儿》。
五角星、八角帽,人堆里好多毛胡子啊,叫、叫马克…恩?不对,叫马列斯?凶喎,打得赢如来佛不?晓球得…火车进洞了,啥也看不见,煤烟呛得人直咳嗽,外婆喘得张大嘴翻白眼,我过不去,抓不住…往下掉、掉,哎呀,掉进阴曹地府里去啦,无常鬼卡住了我的喉咙动弹不得,粉脸、高帽子、“一见生财道”…他伸出血淋淋的舌头,足有两尺长…噢,挣不起来,我快死了,牛头马面手持钢叉,判官举起勾魂笔直朝我眼珠子戳来,一仰头,呯一声枪响,猛一蹬床板,眼前一片殷红…外婆听见动静,拧开电灯,伸手摸外孙,糟了,额头滚烫,嘴唇干裂,衣衫浇湿,急忙叫醒他母亲,李太太忙不迭地找吴洪喜等人七手八脚将他连夜背进医院。还算好,没有烧成肺炎,三天后出院么哥却没有平复,他脸色苍白,成天咳嗽,时时惊悸,李太太疑惑,追问那天他去了哪儿,中午为甚么没回家,在哪儿吃的饭,么哥依然支吾以对,刑场上的恐怖情景像梦魇一样纠缠这个孩子。
一天下午,么哥去鲁太太家找母亲要零用钱,她正和几位太太偷偷打小麻将。高挑个子,体面大方的鲁太太斜靠在床上抽鸦片烟,滚烫的鸦片烟在锡皮纸上给她吸得像跳跃的黑珍珠。她见么哥咳得厉害,便道:“过来,伯母替你治。”她猛吸一口,撑起来对么哥的脸喷去,么哥只顾往后退。
丁字街口哄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会聚拢,一会散开。么哥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女疯子,披头散发还吊起根红头绳,一双赤脚,浑身污垢,蓝缎丝棉袄子扯得稀烂,天寒地冻只套了一条红布单裤。她一会骂一会唱,一会打滚,一会扭秧歌,还捡石头乱砸。那女疯子刚转过脸来,“是穆太太!她疯了。”么哥惊得不能动弹,鸡皮疙瘩由脚底下直窜上脑门。他永远记得她在刑场上的模样,也记得两个月前戒严抄家时,大家站在院子里的情景。这个娇小的妇人抽大烟,头发乌黑,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满脸风霜。好一阵子么哥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跟走,看她的动静。她歪歪扭扭地走,嘴里唱一支小曲儿,像是《杏花谣》:“星期那一天,去打麻将牌,记得有一盘,白板先出来,摸红中,碰发财,凑成一副三元牌。美丽的三元牌,风儿小心一点吹,不要把灯吹熄了,这时,你也和牌,我也要…和…牌…”正走到军管会附近,一个农民挑了一担粪过来,穆太太顺手一扯,那农民被拉了个趔趄,随即“吧哒”一跟头栽下去,粪水流得遍地都是,臭气熏天。她端起半桶粪冲向军管会大门“哗啦”泼去。跟就在门口手舞足蹈,又唱又笑,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不多时,一辆摩托车开来,两个便衣汉子跳下来给她戴上手铐揪上车斗开走了。回到周家祠堂,么哥去找松松,将他母亲的去向悄悄告诉了他,“…你妈妈遭猫菜注拿打屁车揪去喽…”小妹妹栀栀又饿又冷正拽松松的衣服哭闹“我要妈妈。”松松忍住泪水背过脸去,这孩子也只有九岁。穆太太就在丈夫被枪毙当天已经神经错乱,她离家都三天了,松松大哥平平和亲戚们四下找寻都不见踪影。
注:猫菜,方言,指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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