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民共和国诞生了,她生机勃发,睥睨万类。一九五零年,还没等到硝烟散去,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解放妇女、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肃清反革命…种种运动,便在这块开垦了一万年的旧大陆上铺天盖地地展开。数千年神道设教土崩瓦解,地主阶级被彻底消灭,封建社会寿终正寝,共产党人雄心万丈,要带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向共产主义阔步前进。五十年代,摄人心魄的年代。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区军事管制委员会命令满街张贴,勒令蒋残匪交出武器、弹药,勒令国民党军官登记。么哥父亲带吴洪喜前往军管会交出两支自卫手枪,呈上自传,填好表格,再附上照片,领回了旧军官登记证。

  大抵旧军官家庭都面临改行另谋生路的问题,不能全靠典当度日。么哥母亲取出些首饰变卖了,请来房东周家四姨太,找来中保人,买下了当时住的几间屋,么哥才第一次看见这位四姨太,原来是一个样貌娟好的乡下妇人,乌黑发亮的头发贴贴服服地梳向后脑盘成个髻儿,许是用刨花水抿过的,上面插了根小小的玉簪子。这刨花水么哥外婆也用的,用桃木刨花泡水,浸出树胶来粘头发。她穿一件蓝布袄,掖一块白手绢,清爽、大方。么哥心想:“我在哪儿见过她?她那胀鼓鼓的奶子…”

  李先生在五丰街口开了一间北方馅饼粥店维持生计。李先生管账,吴洪喜充白案大师傅,雇了几个下手,从早到晚发面、熬粥、烙饼、蒸包子,生意尚算过得去。一天下午,有位中年汉子,慢条斯理地吃完馅饼、白粥后在碗底下留了一张纸条,“李先生明日上午九点,请到大正巷三号二楼办公室来一趟。”落款写“黎航”二字。李先生一家大为紧张,摸不清头脑,提心吊胆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李先生挡住家人,独自往大正巷去。这位陆军大学四期的优等生、前国民党陆军中将抚心自问,夜不成眠,“我生逢乱世,时值清祚将尽,军阀割据,苍头忒起,学书不成,有见国家衰败,我愤而离家出走,投入军校,逐鹿中原,以逞治国平天下之志。其后加入国民党主持军务,不必说桃李满天下,不必说功过得失,至少在国民党军内数十年秉公办事直至两袖清风,黯然退役。虽然,此生我俯仰无愧矣!我不懂甚么共产主义,大抵和三民主义也差不多,无非打为国为民的招牌号令天下罢了,若能使国富民强,即令我成阶下囚、命赴黄泉又有何恨乎,输家任杀、任剐,千古亦然!”么哥母亲实在不放心,吩咐吴洪喜赶快捆行李追上去。么哥父亲叫吴洪喜回去,硬头皮说不用耽心。他的学生会救他吗?只有天知道。

  去到大正巷,那是一条背街,有幢灰色的洋楼,便是三号了,门口有卫兵把守。上到二楼办公室,屋里坐几位军官,一位五十来岁的军官坐在写字台前,该是首长了。“噢,来啦?李启轩先生。”他说,一口山东话,客气地让李先生坐到对面沙发上,“没走啊?我看这样,您先谈谈简历好吗?”军官接说道。李先生便从籍贯、家庭出身、学历、经历、一直说到眼下。长官吸烟,时不时点一点头,还噢、噢地似乎表示赞同,其余的军官都不说话。突然,那长官叱道:“你为甚么不跟去台湾?”李先生没弄明白便道:“啊﹐我就这样没走啦。”长官大怒,猛一拍桌子,茶杯盖子也震落到地板上,道:“你别在这儿装疯卖傻了,谁听你的灶王经,想糊弄我?你放明白点!要想从这里出去,你就马上交待是谁安排你留下的,留下的目的是甚么!开馅饼店干甚么?”李先生才明白是指蒋介石是否留他下来策应的,馅饼店是否是联络点,便将他并非嫡系,在军内受排挤的情况说了一遍,再讲出当年新四军要求增加编制,他并未留难的事,言谈中提到几个人是他的学生。气氛稍微缓和一些,为首的军官对其中一位下属说了几句,下属便出去了,良久才回来。谈话变得轻松些了,从陆军大学到黄埔,从抗战到淮海战役,弄到中午,那军官客气地送李先生出来,道:“我也得认老师了。哪天我上您店里看看。”讲出他的名字,李先生怎么也记不起来。

  两天后,下午四五点钟,五丰街上突然布满了士兵,那位首长带几个军官来北方馅饼粥店吃面食,他打趣地说:“今天我们来吃将军包子。”几位军官边吃边谈,连声称赞,“地道北方味,不错、不错。”吃罢,首长道:“李先生,我看这样,您做这行是不是太那个了,在这大街上开饭店恐怕也太招眼,还是另谋生计罢。”他哪里知道李先生做了几十年空心大老官,并无财产可言,手上的一点钱,一家人生活是捱不了多久的。李先生行二﹐只看重教育,轻视钱财,老家的房产、土地早已给了大爷。南京总统府对面的一座庭院也给了大爷的儿子,算是他最值钱的房产了。这个长子长孙却是败家子,一铺鸦片烟瘾,整栋房子还不够他一年的烟泡子钱,眨眼就败光,无钱便到军政部向二叔要钱使,还奈何不得…手上抓住的债券,也不知有没有用,巴城解放前夕便随那些勋章、奖状、礼服、绶带、信件、照片,一把火烧个精光,可幸元配的孩子也都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但是他们远在海外,断了音信,现在如何活下去?李先生暗暗叫苦,惟有赔偿铺租,蚀了一大截,馅饼店关门大吉。

  几个月后,一天上午,一位解放军军官找李先生,警卫员拎两只火腿。李先生不在家,李太太赶快让进客人,军官不肯坐,只说来看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希望老师多保重,往后也不一定能帮上忙了。”留下火腿,匆匆告辞。李太太也留不住,连客人的姓名也忘了问。是谁呢?李先生永远不知道。

  当时有铁一般纪律的共产党人能不避嫌疑顾念师生情谊的实属罕见。延安整风时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血腥味一直弥漫在共产党的干部关系中,这位军官显然是冒极大的风险来造访老师的,弄不好开除党籍,甚至丢掉性命也未可知。对李先生不捕不杀,用他们那种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原则来衡量只是一种权衡,取舍罢了,留下来还可以利用老先生的残值,他熟悉国民党军队、他的女儿是国大代表、他有亲友在国民党军内…

  么哥父亲便去参加会计训练班,准备就业,后来还参加了俄文训练班,从早到晚咿咿呀呀,卷舌头读俄文,找出陈旧的《露和辞典》注将就用。当时的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六十几岁的老人为了家、为了子女,咬紧牙关面对艰难岁月。

  注:露和辞典即日俄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