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月,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向湘西推进,直逼大西南。
巴城。
“柴换粪水!”一声吆喝震得乌尤巷嗡嗡响。四下黑麻麻,公鸡啼明远近相和,女人们披头散发、睡眼瞇朦,掀窗户、开门、上茅房、刷尿罐、劈柴、打火…又是一天人间的聒噪、氤氲。屋子里,男人们赖床,翻过身来又沉沉睡去,打鼾、磨牙、发呓子,多么舒服,共军远呢,还可以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乌尤巷、三元坊这片地方贴近东门,可城门楼就只剩下个城门洞的拱顶,像座断桥,满是野草,也快坍了。文昌阁靠南一点点,好好的,里头啥都没有。古城墙早不见了,过去的格局只有个影子罢。三元坊正北坡上是乌尤巷,孔庙和道台府都在这巷子里头,算是本地最大的古建筑群了。既然“民之父母”、圣人都在坡上南面而治,坡下这三元坊定然自古就是平民区了。
到了民初,坝子上的三元坊就闹热起来,三街十八巷临街两面便有了一丬丬两层楼青瓦木板房,上头住家,下头开门做生意,卖些柴米油盐、棺材、杂货,最宽的南街早晨是个大菜市,挤得要命。
山坡上虽无甚景致,多少年多少代,旮旮角角都盖了房子,讲究点的民居多数是四合院,花园、馆舍也是传统的木结构,间中有几栋洋人传来的砖木小楼房。望乡台在坡北,只住了几户穷人,寮屋茅茨破烂不堪,几点香烛、冥纸,几声抽咽哭新鬼,让此处凄绝。从坡顶朝下望,喔哟,乌压压一大片小青瓦屋顶起伏错落,于是便生出许多小巷子,七弯八拐、坎坎坷坷、迷宫一样,不少人走进去转不出来。乌尤巷当然规整得多、清静得多,一座公馆连一座公馆,全是旧式庭院,让两丈青砖高墙夹住它,便显得又窄又阴森,路面全用厚石块嵌成,人语声、脚步声会在巷子里撞它十几个来回,过往行人提心吊胆,生怕遇见鬼。巷尾的周家祠堂正是原来的道台府,百余年来数易其主,民国初年辗转落在大地主周明甫周举人手上便是周家祠堂了,可这周家向来一线单传,到了其子周培元身上便再无所出,断了后。周培元死后家道衰落,树倒猢狲散,一干亲眷卖田分产各奔生路,这周家祠堂的主屋便归周家四姨太所有,其余则分幅变卖,好端端的祠堂,巴城有名的庭院就一下子成了大杂院,随国军节节溃败,近年来又搬进几户战败流散的军官和赋闲的将军,他们大抵都在观望。
退役的李将军早年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军旅生涯由军阀混战到国民政府凡数十年。他曾在国民政府的军政部里主管编制,谁想要增加一个团,一个师都必须由他批出编制、装备、在军内位高权重,直到抗战胜利前夕被国民党强迫退役。抗战胜利后他曾举家返南京,不多时便被共产党的炮火赶回了巴城。元配的子女都已成家,分散在国外或台湾,只有续弦,岳母和元刚、元慧、元愚在身边。老将军决定全家取道昆明往台湾,数日前家人便在收拾,丢的丢、送的送、烧的烧,还派勤务兵吴洪喜将多余的自卫手枪交给警备司令部。晚上,司令长官丁将军专程拜望老师,送了些少美钞给路上零用,值此大军压境之时,真可谓礼数周到了。
周家祠堂里外三进,侧院还有戏楼、宗庙,拱斗飞檐,雕梁画栋。宗庙的屋脊上高耸一串宝瓶,两条大铁链子拴住两只玲珑剔透的小狮子,昂首伸爪。后院正、厢房门上浮雕二十四孝,翎毛、芳草,万寿万福之类,以梅、兰、竹、菊为多,虽已金漆剥落,当年富丽的架子还在。庭院用青石板铺就,六座石条花台已空无一物 ,两口石鱼缸只剩下枯假山,衰败如此,也抹不尽旧日的情趣。堂前高悬的一块朱漆匾上深深地刻“桧芳”两个字,题款看不清了,想是借用曲阜孔子大成殿里的夫子手植桧吧,和一般显赫人家常用的忠孝、仁义、富贵、吉祥之类套话到底不同。残留在柱前的一副对联写道: “琴案砑光麋绿竹,楸枰敲落水仙花。”道台大人该是个风雅之士了。李将军家就住在后院正房西厅,许是从前的书房吧。
天气晴和,比七、八、九月烈日炙烤松多了。吃罢早饭元愚走出来,他刚七岁,穿条蓝色英国工人裤,便是后来叫的牛仔裤,是他哥哥元刚穿剩下的,一件白色麻纱短袖衬衫,一双青布鞋,是他外婆亲手做的,比穿大裆裤的本地娃儿神气些,毕竟去过几天金陵嘛。他瘦得像条藤,老是咳嗽,一张尖脸,眼睛挺机灵,还未跨出堂屋门坎,姐姐元慧便追了出来,“么哥,不准上街,今天要上飞机。”她扁扁的脸,小小的眼睛,很伶俐 。“嗯。”么哥漫应了一声便下到院子去了。
俊贤和昭斌蹲在地上打弹子,那是一种玻璃珠子,有红的、蓝的、黄的,还有各款猫眼。俊贤是退役的后勤部鲁副部长的螟蛉之子,一个皮肤白净,不多言语的小伙子,穿得却像佣人。昭斌是军需官陈处长的儿子,头发乌黑,两眼滴溜溜打转,浑名二哈,挺多了。旁边抱膀子看的是赵县长的大公子世祯,小名大头。倚在西厢房门口吹笛子的美少年是军统局穆专员的二少爷松松。小房东朱太太的二儿子兴邦乳名棒子正挑水回来,还没放下便嚷要参加。么哥看了一会,正想走,昭斌问道: “打不打一个? ”“不打,”么哥答道,“石板地上不好打,跳的。”转身往后花园去了。
这花园早给屋主卖了,人家还给盖了楼房,只剩下阴森森的一绺儿,难怪后屋山墙上有一块牌子,写“泰山石敢当”,地上杂草丛生,一棵老紫荆树艰难地活,树干虬劲,一棵梓树挺拔、伟岸、强出头。廷柱、芳妤都穿开裆裤,蹲在泥地上,每人痾一泡尿,抠出湿泥巴捏泥人。廷柱行二,乳名肥狗,实在并不胖,父亲是春旺市警察局长,东北易手后逃回巴城,心灰意懒,撇下家小独自去了乡下。芳妤是鲁副部长的小女儿,也是收养的,花名闭不拢,因这孩子总是用嘴呼吸,老张嘴被伙伴们取笑。么哥径往墙根走去,那里有一窝黄蚂蚁,是他的心肝宝贝,每天都要来看几次。他发现异常,黄蚂蚁正忙忙地调动,大批黄工蚁在驱赶来犯的一群黑蚂蚁,斗得非常激烈。么哥看得入了神,廷柱、芳妤也凑过来看。一场恶斗,乱成一团,廷柱急了,伸手想掐死一只赶来参战的黑色大工蚁,么哥挡住他,道: “不准搞。”三个小东西屏住气,眼勾勾,直到黄蚂蚁终于赶走了黑蚂蚁。突然,廷柱说: “么哥,蚂蚁啷个没得汉奸? ”么哥头也不回,随嘴道: “可能汉奸聪明狠啰,龟儿奸脑壳。”“那么,蚂蚁要憨些? ”廷柱接问。“呃,呃…不是的。”么哥犹豫了,到底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时,抗日战争刚胜利,人们对汉奸记忆犹新,切齿痛恨。不一会,么哥对廷柱说:“肥狗,你都六岁了,还在痾尿拌灰,我带你出去耍,来劲得多。”“要得。”廷柱连忙道。么哥回过头来对芳妤说:“闭不拢,你回去,外头你去不得。”芳妤点点头。么哥带肥狗闪出后门,一溜烟,走了。
三元坊南街口有一个米酥摊,一群孩子围一位老先生打转盘。米酥做成岳飞、关羽等英雄模样,转盘上有他们的名字。么哥钻进去,左手递一个小钱给老先生,右手握竹弩机,那时这小铜钱可以当金圆券用的,老先生旋动转盘,么哥的脑袋还跟晃荡。只听“叭”一声,竹镖飞向转盘,射中了花木兰。“中啰,中啰,中花木兰啰!”孩子们一阵羡慕的嚷叫。么哥一手拿花木兰,一手拽廷柱挤了出来,掰一半给他,张口就咬,两人笑弯了腰,甜丝丝的米酥粉儿呛得浑身都是。
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卖豆腐干、豆腐果、金钱豆腐、白豆腐!”“卖鸭翅膀、鸭脚板儿!”两个小子在人堆里拱来拱去、最后钻到一丬茶馆前。那儿有几匹马拴在店柱上静静地嚼玉米和干稻草、马驮子卸在一边、马夫们坐在店内悠闲地喝茶。廷柱怵然看这庞然大物,站得远远的。过了一会,么哥悄悄地对廷柱说:“你往前走,在断龙桥头等我。”么哥慢慢挨向马屁股,扯了一绺马尾就跑,那马儿一声惊叫,腾空尥蹶子,马蹄砸地震天价响。马夫猛地站起来吼道:“小杂种,老子逮住你要扯你的头发!”这马夫孔武有力,一根粗辫子在额头上盘了几大圈…
么哥牵廷柱往郊外走去。
谷子透熟了,秋风送来阵阵稻香。中午燠热难当,万物恹恹,只有忙交配的蜻蜓漫天飞舞。老槐树荫下,农夫们歇气,咂口旱烟,互道桑麻长。小溪边,一个大肚婆娘背娃儿洗衣裳,棒搥擂得噗噗声响。
他们来到一处农家,么哥顺手从篱笆墙上抽出一根细竹竿,将马尾毛做一个活套儿拴在竹竿尖上,这玩意可以套蝉甚么的。干涸的池溏里蜻蜓起起伏伏,五彩斑驳。一只蓝蜻蜓刚停在溏中的枯草上,么哥将竹竿伸过去,慢慢地让活套儿搭在蜻蜓的脖子和翅膀间,顺势轻轻一带,那蜻蜓便被套了上来,噗腾、噗腾地挣扎。肥狗乐得在草地上乱蹦。然后是黄的、红的、还有绿色的大头蜻蜓和几只墨绿色的羊丁丁﹙豆娘Damsefly﹚,一会功夫,便捉了十几只,用棉线拴成一长串。
他俩沿小溪往回走,无意中,么哥看见一只溪蟹伏在水底乱石前,他蹑手蹑脚挪到水边,将竹竿慢慢浸入水中,让活套儿缓缓地飘向螃蟹的螯足,那蟹以为美食将至,一动不动,待到马尾毛滑进螯足前后,么哥轻轻往上一提,便将蟹拎出了水面,再往草地上一撂。廷柱爆出了一声欢呼。么哥来劲了,接钓,还一边唱道:“螃蟹,螃蟹哥啊哥,八呀八只脚,奴从你江边过夹奴小脚…求求你螃蟹哥放下奴小脚。”这歌是他在江南学来的。突然,一声尖叫,螃蟹夹住了廷柱的手,么哥放下竹竿,边跑边喊:“快抠牠的屁眼!”么哥捏紧螃蟹的盖缘翻个转,抠牠的腹节,那蟹立刻松开螯钳,鲜血涌了出来。廷柱大声哭喊,本能地将受伤的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吐出一口口鲜血。么哥急了,跳进水边灌木丛中找草药,他曾见过草医使用一种叫鬼蜡烛﹙水烛﹑蒲黄Typha angustifolia L ﹚的植物替病人止血。不一会他拿一枝像褐色蜡烛的东西回来,刮下蒲黄粉敷在廷柱的伤口上,口中念道:“崽哟,惨啰,夹你妈个对穿!”再用树叶包好,用草扎紧。廷柱依然哭个不停,过一阵,么哥想起来了,哄说:“莫哭,莫哭,我还有仙丹。”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块桂皮﹙Cinnamomum cassia﹚塞进廷柱嘴里,廷柱立刻止住了哭。那时候生产力低下,就算是有钱人家也常用甘草﹙Glycyrrhiza uralensis﹚、桂皮之类的东西哄小孩子,取其有点甜味罢。么哥笑道:“官火!安神补心的…”随手扯了一桠枸皮树叶﹙楮树,Broussonetia Kasinoki﹚,“来,来,我给你挂勋章,”一张一张贴在他胸前,伸出大姆指,“喂哟,五星上将!”肥狗终于破涕而笑。这枸皮树叶后面的绒毛带倒勾,可以牢牢地粘在衣服上。他们将螃蟹、蜻蜓拴成一大串,吊在竹竿上,廷柱扛,神气活现,像满载的猎人。路上,廷柱问道:“么哥,你咋个晓得抠螃蟹的屁眼牠会放手?”么哥也不答,笑了笑,作状伸手向他胯下,肥狗立刻捂住往后退,笑得嘎、嘎、嘎响。
黄昏了,暮鸦乱飞,秋虫唧唧。一个年轻的修女从远处走来,金发碧眼,黑色的衣裙镶白边,浸在金色的夕阳里格外妩媚、圣洁。两个孩子对修女一同伸出大拇指喊一声:“顶好!”修女给每人一块糖 。他们嘻嘻地笑吃,待修女走远了,两个小子回过头来齐声喊道:“洋婆子,顶好!”不料,那修女懂中国话,转过身来,追了几步,骂道:“Stop there ,Dame you ! Stupid Chinese pigs!﹙站住,混蛋! 愚蠢的中国猪!﹚”么哥、廷柱拔腿就跑。廷柱慌了,又扛竹竿、“猎获”,一个跟头从路边重重地摔到田埂上,酸痛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么哥走过来讪笑道:“喔哟,拐球啰注,屁股挞成四丫喽。”廷柱一边捂住痛处一边伸出两个小手指头道,“两丫。”么哥边笑边点头,“哦,是,两丫,两丫。”他们笑开了花,螃蟹死了,蜻蜓揉了个稀巴烂。
傍晚,橘红色的霞光映这两个饿极了、倦极了的孩子,廷柱再也走不动了,么哥背他艰难地往前捱。“莫
睡啰,肥狗,我打个谜子给你猜,”么哥说,“一个箱
注:方言。球,男性生殖器、东西、否定、俚俗发语词,无意义。拐球啰即糟了。
箱,四四方方,又会唱歌,又会当当,是啥子?”“收音机。”廷柱有气无力地答道。“要得,我再打个给你猜:请坐、请坐、包子两个,准吃不准咬破,是啥子?”廷柱想了想道:“吃咪咪。”“好精灵。”么哥咧嘴笑了笑。就这样,背两步走五步,慢慢往前挪,总算捱到了菜市口,天已经黑尽了,街灯幽暗,行人稀少。
“小少爷!我的小少爷啊!你闯了大祸啦,全家人等你上飞机,你老子要扒你的皮!”远远地,吴洪喜一边跺脚一边咬牙切齿地喊道。实在,他是又爱又怜,生怕么哥给李将军打个臭死,走过来一把拉么哥的手问道:“上哪去了?嗯?”么哥这才如梦初醒,自知闯祸,不吭气。接道:“误了飞机,咋办?你还敢带别家的孩子出去,他娘急得直哭,你昏啦!”吴洪喜是徐州人,跟李将军几十年了,成日穿件蓝布长衫,人挺和善却有一身好武艺。廷柱的哥哥廷坤来了,一把拽过廷柱道:“肥狗,你胆子大!”看到弟弟受了伤,转过脸来瞪么哥吼:“你搞啥子名堂!我警告你,莫要来害别个,肥狗若是有毛病,你走不脱。”吴洪喜赶快打圆场,“小哥哥别生气,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刚到三元坊,元慧跑上前来牵么哥说:“跟你讲不要上街,不要上街,你非不听,好啰,害得大家走不成,爸爸还要打死你,你也太不象话。”么哥只是不响,木头似的跟走,呆了。“哎呀,看你脏成这个样子,像叫化子,跑哪儿去了?” 见么哥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只有求外婆来保你了。”走上半坡,经过巷中的袁公馆,那里灯火通明,袁家是巴城的首富,这巷子一半都是他家的。袁二少爷站在门口,穿背带西装裤,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地,惊奇地看这两个夜归的野孩子,淡淡地对么哥点点头。
周家祠堂哄满了人,大都是来送行的地方官员或朋友,两个孩子刚跨进门坎,只听“噢,回来啰。”一声轰响。棒子兴邦突然钻到么哥面前匆匆说道:“么哥,我有一枝蒿,﹙Radix Aconiti Brachypodi ﹚先擦过,打起不痛。”这是一种毛莨科植物,草医用来治伤患的。么哥已经身不由己,哪里还能听。走进后院,元刚正和几位基督教内地会的年轻朋友闲聊,睨了他弟弟一眼,冷冷地笑笑,继续倾谈。李太太下到院子来,一把揪住么哥的耳朵,急步拽回堂屋,“你给我跪下!”她说。一口京片子,本是镇江人,只因在北平住了多年,惯了。她身材修长,鹅蛋脸,白晢的额头,眉清目秀,头发向后拢,绾一个髻儿用黑纱网罩住。“上哪儿去了?你这畜牲!好哇,等共匪来把你宰了、吃了。”鲁太太、陈太太连忙挡住,劝道:“别打,别打。”李将军身材矮胖,剃的小平头,穿西裤白衬衫,架一副银丝边老花眼镜由房里出来,脸胀得通红,不由分说,举起文明棍对么哥的屁股,大腿便打,用他那皖北口音怒骂道:“你这孽种,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重重的几拐仗打下去,吓得鲁太太、陈太太连忙闪开,么哥只是一声不吭。几位客人出来架住道:“李先生息怒,李先生息怒,明日再说,明日再说。”么哥母亲既怕打坏了孩子又怕他老子气坏了身体也挡住道:“您先回屋去,有客人,我来管。”堂屋后面,么哥的外婆搂元慧远远地看并不去保,她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没牙的嘴瘪了下去,牙床不停地蠕动,一双看惯人间荣辱的眼睛注视外面,元慧捂住脸嘤嘤啜泣,先前她已经求过外婆,外婆只回说:“我不能护短。”
李太太又打了一会,骂了一阵,么哥跪在地上依然不言语,她气得发抖,几位太太将她劝回里屋去,再苦口婆心地要么哥去认错,客人也渐渐散去了。
后房间里,么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畜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打不怕骂不羞,到现在还不长脑子,成天就知道玩,一会打鸟、一会捉虫,比农夫的孩子还野,当初我吃了那么多奎宁﹙Quinine﹚也没把他打下来,现在是报应到了。”么哥出生时,抗日战争正在激烈展开,日本鬼子的飞机又经常轰炸,原不想要这孩子的。那时候,没有可靠的堕胎药,民间流传奎宁这种治虐疾的药物可以堕胎,李太太服过几次都没用。么哥外婆听罢,转过脸去,语带哽咽地说一句:“作孽啊,阿弥陀佛。”她信佛,初一、十五和节气吃斋,多年来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作孽啊,从娘胎里到现在就没有好日子过。”这孩子出世不久便害伤寒病,当时没有特效药,几乎死去,直到现在也没利索。
入夜了,人声渐悄。堂屋里灯光昏暗,么哥兀自跪在地上,疲倦压倒了疼痛和饥饿,眼皮儿在往一块黏。突然一阵瓦响,家里的黄猫在追赶一只野猫,呜呜地吼叫,从房上窜到地下再冲向前院,身体蓬得多大、尾巴蓬得多粗。不多时又静了下来,么哥暗忖,“黄猫该是打赢了。”他瞌睡当紧,终于跪在地上睡了,脑袋点下去又抬起来。蓦然间,他感到一个冰冷、潮湿的东西戳在他的脚指头上惊醒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黄猫在嗅他的臭脚,他的新鞋已经头通底落了。那猫又绕到他面前,倒在地上,耷拉前爪使劲地左右翻滚,倏地又爬起来,再往他身上蹭一下,便向后花园走去,摆动牠的屁股,左一甩右一甩…么哥心想:“牠觉得牠是这里的大王,牠去巡查牠的地盘。唉,也不知道姐姐喂牠干泥鳅没有。”正想,里屋门响了,元慧搀他外婆走出来,她一双小脚,拄拐仗,一边扶起么哥一边说:“起来吧,宝宝,外婆保你。”她那双饱经忧患的手,遍布皱纹、青筋暴突、骨节隆起、从她做女儿开始,到自己的女儿嫁进李家就没闲过。
外婆泡了一碗糊锅粑饭给他吃,放了些剩菜在上面,今天本打算走,什么都是临时凑合的,么哥扒了两口,困得不行,倒在外婆的床上立刻睡了。元慧打水给么哥擦脸,拖出他的脚来洗,口里念道:“啧、啧、啧,脏死了,一双新鞋马上就前头卖生姜,后边卖鸭蛋了。”洗完了,外婆替么哥脱去长裤,露出一条条伤痕,红红肿肿地。她放么哥睡好,长叹一声,拾起鞋子戴上眼镜凑近灯光替他补。
夜深了,万籁俱寂,李太太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因为李将军突然决定不走了,她希望丈夫收回成命又怕惹恼了他,期期艾艾地说:“听、听鲁太太讲,他们还没有决定走、不走。”李先生不耐烦地问道:“哪个鲁太太?”李太太说:“就、就是那个鸦片烟鬼,鲁副部长的太太。”“我告诉你,”李先生提高嗓门说:“我们走不走,不关别人的事,别人走不走,也不关咱们的事,我已经定了。元刚听短波,共产党已经建国,定都北平,我还走什么?你也别指望美国人会来帮老蒋,这是个贸易立国的国家,惟利是图,我跑出去干什么。话说回来,我也没有打过共产党,当年新四军要求增加编制,我照章办事,并不为难,你不记得啦?新四军后来派人送钱上家来还是你给挡出去的,正是为的这件事。况且,他们当中有好几个是我的学生。”李太太仍不甘心,又试说:“也不知道陈军需他们走不走。”“妈的屄!这王八蛋!”李先生叱道,“他敢走吗?淮海打散以后,他把他们集团军的美钞、黄金全卷走了。他去台湾?就算去香港,一下飞机,老蒋就能把他扣起来,枪毙!”李太太惟有闭嘴,转过身去,一夜没阖眼。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上旬 ,集结在湘西的人民解放军向西进发,跨越两千余里山地,潮水一样涌入巴蜀,十一月二十八日巴城机场枪声四起。
深夜,人民解放军进入巴城,静静地实施全城戒严。清晨,人们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解放军端枪,还背细长的米袋子,威武地守在每一户的屋檐下,他们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决不扰民。解除戒严后,市民涌上街头,锣鼓喧天,口号声不断,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欢呼巴城解放。这喧闹,古老的巴城千年来也只试过两回,那是四年前,抗战胜利的时候。
么哥母亲捏心跟鲁太太和几位邻居上街看解放军是甚么模样,是不是像传说中的共匪那样,她实在不放心。原来解放军的穿和她见惯的国民党士兵差不多,只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和譪可亲、纪律严明得多。回到家里,她将解放军严守军纪的情况告诉李先生。李先生道:“当年国民革命军不也纪律严明吗?下大雨也只敢站在屋檐下,不敢进民居的,后来便贪污、腐败、偷军火、贩鸦片、倒黄金、甚至吃空子,比满清的军纪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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