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70

  睡梦里被隐约的一片紧迫的钟鼓声惊醒,我一时不清楚身在何处。四下漆黑,渐渐才认出一方窗户,窗榻的小方格似有若无。我需要弄清楚是否尚在梦中,努力去睁沉重的眼皮,才辨清手表上的萤光,凌晨三时整,即刻意识到是早祷开始了,这才想起我寄宿在寺庙里,连忙翻身爬起。

  推开房门,到了庭院,鼓声已止住,钟依然一声一声更加分明。树影下天空灰暗,钟声来自高墙后面大雄宝殿那边。我摸到回廊里通往斋堂的门,从外面插上了。我转向回廊的另一端,上下摸索,都是砖墙,竟像个囚徒,被关在高墙隔离的这庭院里,叫唤了几声,无人答应。

  白天我再三要求在这国清寺留宿,接受香客布施的和尚打量我,总怀疑我的虔诚。我执意赖着不走,一直等到庙门关闭,最后他们总算请示了住持老和尚,才把我单独安置在寺庙后面的这侧院里。

  我不甘禁闭,一心要见识一下这千年来香火未断的大庙是否还保留天台宗的仪轨,想必不至于触犯寺庙的清规,重又摸索到庭院,居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一条缝隙漏了出来,用手触摸,是一扇小门,运自开了。可见毕竞是佛门,倒无禁地。

  绕过门后的壁障,里面一个不大的经堂点着几支蜡烛,香烟袅袅,香案前垂挂下一块紫红锦缎,锈着“香炉乍热”四个大字,令我心头一动,似乎是一种启示。为表明我心地光明,并非来窥探佛地的隐秘,干脆拿起烛台。四壁挂了许多古老的字画,我没想到寺庙里还有这样雅静的内室,可能是大法师起居的地方,私自闯入,不免有点内疚,顾不得细看是否还保留寒山拾得两位唐代名僧的手迹,又放下烛台,循着早祷的钟声,从经堂的正门出去。

  又一进庭院,四厢烛影幢幢,大概都是僧房,冷不防一个披黑袈裟的和尚从我身后越过,我吃了一惊,然后便明白他或许为我引路,尾随他接连穿过好几道回廊。转眼间,人又不见了,我有些纳闷,只好寻有烛光的地方去。刚要跨进门槛,抬头一看,一尊四、五米高的护法金刚,举着降魔柠,怒目睁睁向我打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赶紧逃开,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前去,见有点微光,走近是一个圆门,过了门洞,谁知正是大雄宝殿下那广大的庭院。大殿飞檐两翼,一边一条苍龙,守护当中的一轮明镜,在参天古柏间透出的黎明前兰森森的夜空,显得格外奇幻。

  高台阶上,铁铸的大香炉后面,殿堂里烛光辉煌,宏大的钟声轰然涌出。披着灰黑袈裟的和尚推着一根当空吊起的大木柱,正撞击这口巨钟,它却纹丝不动,仿佛只出于感应,从钟口下的地面钟声缓缓升腾到梁柱之间,在殿堂里充盈了再回旋着涌向门外,将我全身心席卷进声浪之中。

  几个和尚逐个点燃两侧十八罗汉前的红烛,整把整把烧着的信香分别插到各个香炉里。僧人们纷纷潜入殿内,全一色灰黑的袈裟,幽幽身影缓缓游移到一个个蒲团前,每个蒲团绣的莲花各不相同。

  随后,又听见嘭嘭两击鼓声,厚沉得令五脏六腑跟着震荡。这鼓在殿堂左边,立在一人多高的鼓架上,鼓面的直径比站在梯架的平台上击鼓的和尚还高出一头。唯独这鼓手没穿袈裟,一身短打扮,扎住裤腿,蹬着一双麻鞋,他举手过头。mpanel(1);

  嗒嗒

  嘭!嘭!又是两下。

  哎唁

  最后一响钟声刚飘逸消散,鼓声便大作,脚底的地面跟着颤抖。开始时还能辨别一声声震荡发自鼓心,节奏随即越来越快,重重迭迭,轰然一片,人心跟着搏动,血也沸腾。浑然一片的鼓声毫不减缓,简直不容人喘息,接着响起一种音调稍高稍许分明的节奏,浮起在鼓心皮实而持久的震荡声之上,另一种更为急促的鼓点又点缀其间,之后,在或高或低不同声部上,出现不断变化的鼓点,同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那急速的间奏又交错,又对比,竟统统来自这一面大鼓!

  击鼓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僧人,手中并没有鼓锤,只见他赤裸的两臂间光亮的后脑勺晃动不已,拍、击、敲、打。指、点、踢,手掌、手指、拳头、肘、腕和膝盖乃至于脚趾,全都用上,整个身躯像贴在鼓皮上的一条壁虎,着魔了似的扑在鼓面上弹跳,从鼓心到镶满铁钉的鼓边,没有不被他敲击的地方。

  这持续不断的紧张的轰鸣交响中,突然铮铮然一声铃声,轻微得让人差一点以为是错觉,像寒风中一根游丝,或是深秋夜里颤禁禁一声虫吟,那么飘忽,那么纤细,那么可怜,在这混饨的轰响之上毕竟分明,明亮得又不容置疑。随后便勾引起大大小小六七个不同音色的木鱼,或沉闷,或空寂,或清脆,或嘹亮,再带动浑厚和鸣的铜馨,一一连串,都交织融合到这片鼓乐声中。

  我找寻这铃声的来源,发现是一位极老的高僧,空晃晃撑在一件破了一补再补的袈裟里,左手持一只酒盅般的小铃,右手捻一根细钢笠,只见他钢笠在铜铃上一点,游丝样的铃声同烟香一起冉冉飘逸,又犹如渔网的拉线,网罗起一片音响的世界,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我最初的惊异和兴奋于是随之消失。

  殿上前后两幅挂匾,分别写着“庄严国士”,“利乐有情”,大殿顶上垂挂下层层帐慢,如来端坐其中,端庄得令人虚荣顿失,又慈祥到淡漠无情,尘世的烦恼刹那间消失殆尽,时间此时此刻也趋于凝聚。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长老持铃在前,干瘪的嘴唇嚅嚅嗫嗫,牵动深陷的两颊和灰白的眉毛,众和尚参差不齐,一片诵经声随着铃声的尾音缓缓而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行,环绕大殿中央的如来,一面游动,一面唱诵。我于是也加入这行列,混同他们合掌念唱南天阿弥陀佛,又听见一个明亮的声音,在经文的每个句子将近完结的当口,声调总要从众多的唱诵声中稍稍扬起,就还有一种未曾混灭的热情,还有一颗仍受煎熬的灵魂。

  71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霸雪纷纷落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又清寂幽深。——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一片湿墨,他用笔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那几根竹子早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不想胡涂还假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

  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这一章可读可木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73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吃饭。她来我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蟹,(左女右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一定都有。”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

  “还有一程路,要走好一阵子,你坐上车,我带你。”

  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我又不残废。

  “还是我带你吧,你说往哪里骑?”我说。

  她跨上车后座,车子把手直摇晃,我不断掀铃,招摇过市,在人群中穿行。

  有女人单独请吃饭本何乐而不为,可她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华,一张憔悴的黄脸,颧骨突出,说话推车跳车的举止都没有一点女性的风韵。我边骑边沮丧,只好同她找点话说。

  她说她在一个工厂里当出纳,怪不得,一个管钱的女人。我同这样的女人没少打过交道,可说是个个精明,别想从她们手里多得一分,这自然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而非女人的天性。

  她住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里面好几户人家。她把自行车靠在院里她窗下,这辆自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大床,边上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木箱,女人家的一点梳妆用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然后,给我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恋。“她已经死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定喜欢,谁见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樱桃小口,柳叶眉,水灵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我为什么对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她死后她妈来一下全收走了。你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片,也没有画,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大概都化作杯中物下肚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的是文笔,小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我要有钱,还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到她的照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长得丑,所以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个学校,总是上学放学路上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想同她接近。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同她说个话,希望她不要见怪。她说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家门附近等她,就这样认识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她经常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徒刑又同我闹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是女孩子间那种最纯洁的感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是作家,吃螃蟹呀!”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左女右圣)子,沾作料吃。又是男女之间的战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带到的口信赶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想她爸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父亲的结婚照,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她,心疼她,后来搂紧她,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图逃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话都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情结和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剧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她们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公安员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查抄,又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女孩的舅父于是也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如何转来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不下去,我搁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我见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不准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见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烧掉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给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探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狱,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姐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那当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就满足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淡。我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我结婚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犯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结婚的。”我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人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我,有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她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她那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的男犯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还是根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阵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