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这是一个悲剧,一个伟大的悲剧!

  严正学--这位追求理想的艺术家,以苦难为基石,写就了他生命中一段不朽的篇章。

  两年的铁窗生涯,禁锢了他的身驱,但却无法禁锢他的思想,在那狭小的囚室之中,他喷涌出的思想的火光,足以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人类有史以来,没有任何权力能限制人的精神自由驰骋,没有任何号令能阻止人对于真理的追求。匍伏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严正学所刻下的却是那发人深省的深深的印迹-- 一个大写的“人”字。

  黑夜是那样漫长,黎明是那样苍白,700多个日日夜夜,精神的磨难对一个思想者来说,比环境的恶劣更为痛苦,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和他共同渡过了这两年光阴,因此,当这部日记成书的时候,我们有权利说,这浸满了斑斑血泪的文字,真实地记录了正义与邪恶的争斗!

  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拘禁并毒打人大代表,仅仅是执法犯法的个案,严正学之起诉公安局,也恰恰是行政诉讼法刚刚颁布的时刻,依严正学以及所有老百姓们善良的愿望,为了维护我们国家的法律,这是不折不扣的依法办事。然而,问题的发展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这其中,发生了那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行政庭开庭莫明其妙地被临时取消;本已立案的行政诉讼被中止,改为由刑事庭直接起诉打人的警察之一;严正学由原告变为证人,不准参与审判的全部过程,不知道审判结果,甚至被告的所谓赔理道歉都只能用录音来代替……这些已经反映了我们的所谓法是多么的脆弱,更何况,那些来自法外的恐吓、威胁、圈套,加之严正学的儿子严溯宇不明不白的车祸身亡,以及此案的最终结果--严正学本人被公安局判处两年劳教,所有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司法腐败的触目惊心!

  1994年4月18日一早,严正学被公安局邀去赴宴。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那天,又是阳光明熙、暖风习习;我们谁也没想到,如此宜人的春色竟是假象,阳光下,用阴谋编织的网已开始收口了。下午,一直呼严正学,没有回音;春柳也从椒江打来电话,告知公安局派人去了椒江,要求当地人大同意对严实施劳动教养。无疑,严已经落入陷井,春柳在电话中急得泣不成声。

  三天后,北京的报纸和电视台都发了消息,称严因“盗窃自行车”“被依法劳动教养两年”。严出现在电视上,最后一个镜头是:在两名明显比他矮半头的警察的挟持下,他昂首大步前行,两旁的铁门迅速向后闪过……

  就是从这一刻起,真与假,对与错,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统统失去了标准!

  后来,严正学的女儿阿鸿抄来了《劳动教养决定书》,上面落款的时间是1994年4月12日,比椒江人大被迫同意的日期足足提前了一个星期,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法律程序许可的情况下,对一个人大代表的劳动教养已经生效。这是一个明显的无视法律法规的破绽,以至于连他们自己都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今天,这张违背中国现行法律的非法的《劳动教养决定书》一直被扣压而不交还给严本人,依照法律应送达家属的那一份也同样石沉大海。

  权大于法,由此可见一斑。

  在此期间,我们亲眼目睹亦亲身经历:

  当严被打后找到公安局纪检时,接待他的人说,你当时要把人大代表证拿出来,谁敢打你?

  并不相识的群众对严正学说,你要是真的人大代表,就不能私了。

  所谓的“中外记者新闻发布会”是子虚乌有,只是我们十几个朋友在荷花市场吃饭,而且根本没有外国人参加。这个被歪曲的事实,被陈希同上报,竟成为严正学的“罪状”。

  严正学被捕后,负责审讯他的人对向宏说,不要和其它事连起来,就是因为偷自行车。

  但一位中央领导人对我们说,北京公安局说严是持不同政见者,这件事是陈希同直接批的,不好办。

  还有一位劳改局的领导说,说他偷自行车,连我们都不信,到底为什么抓他,还用说吗?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如今,我们可以说了,是陈希同,为了维护他们那个特权的利益,为了巩固他的那个独立王国,欺上瞒下,刻意制造了这一起九十年代的大冤案。

  一个艺术家无意中成了政治人物,这不仅是严正学个人的悲哀,亦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然而,严正学却并没有倒下,他的每一天都混杂着沉重的悲愤和轻松的幽默,在他称之为“艺术行为”的斗争方式中,体验着战胜噩运和战胜自我的快感。

  炎热的夏季来临了,我们的心也被炙烤得发焦。终有一天,严正学“发明”了“背书”,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特殊的文字,就这样一次次通过层层检查,搭起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桥梁 。近两年时间里,“背书”不仅是他带出的日记和绘画作品的清单,而且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座监狱的大墙变得透明了。相信在严读“背书”的那一刻,他的心灵会激荡着疯狂的喜悦,那是他艺术之外的又一继承创造,是他苦难的牢狱生涯中的一缕鲜艳的春色。如今,这“两地书”仍然保存在我们两家各自的手里,上面不同颜色的斑斑字迹记载着那一段呼啸的风雨。

  还有那些同情严正学的管教和强劳人员,他们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严一次次地带出他的作品,严在斗室中完成的那些巨幅画作,到我们手中才第一次展开。每收到一批画,我们就到邮局盖上当日的邮戳。而严正学的日记则大多是解除劳教的人带回,为防止万一,他将每一页纸撕成两半,分两次带出;因此,往往要等一两个月,一页纸才能合二而一,这时,我们再用胶条将两半信纸接到一起,读出日记的完整内容。

  当初,为了严正学的日记便于藏匿,我们专门给他带去了一种非常薄的信纸,看到这些纸蘸着严的血泪陆续又回到我们手中,真是百感交集。那些难熬的光阴,严是怎么捱过的,那种阶下囚的痛苦,又是如何忍受的?直到今天,读着严正学的这些日记,仍然令人痛彻心肺。有时我们不禁想,作为封建专制的牺牲品,作为陈希同为强化自己的统治而诬陷打击的反抗者,倘若严正学当初选择了和公安局私了,结局又会如何?

  然而,我们深深知道,严正学绝不会做那种选择,那样也就不是严正学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将理想付诸实践的开拓者,为了他那超乎于现实的理想,他宁可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屈服。他不是那种以绘画自娱身心的画家,对于虚构的美而言,他更注重去表现及揭露真实的丑;与其说他的画是给欣赏者看的,毋宁说那是他艰难人生的体现,是他对于丑陋现实的抗击,亦是他追求自由的宣言。

  严正学以其自己选择的命运,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悲怆的美,在他那一幅幅于狱中完成的大型水墨画中,倾诉着他对自由与人性的真知,诠释着他对苦难与幸福的理解。

  当人们在琐碎的生活中一点点麻木了感觉的时候,当人们在与世无争中息事宁人的时候,却我行我素地保持着一种独立的姿态,他比我们都走得更远,为此,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这一切,究竟是值得的吗?

  历史会做出答案!

  蕴琪 向宏 1998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