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红框系列》

  1994年10月30日

  完成《魂》系列之二(4×4尺共两幅)。今天正动手泼下四幅4×4尺的《红框系列》的墨色,值班队长推门而入,他训斥我不准画现代派的抽象画,问我画的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这是水墨实验,我想把水墨现代表现形式的新技法写成书,准备去出版。队长走后,我干脆写了这么一封信给向宏,故意用研究这种新特技来掩饰我作画的动机。他们真信了。于是我想,以后我可以把整体泼墨冲水,和局部深入绘制,分成两个步骤。因为后期绘制是局部进行的,所以只要画面的后期效果出来前,我就不怕队长的干扰。

  《红框系列》完成后,宣纸和颜料又将所剩无几,今天得先发信求援。我把画成的《魂》系列之二和《一个贼的肖像》装入大信封,准备先藏匿,但又有些怕,因为队里正在追查我,被电刑的消息是从何渠道传出去的,正在怀疑我是否发了私信。因此我临时想给这些画找个更安全的存放地。何况已到月底,按照惯例是又要写总结,又要清监搜身,万事我得加倍小心。裤衩里贴在私处的日记及信的抄件,已塞得满满的,我得设法转移,包裹起来塞入暖气片后隐藏已觉得不安全。而暖气开通后,宣纸上的浓墨、颜料,被暖气烘烤后,一折叠会断裂,损伤画面。况且他们正找不到借口来惩罚我,如果被他们发现,更凶残地惩罚我可就找到了理由。而且让解除的强劳人员带私信也危险,中队分场已宣布解除人员不准为人捎带任何信件,违者不得解除并延长刑期,配合这一规定的是对解除人员的裸体搜查。因此我已无法托人捎带信件、日记和绘画。一切得另想办法。

  在这种惶恐的心态下,我能够画下那么多的画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相信,表现的欲望已成地火,非找到喷发的突破口不可,绘画仅只是渲泄的需要。在炼狱中锤炼着痛苦的生命,成为饥渴的创造者,投入到新的艺术创作之中。艺术家是思辨者又是创造者,他直视并体验着人类的苦难,冷静思索人生,并把这种苦难升华,在艺术创作中真诚地表现,在艺术创作中参悟人生,在绘画世界中寻求对苦难的解脱。

  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序》中写道:“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折磨,在贫困与疾病的砧石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破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成为伟大。”现实太残酷,就在艺术中生活。左拉说:“触目的真实比漂亮的谎言要美。”艺术家的使命便是感知世界、思索世界,把激情和哲思溶化入艺术的创造里,去开拓一个新的世界。

  1994年11月1日

  今天泼墨《红框系列》,开头第一幅用的是华安校办厂生产的华安墨汁,黑色的胶汁不渗化、僵死的一片,正好画在《红框系列之一》的大黑框上,倒另有一种风貌。然后,赶紧换成向宏寄来的“一得阁”墨汁才使黑色渗化自如。黑龙江墨汁倒是不错,只是双河买不到,托Q警察去甘南才能买到它。

  今天大班全出工去了,Q警察当班来到画室,我说:买的华安墨汁不好用。似乎说这句话使他不高兴,於是,他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他如何骑自行车去了银河的地方买的。那来回一百多里路程,使他手术后的肠子又掉下来了。说着说着就拉下裤子。我正在全神贯注那两幅正在渗化着墨色的画,无意去理会那个刀疤。

  Q警察拉着我心不在焉的手去摸那个刀疤,我颤抖一下,触到的是软绒绒的东西,手臂上立时出现一层鸡皮疙瘩。回过头去一看,才看清那好像是一堆黑蚂蚁似的阴毛,在脐下和大腿上挤成一个倒三角形,正向那个隐私处爬去。我赶紧抽回我的手,去挥洒我那点点滴滴的墨点,然后用大毛笔扫出几多浪涛。Q警察仍在絮絮唠叨着他二婚才过门的新媳妇,如何吵了架回了娘家……说是为了我而离去新婚的女人,我不得不放下画笔认真地听着他的故事。他盯着问我:“最近脸色为什么腊黄?”于是我找到了词儿,要求他在中队出工后给我时间画画。我说,也许我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活不到获得自由的日子,“所以你得帮助我,让我集中精力作画。”Q警察终于悻悻地走了。

  1994年11月2日

  完成《一个贼的肖像》(4×4尺)。宇儿的祭日是这个月的29日,也是宇儿遇难周年的日子。人生真快,想我和宇儿越来越近了。宇儿多次入梦来,可是一种暗示。自9月24日把我从病床上拉回中队,理疗就做不成了,狱中挂点滴也被取消,不再配继续治疗的药物,倒对我施加电刑,被队长们戏称为“电疗”。尽管我在9月、10月的总结上写明病情要求治疗,但未曾得到一个答复。10月15日又写了请求治疗的报告,仍然没有答复。

  1994年11月4日

  完成《红框系列之一》(4×4尺)和二幅《一个贼的肖像》(4×4尺)。监视我的老强劳人员吕得武在画中看出了端倪,说我画这些画是给自己找麻烦,然后把我反锁在工作室里以回避。

  洪金龙和褚月峰打架,双双被铐在铁栅门上示众。洪是柳正辉的“小蜜”,褚是李福生的“徒弟”,都只有20多岁,竟都是老资格强劳者。辉子和李福生是牢中“大鱼”,是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不知是否会引起更大的较量,就看“大鱼”的态度。晚间见他们互相递烟凑火,“没商量”的事就“平趟”了。柳是伙房班元老,又是唯一的一个能搬弄黄教头面的“理发师”。

  李福生是这个改造圈中少有的几名自在者。在猪圈,有三个猪倌看管着大小十几头猪。中队的动向,队长的新闻,十有八九从他那里传出。他养着那只“骚蜜”平时哄着逗它们跑来跑去,但你绝不会想到宰它们时,他嘴叼着那柄尖刀,真能够对捆绑在地向他嗷嗷呼救的“骚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是剖腹挖心割肉,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娘儿们”砍成碎块。

  想到他就会想起猪倌何志刚和郭志清。何志刚是大款,大款是队长和犯人都敬而远之的‘大鱼’得罪不起。他矮、胖、为人圆滑而把整一个改造圈的队长上下打点得和他自己一样圆滑,于中倒成了他的跟屁虫。他是大鱼,有钱,所以老鼠肥了猫也怕。他是减期的准对象,走前宴请了那些大权在握的人物,很是一番风光。他能说会侃,又擅于公关,他总结经验,把共产党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总结成别具特色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那就是──“自家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家的饭菜基本不吃,自家的房子基本不住,自家的老婆基本不动”。这就是他斡旋官场中的切肤之言。

  郭志清也叫郭老五生性豪爽而专横,这种性格在这个改造圈里总成为牢头的角色。支配别人放纵自己,放纵惯了,就犯事。他来双河已很久了,改造圈中的事他了如指掌,他说:“他在这里没苦过一天。猪舍常开小灶,还常有队长带进来的白酒。”因为这种酒都得化市价的几倍价格从政府干部手中换来的,喝起来,并不痛快,因常在猪舍酗酒,灌醉后动手打人,打人时就从麻木的舌头尖滚出这些话来。好事者若再进一言:“给酒的队长是谁?”他手舞足蹈地摇摇晃晃地比划着说:“不是小队长……小队长不敢,是中队长……于中队长。”郭志清已熬到解除的时候了,所以调回在三班,言语不多但“肏你妈”的频率最高。

  今天他又酒后胡言乱语,为了针尖大的事打了赵明。赵明也是快到期的人,家在北京安定门外,二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黝黑的皮肤又有吃不饱的肚皮和使不完的力气。将解除的人都不再怕管教。赵明挨了打就哭闹着到处告状。队长不管,中队不啃声,因为郭老五也算条不小的鱼,你再蹦再跳也跳不出那座围着电网的高墙,那里去告状去评理。郭老五说了:“二年前我扭断你的鸡巴你都不吭声,现在你值钱了,碰不得还敢到处告我状。”“流氓打架不告官。”旁边的强劳人员敲着边鼓起哄。郭老五占了上风,摇晃着脑门,捏着爬满蚂蚁似胡子的下巴漏出一句话:“你是流氓吗?”赵明被激起,拍着胸脯凸着肚子底气十足地喊道:“有种的明天猪舍里干活时,我们避开队长打一架,谁告状谁是龟孙子,狗肏的。”老五抛出去一个球,接回来是块磐石,但他毕竟已在牢里待了十几年了,从少教到劳教到劳改,一次次的磨难耗尽了他年轻的生命,今天面对号称“楞头青”的赵明要真打架,谁输谁赢尚是个未知数,但不能让这个初生牛犊给吓住了,拉开衬衣,露出一胸的黑毛,拍着胸脯应战!辉子和李福生未动干戈,倒派对上赵明和老五恶斗,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仗是非打不可的。

  1994年11月6日

  《红框系列之二、之三》中我原构思时打算拓印下劳教场中的砖墙和水泥板。昨天偷偷去禁闭室的院子拓印高墙,恐惧中终于如愿以偿,未被发现。中午我趴在工作室里继续作画,管班的宋队长推门而进,我赶紧把画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中。他喝得醉熏熏的,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在搞试验,搞……搞什么中国水墨画的新技法、新……新形式,本队长都知道的。现在你当着本队长的面试验,看看是否是新技法。”万幸、万幸,他并未注意到画面中高墙铁窗,仅只是要看我虚造声势的试验,于是我立即展纸铺地给他挥洒了一遍。

  《红框系列之三》水泥板纹样也已拓印。昨夜北风呼呼吹了一通宵,晨起又是银装素裹。大班未出工,队长们筑方城。值班的锁上筒道的铁门,倒使我们互不相扰,我正可以安心作画。这两幅画基本完成。如何藏好这些画,躲过清监不被告发,是我目前最紧要的事,我无法想象塞入雪堆下、垃圾堆中,或是土堆之间的画会被偶然掘出,成为我的罪状,以至再次电我禁止我再画。

  我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把这些画用尼龙袋包好,外面再套上脏衣裤之类,在出工走出大铁门时,挟裹在皮大衣下带出来,然后在上厕所时,设法丢入粪坑中。因为警察监视我们上厕所,习惯上只在厕所外守望,因此可以乘机将包裹的画丢入。东北严寒的冬天,滴水成冰,在包裹上再拉屎撒尿,都会立即冻成冰球,因此,也不会沾污画面。晨起开了囚室,我到工作室拿来6幅4×4尺的画,并同原来泼出的两幅(4×4尺)和一幅2×2尺的画第一次趁到高墙外劳动的机会,要求如厕把它们丢下粪坑,我从坑中揽来些手纸,屎尿冰块复盖在上边。我相信,没有第二个人会去动它,就安心地走出了厕所。

  牢狱之灾的确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不甘沉沦才能超越灾难。塞万提斯遭陷害在西班牙监狱中写成了《唐·吉珂德》。伏尔泰因写诗讽刺王室,被关押在巴士底狱中完成了名剧《俄狄浦斯王》。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彼得堡的单人牢房中写成了《怎么办》一书。文天祥在牢里写出了《过伶仃洋》诗篇,其不朽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激励我把我最后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融化入我的绘画之中。肉体的存在是瞬息的、虚茫的,只有溶入绘画才能永恒地真实地存在。

  1994年11月7日

  赵明和郭志清真的在猪舍旁打了一架,这种决斗是没有第三者在场的,谁也不会输让。据说打得难舍难分之时给锅炉房的赵队长抓了个现场,交到中队里挨了顿臭骂后,赵明被铐在筒道的铁栅门上罚站。“楞头青”不认输在筒道里骂娘:“肏的郭老五,你他妈的是条大鱼,你丫是龟孙子才叫队长护着,你丫酒后打我,我没个地方评理,中队竟把我铐在筒道里示众。”赵明的脸铁青,被郭老五一拳封了左眼,眼皮肿胀耷拉下来盖住了瞳孔,鼻子还在淌血,嘴里喇喇地对大家喊道:“不是赵队长救了他,郭老五早就在地上非叫我爷爷不可。”

  郭志清躺在床上抽闷烟,旁边有他的铁哥们给敲腿槌背,有小崽给他捏着经络。他吐着粗气,也骂着粗话:“‘楞头青’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爷的话丫不管用,爷他妈的是摸着丫的小鸡巴和丫一起坐牢的,现在丫长全了鸡巴毛挺起来了就和爷作对,这小子真损,一交锋上来就解爷的裤带,他妈的爷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和丫肉搏。嘿,过了下个月底爷就解除了,到北京爷就把丫妈给肏了,非让丫叫爷爸爸不可。”

  1994年11月8日

  昨日收到北京的来信,我总算放下了悬念的心。另外还有一个包裹,中队至今未发给我。向宏在背书中说到春柳又将申诉材料递交有关高层领导,朋友们在多方为我奔走。向宏在信中写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有困难,但我一刻也不放弃努力,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和实践。”

  北大荒已进入冬季,当年我在那里下乡时,此刻已下了雪。然后就是半年多的积雪不化,举目望去,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室内墙上也挂满了白霜,这对你这个南方人将是一个崭新的经历。我希望北国的旷野能开阔你的胸怀,冬日的劲风能煅炼你的筋骨,洁白无瑕的雪花带给你新的灵感。融汇南方的纤秀,北方的苍劲,使你的艺术更有新意!”

  铁窗外面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北大荒的一切正被粉饰成一片白净,向宏在信中描写的正是我心中的体验。荒原已如铺在囚室地上洁白的宣纸,我正对着它苦思冥想……

  朋友们一次次来信鼓励,并不辞辛劳地给我寄来绘画的材料,我绝不辜负他们的信赖和期望。面对死亡的创造,正检验着我人生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高更在绝望的人生中发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的疑问,此油画提示了生命的产生及肉体和精神的何去何从?功利的世俗也无法容忍我,除非我成了政治的蒙骗者,权力的粉饰者,商业的鼓噪者。我拒绝出卖我的良知,对人生彻底的怀疑和失望,使我只有在艺术创造中生存下去。人生的坎坷和飘忽,禁锢的沉重和病痛的折磨,导致灵魂的焦灼、不安、困惑和骚动……它们融汇成强大的冲动,喷泻在画面上。创造的结果使我的心灵得以宁静、陶醉和解脱,思想的火星点燃了我艺术的火炬,燃烧成烈焰,成了照耀我心灵的光明。那些罪恶的灵魂将会在我的绘画前颤抖。

  1994年11月9日

  收到宏和琪27日发出的信,“背书”中写道:

  “你的事我们仍在努力,我想你应该打消那种想法,以为我们在给你制造‘幻想’。我一直认为一个强者是不需要用幻想支持的。只有弱者、精神脆弱的人才真盼幻想,并在幻想中自欺欺人,我们从不认为你是后者。半年也的确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无疑是他们似乎不是完全能左右你的命运的人。问题是在上边,在国家的局势的所谓稳定。即便是两年的炼狱生涯,谁又能说不是今后崛起的基石呢?你的思考、求索、创造。正因为你的特殊性,才使你有别于他人。这并非是我开导你,而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背书中还说碰到万延海,说刘念春昨天已出狱,据悉是刘青在国外呼吁的结果。向宏想在适当的时间为我搞一个小范围的募捐,以扩大影响。而信的正文的一段,也颇为感动,现抄录如下:

  “24日接团河彭的电话,第二天将送人去黑龙江,可给你带东西。琪和我忙搜罗家中的现有东西,第二天我们送去北京火车站。他们包了最后一截车厢,站台上站满了穿制服的警察。王晓东科长也在内,他这次不去,他和我们握手,并说他刚从那边回来。说你在那边不错,正在画画,还说了一句让人听起来不经意但意味深长的话:‘不会有多久了。’那些穿制服的警察都惊讶地看着我们这两个特殊的送站者,然后就知道我们是为你送东西的。似乎人人都知道你。王晓东还说:到了那边一说严正学,无人不晓。我顿时觉得这不仅是你的荣幸,我们不仅不觉得低人一头,反而觉得正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当北风吹动我白色的风衣,在一片橄榄绿中,我突然感到如此的骄傲、自豪……透过车厢的玻璃,我看到车厢里坐满了囚犯,我远远地看着。我和一个小伙子的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钟,那眼神忧郁、留恋、愤恨、哀伤,我读不出哪种成份更多,但确是囚犯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但在那种特定的场合,我依然想起你也是这样离开北京站的,每一秒钟都离开我们远一步。我体味着你当时的心情,咀嚼着内心的痛楚。最后,未等开车,就拉着琪离开,我似乎不能看着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

  宏写囚犯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想到我也是如此离开北京的。其实不然,我是他们用几辆警车送来,由彭、王和一个武警专程押去北大荒的。他们认为我是要犯,确实离去的心情正如向宏所描述的。

  昨晚曲永亮在班上大喊我是政治犯,我问他什么叫政治犯?中国已宣布没有政治犯啦。他说:“和你一样就是政治犯。”

  今晚又听他在班里炫耀地夸夸其谈,讲他如何偷来女人的提包,开包时只见是卫生纸、口红、眉笔等等,数一下硬币总共才七角钱。正要扔包时,却发现包的侧袋竟有500元钱,曲活灵活现地表演着自己的狂喜。并大喊着:

  “大爷拿着这份钱,走向‘妖人’美发屋,爷知道发屋和OK厅都是‘鸡’店。今天爷发了,发、发就发到发廊去。美丽冻人的黄毛、红毛星妞儿早就频频向爷招手,抛来飞吻和媚眼。爷还没看明白就被‘喇儿’拉进发廊。这美发屋不给剪头理发,却让你洗头泡足,揉得你晕菜,摸走了你的一张‘老头儿票’。喇儿见上火了,厚帘子一撩,是一间暗室,黑咕隆冬里横一张沙发床,爷要进去,喇儿手一伸,再交一张。进了暗室,我越看越憋镜头,红毛丫头蓝眼圈,卖着骚,上下唇涂的不是口红,却涂上茶黑的屄色,让你看着横的想着直的。大喇儿扭着屁股柔得这份妖艳,还真像‘名模’而不是‘野模’,‘名模’就明摸吧!嘿,大喇忸怩着嗲声道:‘摸小姐是要小费的。’煽情到这份儿不能掉价,又要走我一张老头儿票。喇儿根本不会按摩,事儿事儿的密斯得爷神魂颠狂,怎么样,一宿五棵(百),够意思吧!爷就他妈的五张‘老头儿票’,已切走了三张,都是黑着干的,不成就硬磕,伸手摸‘波’。喇儿手一挡还真敢开牙,又索走了一张‘老头儿票’。‘波’给捏了,不是海绵货倒真是肉长的。绷着难受,拉喇儿手来……喇儿手一缩却伸进爷的口袋,挟出最后那张‘老头儿票’,还对着灯光照一照、瞧一瞧。见有水印的,才动了真格,扒下爷的裤子,伸手三除二剩一,全活儿完啦,‘浆糊儿’刷一手纸。爷像个‘抽立’的‘傻青’,还没摸到真家伙不甘心就歇了,喇儿眉一挑,挡横甩出几句‘片儿汤’话:‘齐活儿。还干,拿美子、老日、港纸来,没门晒一边去。’爷切的500元票子全打水漂啦。心一狠不忿‘糙’她一下,哇!吓出眼珠来,爷真成‘土鳖’啦,向毛主席保证,喇儿淤一根原装的鸡巴,是她妈的真的是‘鸟人’、‘泰国人妖’。活见鬼了,把爷开涮到这种地步,要看个究竟,‘鸟人’二郎腿一跷,尖声嗲道:‘别碰我,烦着呢。’爷堵得慌,‘鸟人’骗港客、骗官爸、骗工商、骗税务、骗陈希同、骗皇帝老子、骗国家主席我都不吭声,‘妖人’耍侃爷、耍倒爷、耍包爷、耍的爷、耍款爷、耍佛爷我都闭嘴,怎么耍起我氓爷来了。这不是搓火吗?爷反了,想砸他个稀巴烂。但一转念,玩主的地盘都交匪警包护费,有根儿才有戏。爷用‘轻子’‘顺’过去,开了他的裤裆,颠啦……”

  大伙说:“妖人美发屋是亮子开的,因为亮子是拉皮条进‘炮局’的。”亮子却说是喇儿拖他下水的。

  这时被称为“国际大倒爷”的宋凌满嘴唾沫星儿。喊着他“拍婆子”、“摸屄”、“打洞”的事。又夸夸其谈直嚷道:“爷的一帮人马,有‘出汇’、‘托屉’,有‘抻张儿’、‘主刀’的,‘切’那些傻冒爷‘面瓜’。遇到了‘醒’的主儿,趁其‘炸’之前,大叫‘雷子’来了,滚瓜蛋儿地‘拜拜’啦……”

  那个七进宫,已劳教了18年的麻皮四,满口污言秽语,总把“肏屁眼”挂在嘴边。在这最黑暗的生活低层,在这活生生、血淋淋、赤裸裸的世界。我终于感到彻底的孤独。这孤寂中的清醒永远被迷惘的孤独的命运压抑。我只能用尼采《在猛禽中》的诗句自慰:

  “如今你孤独了,
  困惑于自己的知识。
  在一百面镜子之前,
  面目全非;
  在一百种记忆之间,
  迷离失措;
  倦怠于每个伤口,
  瑟缩于每股寒流,
  被自己的绳索勒紧咽喉。
  自知者!
  自绞者!
  你何苦把自己捆缚于你的智慧之绳?
  你何苦把自己诱住那古老的蛇的乐园?
  你何苦悄悄潜入你自身中?

  ……

  如今成了一名囚徒,
  拖着悲苦命运;
  在自己的矿井里佝偻服役。
  自己开凿自己,
  自己挖掘自己。
  笨拙、僵硬,
  一具尸体肩负一千副重担。
  不堪忍受自己,
  一个认识者!
  一个自知者!
  智慧的查拉图斯特拉!

  ……

  你寻找最重的重负。
  于是你找到了自己
  --你不能摆脱你自己……”

  如今我触摸着弥漫的黑暗,让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全部,哦,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

  1994年11月11日

  向宏来信告知,《与狼共舞》的文章还没有收到,看来被他们扣了还在逐级上报审查。今天我又画了《与狼共舞》。这是电刑后构思的画稿。我挨电刑后,像受到反弹立即写了篇《与狼共舞》的文章和画了《与狼共舞》的画。我仅能以此控诉权力的野蛮和残忍。今天一气泼下两张水墨,正准备上色,宋队长来了,我赶紧揉了铺在地上的二张八尺宣纸,抛在桌下,宋队长说:“又在搞什么水墨画实验,画了多少了,让我检查一下”。我愣了一下,和我同室监视我的强劳人员却接茬说:“嘿!严正学不让别人看他搞水墨实验,我跟他要一小张都不给,说是水墨技法未公开之前,任何人都不给,把画都烧了,你看他画了烧,烧了又画,够折腾的。”显然,他在巴结我,是顺我意说给宋队长听。於是宋队长说:“你搞水墨实验,要出书,这要看你北京的朋友真的能帮你申请书号否?出了成果,可也有我的功劳。”我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中队见我常呆在工作室搞什么水墨实验,也就放心了。队长走后,随之筒道的铁栅门也上了锁。监视我的强劳人员却要我给他画张肖像,感谢他的合作。我欣然同意,为他画了张素描头像。十多年未画这种基本的东西,他倒挺满意的,要我给炭画素描喷上胶水,然后细心地把画像用白纸包入三合板内,放入箱底,以逃避清监时被抄走。我们终于打开了各自封闭的心,开始了真诚的交谈。

  他叫吕得武,已是六次来双河了,中队的事可是了如指掌。他说:“中队让我看着你,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故意说:“难道有人要谋杀我?”他嘿嘿地边喘边笑,然后说:“没有人要杀你,怕的是你自己宰了自己,我在这里是为了保障你的生存权。”“保障我的‘生存权’?这可是中国式的人权!人的尊严、自由、民主,人的一切权利被剥夺殆尽,仅留下作为一个动物的最基本要求--生存权,即猪权!北京市公安局,关我在此,竟言之乎保障我的‘生存权’?”吕说:“你的事我早已从报纸上看到,给你的罪名全是难圆其说的鬼话。”我进一步地问他:“中队是如何交待你看管我的?”他说:“中队要我管严铅笔刀、刀片之类,不许出差错,目的看着你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但你放心,只要你想得开,别走绝路。别的;比方说你写什么、画什么,我绝不过问,决不‘炸窝’更不会去汇报。我沾了你的光,能在这屋子里呆过冬天,已是心满意足,大班劳动是十分辛苦的!”我收敛起对监视人的憎恨,而从心底开始感激他。

  为了使工作室能暖和些,吕得武弄来些面粉,掺着白乳胶堵着铁窗的玻璃缝。此时我才注意到玻璃上已凝结了一层冰霜,看不到铁窗外的高墙、电网,仅是那高压水银灯在冰霜上映出一圈晶亮的冰花,晶莹美观。昨夜一场大雪,那层层加厚的严寒又增加了我生存的严酷。

  Q警察又来工作室,塞给我长达五页的信,信中再一次地讲了他的帮助和牺牲。其中还有一个落难皇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嘱我出去以后绝不能抛下他。他说他估计我会在元旦前后出去,原来他在医院里听到医生说我应该“保外就医”。我确实感激他对我的关心,但也厌倦他的滔滔不绝的重复和缠绵。

  1994年11月12日

  完成两幅8×8尺的《与狼共舞》。在最后画禁锢中被电的形象时,尽管我已让吕得武将我反锁室内,但总按捺不住心惊胆颤,是这五六根高压电棍下声撕力竭的挣扎,促成我画下这幅画!

  那天我对着两幅八尺宣纸呆了半晌,突然转过身去,拿起满满一碗墨汁,用阔排笔在宣纸上画了粗黑的黑框,吕得武看得发傻,喃喃地说:“你可是糟践宣纸,哪有你这么画画的?”我没理他,又端起墨碗,加上水,用阔笔摔打着画面,宣纸上显现出一片如鸦世界,吕说我画的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仍然不理他,往下泼水并成缸地倒下。任凭水冲着墨汁,淹漫出一片空白来,我终于对吕得武说,这粗黑的墨框是我们生存的世界,中国人的“生存权”就这么一点儿……我没有说下去,细细一想原来下意识之中,我所以大缸、大盆地泼水,目的是想在这黑暗的画面上冲出光明来。吕得武从未见过这种作画的方式,目瞪口呆地看我手舞足蹈地又泼墨又泼水……

  算起来今天正是电刑后的第47天,摸摸我的两肩伤疤仍结着血痂,左腿关节被撞后至今时时隐痛……

  1994年11月13日

  昨夜见宇儿正拉起我飞过了高墙。似乎又回到了北京海淀厢白旗看守所的橡皮监狱中,见那片洪水,已变成了血海,日全食,天空一片黑暗。此时一只黑手向我伸来,黑手的前面是一根燃烧的蜡烛。我如陷入深渊,并安详地伫立在累累白骨和一群秃鹫之间,沉毅地等待着恶运的降临。只见宇儿的幽灵飘向天空,和天际如钩的明月重叠成一个凝神注视着我命运的女神的面庞,这正是逾越数千载渴望的眼神。梦的恍惚中,有个声音直逼我的心灵,“七七四十九的人生,现在这五指所示的其实是你五十的尽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反诘道:“你们倒行逆使,残害无辜,把我投入大牢!你们应该明白,那画中不准掉头符号构成的,正是我的信念,永不回头!那即将燃尽的蜡烛正是极权在世纪末的命运。我的生命已融入我的绘画,正如那血海中燃烧起的熊熊烈火。”片刻,喧嚣已销声匿迹,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虚惊的梦。我无法忘掉梦中的黑手,这伸出五指一手遮天是暗示着什么呢?我无法再入睡,走到铁窗下,冥思苦想,寻找这梦的启示。寂静冬夜是这样的漫长,在高墙水银灯透过铁窗的微弱光线下,我构画草图,记下这梦。想起那燃烧将尽的蜡烛,我写下《炧》,为梦点题。

  1994年11月14日

  至今未收到向宏的来信,我为解教人员偷偷带出去的这二十多幅画日夜担心。今天是大收后第一个整休日,要等到8时才起床。我按捺不住创作的欲望,未等天明,就呼喊值班队长开启囚室,以上厕所为理由,然后去了工作室。铺下两张四尺宣纸,挥洒下我的梦中所见。早饭后,队长点过名,早早地锁上了筒道的铁栅门。我抓住时机,让吕得武把我反锁在室内。我跪地作画,直至天黑,竟画了四幅4×4尺的水墨。夹着纸把它们凉在绳子上,明天将再涂色调整。

  1994年11月16日

  又完成《炧》两幅,创作和绘制时的胆战心惊;提防清监、带出狱门及藏入厕所时的胆战心惊,使我终未能得到一刻的平静。颜料和纸已用尽了,盼望着亲朋们给我寄来。收到向宏来信知道画已收到了,使我放下日夜悬念的心。“背书”中说:

  “万延海带来美国《新闻周刊》傅睦友来我家,想拍你的画的照片,向全世界报导。我未同意,因考虑到你目前的处境和安全,他亦尊重我的意见,但希望什么时候报导一定找他。看你能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顽强拼搏,画出那么多的作品,我们既高兴又感动,我和琪尤其喜欢那幅《天葬图》。《涛声依旧》也不错,《幻》似乎见单薄些。现在你应利用一切的时间去思考。我已经给栗宪庭打了电话,他前几天刚从日本回来。你的画都已及时去邮局盖了邮戳。昨天春柳来电话,我说你现在可以画些画,没说你被电的事,怕她难受。她说未收到你的信很着急,鸿也来电话说未收到你的信,我想平安家信要多写。前几天寄去包裹,内有围巾、毛袜,那是么妹给织的,我妈给她找来毛线让她随意搭配,毛袜蕴琪试了一下,也说真是太合适了。我们都很想念你。”

  发信日期是10月16日。朋友的理解和关爱更坚定了我拼搏的决心。

  昨晚又梦见宇儿,他拉着我的手要我超脱现实、超越苦难,人生何必留恋?!宇儿不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怀着对社会人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艺术中安身立命的。历史的责任和生存的忧患使我生命颇为沉重,艺术只是我作为反抗命运的方式,摆脱现实对生命的伤害。只有在艺术中发泄,我才不会被窒息,在我笔墨挥洒之处,浮现着另一个自由的精神世界,我可以在那里狂歌呐喊,为心灵而作画。

  人性的变异,生存的错位到梦的荒诞。生命的意志,在拒绝专制暴力中的异化,导致了我的现状。宇儿说:“你强烈的信念,激越的行为,使你的生活太真实,是你精神创伤超过肉体摧残的原因。你竭尽全力抨击和揭露社会的弊病,为腐败腐朽的权力所不容,结果倒把自己送进了劳动营。父亲你一生没有欢乐,难道永远只能是个苦行者吗?生活中你只能永远是个失败者吗?在你颠来倒去的生命体验中,何时才是你苦难的尽头?”“不!我的儿子,人生、社会、宇宙,生存的多灾、多愁、多难,个人力量的渺小,无法也无能力改变社会的现状,致使所形成的一代人对理想、信念的丧失,陷入苦闷之中。也许人生是徒劳的、无意义、无价值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只能通过人生审视人生,在思考现实中表现现实。人类的良知会理解我今天的一切努力。我的宇儿,你别为我担心,也别拉我脱离这苦难的历程。高压的电警棍只能使我肉体痉挛,而精神的抗争会融化在这滴血的记忆之中。悠悠苍天,芸芸众生,宇宙万物,人生万象,正在我荒诞无序的绘画之中。”

  “我本是个离群的人,如今被禁锢在犯罪、强权的暴力之中,我只能更深入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思考社会人生。除此,我别无选择。”宇儿松开了紧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声:“父亲多保重,愿你梦想成真。”迎着泛白的天色,悠然而去。我的意识仍悬念在空中,漂浮着,漫无秩序地躲进悲怆的云层。

  铁窗外的光明已驱走了长夜的黑暗,铁窗上布满了冰晶,窗架上挂下一支支冰凌,有如我那盈而不滴的泪。宇儿遇难周年将至,我去信蕴琪、向宏为我拍一份悼念的电报至椒江,想我们父子一场,只能以此方式寄托我的哀思。

  1994年11月17日

  完成(4×4尺)画四幅,两幅《与狼共舞》带出。

  今天黄教导员在筒道里对我说:“可让你爱人来办接见了。”我很纳闷,前几天管班的宋队长也是这么“关心”我,真使我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这未开瓢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可妻子来不了,是因为家里遭热带风暴特大灾害。今年23号台风中心在椒江口登陆,拔树毁屋,椒江淹没在一片灾难之中……

  1994年11月18日

  收到春柳、倩红的信。我想在宇儿的忌日给宇儿画两幅油画遗像,作为我《魂》的装置展览中的组成部分。今见春柳来信告之,才知古历10月16日是宇儿遇难的周年忌日。难怪宇儿天天入梦来,想起那梦中出现的将要燃尽的蜡烛的形象,这形象和我心中无法抹去的一滩又一滩的血迹重叠,我以此作为我绘画的语言出现在我的画面中,象征宇儿和千千万万个壮怀激烈的英灵一样,终将汇成怒涛冲破专制的黑暗。春柳在信中说:

  “以前你总是画‘魂’,现在宇儿英年早逝真成了魂,相信小宇是有灵性的,他会永远活在另一时空中,你要画出他潇洒的风度,让他来世投胎。我以为你从不注重环境对人命运的影响,比如椒江白云卧室存着一张骷髅画,圆明园画室门口悬挂着那么多的骷髅,门顶上的车轮,绳索交相缠绕,还有你自制的贺年片上的题词‘世事沧桑,悲欢阅尽,茕茕孑立,又是一年’,不正是你如今形影孤单、身陷囹圄的写照。”

  倩红在信中说:

  “我想逆境对于坚强的人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并希望我注意保重身体等等。

  四幅4×4尺《炧》完成,以此悼念我的宇儿。今天是宇儿遇难周年忌日,也是我入狱整整七个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