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在我心中                    目录   下一章

 

  从斯塔夫罗波尔乘飞机去莫斯科,对我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中央全会,苏联最

高苏维埃会议,会议和讨论会,去首都解决边疆区的问题……

  起初是在矿水城上飞机,而当斯塔夫罗波尔郊区的机场和可供大型飞机起落的

跑道竣工(我也曾参与其事)之后,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时间也更加节省了。生

活节奏变快了,老得节省时间,我当时认为那些坐火车的人都是在逃避工作,合法

地为自己另外安排一次休假。

  飞行本身总是激起我积极的情感。我喜欢飞行。遇上阴云密布或者风雪交加的

天气,飞机升至云层之上,你又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一种不可言状的无比开阔

和自由自在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时若再步人驾驶舱,就会分外感觉到飞行之速度和

强度,仿佛整个世界在你的面前展开,无边无际。宇航员说,从太空看我们的星球,

觉得它没有那么大。而从飞机里看出去,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只觉得地球真是其大

无比。

  这次去斯塔夫罗波尔我是第一次乘坐专机,它由为国家领导人服务的特别航空

分队提供。陪同的卫队坐在另一个机舱,这边就我一个人。我靠近舷窗,期待着这

次飞行也会给我带来自由自在和生活充实的感觉。心中却很不平静。我猛然醒悟到:

我要长期地以至永远地告别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了。47年的生活中,我在这片土地

上度过了42年。上大学期间,我每次放暑假都回来(冬天不回来是因为经济上捉襟

见肘)。

  对我说来,这个地方是什么呢?

  这里有我的根,我的故乡。我与这片土地生在一起了,她那生命的乳汁在我身

上流动。我热爱斯塔夫罗波尔。

  根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莫斯科人的说法,尤其是在大学期间:“你们那个外省嘛,

愚昧落后…… 死气沉沉的王国。平平静静。” 说话者坚信,千百年来的整个人类

历史全是在首都创造出来的。但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我故乡的历史就是最好的

证明。并不是“死气沉沉的王国”,并不是外省,而是两个大陆的接合处,各种文

明、文化和宗教的交汇处,许多民族、语言、传统和生活方式的接触点。

  我不仅是从教科书和我仔细收集的地方志著作中了解到这些情况的。1975年在

皮亚季戈尔斯克附近的建筑施工中,马舒克国营农场内发掘出一个古墓。发现了墓

穴,那是一位领袖及其四名亲信的遗骨。学者确定墓葬已有将近4000年的历史。

  早在公元前1世纪,在斯塔夫罗波尔、西北高加索即有古希腊、罗马作者称之为

苗特人和辛德人的部落居住,有的研究者认为他们当时在北高加索土地上建立了奴

隶制国家。公元前8~公元前7世纪西徐亚人从第聂伯河沿岸和克里米亚人侵此地。

后来这片土地属于希腊殖民的范围。公元初年阿兰人来到这里。他们建立了自己的

国家,这个国家存在了数百年之久。他们被匈奴歼灭了。大约从9世纪开始,基督教

从拜占庭和格鲁吉亚传到这里。10世纪出现了第一批俄罗斯人,并出现了与基辅罗

斯联系紧密的特穆塔拉坎公国。13世纪开始了鞑靼--蒙古人的入侵。

  随着俄国的形成,高加索各民族开始从与它的联系中寻求摆脱形形色色的征服

者的保障。15558月伊凡雷帝的使者安德烈·谢佩托夫与阿迪格公使从北高加索回

到莫斯科。伊凡雷帝宣布皮亚季戈尔斯克王国永远隶属俄国。开展了俄国防线的建

设,在叶卡捷林娜二世时代,建起了所谓的亚速一莫兹多克边界设防线,由七个城

堡组成。斯塔夫罗波尔也是其中之一。第一批卫士为霍皮奥尔哥萨克(沃罗涅日省)

和弗拉基米尔团的近卫军士兵(弗拉基米尔省)。

  俄国军队也来到这里。开始建设哥萨克村镇。为了逃出残酷地主的魔掌,农民

也往南方跑。后来则开始以强制方式将农民流放到此地。这种移民是极其惨烈的人

间悲剧,不少人成了牺牲品。其中既有我的曾祖父母戈尔巴乔夫一家,沃罗涅日省

的移民,也有来自切尔尼戈夫西纳的外曾祖父母戈普卡洛一家。

  在这俄国的南部边疆,连人的性格也来得特别,甚至可以说那是反抗的性格。

难怪许多人民运动的首领正是在这些地方集合起自己的队伍并开始远征的,这里有:

孔德拉季·布拉温和伊格纳特·涅克拉索夫、斯捷潘·拉辛和叶梅利扬·布加乔夫。

根据传说,就连西伯利亚的征服者叶尔马克也是这些地方的人。

  看来这已深入到此处居民的血液中,并且世代相传。

  我的曾祖父莫伊谢伊·戈尔巴乔夫和三个儿子(阿列克谢、格里戈里和安德烈)

在普里沃利诺耶村的最边上住了下来。他们起初都住在一起,一个大家庭,18口人。

旁边是近亲和远亲,都姓戈尔巴乔夫。家庭里的秩序严格而清楚:曾祖父是首脑,

他的话就是法律。儿子们成家后都另外盖房单过,我的祖父安德烈·莫伊谢耶维奇

当时与外祖母斯捷潘尼达结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1909年,我的父亲谢尔盖·

安德烈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出生了。

  家族

  我的外公潘捷列伊伊·叶菲莫维奇·戈普卡洛对于革命是无条件地接受的。他

13岁就没了父亲,5个孩子中排行老大。典型的贫苦农民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在土耳其前线作战。苏维埃政权成立后分到了土地。家里的说法是:  “我们的土

地是苏维埃给的。”从贫农成了中农。20年代外公参与创建我们村的土地共耕社。

人社的还有外婆瓦西里萨·卢基扬诺夫娜(她娘家姓利托夫琴科,其家族的根也在

乌克兰)以及当时年岁很小的我母亲玛丽亚·潘捷列伊耶夫娜。

  1928年外公加入联共(布),成为共产党员。他参与建立我们的名为“庄稼人”

 的农庄并担任第一任农庄主任。我问起外婆这件事的经过,她幽默地说:“你外公

建立了一整夜,可第二天早上人全跑光了。”

  30年代外公在邻村的红十月农庄当主席,离普里沃利诺耶有20公里。我上学前

基本上住在外公外婆家。那完全是我的自由天地,他们对我特别疼爱。我觉得他们

什么都围着我转。大人想方设法让我在父母家住上两天,却总是做不到。不仅我一

个人满意,父母亲同样满意,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了。

  童年时我还见识了革命前和成立集体农庄前典型的俄国乡村生活遗迹。土坯房,

泥土地面,根本没有床铺,睡的是高板床或者俄式炉顶,盖的是皮袄或者什么破旧

衣服。冬天把小牛犊也拴在屋内,为的是别让它冻着。春天为了早日孵出幼雏,将

抱窝鸡甚至母鹅也放在屋内。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那真是一贫如洗。而主要的是极

其繁重的劳动。至于我们那些争取农民幸福的当代斗士们所说的“俄国农村黄金时

代” 为何物,我弄不明白。他们不是一无所知,就是故意撒谎,再不就是患了健忘

症。

  在外公家里,我第一次看见了粗粗拉拉地钉成的书架上面那些薄薄的小册子。

那是当时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单行本。上面还有斯大林的《列宁主义

基础》、加里宁的文章和讲话。里屋的另一个角落是圣像和神灯:外婆是个虔诚的

教徒。就在圣像下面自制的小桌上,醒目地摆放着列宁斯大林的肖像。两个世界的

这种“和平共处” 丝毫未使外公感到难堪。他自己并不信教,却具有令人羡慕的宽

容态度。他在村里威信极高。他爱说的一句玩笑话是:“一个人要紧的是穿着宽松

的鞋子,可别夹着脚。” 这可不仅仅是笑话。

  我的爷爷安德烈·莫伊谢耶维奇·戈尔巴乔夫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西部战线

作战,从那时起家里留下一张照片:爷爷以优美的姿势骑在一匹黑马上,头戴一顶

有帽徽的美丽无比的制帽。“这是什么军服啊?”--我问道。爷爷避而不答,他

当时已老态龙钟,弯腰驼背,却身体干瘦。

  当初这样的照片制作起来十分简单:在挡板上画一匹马和一个剽悍的骑兵,在

面部的地方挖个洞:只须将头部塞进去即可。(顺便插一句,这个传统也延续至今。

也许顺应当今时代增添了点新的东西:可以同任何一位画在挡板上的名人合影留念。)

  爷爷安德烈的命运确实充满了戏剧性,同时又是典型的我国农民的命运。他与

曾祖父分开后自己单过。家庭变大了:生了6个子女。可倒霉的是只有两个儿子,村

社分土地又只给男人。需要让现有的份地多产些东西,于是全家老小日以继夜地在

地里干活。爷爷安德烈性格专横,干起活来对自己和家人都毫不留情。然而付出的

劳动却并非总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旱灾接踵而来。渐渐从贫农变成了中农。三个女

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就是说,该预备嫁妆了。需要钱,而农家弄钱的推一途径就是

出售自产的粮食和牲畜。果园也帮了大忙。爷爷喜欢侍弄果树,渐渐地培育出一个

很大的果园,各种果树应有尽有。他懂得嫁接,有时一棵苹果树上忽然结出三个品

种的苹果。果园带来莫大的好处,而且给家庭带来欢乐。

  1929年大儿子谢尔盖(我的父亲)与邻居戈普卡洛的女儿结婚。起初小两口住

在爷爷安德烈家里,但不久便分开单过了。土地也得分。爷爷安德烈不接受集体化,

没有加入集体农庄,一直是个体农民。

  1933年斯塔夫罗波尔闹饥荒。就饥荒的原因何在的问题历史学家至今仍在争论:

是否特地制造这次饥荒来最终制服农民呢?要么是天气条件起了主要作用?我不知

道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我们这里倒确实是天旱。然而问题不仅仅在旱灾。大规模

集体化破坏了千百年来形成的生活基础,破坏了农村中经营管理和生活保障的习惯

方式。我认为这才是主要的。当然也加上长期滴雨未下。可说是雪上加霜。

  饥荒来势凶猛。普里沃利诺耶的村民饿死了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有的人家成了

绝户,直到战争前夕,那些破烂不堪、没有主人的农舍仍然孤苦伶仃地留在村子里。

  爷爷安德烈有三个孩子死于饥荒。他本人则于1934年春天因未完成播种计划而

被捕,当时上面给个体农民定了这样的计划。可是缺种子,计划便无法完成。爷爷

安德烈被当成  “怠工者” 派到伊尔库茨克州去伐木。奶奶斯捷潘尼达带着阿纳斯

塔西娅和亚历山德拉两个孩子留在家里。我父亲承担了所有的操心事:谁也不需要

家了。爷爷安德烈在劳改营干的不错,于两年后,即1935年提前释放。他带着两张

突击队员奖状回到普里沃利诺耶,立刻加入集体农庄。因为他会干活,不久即开始

管理农庄的养猪场,养猪场始终在区里位居榜首。爷爷又开始获得奖状。

  至战争前夕,生活开始走上正轨。外公和爷爷都在家里。商店里出现了花布、

煤油。集体农庄开始按劳动日发给粮食。外公潘捷列伊伊将草屋顶换成瓦屋顶。留

声机随处可以买到。流动放映队开始来放无声电影,尽管次数还很少。让我们这些

小孩子最开心的,是有人时不时从外面运来冰淇淋。人们在劳动之余、星期天举家

前往林带休息。男人们唱拖长声音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歌曲,喝伏特加酒,有时候打

架。小男孩打球,女人们则彼此讲讲新闻,并照料丈夫和孩子。

  就在一个这样的星期天早晨,1941622日,传来可怕的消息:战争开始了。

普里沃利诺耶的全体居民都聚集在村苏维埃旁边,那里放了一个收音机,大家屏住

呼吸,聆听莫洛托夫的演说。

  战争

  战争我全都记得,尽管有人会觉得这是夸大其词。后来、战后经历的许多事情

现已淡漠,而战争期间的情景和事件却深人脑海,永生难忘。

  战争开始时,我已满10岁。我记得,短短几个星期村子就空了:男人没有了。

区军事委员会的动员通知书是在大家都已收工的夜晚送来的。人们正围坐在桌前吃

晚饭,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人人都屏息静气……没事儿,这次通信员跑了过去。

父亲和其他机械师一样暂缓人伍,因为正在收割粮食,然而到8月份他也入伍了。晚

上接到通知,夜里集合。早上把东西往小车上一放,就往20公里开外的区中心进发

了。全家出动来送别,一路上眼泪不断,嘱咐也不断。区中心是最后告别的地方。

妻儿父母捶胸顿足,号哭声汇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呻吟。父亲最后给我买了冰淇淋和

巴拉莱卡琴做纪念。

  父亲上前线后,家里的许多活也得做。1942年春天起,又加上了菜园里的活,

菜园供养着全家人。母亲天刚亮就起床,开始创地除草,然后把活交给我,就去农

庄的地里干活。后来我的主要职责是储备喂奶牛的草料和家里取暖用的燃料。我们

那里没有树林,就用压缩的粪便做厩肥干,但那是用来烤面包和做饭的。为了取暖,

都是储备草原上带刺的沙蓬。一切都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们这些战时的孩子跨过

童年,一下就进入了成人的生活。忘记了嬉戏打闹,中断了学业。成天都是一个人,

忙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有时候……

  有时候忽然忘掉世上的一切,为冬天的暴风雪或者夏日果园树枝所迷住,我心

驰神往,已经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却又如此向往的世界。那是幻想

的世界,儿童想象的世界。

  从1942年夏末开始,一股撤退的浪潮从罗斯托夫滚滚而来,经过我们这个地方。

人们相随而行,有人背着背囊和口袋,有人推着儿童车或者手推车。拿东西换吃的。

驱赶着奶牛、马群、羊群。

  外婆瓦西里萨和外公潘捷列伊伊也收拾起自己的什物,不知往哪儿去了。人们

把村石油站的油桶打开,将油料倒入水量不大的小河叶戈尔雷克。放火烧掉尚未收

割的庄稼。

  1944年夏末,从前线寄来一封神秘莫测的信。拆开一看,里面是父亲上前线时

带走的证件和家里的照片,还有一张短短的通知,说是上士谢尔盖·戈尔巴乔夫已

在喀尔巴的马古拉山上英勇阵亡……

  此前父亲已走过了一条漫长的战争之路。我当上苏联总统之后,国防部长德·

季·亚佐夫赠给我一件极不寻常的礼物--父亲战争期间所在部队的军史。我怀着

万分激动的心情读了这部军史,更加深刻而清楚地认识到,我国人民走向胜利的道

路是何等艰苦,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何等沉重。

  父亲转战各地的许多情况我是听他自己讲的,我现在看到了书面文献。父亲人

伍后到了克拉斯诺达尔,当地在步兵学校的范围内组建了由中校科列斯尼科夫任旅

长的独立旅。父亲早在194111-12月间罗斯托夫附近的战斗中就接受了第一次战

斗洗礼,其时他在外高加索方面军第56军。独立旅伤亡惨重:死440人,伤120人,

651人失踪。父亲幸免于难。此后至19423月,担任米阿斯河防卫任务。又有大量

伤亡。独立旅奉命开往米丘林斯克,改组为第161步兵师,此后又开往沃罗涅日,编

入第60军。

  当时,他有数十次牺牲的可能。161师参加了库尔斯克弧形地带战役、奥斯特罗

戈日斯克一罗索什战役和哈尔科夫战役,曾在佩列亚斯拉夫-赫梅利尼茨基区参与

强渡第聂伯河,曾参与扼守著名的布克林诺桥头堡。

  父亲后来讲到他们在天上轰炸不断和炮火猛烈密集的情况下强渡第聂伯河的情

况,当时乘坐的是小渔船、“应用器材”、自制的木筏和渡轮。父亲担任狙击小分

队队长,任务是保证一条渡轮上的迫击炮顺利到达对岸。他们在炸弹和炮弹的爆炸

声中,朝着对岸若明若暗的灯光驶去。虽说是在夜间,他却觉得第聂伯河的河水已

被鲜血染得通红。

  父亲因强渡第聂伯河而获得勇敢奖章,他为此感到十分自豪,尽管后来也有过

其他的奖励,包括两枚红星勋章。194311-12月,他所在的师参加了基辅战役。

19444月参加了普罗斯库罗夫一切尔诺夫策战役。同年7-8月参加了利沃夫一桑多

米尔战役和解放斯坦尼斯拉夫市的战斗。

  该师在喀尔巴死461人,伤1500余人。想不到在经历如此血腥的屠杀之后,竟然

在这座可诅咒的马古拉山上丢了性命……

  家里哭了三天。后来……父亲来了一封信,说他安然无恙。

  两封信上的日期都是1944827日。也许是给我们写好信后,去参加战斗时牺

牲了?可4天之后又收到父亲一封信,是831日写的。这么说,父亲依然健在,继

续打击着法西斯匪徒!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对写信通报他的死讯的人表示愤慨。

父亲在回信中为前线战士辩护说:“孩子,你不该责骂战士们:前方什么事情都会

发生。” 这句话我终生不忘。

  直到战争结束后,父亲才给我们讲了19448月所发生的事情。在一次进攻前夕

接到命令:夜间在马古拉山上搭建指挥所。山上林木葱郁,只有山顶光秃秃的,从

那里望下去,西边的山坡一览无余。于是决定在那里设立指挥所。侦察兵往前去了,

父亲同他的狙击分队开始工作。他把装有证件和照片的挎包放在新挖战壕的胸墙上。

突然下面树林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和枪声。父亲断定这是自己人,是侦察兵回来了。

他走上前去,冲他们喊道:“你们要干吗?往哪儿打枪?” 回答他的是一阵猛烈的

自动步枪火力…… 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德国人。狙击手们四散跑开。是漆黑的夜色救

了他们。无一伤亡。简直是奇迹。父亲开玩笑说:“第二次生命。”欣喜之余,修

家书一封,只报了个平安,再未细说。

  第二天早上开始攻击后,步兵在高地上发现父亲的挎包。他们断定父亲已在攻

打马古拉山时阵亡,便将一部分证件和照片寄至家中。

  然而战争还是给上土戈尔巴乔夫留下了终生的印记……

  有一次,他们经历了艰难而危险的深入敌后的袭击、布雷、破坏公用设施,几

天晚上没有合眼,事后获准休息一个星期。他们到了离前线数公里的地方,头一夜

就是想睡个够。周围林木葱宠,万籁俱寂,完完全全是和平的气氛。士兵们全身都

酥软下来。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个地区的上空爆发了一次空战。父亲和他的狙击手

们倒要看看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炸弹的呼啸声、爆炸声此起彼伏。有人想到了大喊:“卧倒!” 全都扑向地面。

一枚炸弹就在父亲的附近爆炸,偌大的弹片劈伤了他的一条腿。只要再偏上那么几

毫米,腿就劈断了。这回又是万幸,骨头没有伤着。

  此事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科西策。父亲的前线生活就此结束。他在克拉科夫

的军医院接受治疗,那已是194559--胜利日的前夕。

  战争成了全国可怕的悲剧。费尽千辛万苦才搞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幸福生活

的希望毁于一旦。家庭毁于一旦:孩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姑娘失去未婚夫。

  前线战士遭遇到了极其艰苦和可怕的考验。地球上的人们对于这一代男人和女

人欠下了债。战争年代的种种经历和见闻,父亲至死也无法摆脱。关于战争他讲得

很多。讲到战争初期是何等地艰苦,武器不够,而且还不会打仗。

  在塔甘罗格附近给他们这个战区增派了援兵--黑海舰队的数千名水兵。年轻

力壮,面色红润,一个赛一个。“步兵,我们来给你们现身说法吧。” 有一天,水

兵们借着酒劲儿,散成密集的散兵线,端着刺刀投入进攻。德国人用机枪和迫击炮

来》寸付他们。于是水兵们几乎全都留在这块田野上。大地铺满了身着黑色短呢衣

和海魂衫的躯体。

  父亲在塔甘罗格附近也曾参加肉搏战。他后来讲过。脑子里只有一个东西:不

是德国人干掉你,就是你把他干掉。此外没有任何想法。一个劲儿地打啊,刺啊,

开枪啊,跟野兽没两样。还有那野兽般的吼声。并不是人人都顶得下来。而且其他

人得经过几个小时,才能勉强恢复到正常状态。我看到,父亲直到多年之后,讲到

这些事情也仍然是十分痛苦。

  战争期间我和所有人一样,经历过许多事情。虽然如此,在谈到战争时,仍然

往往回忆起一幅噩梦般的图画。19432月底3月初,一场雪过后,我和其他孩子为

寻找战利品,来到普里沃利诺耶和邻近的白动土村之间一个远处的林带。我们碰见

了一批红军战士的遗骸,1942年夏天,他们在这里进行了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这

是无法描写的:完全腐烂和已被啃光的躯体,戴着锈蚀钢盔的头骨,腐烂的军便服

里那紧握步枪的发白的手骨。这里还有手提式机枪、手榴弹、一堆堆空弹壳。他们

就这样躺在战壕和弹坑的脏水中,未加埋葬,用眼眶的黑窟窿望着我们

  我们惊呆了。回家时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那些无名战士后来安葬在阵亡将士公墓。我从来不把他们当成外人或者不相干

的人。如今普里沃利诺耶村中心矗立着一个普通的方尖碑。碑上镌刻着战争中未能

生还者的名字。其中整整一行都姓戈尔巴乔夫。

  战争结束时,我14岁。我们这一代是战争之子的一代。战争燎伤了我们,它在

我们的性格上以及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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