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又是一年,春节刚过棒子回西安,去矿院当老师,他都耽误一年多了,临走前他母亲做了几个齌菜,他上街端了两个荤的,叫齐院子里的弟兄伙喝酒,雄心壮志,发誓要在物理学上取得成就。

  大腊生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来找么哥,心头不安,坐了好一阵从口袋里掏出张宣纸来,上面八个大字,“明月、清风、秋虫、良人”送么哥,竟是学的黄庭坚。注“么哥,没啥送你,我功力不够,不是送你一幅字,是送你一句心里话,我知道你讨厌劝世文,但是我还是要说,虽然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是我有把握。这些年你累够了、挨够了,也许将来更艰难,我耽心你,你是黑五类,命贱,明理又太深,更危险,只希望你做个安份守己的小老百姓,求个平安,改掉坏脾气,恬淡些,这个也合你…”么哥过意不去,找不到任何东西送他,只送他上火车。

  大腊生话虽不错,么哥年纪轻轻,勃勃生机,更有一腔怨恨,如何能做到?一年后,大腊生从江西管制劳动回来,么哥偷偷刻了个石镇纸回赠,“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希望他成为名医。

  秦小红到展览馆找到么哥,“么哥,我分到龙口去教中学,现在去县头报到。”“龙口?你?吃三大砣的地方,你得住?”“不住又啷个做啊,在学校表现不好,系上就这样招呼我,反正我也不在乎,不过以后恐怕见面都难啰。”“喂,龙口不通汽车的,差一大截,少说要走百把里山路,起码走三天。”“我晓得…”快哭了。“哪天走?”“明天清早,坐船下去。”“明天?你啷个不早点

  注:黄庭坚,北宋诗人、书法家。

  说,哪个送你去?”“哪个找得到你啊,你都不在家,我哥哥送我去。”“明天早上我去码头送你。”“你莫去,我爸爸妈妈都在…”“我见不得人啰。”“不是这个意思…见了面好生摆下嘛。”“好,摆下子,摆下子。呃,我有个同学也在龙口教书,叫秦昭基,要不要去找他?”“噢。”么哥陪秦小红,一直摆到家门口。“跟你说,明天清早我去码头送你。”“嗯…”

  码头上,秦小红多远就看到了么哥,偷偷溜到跟前,“来了好久?”“十分钟。”“你哥哥送你?”“嗯,真的,不哄你。”么哥从口袋里掏出两本小册子,“没得啥送你,这是嵇康写的《声无哀乐论》注,还有德彪西的音乐评论集《克罗士先生》注给你路上混眼睛。”“嵇康?斩头的时候还在顾日影抚琴的那个先生?一千七百年前?他死后《广陵散》就失传啰?”“是的。讲来好笑,红卫兵、造反派前后抄过我家三回,居然放过了这两本。现在音乐离我越来越远啰,给你看也许有点用。嗯,德彪西写的评论没有对应的曲子来听就好难理解,以后我再想办法。呃、呃,批判地接受嘛。”么哥扮个鬼脸。“嗯,谢谢。嘻嘻,听歪嘴和尚念经。”“我不过去啰。”么哥苦笑一声。“嗯。”秦小红一阵为难。“保重。”“再见。”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佩戴毛主席像章、手不离红宝书已不足够了,于是“三忠于”注活动在巴城普遍展开,每个人必须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查思想,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毛主席万岁,或者来一段毛主席语录。任何单位都有一个红色会场,专门搞革命活动,会场当然要喜庆,要红得爱人,么哥他们就天天干这活路。

  注:嵇康,三国魏文学家、音乐家。注:德彪西,法国作曲家。注:三忠于,指忠于毛主席、忠于党

  、忠于革命。

  “哟,希罕,无产阶级回来啰。咦,进门啷个不先喊

  毛主席万岁呃?喂哟,你这身摆扎比塑《收租院》那几个

  舵把子还像艺术家?。”中秋节,袁二哥、肥狗、二哈、芳妤、大头全在松松家摆龙门阵,么哥那天正好回家早了点。“假积极,龟儿胭脂萝卜,妈屄红皮白心。”“喂,说是你龟儿满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啧啧啧,来搞两段,搞两段。喂,好久入党?”“有人说,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白天保皇派,晚上造反派,左起个嗓子,那一派都说你最铁杆,狗肏的!”花文娴怀胎大肚也跟住起哄,“李哥哥,我真是搞不清爽你是造反派呢还是保皇派呀。”“老子警告你,冯莫、卢子逸是我的朋友,是你的学长,他们对你好大意见,说是干到十一、二点你还要拉起去这个单位搞,去那个单位搞,人家谦谦君子嘴上不好说,哪个像你这起疯子。”么哥陪住干笑,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句也吭不出来,连芳妤也阴阳怪气地来一句,“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嘛,?”只有大头不说话。穆太太不停地抽烟,不知一伙崽儿讲啥子,估量么哥今天遭大家炮制啰。么哥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哎呀,多坐下,莫走舍,你是我们的光荣呃。”

  “莫忙回家,等我两分钟。”大头跟了出来,“走,出去走下,浪大月亮。”回家拿了瓶酒,揣了一大包毛豆、生葵花。“晏啰,不去啰。”“走走走,啰嗦啥子?哈哈,遭修理够啰,不要玩不起嘛,大家以熟相欺,你莫往心头去就是。”“没有呃。”“就是,你龟儿说话从来是哪壶不开不提哪壶,好啰,人家原汤原汁端来招呼你,活该。”“跟你说我没有发气,还要啷个说嘛。”“喂,去哪点喝?”“我不喝。”“是不是?我说玩不起嘛。”“好,走走走。”“走,去祭天门,那头的夜景天下无双,现在还有车。”

  两岸灯火通明,客轮、货轮、粪船穿梭不停,汽笛长鸣,江对面一幅巨大的霓虹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喂哟,太美啰,”两人坐在坎上,大头灌一口酒,把瓶子递给么哥,“哈哈,“门外月华如水,但少闲人,如吾两人尔。”是不是?”“呃,是、是。”么哥低头喝闷酒。“这酒是苦的,红苕白干,好难吞,该是?酒票用完啰,老子泡药酒都不够。呃,说是你最喜欢祭天门啰。”“呃,是。”“呃,你龟儿啷个天天搞三忠于啊,浪大瘾啊?”“忠于毛主席舍,忠于革命,忠于党。”“你?莫非你想入党?做梦!”“没有。”“你想改变成份?哼,把心肝掏出来都不得用。”“我没有,是单位上派我去的,我要吃饭啰嘛。”“老子不信,冯莫、卢子逸啷个不像你这样玩命?”“各人是各人嘛,喊老子出来是问这个?”“不是,来,喝酒。”“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日子都过昏球啰。”么哥倒了点酒在手上,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天上洒,眼睛湿了。“祭田慧芬?”“嗯…多少冤魂…”良久,“呃,讲真的,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拥护共产党?”“你是来盘问老子的?”“没有,没有,我们从小耍起,啥子都不瞒人的。”“呃,你问这问那,对你有啥好处?”“随便问下嘛,看你气都吭不出来,我也不舒服嘛。”“哼哼,天底下有啥硬汉子,随便哪个遭共产党揪去两顿打,妈偷人都要讲出来…反正我也不在乎啰。”么哥像是自言自语,“哼,不能反对他,就加速他。”“这话是哪个说的?尼采?注”“管球哪个说,我照我的本心去做,我拼命搞三忠于就是在加速他,趁他发癫从后头推一把。哼,老子“淈其泥而扬其波”注,高兴得很!”“喔哟,你要遭枪毙的,天啰,共产党要是晓得的话,枪毙你十回都不得解恨。”

  注:尼采,德国哲学家。注:淈其泥而扬其波,摘自《楚辞?渔父》淈,音骨,搅乱之意。

  大头双手发抖,脸色惨白,满是鸡皮疙瘩。“随便。喂,

  你还记得历史书上讲欧洲中世纪黑暗不?哼,杀死他!烧死他!异教徒!撒旦!魔鬼!中世纪黑暗时期的杀人场上疯狂的修士、民众喊得多么响亮、多么虔诚和今天的共产党员、人民群众高喊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撗扫一切牛鬼蛇神!去杀死地富反坏右有啥子不同?解放了,人们盼望过上好日子,却盼来了黑暗的政教合一,历次文字狱都是这样来的,老百姓活得战战兢兢,还饿死妈屄浪多人,弄到现在大家肚皮头还是寡涝涝的。喂,大头,有哪个朝代,皇帝用军队、监狱、刑罚来推行一种宗教?敢不信奉格杀勿论?”“没、没有。”大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聪明的中国皇帝决不让任何一种宗教占上风,哪怕是儒教,自己搞一套兼而有之却十分保守的现实统治术,儒教、佛教、道教哪能干政。几千年封建专制社会,都没有啥子政教合一,嘿嘿,没有尝过这滋味,今天有了,也许是中国人命中注定要有这个经历才能成长。”黑漆漆的江水上灯光晃动,让人发虚,只有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能盖住悄悄话、盖住恐惧,“么、么哥,老子又想听,心、心头又怕。”“莫以为他们搞、搞的是唯物主义就不是宗教,任何一种思想被夸大便出、出现宗教倾向,”两人喝酒都不咋样,酒劲上来了,舌头大了,“何况崇拜得无、无以复加。嘿嘿,偶、偶像、圣经、早祷、晚祷、告解,现在样样齐全,老、老子巴心不得,越肉麻、越恶心越、越好,物极必反,越多越来劲。”“噢,天…”“组织、宣传是、是共产党的法宝,你、你以为三忠于是偶然的?哼,几十年前就这样,只是很、很少搞个人崇拜,只有革命真理崇拜、党崇拜。现在中、中国人千人一面,张口便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莲花落,早两年是经济基础与、与啥子?哦,上层建筑,呃,否、否定之否定,波浪式前进,还有妈屄螺、螺…”“螺旋式上升。”“啧啧啧啧,现在是一、一分为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啥子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不搞建设,折磨国家、愚弄老百姓,天天播种仇恨,等待我们黑五类的就是坐牢、敲砂罐。毛老人家活、活得累啊,要老百姓拿阶级斗争来当、当饭吃。”“吓、吓昏球啰,就、就不饿啰、就太平了舍。”“…还想让爱和恨像基因一样长、长在我们子孙的肉里头,今天三岁小孩子一开口便是共产党好,一说地主便是黄世仁,该、该杀,哈哈哈哈,功德圆满啰,党基永固。所、所以中国文化从、从来没有倒退到今天这样可耻的地步,假话连篇,肉麻吹捧。对党忠诚的必然结果,就、就是打击异己,告、告密、昧良心、失去自、自我判断。束縳思想,对中、中国人,百、百害无一利。”“只对党有利。么哥,你、你不怕啊?”“老、老子是个俗人当、当然怕,蝼蚁尚且贪生莫、莫说人,但是“鸡、鸡死也要蹬下腿嘛。””“唉…”“实实在在,我、我和每个中国人一、一样都有一个强国梦,当《祖国颂》响起,“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心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便控制不住感情。国家、民族和党哪个分得清?假如中国受侵犯,我、我一样愿意拿起枪,填、填沟壑,当、当炮灰,在、在所不辞。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好比我有一个虐待自己的父亲,我、我能不叫他…爹?”么哥哽住了,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