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哥母亲从工厂领回纸板在家中做纸盒子帮补家用,一家人谁有空便来弄,裁的裁、迭的迭、糊的糊、纸盒子堆得到处都是,从地下直摞到楼板。么哥也来帮手,图好玩,一边做一边听外婆讲从前的事。
元刚向公司申请离职考大学,一九五五年考入新疆农学院修农业化学,当飞机师只是儿提时的梦想罢。李先生挺高兴,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
临走前一天,父子俩坐在一起倾谈,元慧、么哥好久没有听见父亲说话了,也坐在小板凳上听。李先生道:“中国号称农业大国,实在地少人多,技术进步不大,几千年前用的农具到现在也没大改变。欧美进步很大,听说苏联发展得不错,日本人的单产很高。几亿人吃饭的事最要紧,你学农业化学应该是很有前途的。”父子俩从化学肥料说到双轮双铧犁,说到拖拉机、联合收割机,说到鲁尔的化学工业对二次世界大战的影响,说到原子弹,说到侯德榜…侃侃而谈,足足一个下午还意犹末尽。儿子的热忱,父亲的希望,融融感人,李先生的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么哥翻一双小眼睛,似懂非懂地也听得入了神,心想:“哥哥得行啊。”
汽笛一声长鸣,送走了儿子赤诚的心,留下了儿子给父亲的慰藉,李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年元慧考进了巴城第二中学念高一。人如其名,这孩子天生颖悟,读书从来都是优等生,自然周家祠堂的孩子们一有不懂的功课便去请教她。芳妤、栀栀常上李家来,问功课、玩游戏,津津有味地听元慧朗诵“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灰姑娘”…其实元愚读得最好,只是怎么也不肯在两个小妹妹面前念。有时四个孩子也会拿出扑克牌来玩“百分”,么哥没常性,来不了两把便不干了,叫二哈来顶住,自己跑到外头去。他有个好去处,便是袁二哥家,在那里看袁二哥搜集的小画片、小画书,彩色的少,版画最多,鲁迅的、延安的、珂勒惠支注的,特别是麦绥莱勒注的木刻连环画最让他迷。看袁二哥画画,自己也顺手拿起笔来在马粪纸上涂鸦,瞇细眼睛求比例,搞透视,弄得像真的,搅混了半天也领略不到袁二哥的科学技法。他觉得别扭,心想为甚么一定要这样画﹖日积月累,耳濡目染,画虽无寸进,却唤醒了么哥心中对艺术的审美直觉。
周家祠堂这群天真无邪的少年,他们大多家境困厄却能顽强地成长,虽然心智发育大不相同却一样全心憧憬未来。秋天一个清凉的下午,五六个孩子聚在李家后屋里闲聊、畅谈理想。元慧道﹕“我打算读理工,将来做个电机工程师。”袁义中要当画家,要做中国的雷诺阿注,当他说出这个外国名字后,大家都感到陌生。么哥听,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光影下那些美丽、丰满的女人,色彩、空气都在跳动、变幻,真迷人,心想怪不得袁二哥画的人物就是模仿这种技法和调子,还个个都肉唧唧的。松松要当诗人,要做中国的普希金,独领风骚三十年,说轻声读道:“再见吧,自由的元素,最后一次了,在我面前你闪耀骄傲的容光,你蓝色的浪涛在滚转…”他狡黠地笑了笑,又读一首,“何谓友谊?酒后轻扬的烈焰,说人坏话的自由会谈…或者是羞涩和虚荣心的交换。”接道:“普希金真写得好,不过,划不来,还是做马雅可夫斯基好,一两个
注:珂勒惠支,德国女版画家。麦绥莱勒,比利时版画家。雷诺阿,法国印象派画家。普希金,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苏联诗人。
字就算一行,一行诗八角钱,好安逸。”他霍一下站起来
背起手挺起胸,装腔作势地朗诵道:“起来!起来!起来!工人—和贫雇农!庄稼汉和打铁匠,把来复枪—紧握到—你们铁的手中!…灭亡吧—旧世界,彻底粉碎,彻底埋葬,打死—那些老爷!乒乒!乓乓!”“公社啊,我的一切都属于你…除了牙刷。”平时一本正经的松松原来也善雅谑。棒子按捺不住,嚷要先讲﹕“我要当大元帅﹗你看斯大林大元帅的样儿几威风﹗”从此,兴邦的谑称便是“大元帅”了。元慧回过头来问身旁的么哥,“你将来想做啥子﹖”“呃…”么哥犹豫了,他想的可多啦。凑巧外婆戴眼镜用筲箕打好米正往外面亮处去捡,见么哥这摸样便弯下腰对他笑笑道﹕“将来,捉蛐蛐。”引得满屋子哄笑。元慧打圆场,“喜欢昆虫也不错,可以当生物学家,做个达尔文、林奈注甚么的一样光耀门楣的。”么哥木脸不答理。元慧便对昭斌、芳妤、栀栀道﹕“你们就要小学毕业了,有甚么打算﹖”二哈道:“我念完初中就工作,哪行赚钱干哪行。”到底大些,想的也实际。“我只想有顿饱饭吃,天天牛皮菜﹙莙荙菜,Beta vulgaris L var cicla﹚﹐像猪潲,实在吞不下,”栀栀道,“听说农技校招生,那里管饭还给零用钱,我要去考。”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放光芒。芳妤道﹕“我要考护士学校,那里也管饭也给零用钱,将来做个白衣战士多好。有一餐无一餐的日子我受够了。”说,这天真的孩子哼起了《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我的小路伸向远方…”一下子,屋里静得要命,只有芳妤断断续续的歌声,两个小女孩的心愿里有多少辛酸﹗半晌,么哥回过神来道﹕“那你妈妈啷个办﹖护
注:林奈,瑞典博物学家,生物分类学家。
士学校十天半月才能回一次家的。”昭斌连忙道﹕“不要紧,我会经常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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