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人月二十一日)
在克里母半岛上已经住了三天。八月十七日晚由列宁城乘火车到莫斯科,第二日在莫斯
科转车,经过乌克兰、壁立哥八,直抵克里母的一个城市费欧大西,再乘汽车到欧都士村。
欧都士是一个鞑靼民族的农村,由此乘鞑靼农民的马车,直到目的地。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地
是黑海边上的一个休养所。自到俄国以来,除列宁与莫斯科二城及其附近以外,没有到过任
何城市。这次旅行路程甚长,可到许多地方,实地考察地方风俗。
自莫斯科到克里母半岛的沿路,在俄国国内战争时期中,都是战争重要地点,如阿洛
耳、苦而斯克、洽利可夫、落石佛耶各城市,尤其是壁立哥八区城。这许多区城,在研究俄
国国内战争史的时候是常常遇到的。现在经过这许多地方,觉得十分有意义。同时我随身带
了三本俄国国内战争史。回想到战争时期中的破坏与牺牲之巨大,而现在交通工业建筑各方
面不但都已恢复,且有许多新的成绩。在各车站旁边常常可以看见石碑,这都是革命烈士
墓。
今日五时起床,在寝室中看了一些书报之后,就到海边去游泳。海面非常平静,好像一
条蓝地毯。早晨的海风吹到身上非常愉快。太阳渐渐高升,海水非常温和,入水之后,实在
不愿出来,医生只准我游十分钟。海岸上游泳的人渐渐的多起来了。最近不知道是什么原
因,我非常怕热闹,怕到人多的地方去,愿意过安静的个人生活,所以一看见人渐渐多起
来,就离开海岸,回到寝室中独自看书。
七点钟吃早饭。早饭非常丰裕。休养所中共有男女一百五十人。饭堂是新造的,但是只
有人十五个坐位,所以每餐吃饭分为二次,且每次有一定的时间,各人有一定位置,秩序是
很整齐的。倘使身体不好的人,经过医生检查,可以免费加餐,每日除早午晚三餐外,还有
点心。
休养所中的最高管理权是总属于医生的。一切规则都由医生规定,同时他可以干涉一
切。
昨天我们组织了一个旅行团,决定游览黑海岸边的各地风景。今天早饭后乘了一只小汽
船,向苏达克出发。我们曾到苏达克、夜而达、石燕巢与苦而石夫四个地方,沿岸的风景都
很好。
在苏达克我们参观了土其其的古城和鞑靼人民俱乐部。这个地方,一共有二十三个劳动
休养所。现在正在建筑新的红军休养所。苏达克是一个出紫葡萄最多的地方,所以葡萄非常
便宜。我们所到的第二处便是夜而达。这是克里母半岛上的一个大城市,房屋都是西式的,
市面非常热闹。在革命以前,这里是俄国大资本家、大田主和贵族休养的地方,所以有许多
别墅,现在都改为劳动休养所。听说此地有一万二千休养者。离城不到五公里,有一大植物
园,范围非常大,其中的中国植物是认为最宝贵最难得的。在夜而达的右面有一所皇宫,建
筑非常伟大,现在改为农民疗养院,其中有一千三百个农民农妇。皇帝的许多用具,都归养
病的农民们享用。从前皇帝的跳舞场即现在农民们的饭堂。有一个老农民坐在皇椅上看报,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主人。
在夜而达吃午饭,十三时乘船向苦而石夫出发。在半途中参观石燕巢,这是一所建在山
顶上的房屋。苦而石夫的风景要比夜而达好,城中亦有皇宫和大花园。有二块大岩石独立海
中,我们都上去摄影。苦而石夫的皇宫现在改为博物馆。
回到我们自己的休养所,已经是下午六时了。吃了晚饭之后,本来有游艺晚会,可是我
觉得太热闹,所以不愿去参加,我约了一个朋友到后面山上去散步。在月下步行,非常愉
快。
我那朋友的姓名是尼格拉·未客塔而夫,他是哲学教授。
只有一只左手。我们相识已经有二年了,但是我至今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今
天共同散步,他开始讲自己的历史。
“我是犹太人,生在乌克兰。有二个哥哥一个妹妹。父亲是皮鞋匠,大哥本来是在五金
工厂中作工的,二哥是木匠。我在小学毕业后,因为没有钱,再不能继续读书,就在农村中
替一个富农牧牛羊。十月革命后,我的二个哥哥都加入共产党。大哥在工厂中组织了一队赤
卫军。后来我们的城市被白军占领,大哥就在城中组织秘密革命机关,准备武装暴动,结果
机关被破坏,二个哥哥皆被捕,后来又拘捕我全家,不但判决二个哥哥死刑,并且要杀我父
母。当他们就刑的时候,把我和妹妹亦解到刑场,强迫我亲眼看父母、哥哥就刑。你想这是
多么残酷的行为?我们看了之后,差不多发疯了。但是我咬紧牙齿,决心为哥哥、父母报
仇。过了六天,我和妹妹逃出城外,打听红军所在的地方。这时候我已有二十一岁了,我的
妹妹才十五岁。后来将红军部队找到了,我们将自己的历史讲明之后,红军官长就留我们在
军队中服务。我被编入侦探队,妹妹被编入洗衣队。我曾经作过好几次极危险的侦探工作。
后来我们城市被红军占领,我就随红军入城,可是不到五天,白军又向我们进攻,结果城又
落于敌人左手。红军退后,决定留我在城中做秘密工作。有一次我们正在开秘密会议的时
候,忽然房屋受宪兵包围,我们都被捕。白军军事法庭判决先斩我们手足,然后再割我们的
耳鼻。我们被捕的共有七人,五个人的手足都已斩断,当斩我右手的时候,忽闻城外炮响,
有一人大声高呼:‘红军已进城了!’刑场上的白军逃得一个都不留,不到十分钟,我们的
军队已到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将我们送入医院,我的一手双足幸得保留。最可怜的是在我们
前受刑的五个同志,他们的苦痛,可想而知了。过了几天他们都先后死亡了。我出医院之
后,在政治部工作。国内战争结束后,我们政府在莫斯科设立了一个红色教授研究院,我就
被派送入这个学校,在学校中研究了五年哲学,毕业后就在各学校担任教员工作。我从前是
牧牛郎,而今是哲学教授。人家都批评我们俄国共产党员太不爱人,其实我们的一切行动都
是出于爱人。我们所爱的是大多数的贫苦人民,因为我们爱他们,所以要救他们。今日的世
界是不平等的世界,根本谈不到爱全民。倘使资本家是爱惜工人,那末为什么要用各种方法
来到削工人,加重工人的痛苦?就是我们想爱资本家,而资本家偏偏不爱你,那有什么办法
呢?所以要达到真正的平等、自由,只有用革命武力的手段来反对压迫阶级的残酷行动,还
有人批评我们在革命时期中,破坏得太厉害了。他们不知道破坏就是创造之母。倘使你生了
一个大疮,不开刀,不受痛苦,是始终医不好的,社会亦是如此……。”
一面散步看月,一面谈心,很快的过去了二小时。海边的气候在日间非常热,可是一到
晚间,就很寒冷。我们所穿的都是单布衫,觉得全身发冷。所以就很快的跑回休养所。游艺
晚会亦已经完结了。我觉得未客塔而夫的历史很有价值。尤其是他所说的:“过去我是牧牛
郎,今天我是哲学教授。”这二句话是很有意义的。过去了四天,还有二十天可以在此休
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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