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讨伐中宣部》时代

 

  焦国标

  自《讨伐中宣部》一文出笼,已过去两个多月。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基本上处於封笔状态,仅写了几份毕业生学位论文评议书,累计不超过1500字,文章是一篇也没写。这么长时间里居然没写文章,这是自从读硕士研究生以来,18年间从未有过的。眼下这篇日文版自序,是我结束封笔状态的第一篇文章,希望它能开啓我下一个阶段的写作。

  中文里有一个成语,叫“洛阳纸贵”。中国西晋(公元265年—316年)作家左思,构思十年,写成《三都赋》,世人争相传抄,京城洛阳纸为之贵。这个成语後来用以比喻着作风行一时的盛况。现代社会造纸业发达,纸为之贵不再,而就风行的速度和范围而言,《讨伐中宣部》则绝非《三都赋》可望项背。或者可以自夸一句,自有文字以来,没有哪一篇文章曾像《讨伐中宣部》一文如此迅速地在全世界范围内産生影响。当然这里有新传媒技术方面的原因。

  起初我只是通过电子邮件,把《讨伐中宣部》发送给几个朋友传阅,不曾想有朋友未与我打招呼,竟然径直将其粘贴到某网站上。这下一发不可收,该文不是成风行之势,而是成爆炸之势,在互联网上迅速扩散开来。先是中文网站,很快被翻译成外文,登上外文网站。有学生从美国归来,告诉我,美国许多大学,如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网站上都贴上了翻译成英文的《讨伐中宣部》。

  传统媒体里面,最早刊登和报道此事此文的是香港的《开放》杂志和《亚洲周刊》。接下来是广播媒体,美国之音、BBC、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德国之声和自由亚洲电台,或全播或摘播了这篇文章。就我所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英国《卫报》、法国《费加罗报》、《南德意志报》、《瑞士时报》、《赫尔辛基新闻》、新加坡《联合早报》、台湾《中央日报》、韩国《中央日报》和《韩民族日报》,也都做了报道。德国电视一台和加拿大国家电视台录制了我的专访节目。

  中国大陆,没有一家传统媒体报道此事,互联网上也迅速被封杀,但是几乎我所接触到的每个人,都陆续读到或听到了此文。其中城市文化人多半通过网络,包括电子邮件,穷乡僻壤上那些关怀时事的人们基本上是通过收听外国电台。江苏省淮安市政府机关管理局的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写有“中宣部的掘墓人中国人的引路人 声援焦国标教授”这些字。这是我最早收到的一份读者来信。

  此後不断收到素不相识的人们发来的声援性或赞赏性的信函和电话。厦门市一位69岁的老人看了《亚洲周刊》的文章,来信表示:“我很赞同您的观点,幷敬佩您不顾个人安危,为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福祉大声疾呼的精神。”广西融安县一位自称年过花甲的广播听衆来信说:“上月收听到你的《讨伐》,近日又听到你跟记者的访谈,两次都因干扰听得不清不楚,很是失落。但你声音镇定自如,甚感快慰。……唯《讨伐》不得全貌,於心不忍,望你不加嫌意,检寄一份给我。无论你到什么地方,都不要忘记钉在地球某处的我,渴望做你的读者,继续读到你的文章。”黑龙江等地的一些可怜无告的上访者,还有一位收听外台的山东籍盲人朋友,辗转到我家来探望我。

  我的学生们通过电话、电子邮件、字条等多种形式,表达对我的支持和敬意。“焦老师,你要顶住!”“焦老师,我们都支持你!”“焦老师,需要不需要同学们声援?”“中国历史上不缺乏有智慧的人,也不缺乏有勇气的人,像老师这样既有智慧,又有勇气的人,实在罕见!”

  上海《新闻晨报》的一位女记者,刚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很惭愧今天才看了您那篇《讨伐中宣部》的檄文,真的是酣畅淋漓,道出了媒体人的心声。您在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才情和血性,也令人折服和热血沸腾。若将来中国新闻真有大改革,这篇文章一定会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开端被人们记住的。…… 我会谨记教诲,争做精英。”

  我甚至收到来自遥远北欧的一位芬兰诗人的来信,随信还寄来一份《赫尔辛基新闻》剪报,上面载有关於我的文章和我的照片。希腊驻华使馆一位女外交官,专程到北京大学拜访我,幷热心为我联系去希腊大学做访问学者。美国新泽西州一家出版社,来信表示要出版我的着作。美国耶鲁大学一位华裔教授,通过友人与我取得联系,表示邀请我前往访学。一位韩国女孩,是我班上的留学生,有一天下课後告诉我:“我在我们的《中央日报》上看到老师的照片了,想不到老师这么有名!”这些来自国内外的宝贵情谊都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落款是“温州大学人文学院一群爱国者”的一封信里写道:“我们读您的文章拍手称快之余,不能不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几十万新闻人,几百万人文知识分子,面对如此势焰熏天、横行不法、祸国殃民的中宣部,竟然几十年‘没有人正面抗争哪怕半句话’?您今天挺身而出,发出他们心中积压已久的义愤,大家在背後都在拍手叫好,对您满怀敬意。但是有几个敢公开站出来,亮出真姓名表示支持和声援呢?”

  的确,在一些陌生的读者朋友表示声援的同时,我的一些老熟人却不敢再打电话与我联络。有一天,一位文友在电话里半真半假地说:“焦国标你要付我一笔钱。” “什么钱?”“代理服务费。”“什么代理服务费?”“好多人给我打电话,让我代他们向你表示问候。我这不是代理服务吗?”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打电话给我?”“他们说你的电话肯定被监听,不敢打。”听了这话,我的心里悲哀极了。中国人的安全感程度之低,由此可见一斑。中国人的奴性之深,也由此可见一斑。用一句粗鄙的话说:“监听怎么的?给我打个电话,谁能把你蛋咬了?”可他们就是这么怕。

  我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师,80多岁了,住在偏僻的河南乡下,多年收听外台广播。从美国之音听到我这篇文章以後,老人想给他的学生打个电话,却不敢,怕监听。有同学自老家来,告诉我,老人的逻辑是这样的:江泽民迟早要对胡锦涛、温家宝不客气,等到江发动兵变,不仅收拾胡、温,连平时大呼小叫的民主分子都难逃被捉拿,就跟戊戌变法失败一样,就跟反右文革一样。毫无疑义,老人认为他的写《讨伐中宣部》的学生必然首当其冲。老人怕受牵连,因而虽为最得意弟子,电话却是不能打的。我听了只有难过:黄土埋到下巴颏的老人,尚且如此恐惧,足见过去几十年的邪恶政治,把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戕害到怎样可怕的程度!

  《讨伐中宣部》出来以前,上海一家出版社要出版我的一部文集《乡土回望》,出版合同都寄给我了。责任编辑来信说:“国标兄,书稿我已经看了,十分满意。请把你的住址告诉我,我可以寄出版合同给你。”《讨伐中宣部》面世之後,编辑来电告知:“书出不成了,中宣部得罪不起呀,谁敢惹它不高兴?”北京一家月刊约我写专栏,一切都准备好了,编辑突然来信说:“领导把稿子都撤了,说你被中宣部注意到了,已被封杀了,不能发。”

  《北京日报》一位副总编辑晓谕他的编辑们:“你们不要再约焦国标的稿子了。”光明日报出版社一位领导也给同事们开玩笑似的说:“这个焦国标是不想活了吧?”一位在网站供职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要封掉我这篇文章,也封掉一切赞美和肯定的跟贴,还要组织批我的文章上页面。

  一家周刊的副总编朋友写来电子邮件:“国标兄:好!和许多人一样,非常惦记您的处境。如今约您写稿已是很……的事,但还是忍不住想问问:您还有无兴趣写点东西?我们现在新开一个栏目,叫观点。每次一篇文章,3500—4000字。刊有独到见解、有一定深度的东西。您若有时间、兴趣,请随手发点东西过来。不过可能只能署笔名了。唉!”我回信表示感谢,说:“我现在没有心情写文章,写了一定奉寄。”我没有写出的话则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由使用自己的名字是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即便有心情写文章,也决不被迫使用笔名。

  与此同时,我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常常被骚扰。有一次我在上课,竟一连接到18个骚扰电话,学生们很愤慨,说:“中国人安全感何在!”我十一岁的儿子也向我抱怨:“爸爸,这都是什么人给你的打电话呀?我说你不在家,他把电话挂了;我说你在家,他还把电话挂了!”

  中国大陆网站上《讨伐中宣部》的任何信息都看不到了,新华网却在有组织地讨伐我。2003年4月15日,我写了一首诗《致美国兵》,贴在网上。一年後的现在被翻腾出来,大加挞伐:“这样的精英要警惕!”“把焦国标赶出教育界!”“把焦国标赶出中国!”“汉奸”,“教兽”,“沽名钓誉”,“新时代的汪精卫、周作人”,“北大的耻辱”,“这样的教授,不敢把孩子送北大了!”连贪官污吏都没有我招他们恨。

  我的一些领导忠告我,不要接受海外媒体采访。这对我也是很大的压力,甚至是最大的压力,比骚扰电话压力还大。因为中国人重人情,轻原则,我不怕不许我说话,我怕拜托别再说话。《国际人权宣言》和《国际人权公约》保障言论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保障言论自由,宪法义务里面没有中国公民不得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这一条,北京大学教职员工行为守则里也没有不得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这一款。中国外交部既然允许外国媒体进驻中国,即意味着这样一个契约关系的形成:外国驻华记者可以采访中国公民,中国公民可以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新闻自由不应该停留在新闻学课堂上,言论自由不应该只是外国人的福利,而是现实的、全人类的权利,我要做一个新闻自由的行为主义者。在与北京电影学院一位教授的信中,我写道:“我誓以我稚嫩的行为和躯体为北大肥田,再滋养她五十年。北大地力已尽。”由此我还领悟到,新闻自由、言论自由的摧折者,不只是中宣部,还有中国一个个具体部门的领导。有意无意之间,他们做了中宣部控制中国人嘴巴的同谋,恶化着中国社会言论自由的环境,控制中国公民言论自由的势力像空气一样遍及每一个空间。

  如今,中宣部炙手可热依旧,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依旧。驻伊拉克美军虐囚丑闻暴光,中宣部命令各路媒体,开足马力,务必从各个角度丑化美国民主、自由、人权的形象。因为自己是小人,就不许世界上有君子;因为自己是秃子,就不许人家头上长头发;因为自己是恶棍,就不许任何人是义人;因为自己是畜生,就不许任何像人的东西存在,这是中国人做人的心理逻辑之一。颠倒普世价值,诋毁基本的文明常识,如果这个势头不被扭转,不出十年,十几亿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将变成野蛮的荒原。这将是近百年来,继德、意、日法西斯主义和伊斯兰原教旨恐怖主义之後,人类的第三大精神毒瘤,而因中国人口之衆,其可怕程度将超过前二者百倍。它将像当年德、意、日法西斯和眼下的伊斯兰恐怖主义一样,不仅把本民族带入灾难的深渊,也将把人类带入灾难的边缘。自由、民主、文明的世界,应该像当年决战法西斯和眼下决战伊斯兰原教旨恐怖主义一样,同心协力决战这种以民主自由为敌的愚蛮行为,以避免遭受即将到来的人类文明的大灾难。

  正是基於这样的理念,我个人对日本政府在国际事物中追随美国的做法,表示由衷的赞赏。我认为日本不是东亚乃至东太平洋的威胁,而是该地区民主、自由的希望所在,是该地区的一枚定海神针。如果没有日本和韩国这两个民主、自由的桥头堡,东亚和东南亚将没有未来,像美国对阿富汗战争前的穆斯林世界没有未来一样。

  有朋友问我:“这么另类的观点,另类的言辞,另类的行为,你不害怕吗?”我答以陶渊明的诗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与人类文明大潮同在,不喜不惧。曾有美国之音记者问我,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答以杜甫的诗:“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天性如此吧。

  最後再说几句话。这本书是中国新闻学着作的第一个日译本,也是中国新闻学着作最早的外文译本之一。据新闻学教授陈力丹先生讲,此前曾有孙旭培教授的一些文章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结集出版。自二十世纪初,中国开始翻译英文和日文的新闻学着作,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日文着作是松本君平的《新闻学》。此後近一个世纪,中国居然仅有这么两本新闻学着述被翻译成外文,真是中国的耻辱。人类文明总量里面,中国人这一百年里究竟奉献了多少?说起来真是叫人无地自容,太寒碜!成千上万的中国新闻学学者都把精力放在论证新闻媒介自觉当喉咙、当舌头的合理性和崇高性上去了,怎么可能有学术创造力,怎么可能为人类文明的宝库增添新藏品。

  收入这部书中的许多篇章都没有在中国发表过,多亏阪井臣之助先生慧眼识珠,勉力将其翻译为日文,这将是中日新闻学交流史上一个重要事件。我的中国同胞,版井太太葛朔然女士,为出版此书穿针引綫,劳神不啻,在此一幷致谢。草思社增田敦子女士,乐意出版这部文集,也是我一定要道声“谢谢!”的。

  (编注:此文写於2004年6月,系作者应日本草思社之约,为该社出版的文集《讨伐中宣部》日文版作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