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元旦过后,刚刚当上人大代表的姚/立/法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他去开会,讨论《潜江市政府工作报告草案》。参加会议的有潜江市领导、部门一把手和一百多名市人大代表。
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是每年人大会议的规定动作,审议的内容包括人民政府前一年的工作状况和下一年的工作计划。
此时,距离市人大会议的召开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在人大会议召开前,请市人大代表先看看政府工作报告的草案,并说说自己的想法,这种做法表明政府官员在与人大代表的沟通上,表现出了“诚意”。
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姚/立/法心情激动。 第一次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参加会议,第一次参政议政,他暗自憋了一股劲儿,决定好好“表现”一把。他要证明给大家看,他这个自荐竞选成功的人大代表,绝对尽职尽责。
“人大代表的梦,我做了十多年。为什么?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为老百姓做些事情。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姚/立/法说。
“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心情激动又紧张?”我问。
“不是。是战士要上战场了!”
从姚/立/法的神态中,能感觉到几年前,他是怎样“磨拳擦掌”地去参加会议的。
据会议室的一个女服务员回忆,当时,“主持人”刚刚说完请代表发言这句话,她看见一个男人立刻“腾”的站了起来,很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个头不高,说话的速度很快,很厉害,好像谁都不怕。
“我当时很奇怪,觉得这个代表不一样。后来我悄悄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姚/立/法。”女服务员说。
“哪儿不一样?”我问。
“别人都是被点了名之后才发言,都不太愿意讲话。可是姚代表好像特别想说话。”
“你过去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他名气很大。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竞选了,我还看过他发的竞选材料呢。只是一直没有见过他本人。”女服务员说。
事实上,迫不及待站起来发言的姚/立/法并没有作好充份的准备。抢先发言,一方面是生就一张毫无顾忌的大嘴巴,另一方面是害怕轮不上自己说话,“一大屋子人呢”。据他回忆,站起来发言的一刹那,他紧张得说话结结巴巴,舌头在嘴里总也转不过弯来。
怎么会紧张到这种程度?姚苦恼的说,《政府工作报告》过去只听说过,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份报告包括哪些方面?讨论什么内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毫无经验。
事实上,不只是审议政府工作报告,人大代表姚立法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他有热情和潜质,但是缺乏技巧和必备的常识。
目前,我国相关部门很少对人大代表进行职业技能的培训。人大代表们必须天生就是合格的代表,必须天生就懂得如何当好人大代表,应该精通各种政策法规、立法程序、统计方法、调查研究的方法等等。
据了解,在一些议会制度相对成熟的国家,设有专门的培训机构,议员们在工作过程中所需要的职业技能,完全可以通过培训加以了解。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甚至还对议员的妻子进行必要的培训。
“刚当选代表的那段时间,我非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当代表。哎呀,不懂的事情很多很多,说都说不完。”
据姚回忆,当初,他这个人大代表甚至连建议案和议案是“什么样的书写格式”这样最基本的代表常识都没有,这使得他在履职的过程中“笨手笨脚,像是刚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不懂。”这是后话。
由于不懂,姚立法“摸着石头过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名代表,一名他理解中合格的人大代表。
对于讨论《政府工作报告草案》这件事情,姚/立法这么理解:“既然政府诚心诚意请我们来提意见,那就一定要发言,而且要说真话。如果不懂,别不懂装懂;如果有意见,就说出来。这是我的理解。”
当年的会议上,姚立法一张嘴,人们就感觉到了他话里浓浓的火药味儿。
“《政府工作报告草案》里说,要坚决打击黄赌毒。我想问问,潜江有个这么大的红灯区为什么没人过问?”姚/立法质问道。
话音刚落,全场突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大代表和官员都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复杂。
“红灯区开在家门口,老百姓骂得很厉害。在这个问题上,政府是不是有责任?”姚立/法继续问。
会场上安静极了,气氛很凝重。女服务员说,她吓得连开水都不敢上前去倒了。
姚/立法所说的红灯区是指潜江市江汉大市场,距离市区两三公里,占地几十亩,规模很大。
市场里的商贩,一部份从事烟草批发和药材批发,绝大部份则是做发廊生意,鼎盛时期据说达到近千家,来自全国各地的上千个小姐公开在发廊卖淫。
为了“繁荣”江汉市场,潜江市政府给了市场一些特殊的照顾和政策。某市领导公开的说“人家千里迢迢到我们这个地方做生意,不可能带上老婆。开放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1997年8月4日,潜江市召开千人大会,宣布“设立江汉大市场、潜江宾馆、和平街、红军路封闭管理区”,全部实行“管委会封闭管理,除出现刑事、消防案件或安全事故外,公安部门不得直接进入执行公务。”,“除枪支弹药、毒品外,其它全部放开经营。”
有市政府做“坚强”的后盾,一些发廊店主招揽生意时,肆无忌惮地对客人说:“我们这里是政府办的红灯区,公安不让进来查,在这里你们会玩得很爽的。”
不仅如此,市委市政府还组织省市电视台对这个市场进行宣传报导,称江汉市场是招商引资的模范市场,是潜江市经济实现腾飞的一个保障和骄傲。
每当看到这样的宣传报导,潜江的百姓骂声一片。但是,百姓的骂声在社会的最底层,上面的领导很难得听得见,或者装着没听见。
就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个揭穿皇帝没有穿新衣的孩子一样,姚/立法大声的质问,发廊女在市场里公开卖淫,这是不是要打击的“黄”?如果是,为什么市政府不仅不打击,反而想方设法袒护呢?
姚立/法滔滔不绝,列举江汉市场的诸多弊端。并严正指出,如果政府现在不及时治理,迟早有一天,这个市场会成为心腹大患。
几个月之后,不幸被姚立法言中。
这一年夏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市场的按摩房里;这一年冬季,潜江市某副镇长在市场里和发廊女一起洗鸳鸯浴,由于缺氧,两人窒息死亡。
一个“模范”市场,一年之内出了两起命案。如此咄咄怪事吸引了众多媒体探寻的目光。某著名媒体在报导中用了这样一个标题《封闭管理究竟封住了什么》。
可是,当人大代表姚/立法提出质疑的时候,悲剧并没有发生。所以,此刻,他的发言,显得很刺耳。某些领导甚至听不太习惯,平日里敢于这样公然“唱反调”的市人大代表实在不多见。
关于红灯区市场,姚立/法发了十多分钟的言,没有任何一个人大代表接他的话茬。当他发完言后,会场上竟然出现了难挨的几十秒静默时间。
大家面面相觑。
在场的十多二十个领导,没有人表一下态。再后来,与会者不约而同的频频上厕所。
姚立/法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会议出现了“反常”状况,在察言观色方面,他天生麻木。看见没有人说话,他重新站了起来,开始说别的问题。
姚/立法手里举着《潜江市政府工作报告草案》说,这样的工作报告他根本看不懂。比如政府的财政预算才短短的半页纸,对于他这个不是学经济的人大代表来说,简直就和看天书一样。他希望政府能把预算写的再详细一点,以便于人大代表的审议。
姚立/法试探着问其他的代表,是否能看懂。没人吭气儿。
一个旨在讨论的会议,因为姚立法“激烈”的发言而沉默起来。
在会议上,姚立法还说了很多其他“不中听”的话。
会议在主持人略显尴尬的语气中宣布结束。姚立/法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会场,没有注意到身后是一大片惊愕的眼光。离开之前,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喝得滴水不剩。
“茶很香的,过去没喝过,浪费太可惜了。”姚立/法说。
“你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吗?”我问。
“比较满意。我把自己和选民的意见反映上去了。但是,开会通知得太突然了,准备不充份,我应该事先去选民中间做一些调查。”
“说完意见,你有没有考虑过说几句好话?给领导们一个台阶下?”
“这个会议本来就是徵求代表意见的,我说好话有什么意义?”姚立法反问我。
第一次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参加政府部门组织的会议,姚/立法充当了一个“进谏者”的角色。就和那个湖北老乡、古代著名的进谏者屈原一样,满怀忧思,而且书生意气,性情耿直。
这种书生意气的发言和举动,贯穿了姚/立法五年代表生涯的始终。使他看上去和别的人大代表不太一样,似乎很“另类”。
在一个需要政治技巧甚至权术的环境里,书生意气究竟是好是坏?
一方面,书生意气,意味着在政治上很稚嫩,不成熟。中国政坛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吴思称之为“潜规则”。一个不懂官场潜规则、从政技巧几乎是零的人,却要在政坛里“混饭”吃,可能会出现很多问题。
另一方面,书生意气,意味着不懂得变通,不会见风使舵。无论在任何场合和环境里,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毫无拘束。这对于混浊的政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此后,在政府召开的各种会议上,人们不断的听到姚/立法执著、激动、喋喋不休的发言“不合理。不合法。我反对”他的发言经常把一些程序性、仪式化的事情引导成为一场场具有实质意义的讨论甚至争论。
一个选民这么评价姚立法,“他总是这么精力充沛,这么敢发言。可以说,他改变了潜江的政治气氛,让它活跃起来了。”
另一个选民则说:“虽然他提的很多建议,有很多并没有被采纳,但是对于政府的某些官员,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刺激,对于潜江,是个好开端。”
多年后,媒体评论道:姚立法总是所有质疑者中最先发言、最咄咄逼人的那一个。这位“另类”代表的出现使会议出现了不少尖锐的反调。
因为书生意气,性情耿直,好争是非公正,“另类”的姚立法为自己赢得选民喝彩的同时,也让他在无意中得罪了不少政府官员。这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使得姚立法的代表生涯充满了是非、争议,也因此充满了悬念。 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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