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他的女人们

   

毛泽东至今仍是笼罩在神州大地上的历史阴云,本书通过毛泽东生平与一系列女子的非常关系的生动描述,展现了数十年来中共高层人物间的权谋内幕及生活秘辛。实为一幅幅风云变幻、波涛汹涌、多姿多彩的历史画卷。全书内容丰富,引证翔实,更兼文笔酣畅,读来兴味盎然,极富传奇性和历史文化感,经《联合报》选刊,北美《世界日报》连载,已在广大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序言

还毛泽东为人

    研究中国现代史,一个重要的课题是研究毛泽东。而研究毛泽东,首先有要打破毛泽东迷信,把“魔”还原为“人”,或者说吧“神”还原为人。透过人的毛泽东,更能客观地看到当代中国历史饶有兴味的真实的一面。

人有七情六欲,毛泽东非正人君子。观其一生,正是七情六欲都十分旺盛。从来帝王皆风流,自古美人慕英雄。毛泽东本人及其追随者们,无论怎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呼风唤雨,高筑思想祭坛,建造主义神殿,但是物质不灭,生命之树长绿。做为“神”,毛泽东终归虚妄、荒诞;做为人,毛泽东才算真实、可信。

研究“人”的毛泽东,从来就是中共的一大禁忌。研究毛泽东的性史,更是要冒天下之大不讳。然而西人弗洛伊德氏有言曰:性乃人生的基本出发点。我国老前辈孟夫子亦有教诲。“食色性也”。我们虽然不敢苟同两位前贤的高见,但透过毛泽东与一系列女子的性关系,即俗称的“风流史”,或许更易于达到把毛泽东从高居着的神殿上请下来,做一个凡胎俗骨。再到人间走一遭。

那么我们或许先要问上一声:毛泽东是个甚么样的人?

可以说毛泽东原是个激烈的封建主义的造反者,却又不自觉的成了封建主义的卫道者。毛泽东原是一个矢志摧毁封建王朝的革命家,却又不自觉的建立了自己的新王朝。他奋斗一生没能战胜和超越他为之深恶痛绝的封建主义,封建主义却以三千年文化根基战胜了他,塑造了他。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甚么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小农经济闭关自守的王国。他的基本素质是小农经济的产物----帝王思想加上些许诗人的浪漫气习。正是这帝王思想和诗人气习,决定了他和许许多多女人的绝妙关系,也决定了他和他的同事们的悲剧式的结局,更决定了他治下的黎民百姓所受的空前绝后的苦难。这就是历史的毛泽东现象,或可称为毛泽东所属的时代的不幸。我们这样来讨论毛泽东,决无贬低其地位价值之意,亦不会有损他多姿多彩、玩世不恭的一生。

因之笔者著作的,不是一本披露政治人物隐私、秘闻之类的闲书,而是一本许多学者不敢涉猎的而又严肃认真的史书,介乎正传与野史之间,或者称为别传、外传吧。书中所涉毛泽东私生活种种,包括性生活种种,虽多属海内外尚未有所闻所传者,但绝不流俗。相信读者阅后自有明鉴的。笔者唯一需要保留的是:尽量避免提及有关材料的来源,以免危及朋辈的家室安全。

是为序。

 

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毛泽东的私生活,虽然至今视为中共的特级绝密,在今后五十年内难以坦诚相论;但跟毛泽东有过超越“同志关系”的女人,实在多于过江之鲫。其中的名女人即有十几位之多。其中与毛泽东相从最久印象最深的则是四位:杨开慧、贺子珍、江青、张毓凤。

其余的那些一夕风流、数夕云雨的无名女子,在毛氏的生活激流中,自然是些匆匆的过客,甚至是些稍纵即逝的浪花了。

在本书还要叙述到的女子还有:————长沙一师才女陶斯咏;话剧演员吴广惠;华侨美女冯凤鸣;周恩来干女儿孙维世;电影明星上官云珠;杂技之华夏菊露……

然而本书的女主人翁不是杨开慧,不是贺子珍,不是江青,而是那位自一九五八年夏季即工作和生活在毛氏身边的生活秘书。她从生活秘书而政治秘书,最后晋升为中共政治局机要秘书的神秘女子张毓凤。

为了给读者一个完整的、由远而近的清晰印象,本书在叙述毛氏与神秘的张毓凤小姐的主要故事之先,要依时间顺序一一介绍其余的十几位名女人与毛氏的关系。或许,读者读过本书后,会领略到一幅波澜壮阔、云诡雾谲的历史画卷而一饱眼福呢。

再为序。

目次

序言 还毛泽东为人

第一节 毛泽东氏的第一个女人

第二节 毛泽东的第一个恋人

第三节 毛泽东认可的第一位夫人杨开慧

第四节 先乱后弃的红军美女贺子珍

第五节 女作家丁玲忆当年风流

第六节 延安史沫特莱之迷

第七节 吴广惠小姐之迷

第八节 可叹可怜的女星蓝苹

第九节 冯凤鸣之迷

第十节 人见人爱的孙维世

第十一节 彭德怀获罪毛泽东

第十二节 毛泽东和儿媳

第十三节 毛泽东怒斥梁漱溟

第十四节 “高、饶反党联盟”窥秘

第十五节 毛氏第一文字大狱----“胡风事件”

第十六节 青岛佳丽

第十七节 想做明君、却是暴君

第十八节 千呼万唤张毓凤

第十九节 张毓凤来了

第二十节 小小行军床

第二十一节 挺害怕彭德怀元帅

第二十二节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第二十三节 不识庐山真面目

第二十四节 毛泽东回家乡

第二十五节 庐山趣谈

第二十六节 庐山风云

第二十七节 元帅之怒

第二十八节 贺子珍来见负心汉

第二十九节 庐山大阴谋之一

第三十节 庐山大阴谋之二

第三十一节 庐山大阴谋之奇人奇事

第三十二节 赫鲁晓夫来访

第三十三节 大饥荒,毛泽东处惊不乱

第三十四节 毛泽东的检讨

第三十五节 毛泽东游江南

第三十六节 一班秀才谋批毛

第三十七节 七千人大会

第三十八节 妙哉,上官云珠

第三十九节 畅观楼事件

第四十节 北戴河会议

第四十一节 江青“破雾”而出

第四十二节 “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奥妙由来

第四十三节 重会上官云珠

第四十四节 康生道喜

第四十五节 凤生龙子

第四十六节 两个写作班子

第四十七节 文联化妆舞会

第四十八节 惊悉赫鲁晓夫下台

第四十九节 防患未然

第五十节 毛泽东观看革命现代京剧

第五十一节 大比武

第五十二节 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

第五十三节 “十条”变“二十三条”

第五十四节 空军司令刘亚楼之死

第五十五节 “海瑞罢官”案底

第五十六节 上官云珠进出中南海

第五十七节 重上井冈山

第五十八节 井冈山投影

第五十九节 柯庆施神秘死亡

第六十节 庐山白玉莲

第六十一节 两主席辩论印尼革命

第六十二节 国庆惊魂

第六十三节 杭州密谋

第六十四节 诱捕罗瑞卿

第六十五节 湖南骡子山西驴

第六十六节 又食武昌鱼

第六十七节 “二月提纲”、彭真大祸

第六十八节 二月兵变与贺龙之死

第六十九节 彭德怀之死

第七十节 “国家主席”刘少奇之死

第七十一节 “接班人”林彪的下场

第七十二节 毛泽东出席陈毅的追悼会

第七十三节 毛泽东会见尼克松

第七十四节 毛泽东赐见田中角荣

第七十五节 “走资派”利用毛泽东

第七十六节 张毓凤升任政治局机要秘书

第七十七节 毛泽东挑选革命接班人

第七十八节 “文革派”利用毛泽东

第七十九节 奉陪到底、周旋到死

第八十节 毛泽东走在最后

尾声   北京最后的爱姬

第一节

毛泽东氏的第一个女人

 

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出生在湖南湘潭县韶山冲一个拥有大小十六间房、二十二亩稻田的富农家庭。父亲毛顺生是一个只学会了算账数钱的文盲,农忙种田,农闲做谷米生意。像所有闭关自守的农民那样,刚愎自用却又家道日升的毛顺生,只敬财神菩萨灶王爷,不敬至圣至尊的孔夫子。甚至十足地看不起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且读书人常常都是一些妖言惑众的“乱党”。母亲文其美,是典型的农家妇女,养猪打狗,生儿育女,侍奉丈夫。据毛泽东本人回忆,母亲为人慈祥,很会饲养母猪,并以猪娃放债。依毛氏后来奉行不二的阶级斗争学说,应该算作从小参与了家庭的剥削活动。

毛顺生是毛泽东最早的生活导师,毛泽东六岁就教诲:教育方法无外是喝骂加巴掌棍棒。

毛泽东一生憎恨他的父亲,却又从他父亲身上继承了强制横蛮、刚愎自用的秉性。各种版本关于毛泽东生平的著作都说:“毛泽东少年时代早熟,十四岁上已长得牛高马大,十足一个小伙子模样”。湖南地处亚热带,庄稼四季生长,草木终年长绿。早熟早婚,正是那个地区的地理使然。毛泽东十四岁已是一九O八年。从一九O八年娶李氏为妻,到一九二O年与北大教授杨昌济的遗孤杨开慧女士同居,毛泽东与李氏有过长达十二年的夫妻名分。这也就是说,毛泽东从十四岁长到二十六岁,正是一个正常男子由性能力成熟到性能力极旺盛的时期。即使是说毛氏因极端仇恨自己的父亲而刻意冷淡李氏,但在长达十二年的火一样的青春岁月里,李氏又不是妖魔鬼怪,小夫妻能无床第之事?毛泽东从小喜读“雅”书,终生性欲极盛,能与李氏同眠而水火无侵?按照常理,他便是出于对父亲的报复心理,也会在青春妙可的李氏身上寻找发泄的。后来的无数事实证明,许多女人都只是毛泽东发泄性欲的工具而已。

一九四九年之前,在韶山冲的老一辈男人们中还有一个传闻,即毛泽东在长沙上学期间,回家时发现过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妻子的不清关系,俗称为“扒灰”的,这在当时乡村流行的大媳妇小丈夫婚姻常要造成的乱伦悲剧,从而使他深恶痛绝、记恨终生。

毛泽东的第一次婚姻没有留下子嗣,确是不争的事实,大约也是他从来对李氏不置一词的原因之一。李氏是从何年月起被毛泽东休弃的?她见到了毛泽东的第一次婚姻吧?她是何年月离开毛氏家族、离开这个世界的?今天要完全弄清这一切,已是一件较费力的事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李氏是坐花轿来到毛家祠堂,跟毛泽东拜了天地的。她是毛泽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举行过婚礼的女子。一个不幸的早夭的女人。

 

第二节

毛泽东的第一个恋人

 

毛泽东的第一个恋人不是杨开慧女士。

杨开慧女士的父亲杨昌济先生,湖南长沙板仓乡人士,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儒,杨先生受聘北京大学之前,曾在毛泽东就读的长沙第一师范执教。其时他门下有三位杰出的男弟子和三位杰出的女弟子。三位男弟子是:蔡和森、萧瑜、毛泽东、三位杰出的女弟子是:陶斯咏、向警予、任培道。蔡和森后来成为中共的早期领导人之一,萧瑜则是中共著名诗人萧三之兄长,一直客居海外,长期服务于联合国文化机构,向警予后来称为蔡和森夫人,曾留学法国参加共产党,为中共早期著名女革命家,一九二八年国共分裂后被枪杀于汉口;任培道女士一直从事教育工作,据说至今健在中华民国治下的台湾省。

毛泽东的第一位恋人为陶斯咏小姐。

陶斯咏,湖南湘潭人,出身名门,大家闺秀。跟毛泽东正是同学加同乡了,其时正值“五四”运动前后,西风东渐,青年知识分子掀起了反封建文化、反封建婚姻、求民主自由、求个性解放的时代大潮。个性解放的一个重方面就是知识青年的性自由。在得风气之先的大中城市,男女自由恋爱、非婚同居一时成为社会新潮。

据毛泽东第一师范的挚友萧瑜称:陶斯咏小姐是她一生中认识的最温良、最文秀的女子之一。她于一九一四年即参加了毛、萧等人创办的进步学生组织“新民学会”,是少数早期会员之一。约在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O年前后,毛泽东与陶斯咏在长沙共同开办了一间书店,进行革命活动,名为开办“文化书店”,实则俩人深深堕入了爱河之中。

毋庸置疑,两位志趣相投、深深相爱的知识青年,在那个追求个性解放、倡行男女自由的年代,能逃得脱夏娃、亚当均未逃脱的上帝的禁果的诱惑?且毛泽东又是结过婚的健壮的男子,早解床第之娱。陶斯咏小姐年龄跟毛泽东不相上下,亦正值青春萌动时期。两情相悦,身心相覆,结爱务在,能不蜂狂蝶乱?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慕仙也。

应当说,青年学生时代的毛泽东,因经济拮据,是生活俭朴、勤学向上的。他并不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对待男女性事,那时他尚是严肃的罢。

只可惜他们好情不长。彼此间因志趣而结合,因政见而分离。大约在一九二O年夏天,陶斯咏女士实在忍受不了毛泽东激烈的造反思想和暴力革命的主张,加上相处日久,毛泽东所暴露出来的横蛮残忍的性格,使她离开了长沙,也离开了毛泽东。陶斯咏小姐去了上海,创办了一间名为“立达书院”的学校,从事教育工作。红颜薄命,陶斯咏于一九三二年去世,享年三十余岁。

毛泽东却没因初恋的失败而气馁,陶斯咏小姐离他而去的那年夏天,杨开慧小姐即进入了他的生活。极有可能,毛泽东、陶斯咏、杨开慧之间有过一段短时间的三角关系。毛泽东感情不专,这或许也是出身名门、心怀高傲的陶斯咏小姐弃他而去的原因之一。毛泽东跟杨开慧结合五年之后,住在长沙清水塘,已经生下了岸英、岸青两个儿子,还奸污了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中共另一位早期领袖、朋友李立三的妻子,也就不足为怪了。李立三后来败在毛泽东手下称臣,直至一九六七年于毛氏文化大革命初期惨死。

 

第三节

毛泽东认可的第一位夫人杨开慧

 

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水顿作倾盆雨。

这首为悼念杨开慧而作的《蝶恋花》,是毛泽东所有诗词中,最富感情色彩与最具人情味的一首。事出一九五七年五月,长沙市一位中学女教师名叫李淑一的,前去北京紫禁城看望权倾一国、至高无上的毛泽东,李淑一的丈夫柳荀,是毛泽东于二十年代中叶在湖南从事农民运动的战友,担任过湖南农民协会秘书长,一九二七年五月在“马日事变”中被军阀许克祥下令枪杀于长沙。事隔三十年之后,战友的妻子李淑一尚属半百年华,自己的爱妻杨开慧却早已离开了人世。毛泽东有感而发,才写下了这首曾被广泛传唱的《蝶恋花》。

杨开慧又名霞,字云锦,一九O一年农历九月二十六日生,板仓乡邻们称她为“霞姑”。中共文化大革命期间,板仓公社一度改名为“飞霞”公社,以示纪念。文革之后才恢复板仓乡原名。

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又名怀中,清末民初湖南著名学者,曾留学日本、英国九年。于辛亥革命之后的一九一三年回国,当时的湖南督军曾聘他为湖南省教育厅长,他辞谢不就,而选择了湖南第一师范执教。从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八年,杨昌济先生在长沙执教五年,亦是毛泽东来到长沙求学的岁月。毛泽东跟随高年级的蔡和森、萧瑜等人经常出入杨先生家中高谈阔论,还不可能跟年岁尚小的杨开慧谈恋爱。且毛泽东的父亲因反对儿子在外读书惹事生非而断绝了经济支给,生活正陷入极度的困顿之中,全靠家境富裕的学友们资助或做些时工度日。

一九一八年春天,杨昌济先生受聘北京大学伦理学教授,杨开慧随父母移居北京。同年八月,毛泽东为筹办“新民学会”会员赴法勤工俭学事务也来到北京。他因缺少路费,英文太差,加上他立志在国内成就一番事业,没有赴法读书。而由杨昌济教授介绍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当了一名图书助理员。其时北大校长为蔡元培先生,北大图书馆长为李大钊,都是知识界的风云人物。

毛泽东与杨开慧恋爱,最早亦应是一九一八年来到北京之后。杨父是毛泽东的恩师,追求恩师那年逾十七岁的爱女,当时是可以理喻的事。但根据毛泽东同代人的各种版本的回忆录来看,其时杨开慧并未看上落魄的毛泽东,至多有些好感而已。且毛泽东因就职于北大图书馆助理员,职卑位低,很不得志,而于一九一九年初离开了北京,似未向杨昌济教授一家辞行,随赴法同学到了天津,南下浦口、上海,而由上海回到了长沙。毛泽东在北京只住了半年之久。回到湖南,毛泽东便如鱼得水,重新集结 “新民学会”的朋友,主办刊物《湘江评论》,展开他的革命活动。正是这时,他和陶斯咏小姐开办了“文化书店”,双双堕入爱河,时间至少有一年。

一九二O年一月十七日,杨昌济于北京病逝。不久,杨开慧随母亲回到长沙,就读于美国教会学校“湘福女中”。其时,父亲生前甚为倚重的湘籍高足蔡和森、萧瑜、陈昌、向警予等都远赴法国,留在长沙只剩下一位呼风唤雨的毛泽东,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毛泽东方面,恩师谢世,留下师母、师妹,出于念旧之情,常到杨家走动,进而移情相恋,背叛了陶斯咏的一脉深情,进而于一九二O年夏秋之间形成了毛、陶、杨的三角关系。最后以陶斯咏小姐离开长沙为了局。

毛泽东长杨开慧八岁,大男人总是喜欢小女子。小女子温顺可人,招人喜爱。不似那年纪、学识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大女子,处处要求平等、自主的权利。杨开慧跟毛泽东于一九二O年冬或一九二一年春结婚,此后数年一直相随毛泽东奔走革命,既做一个激进的女革命者,又做一个传统文化上的贤妻良母。他对毛泽东照顾得无微不至,夫妻恩爱。

一九二二年十月,杨开慧生下了长子毛岸英。一九二三年,杨开慧生下了次子毛岸青。一九二六年生下了第三子毛岸龙。从杨开慧的生育情况来看,虽处在朝不保夕的打动荡年月,毛氏夫妻生活还是十分和谐的。其间,毛泽东奔走于上海、广州、长沙之间,参加了中共的第一次党代会,参加了一九二四年的第一次国共合作,当过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并自称当过国民党中央的宣传部长。

大约在第三子毛岸龙出世前后,毛泽东又有过一次喜新厌旧的移情别恋,杨跟他狠狠地闹过一次家庭矛盾。插足他们家庭的第三者为谁?又是同住长沙清水塘院内的李立三太太?为毛氏九泉之下有知了。毛泽东曾于一九七五年间《诗刊》杂志上发表过一首写于一九二三年的诗作——《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一九二七年四月,国共两党分裂,蒋介石发起了清党运动。八月一日,中共红军创始人周恩来领导了“南昌起义”,以武装对抗国民党。同年九月,毛泽东领导湖南农民“秋收暴动”,拉上队伍上井冈山搞武装割据。杨开慧则跟随母亲,带着三个孩子,隐居长沙板仓老家苦度岁月。她不埋怨丈夫,并想尽一切办法跟上了井冈山的“共匪头目”的丈夫取得联系。

一九二九年冬,杨开慧连同三个儿子,被湖南军伐何健逮捕入狱。杨昌济先生生前的一些同事中不乏具有政治影响力者,在长沙开展了一场挽救杨开慧女士的活动。活动颇有成效,省长何健答允,只要杨开慧登报申明跟“毛匪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即准予交保释放。

可是杨开慧在狱中坚贞不屈,她忠于自己的丈夫,忠于自己的主义、信仰,宁可失去年轻的生命,也要保持跟毛泽东的夫妻名分。她以死来表白对于毛泽东的真挚爱情。

一九三O年十一月十四日,何健下令处决了杨开慧。死时年仅二十九岁。三个儿子岸英、岸青、岸龙也从此流散民间。

再看看井冈山上的毛泽东吧,一九二七年秋天上井冈山建立游击根据地不到两个月,即与江西永新县一位漂亮女同志贺子珍同居了,并于第二年生下了他们的第一胎女儿。而杨开慧女士却是在三年之后的一九三O年十一月,才为着不肯公开申明跟毛泽东断绝“夫妻关系”而被枪决。

“天若有情天亦老”。毛泽东的内心大约也有些负疚,才于一九五七年五月写了那首《蝶恋花》。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年逾九旬的杨母于长沙仙逝,毛泽东唁函中仍称其为岳母大人,称杨开慧为“亲爱的夫人”。

 

第四节

先乱后弃的红军美女贺子珍

 

应当专门为贺子珍写一部书,来叙述其人生传奇悲剧。

贺子珍为江西永新人,一九一O年生,其父是一个具有进步意识的小地主兼商人。在永新县城里,贺子珍的父亲及她的兄妹三人,全都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自卫队”,是一个“革命家庭”。

永新县位于井冈山西麓,跟湘东地区的茶陵、攸县比邻。却说这井冈山区,自古民风强悍,男女性事亦十分开放。每逢夏日黄昏,家家户户的男子、女子,便会自提一桶温水,光赤了身子,在街巷上洗浴,嘻哈说笑,却又各不相犯的。当地还流传着《女儿大方》之类的歌谣。直到一九六四年,中共在井冈山地区推行了“社教运动”,从省城一汽车、一汽车地运来“社教工作队员”。不久,这些工作队员又被一汽车、一汽车地遣送回省城去了。因为他们下到各家各户之后,很快被房东家的女子们勾搭成奸,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纯粹是当地风俗使然。

贺子珍少年时代即已成为一个美人儿,明眸大眼,肤色洁白,身材苗条,性格活泼,加上一副天生的甜嗓子,令人一见而生甜蜜之感。她十五岁即任县城中学的团支部书记,十六岁时加入共产党。具演讲天才,颇有煽动蛊惑力。十七岁时,即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变”之后不久,便率领永新县共产党人,联络井冈山上的土豪袁文才、王佐等(后均被毛泽东枪杀),奉行了永新起义,一度占领了永新县城。比毛泽东领导的湘东农民“秋收起义”早了三个多月。

一九二七年九月,毛泽东率领湘东农军迈向湘赣山区,与贺子珍、贺学敏兄妹的永新农民自卫军会合,共同创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应当说贺子珍与毛泽东同为最早的中共“中央苏区的开创者”。且贺子珍是本地人,毛泽东是外来者。外来者自然要在最初阶段倚重本地人,继而取代本地人。毛泽东造反,从来是只求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他上井冈山后与本地女首领采取了“肉体结合”的方式,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据《我与红军》一书的作者龚楚先生忆及:

“七月中旬(应为农历,即公历九月)……他(指毛泽东)带着我们及一连兵来到永新,开展苏维埃运动。到达永新后,我们住在县政府内,永新的地方同志都来见主席,其中一位女同志贺子珍,漂亮而活泼,和主席谈的投机。那天晚上她送了两只鸟、两瓶酒给主席,主席留她一起吃饭。他们谈得更亲密,第二天晚上,主席召开永新党团会议,这位女同志发言最多,而且又有见解。深夜十一时才散会。会后,毛主席便请那位女同志稍候片刻,说有事要同她谈谈。那晚贺子珍同志独自同毛主席密谈了很久。次日早饭后,贺子珍同志又来了,陪着毛主席工作了一整天,晚上也没有回去。第二天早上九时才起床。毛主席洗过脸后,喜气洋洋、满面春风的对我们说:‘我和贺子珍同志两人相爱了,由同志的爱变为夫妇的爱,这是我们的革命斗争、共同生活的起点’。那时贺子珍站在毛主席的左边,带着羞人答答的笑容……”

根据这一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忆述,可以看出,毛泽东与贺子珍的“由同志的爱转变为夫妇的爱”,前后不到两天时间。头天晚上见面就留饭,相谈甚欢;第二天晚上散会后,两人即在卧室里作深夜密谈;第三天晚上则干脆住下来不走了。足见第二天晚上即起了质的“转变”。毛泽东有家室子女,与贺子珍何来“夫妇的爱”?不过是草莽似的偷情通奸罢了。其时,毛泽东三十四岁,湖南老家的杨开慧正领着三个儿子在板仓乡下“躲难”,他何曾有过半点为人父、为人夫的道义感?贺子珍呢,年方十七,年龄上恰好与毛泽东少一倍,且明知对方有妻室儿子,而甘愿与之同居,融革命激情与生理欲望于一体,却不能不说是当地风俗在男女性事上极为开放使然了。

贺子珍虽然是井冈山上驰名的女响马、双抢将、武装造反派,但在从属毛泽东之后,便回归传统,做了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出于爱情,她像杨开慧一样,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顾毛泽东。她比杨开慧更善于烹调,能为毛泽东做酸辣椒为主要特色的湖南风味菜。像大多数湖南人一样,毛泽东一生都喜爱吃红辣椒,特别是喜爱吃贺子珍烧的酸辣椒。

从一九二七年秋天在井冈山上贺子珍与毛泽东相识同居,到一九三七年秋贺子珍被毛泽东逐出延安,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这十年,正是井冈山上的“中央红军”被剿了五次、最后被迫放弃了“中央苏区”、进行军事大溃退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并最后到达陕北的十年。亦是毛泽东在中央红军里地位极不稳定、几起几落的十年。从毛泽东同代人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统计出来,在这十年期间,贺子珍为毛泽东生过六胎,特别是在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在爬雪山、过草地,在前有险阻、后有追兵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据中共史载,一九三四年“苏区红军”参加长征时,达三十四万之众。而于一九三六年抵达陕北时,只剩下两万余人,足见行程之苦、死亡之众。)毛泽东却使贺子珍怀孕了三次,生育了三次。

枪林弹雨、朝不保夕,前途迷茫、生死未卜的艰苦逃亡路上,毛泽东却仍然有着旺盛的性欲,不时找弱女发泄,全然不顾亡命途中的女人的难处,也无视“中共中央”的纪律。他嘴上说的同志之爱加夫妇之爱,骨子里缺乏对于女性应有的人格尊重和道义责任。贺子珍事实上沦为他的泄欲工具,成了他的性牺牲品。

问题是贺子珍历尽生育折磨和千辛万苦,于一九三六年到达陕北之后,年仅二十七岁的贺子珍,已经瘦弱疲病、人老珠黄,不复当年红军美女的风采。毛泽东却在军事稍安的同时,连续干出了几件风流私案,怎能不惹得贺子珍大动肝火?一个从九死一生的长征路上熬过来的女战士,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恶气?这期间,贺子珍脾气变坏了,对毛泽东不再温顺迁就,而是大吵大闹,甚至相互大打出手。贺子珍曾经对人说:“毛泽东对我不好。我们俩吵嘴,他拿板凳,我就拿椅子!唉,我和他算完了!”

一九三七年夏天,延安的窑洞里来了两个风采别具、洋味十足的青年女子,一个是从北京来的学生领袖吴广惠小姐,一个是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正是这两个新型的女子的插足、介入,摧毁了贺子珍为之维持着的家庭生活。红军女英雄贺子珍忍无可忍,威胁着要派自己的警卫员去枪毙这两个骚货、妖精。

作为贺子珍丈夫的毛泽东,在处理自己的风流事件时,却表现出了“无毒不丈夫”的大智大勇。他不是收敛自己的荒诞行径,向妻子道歉和认错,而是下了逐客令。一年之后,他对来访的美国作家斯诺说:

去年我下令从延安驱逐了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是:吴广惠、史沫特莱、加上贺子珍。事实上,毛泽东要驱逐的,只是贺子珍。

起初毛泽东的安排是,让贺子珍去上海“治病”。贺子珍大约忆起毛泽东在井冈山杀了数万“AB团”无辜的凶残秉性,去到上海必然落在地下党手里,甚至会被出卖给国民党的特务组织,死得不明不白……他到了西安之后,毅然违抗了毛泽东的安排,而无视毛泽东的电报劝阻,而选择了取道新疆赴苏联“读书、养病”。其时她身上还为毛泽东怀着第六胎。至此她已生下两男三女,都在长征途中病死的病死,送人的送人,失踪的失踪,竟无一个留在她的身边。真正的夫离子散了。

抵达苏联首都莫斯科之后,贺子珍于一九三八年春天生下了一个男孩。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迫在眉睫,莫斯科的战争气氛已日趋紧张,加上物质的极度匮乏,贺子珍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真是进退维谷,度日如年。不久延安传来消息,丧尽天良的丈夫已迷恋上从上海来的电影明星蓝苹小姐,闹得“革命圣地”满城风雨了。

贺子珍是得到现世报了。一九二七年,她以十七岁少女之身,在井冈山上与毛泽东同居时,毛泽东老家的杨开慧女士正领着毛氏的三个儿子,躲在板仓乡下含辛恕苦地苦渡时日,为毛泽东守着贞节,直到一九三O年底才被抢决;十一年后的今天,轮着她贺子珍被毛泽东赶到这又冷又饿的异国他乡,回国无期……毛泽东则在暖呼呼的延安窑洞里,搂上了温香软玉的电影明星!

一九三八年冬天,莫斯科城里冰天雪地,气温下降到零下三十几度。贺子珍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儿子,未足周岁的宝贝儿子患了肺炎,由于得不到及时医治而死去。贺子珍孤苦伶仃,一把血、一把泪地把儿子送到莫斯科郊外的公墓去埋葬……

一九三九年,贺子珍一再写信、拍电报,请求延安的“中共中央”允许她回国。她的信件和电报落在毛泽东手里,都成了毛泽东的家事,被按下不表。这位井冈山根据地的最早创建者,红军女英雄,就像古代的失宠嫔妃,被发落到数万里之遥的冷宫里。当初是以党中央的名义派她出国学习的,如今要回国了,却成了毛泽东的家事。当年井冈山的战友们也无一人为她打抱不平。毛泽东竟老谋深算,十分高明,对她使了个缓兵之计:你不是孤身一人在莫斯科十分寂寞吗?把你寄养在延安乡下一位老乡家里的唯一女儿娇娇,送来莫斯科交你亲自哺养好了,算你的天伦之乐吧。

贺子珍不能回国,三岁的女儿娇娇却很快被送到了莫斯科。她把整个母爱都给了女儿。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由于中共方面不再承认贺子珍是毛泽东的夫人,娇娇在保育院里患了重病,尚未断气,却被毫无人性的医生丢进了太平间。贺子珍把女儿从太平间里抢了出来,跟保育院长大闹了一场,竟被认作“疯子”而被强行关进了疯人院,达六年之久!这真是共产主义灭绝人性的一幕悲剧。

这期间,毛泽东已经战胜了所有的党内对手,上升为中共党内、军内的第一号领袖。对于有过长达十年之久的“同志爱”加“夫妇爱”的贺子珍,在苏联被关进疯人院的事,不予闻问。连一点起码的怜悯同情都没有,其心实在是坚如钻石、毒比蛇蝎的了。

直到一九四七年,曾任驻莫斯科共产国际代表的王稼祥及其夫人来到莫斯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贺子珍的消息,路见不平,才通过与苏联当局交涉,把她从疯人院里营救了出来。

这时毛泽东不得不同意贺子珍回国。一九四七年,贺子珍回到哈尔滨,出席了中共的“全国工会代表大会”。一九四八年,贺子珍到了沈阳。一九四九年,到了天津。可就是不允许她进北京,而被送去上海“继续治病”。在天津小住时,贺子珍托人把女儿送去北京,交给毛泽东,以期待着毛泽东能一念旧情,动动恻隐之心,毛泽东却把女儿娇娇留了下来,交给江青抚养。江青让娇娇姓了自己的姓氏,取名“李敏”。贺子珍得到的只是毛泽东的一纸便笺:

自珍:向您问好:娇娇在我身边了。我喜欢她。望您保重身体,革命第一,身体第一,他人第一,顾全大局。

毛泽东有意识的把子珍写为“自珍”。从这项“最高指示”里,可以看出毛泽东是如何独裁霸道、又工于心计的了。据说毛泽东一九五七年南巡上海时,曾召贺子珍见过一面,彼此都十分冷淡。之后,贺子珍一直被软禁在上海一座禁卫森严的花园别墅里,渡过她孤苦冷漠的冷宫岁月。

一九五九年七月上旬的“庐山会议”期间,江青在杭州游山玩水。毛泽东大约是到了贺子珍的家乡江西地界后,良心偶有萌动,让江西省委负责人秘密接贺子珍来山上见面。这是毛、贺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毛泽东是背着夫人江青而跟她见面的。贺子珍刚进大门,就看见彭德怀和毛泽东在用雷鸣般的声音争吵……后彭德怀走了出来。贺子珍走向前去,彭德怀忙不迭伸出一只大手,两位井冈山时期的老战友紧紧握手,但彭德怀甚么也没有说……贺子珍在毛泽东的住处,第一次看到了风韵可人的张毓凤小姐,明眸大眼,肤色白嫩,梳着两根黑油油的粗辫子……

毛、贺在庐山会晤,被江青获知。待江青从杭州匆匆赶上山时,贺子珍已经下了山。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去世,江青禁止贺子珍前去北京吊唁。直到“四人帮”倒台,江青被捕,贺子珍才来到北京的“纪念堂”里,透过水晶棺看到了那折磨了她大半生的负心汉。

贺子珍于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病逝。

 

第五节

女作家丁玲忆当年风流

 

丁玲原名蒋冰之,湖南临澧县人,一九O六年生,一九二六年后以《莎菲女士日记》等小说驰名文坛,为一代追求个性解放的女作家的佼佼者。曾在北京与沈从文、胡也频同居,后与胡也频结婚。一九三一年胡在上海被国民党处死,她加入共产党地下组织,并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杂志。一九三三年被捕,关押在南京监狱。狱中与一“特务”同居,并生下一个女儿。一九三六年夏获释,旋即赴中共主力红军所在地瓦窑堡。

正是在瓦窑堡,丁玲与毛泽东相识,并达成短暂的亲密情谊。其时,周恩来、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熬过了最艰苦的岁月,住在瓦窑堡休息、整顿。其时,举国上下,民众要求抗日、反对内战的浪潮风起云涌。此时,毛泽东的妻子贺子珍住进了老乡家里,去生第五胎女儿——娇娇,即后来的李敏。毛泽东是个无论公事、私事均欲望极强、难耐寂寞的人。他利用贺子珍生育这个闲暇,而与其他女性作“超越同志感情的交往”。下面引述丁玲女士本人晚年的一段回忆。晚年的丁玲本是一个一改她年轻时风流浪漫品德、思想意识十分马列的老作家。可以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多年岁月(一九五五年—一九七九年),都是在中共的监狱里及劳改农场里渡过的。她是知识分子被中共洗脑成功了的典型。可是一九八一年,他接受美国爱霍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邀请,到北美访问旅行了近半年,真正呼吸到了人间的自由空气,并无形中受到感染。一九八二年春天,她回到了中国大陆后,思想上也一度呈现过“解放状态”,或称“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污染。

该年盛夏,她来到渤海湾避暑胜地大连,跟一位爱好文学的中年科学工作者同住在一所疗养院里,清爽的海风,金色的沙滩,婆娑的绿树,难免勾起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无限情怀,回忆往事,其中不乏对毛泽东的楚楚哀怨:

“他是个帝王思想很重的人,那时候的红军队伍,中央机关,驻扎在陕北瓦窑堡,可不像后来的这样风光排场。经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九死一生,剩下的人,兵残将败,惨不忍睹。无论是高级领导人还是普通士兵,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四散在当地老百姓家里,懒懒散散地进行整休。

“这就是我一九三六年离开南京监狱,到陕北来投奔中央红军时看到的样子。在瓦窑堡,我第一次见到‘毛委员’。他瘦高瘦高的个子,头发也很长,衣服很旧,裤子上打着补丁。那时大家还不称他为‘主席’,熟人都喊他原名‘润之’。他大约原先也听过我的名字,晓得我也是湖南人,所以见了面很随和,亲热,爱开玩笑:‘久闻不如一见,你就是鼎鼎大名的丁玲啊?’他问了我许多上海、南京的情况,特别是鲁迅和‘左联’的情况,为甚么要有‘国防文学’和‘革命大众文学’?这两个称号的争论等等。

“有三天三晚我们都在一起。后来话说的多了,他便说起跟革命相关的事来。他拉着我的手,扳住我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来。他封贺子珍作皇后。‘丁玲,你就封个贵妃吧!替我执掌文房四宝,海内奏折。但我不用你代批奏折,代拟圣旨……,那是慈禧干的事情,大清朝亡在她的手里……’接着,他又封了其他的一些红军女性作六院贵妃。再后,他和我数起七十二才人来。可是,瓦窑堡地方太小,又很偏僻,原有居民不过两千人,加上中央机关干部,警卫部队,也不过四五千人,又是一个以男人为主体的世界。把瓦窑堡地方上稍有姿色的女人算在一起,也凑不了七十二才人。还包括了几个没来得及逃跑的财主家的姨太太呢。

“他是个有趣的人。在他最落魄的日子里,也没有忘记作皇帝梦。他扯着我的手说:‘看来瓦窑堡民生凋敝,脂粉零落,不是个久留之地,嗬嗬嗬……’”。

丁玲老人是带着批判的意识忆及这段甜蜜的往事的。事后,他又大约觉得说漏了嘴,对“伟大领袖”大不敬,很有些后悔。他严肃地告诫那位中年科学工作者,伟大领袖这类开玩笑的事,不应在传给第三个人听,谁传了谁负责任。中年科学工作者见老人一片至诚,当然答应保密。为免事端,两人相互敬而远之,不再往来。

再说当年丁玲随中央红军抵达延安,便在周扬为副院长的鲁迅艺术学院小住过一些时日,并继续写作。那时丁玲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其时已发生过“西安事变”,国共两党达成了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毛泽东则正式坐上了“中央军委主席”的交椅,取代周恩来执掌兵权。风姿绰约的北平女子吴广惠、金发洋女史沫特莱亦来到了延安,并进入了毛泽东的私生活,自然把个容易惹是生非的女作家置之脑后了。毛泽东只是让他到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去看看,深入民众,体验生活,搜集创作素材。丁玲依言到了山西太行山的八路军总部。据说她最初追求过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后又追求总参谋长刘伯承,均未获结果。于是重返延安,在“红军大学”任教,并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后与她的秘书、小她十四岁的剧作家陈明结婚。

一九四二年三月,她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了著名的《三八节有感》,道出了“革命圣地延安”妇女们生活苦闷的真实状况,加上该报发表的另一篇散文《野百合花》(王实味作,他于一九四七年被康生秘密枪决),引起贺龙等一批前军人的愤怒,指目文化人在后方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声言要毙了这些摇笔杆子的。毛泽东为着安抚前线军人,将《三八节有感》、《野百合花》纳入“整风”内容,进行了严肃批判。抗战胜利后,丁玲去了华北,参加农村土地改革,恰恰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耀在桑干河上》,经中共推荐,获一九五一年度“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

中共建政北京后,丁玲历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文藝報》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席等,红极一时。她与中共的另一员文艺大将周扬宿怨新仇,关系日趋紧张。

一九五五年夏天,毛泽东忽然念及旧情,约请丁玲在中南海里划过一次船。玉液泛舟,眷顾隆恩。小船上只有毛泽东和丁玲两人。毛泽东自然是亲自掌舵了。忆述之余,毛泽东忽然问:冰之,你工作有甚么困难?你觉得周扬这人怎样?丁玲见主席又亲切地唤起了自己的小名,一时便忘乎所以,半娇半嗔地把历年来心中积蓄下的对周扬的怨恨,一古脑列数出来:周扬有十大问题……丁玲太过天真,太过事业心,太过政治化了。她原该绕过毛泽东的话题,说些开心有趣的事,逗毛泽东快快乐乐的,使毛泽东喜欢她的知识和智慧,为日后的再次被宠幸铺平道路。可是共产党的斗争哲学使她执迷,只急于告御状而不揣摩毛泽东的帝王心理,从而犯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误……毛泽东认真地听着,凝视丁玲的面庞。此时的丁玲,年近半百,身子发福,头发也变了色,脸上有了皱纹,徐娘老矣,不复当年风韵……毛泽东耐心听她讲完,倒真的笑了:“你讲周扬有十大缺点,我倒是觉得周扬还有两个优点,他的马列主义水平可以……”。

此后,毛泽东再没有单独召见过丁玲,他已觉得她已是个乏味的女人。

一九五五年,在“文敌”周扬的主持下,呈报毛泽东同意,丁玲以“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一案被捕,一九五六年获释,闹翻案。一九五七年,经毛泽东亲自批示,将丁玲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丁玲被流放到中苏边界的“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在“北大荒农场”,她还曾经直书毛泽东,请求帮助。毛泽东在感情上、政治上均抛弃了她,自然不再理会并为其平反,继续下放到山西农村劳动。直到一九七九年,华国锋被邓小平赶下台,她才以病老之身,回到北京,重新当上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令人深思的是,历尽三十年的政治折磨之后,她仍然保持着共产党人的传统的左倾意识,对新进的中青年作家及其作品,指责多于鼓励,且都是政治上的指责。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丁玲于北京逝世。直到临终前,她仍在为自己一九三六年南京监狱的“变节”一事奔走,以求历史的清白。中共总算为她作了彻底的“改正”,她才结束了她多姿多彩而又多灾多难的一生。中国大陆的青年一代作家不太能够谅解她,原因是她明知包括毛泽东在内的种种虚伪腐败的生活真实,且她本人又是长期的受害者,却固执教条,不肯清醒。

 

第六节

延安史沫特莱之谜

 

史沫特莱出身于美国南方一个贫穷劳工的家庭。受家庭影响,她从小同情和向往激烈的工农革命。

一九三七年春天,史沫特莱以记者的身份来到延安,采访“中国工农革命的传奇英雄”。当时,她芳龄二十五岁左右。她像西方的大多数年轻的知识女性那样,正直热情,富于幻想和冒险精神,追求热烈而浪漫的感情。她美丽而活泼,不拘言笑,住土窑洞,喝小米粥,啃窝窝头,更穿一身八路军制服,很能跟延安的军民打成一片,自然也很快赢得了中共高层领导人物的好感。

这位金发碧眼的洋女郎,在延安访问的几个月时间里,即跟好色的中共领导人毛泽东闹出了色闻,当时风传颇广。可以肯定,史沫特莱和毛泽东之间,不存在甚么“同志之爱”,只是异国异种成年男女的猎奇猎艳,彼此达成心理上的好奇满足而已。史沫特莱大约是毛泽东生平中唯一的洋女子。

据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中共老人于一次闲谈中提及:在当年的延安,女同志都很土气,衣宽裤肥,不事修饰。史沫特莱身上却是曲线分明,最富性感的了。她跟“伟大领袖”一交往,头一回握手,第二回拥抱,第三回亲嘴……使得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大为惊讶这个人的礼节……有一回,毛的一个警卫员偷偷地跟自己的老乡说:洋姑娘真好玩,俺主席每回去她的住处看望她,她搂着俺主席亲嘴,都要亲上半个时辰……

这是当年延安悄悄流传的一则小道消息。警卫战士自然只有站在窑洞门外站岗的神圣职责,不经传唤,是不能进入首长的工作场所的。但在中国人的时间观念里,一天等于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半个时辰即是一个小时。男女间一个小时相互搂抱着亲吻,自然有充裕的时间做完一些别的事情了。史沫特莱与毛泽东之间,大约在行为上过于失之检点了,使得毛泽东的妻子贺子珍忍无可忍,到了要命令自己的警卫员去“毙了那洋妖精”的地步。毛泽东也不想让色闻闹得过大,才要求史沫特莱离开了延安,去到别的抗日根据地继续采访。食色性也,在毛泽东看来,男女欢娱,原是生活极普通的需要。

史沫特莱后来写了多部记述中国工农革命、妇女解放的书,把她认识的中国介绍给西方的读者。其中一部名为《中国的土地》的书,单是德文版就印行了五十万册。史沫特莱是有深情厚谊于中国了。在中国大陆,史沫特莱、斯诺、路易斯·斯特朗,至今是三位著名的美国故友。

 

第七节

吴广惠小姐之谜

 

美丽动人的吴广惠小姐,在一九三七年来到延安,是个昙花一现的人物。她的同时代人似乎已经把她忘得清清静静,或是为领袖讳,刻意不再提及她。倒是美国作家斯诺的前任夫人韦尔斯,为我们留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纪实性文字:

“吴广惠,一九一一年出生于河南,父亲做过北洋军阀政府的盐务官员。除父母亲外,她有两姊两妹一弟,她本人排行第三。学生时期,她深受一九二六年“五卅惨案”的影响,参与过众多的学生运动,是激烈的学生领袖。大学毕业后,她曾在中华戏剧学校任教。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她与北大的一位毕业生结婚。婚后在丈夫的经济支持下,负笈日本,在帝国大学攻读。她的丈夫曾竭力反对她去延安。但直到她去了延安之后,两人仍然保持着夫妻关系。据她本人说,她渴望到延安去,考察延安的新教育方法。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之后,她在西安参加过若干妇女运动。后来,她经一位和她住在一起而对政治有认识的女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共产党员,终于在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九日被保送到延安学习。她上过博古、张国焘、毛泽东等人的课。但直至她离开延安时,她还没有加入共产党。

   “她是延安的一位优秀的演员。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有良好的教养,文静有礼,娇艳妩媚……相当漂亮,长发及肩,梳的是三十年代城市女性最时髦的发型,跟延安其他妇女所梳的那种性别难辨的短直发型,大大不同……吴广惠和我是延安唯一的两位卷曲头发及行唇膏的女人。”

韦尔斯忆述着: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她和毛泽东曾经发生过任何的通奸事件。以她的聪明清高,她实在难于甘居“妾”的地位。何况她自身又已经有了丈夫……当我获知毛氏的妻子曾经认真的对待此事时,我仍感到惊奇。在那个夏天,吴广惠曾经拒绝了一切企图向她求爱的人。她并向我表示,恋爱乃毒药,她本人并无空闲浪费在这种事情之上。她的话既然那样具有说服力,故此,她要钓得最大的一条鱼,把她的鱼饵抛向了‘主席’,作最冒险的事,当时并没有进入我的脑海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呢?一九三七年,毛泽东驱逐了三个女人离开延安。他驱逐了他的妻子和史沫特莱,但吴广惠的事却引起了一个问题,一九三七年五月卅一日,我应邀前往探望住在山坡的宽敞窑洞里的美国新闻记者史沫特莱……我在日记里写道,吴广惠烹调胡椒鸡蛋,史沫特莱从菜馆叫人送来白菜汤。正当我们开始谈话之际,毛泽东进来了。看样子他是个常客。他在那个晚上,情绪畅旺。史沫特莱崇敬地瞧着毛氏。吴广惠亦以崇敬英雄的目光瞧着毛氏。片刻之后,我吃惊地看到吴广惠走过去,傍着毛泽东,坐在长凳上,她十分温柔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吴广惠宣称她喝酒太多,并装出十分木呐的表情。当时我似乎觉得那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原应想起她是个职业演员。毛氏亦显高兴。他也宣称自己喝酒太多。吴广惠大胆地把手握着毛氏的手。当晚她不停的这样重复做。

韦尔斯继续记述道:

“当我在延安之时,曾经有人对我说,毛泽东的妻子曾经威胁,要派遣她的卫兵枪毙史沫特莱。毛泽东对她俩人都大发雷霆。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没有说明原因。相信可能是由于史沫特莱曾经做过事,且过于妨碍公众,故此不久即不容于延安。估计她曾经引起毛氏和他的妻子之间发生麻烦。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吴广惠曾经与这件事牵连在一起……当我在延安时,所有这些事情,在那里都是保密的……”

关于当年毛泽东曾经跟吴广惠、史沫特莱有过多角关系,上面那位不肯透露自己姓氏的中共老人,是这样忆及的:

“吴广惠女士比史沫特莱到达延安的时间要早两个月左右。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开初一段时间,言行举止,都很有教养。经过内部政治观察,她也没有甚么复杂的社会背景。重庆方面了解到她的英语不错,就把她安排在主席身边做翻译工作,还兼做主席的英语教员。主席一生都在学习英语,却总也不见进步。一九三七年夏天,两位西方女记者史沫特莱和韦尔斯,先后到延安采访,就都是由吴广惠替主席担任翻译的。

“史沫特莱抵达延安之前,吴广惠做事规矩有礼,贺子珍对她印象不错,喊她小吴、小吴的,经常派警卫员送些好吃的时鲜东西。当时延安的物质生活十分艰苦,只有主席等少数地位最高的领导人享有特殊照顾。问题出在史沫特莱抵达之后。西方的女子,在男女关系上,原是很开放的。不久延安的干部中悄悄起了传言,说洋姑娘勾上了咱主席。咱主席也喜欢洋姑娘。还说他们站着就怎样怎样,洋姑娘总是咬主席的肩膀。因为刚刚结束了长征,死了那样多的红军战友,大家都要维持主席的威信,这类传言很快就被各级党组织压制住了。

“为着工作方便,吴广惠和史沫特莱同住一座窑洞。史沫特莱住里间,吴广惠住外间。主席跟史沫特莱有了那层关系之后,不免把妻子贺子珍的脾气如何如何不好,常为些小事又哭又闹,甚至动手动脚等等都说了。这些话,自然又都是由吴广惠口译给史沫特莱听的。不觉地,两位女士都对毛泽东的不和谐的家庭生活寄予同情。史沫特莱是迟早要离开延安的,她和主席都很清楚,于公于私,彼此间都不可能保持长期的亲密关系。史沫特莱是个很热情并乐于助人的人,看着吴广惠那风情万种的娇好模样,又通英语,极有学问的,遂起了要撮合她与主席的念头……

“主席是何等聪明的人!百事明察秋毫。史沫特莱的美意,他还有不明白的?其实他早就喜欢着吴广惠女士了,只是疑着贺子珍的哭闹罢了。慢慢地,吴广惠女士也动了心,她本来就是把主席当作当代一伟大英雄来崇敬的……这以后,每逢主席来访,史沫特莱不是插上门,躲在里间打字写文章,就是借故外出访问别的领导人,而让主席和吴广惠单独留在窑洞里,干他们喜欢的事情。警卫员当然只能站在窑洞外面站岗,以防有人突然闯入,危及主席的人身安全。

“主席和吴广惠女士的事,终于传到了贺子珍的耳朵里。有天深夜,主席又留在吴广惠的窑洞里,两个交谈正欢,情意正浓,贺子珍却悄悄而来,大声拍打吴广惠所住的外门。吴广惠只好去开了门。屋里却没有灯。贺子珍以手电筒照着,发现主席坐在黑角落里,便控制不住自己,大怒了起来,又喊又叫,跳起双脚又哭又骂。住在里间的史沫特莱听到哭闹声,便跑出来相劝,不料竟被贺子珍挥着手电筒殴打。因为贺早就恨她勾引了自己的男人,如今又怀疑是她在吴广惠和丈夫之间牵线搭桥……当时,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很不像话,堂堂的中共中央领袖的住地,鸡鸣狗盗的,影响不好……再怎么着,史沫特莱也是位国际友人呀!你贺子珍是位女英雄,也不能用电筒打国际友人呀,有本事,该打自己的寻花问柳的男人呀!当然,这些都是一个伟大人物的生活小节而已。许多高级将领都说:‘老子出生入死打天下,搞几个女人,算啥?’”。

够了。综上所述,当能清晰地解开毛泽东和史沫特莱、吴广惠之间的谜结了。结果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毛泽东动了龙威,下令将贺、史、吴三人赶出“革命圣地”,自行清了君侧。女人又一次成了他的牺牲品。

需要补充一句的是:史沫特莱是个独立感极强、极重人格、人权的美国新闻记者,吴广惠也是一位追求个性解放的新型知识女性。她们真要是守身如玉,与毛泽东无染,一九三七年秋天,会那么乖乖地服从毛泽东的命令,离开她们深爱着的延安?

 

第八节

可叹可怜的女星蓝苹

 

纵观江青女士的一生,可用“可叹、可怜、可悲、可憎”八个字来概括。江青原姓李,名云鹤,又名李庆云,艺名蓝苹,后又称李进、峻岭。一九一四年生,山东诸城人。中共情报系统的总头领康生是她同乡,对她的浪迹一生起了推波助浪的作用。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九七六年,江青在毛泽东身边生活了四十年之后,康生却在临死前夕,委托毛泽东的亲信侄女王海容向毛泽东告密:江青在历史上是叛徒!演出了中共政治黑幕内的一折活剧,自是后话了。

且说李云鹤小姐面目姣好,体态婀娜,从小不爱读书,而爱风流。从十四岁起,她开始在爱河里摸爬滚打,跟一个接一个的男人纠缠不息。一位美国女记者,于中共文革后期采访过她。根据她本人的口述,返回美国后写过一本轰动一时的《红都女皇》,那上面记述的有名有姓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士,即有十几位之众。其中跟她正式结婚或公开同居过、而值得记述一笔的,则是四位:

第一任丈夫—魏鹤龄,是她在山东省实验剧院学习时的同学,婚后不久即被她抛弃;

第二任丈夫—俞启威,即黄敬(后曾任中共天津市长),由同居而结婚不到三年时间,又因为她爱上别的男人而分离;

第三任丈夫—唐纳,其时(一九三五年四月)她已经到了上海,进入电通影片公司,改名蓝苹。唐纳是位颇能在电影界呼风唤雨的影评家。婚前,它亟需唐纳的吹捧。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又闹开了婚变,追逐名导演章泯,而唐纳却痴情地为之两度自杀;

第四任公开的同居者—章泯,电影导演,有妇之夫。后由于“七七事变”爆发,全民抗战开始,章泯离开了上海,她则远走西安而分手。她经西安转至“革命圣地延安”。

四位男士都不是弃她而去,而是她离“家”出走,是她抛弃了他们。真可谓女中豪杰,脂粉英雄,造了传统文化男尊女卑的反。

三十年代初叶,蓝苹混迹上海左翼影戏界的岁月,与之关系恩爱的男名士还有史东山、郑君里、赵丹、金山、袁牧之等等。

蓝苹小姐抵达延安的时间,应为一九三七年冬。天赐良机,正是毛泽东下令驱逐了包括自己的妻子贺子珍在内的三个女人之后不久。其时,蓝苹才二十四岁,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娇艳欲滴,加上从十四岁开始就从二十几位男人那儿得来的性经验,逐观技艺,正是百战之身,风华浪漫,分外妖娆了。

她初到延安时,在周扬主政的鲁迅艺术学院任戏剧教员。不久即跟一位叫徐一新的上司热恋起来。用一句上海影剧圈内的行话:“蓝苹恋爱,宽衣解带。”徐一新留学苏俄,是中共有名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为鲁艺的训育长。但经她室内室外地接触过徐一新之后,发觉徐徒有虚名,银样腊枪头,政治上没有多大的发展前途,与之恋爱,只是填补一时的心理、生理的饥渴而已。她是个自十四岁起就随时都需要男人性爱滋润营养的女郎。就在这时,他认识了一位改变了她一生的关键人物——中共情报首领康生。最初拉的是同乡关系。康生当时已经四十岁,有家室,执掌着中共至为要害的“锄奸部”,后称为“社会情报部”。康生工于心计,出卖老上司王明而效忠毛氏,剪除异己,一辈子杀人不眨眼。延安上下都称他为“康部长”。

“康部长”第一眼便看中了蓝苹小姐:虽然头戴八角帽,身穿列宁装,仍然显露出了挺俊高挑、亭亭玉立的身姿;鹅蛋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大又亮,鼻子端庄,嘴唇丰满。特别迷人的是,她一笑起来,双颊上就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不正是敬献给主席的尤物吗?“康部长”的双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心藏玄机。主意既定,面对这“可餐秀色”,“康部长”也只能咽口水、饱眼福了。这回,得让“主席”一辈子不忘自己的“红娘”之功,嗬嗬嗬。

这年春节,蓝苹小姐参加中共中央机关的晚会演出。由延安的四大美女孙维世、冯凤鸣、郭兰英、张醒芳献歌献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任弼时等领导人出席观看。应当算是毛泽东与蓝苹的第一次见面。但这次见面。她似乎并未留给毛泽东深刻的印象。多数时候,毛泽东的目光留连在孙维世、冯凤鸣身上。

蓝苹小姐真正引起毛泽东注意,是一九三八年夏天,还是亏了“康部长”的耳提面命,刻意安排。那时节,延安有几所著名的“大学”,除了“红军大学”(后更名为“抗日军政大学”)和“鲁迅艺术学院”之外,还有为中共培养中、高级干部的“马列学院”等。毛泽东为了树立自己的领袖形象,理论威望,经常轮番着去这些“大学”演讲,并亲自兼任了这些大学的“校长”、“院长”。毛泽东以湘潭官话在这些“大学”演讲时,其他学校的教职员工皆可以去听讲的。

渐渐地,毛泽东注意到了,每逢他在台上演讲,第一排座位上,就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同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充满了敬慕之情。在一群土头土脑的女八路里,真是鹤立鸡群了。且这位年轻女同志还听讲得特别认真,不时站起来提问,请“主席”解答。终于,毛泽东动心了。一次演讲完毕,走到第一排座位来,跟年轻美貌的女同志握手、交谈。康生立即予以介绍:她叫蓝苹,上海左翼电影界明星,来延安投奔革命,是个未婚青年。

毛泽东是一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伟人,当即表示,蓝苹同志,你还有甚么问题,欢迎到我的住处去讨论呀!

“主席”召幸,焉有不奔赴的?毛泽东自半年前一怒赶走了三个女人之后,正是旷夫难耐,空床寂寞。蓝苹小姐又是个一心向上的温香软玉,风流情种……速度比十一年前毛泽东在江西永新县遇到贺子珍时更为快捷:第一次上门即留饭,低酌浅饮,亲密交谈,饭后即留宿了。蓝苹小姐自然使出浑身解数,风情万种。她看得出来,毛泽东大约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狂浪过。一夜战斗到天明。天亮时分,毛泽东才抱着她睡去。入睡前,还自我取笑说:从此君王不早朝……

由于还在莫斯科的红军女英雄贺子珍,仍是毛泽东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一回,毛泽东未能像十一年前那样宣称:他和蓝苹同志已是由“同志之爱”转为“夫妇之爱”。因此,蓝苹小姐跟他往来,只能明曰“求教”、“共同研讨马列主义”,暗行床第之欢、男女之术。毛泽东在欢好之余,对蓝苹吟诵开了《唐诗别裁》里钱起的一首五言长律《汀灵鼓瑟》中的句子:“善鼓琴和瑟,常开帝王灵,冯夸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玉,清音入杏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声,流水转汀铺,悲风过洞庭,曲终不见人,江上数峰青。”毛泽东吟诵完毕,取其最后一句的首尾两字,把蓝苹改名为江青。蓝苹小姐于床第之间虽是高手,以她当时知识的贫乏,未必能明白“汀灵”为何物?“苍梧”在何处?舜帝为何故事?

偷情的神秘感和紧迫感,给了他们强烈的性刺激。不久即出了事。一天大清早,蓝苹小姐鬼鬼祟祟地从“主席”窑洞前的栅栏门内跳将出来,警卫战士只见一个黑影,疑是行刺“主席”的奸细,便一个箭步扑上去抓获了。蓝苹小姐跌了个狗吃屎,也不敢哭叫。还是“主席”警惕性高,听见外边的响声,连忙出来解了围……

蓝苹臭不要脸,勾引俺主席!

消息不径而飞,悄悄传遍了整个延安城。中央机关的干部战士,几乎人人都表示出了自己的愤怒。他们的同情心、正义感,使得他们站在贺子珍一边,贺子珍是跟他们一起从雪山、草地九死一生爬过来的,是真正的红军女英雄。

有句乡间俗语说:笑贫不笑娼,骂女不骂男。中国历来是个男性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国臣民有着传统的性心理,无论任何地方发生了男女偷情事件,包括女性观众在内所形成的社会舆论,遭到唾骂的,指为不耻的,总是“淫妇”,而不是奸夫。对于那些能把别的女子搞到手的汉子,反而人人心存羡慕,佩服他小子有能耐,好手段呢。

一九三八年时候的延安正是这样。中共中央机关的干部战士们,警卫部队的指战员们,大都是长征路上的幸存者,出身贫苦文化水平低,阶级感情纯朴,对领袖崇拜,对革命忠诚。蓝苹小姐一时成了千夫所指、人人切齿的臭妖精,破坏“贺大姐家庭幸福”的罪魁祸首。工农红军战士们大约很少想到,在这些男女偷情的事件中,“毛主席”应负一份主要的责任。

一位知识分子出身的老红军干部,忆及延安的这段风流公案时,颇有感叹地说:

“江青跟毛主席犯了男女关系后,可算倒了大霉,背尽了骂名。学校、医院、部队,每逢召开支部生活会,党小组学习会,众口一词,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议论江青,谩骂江青:‘这个上海滩来的电影明星,资产阶级臭妖精,勾引了咱毛主席,破坏咱子贞大姐的家庭……是只千人骑的花狐狸精!’”。

江青真是满身是嘴辩不明,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有一回,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红军干部,到中直机关医务所排队看病、取药,江青正好排在他的前面。于是,他亲眼看到了红军医生、护士们当众羞辱她的一幕:

你叫甚么名字呀?

江青。

我们的登记簿上可没有人叫江青的。

俺是叫江青呀。

哟,改名改姓啦?你不是演电影的蓝苹吗?

贺子珍大姐知道你改了名吗?

连封号都讨着了!这可攀上高枝儿,做了凤凰了?

红头花色的,领啥子药呀!

咱可不能乱给药呀!

江青低重着头,默不作声,脖子胀得通红,滴下泪珠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哭了起来,没看病,也没拿药,就一头冲出门外去了!

红军医生、护士仍不肯放过她,冲着她的背影骂:

脸皮比瓦窑堡的土墙还厚,也晓得哭?

等贺大姐回来找你个妖精算账!

江青成了众矢之的,她很难在延安住下去了。便是毛泽东本人也很为难。因为中共的高级干部和红军将领中,对他和江青的不正当关系,也颇多微词。政治局内,更有他的对头博古、何凯丰等人,利用此事冷嘲热讽,施加压力。军事将领中,则有贺龙、彭德怀等人替贺子珍同志打抱不平。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便是计多谋足的“康部长”,也无能为力了。

其时,毛泽东虽然掌握了中共军事的指挥权,当上了“中央军委主席”,但中共最高领袖的地位,却尚未稳固,亦未正名。总书记一职仍由张闻天担任。毛泽东既爱江山,也爱美人。倘若需要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他当然是要江山而舍弃美人了。有了江山,何愁美人?在权衡了种种利弊之后,毛泽东终于作出了自己的英明决策,打发江青过黄河,到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去做些实际工作,锻炼锻炼,让抗日战争的烽火洗涤掉身上的小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气息。

毛泽东又要从革命圣地延安驱逐第四个女人了。

江青满心委屈。他本是反对封建意识极为强烈的新女性,却陷落在工农红军出身的干部、战士们的封建意识沼泽地里,作为牺牲品了。但她极不情愿离开延安,离开毛泽东。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了,立即会有别的美人儿补上“主席”的床第空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不肯罢休。好在延安地方地旷人贫,脂粉不盛,他却是个大有名气的美人,举手投足,一频一笑,比那些土里土气的长征过来的红军黄脸婆们,自要强出十倍百倍。何不去找找周副主席,他们夫妇可是延安出名的大贤人,总是那么亲切和蔼,也善于关怀帮助人。他们自己没有子女,却收养了这些红军的遗孤……

想到这一层,可怜兮兮的江青仿佛看到了一线转机。她不敢贸然行动,先去请教一下“康部长”。

“康部长”听她讲了一半,深藏在镜片里的眼睛笑了:

“云鹤,你真聪明,我也正考虑着这一着……主席还只给你透了个意思,没下逐客令?好!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我也怕我这个红娘做不成呢,嗬嗬嗬。快去快去,天不灭曹,周副主席刚从南方国统区回来……”

得到了康生的首肯,江青把自己妆扮得既素洁又妩媚。见了周恩来副主席和邓颖超大姐,就像一个受尽人间凄苦、委屈的孤女,好一番哭诉。谁无怜香惜玉、关爱美人之心?周副主席满口答应,替双方都做些工作,心里转念盘算着:子珍同志去了莫斯科又是学习又是养病,三年两载回不了国,毛泽东同志身边也总得有个女同志照顾饮食起居。人非草木,总是有感情又需要的嘛。与其让毛泽东同志跟那么多女孩子打游击,不时传出些绯闻来影响党中央和八路军的威信,不如让毛泽东同志跟一个较为固定的女性打阵地战,于革命、于战争较为有利。

在井冈山上,周恩来就多方为苏俄顾问李德物色女红军,由于李德性欲极强,许多中国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尽管多次为李德更换女人,但这些女人仍然常常向周恩来大哭鼻子,纷纷要求调离这个“工作”。是周恩来这个善于和稀泥的坦荡“君子”,以“革命需要”和“顾全大局”的名义劝说她们留下。为次,周恩来深得苏俄顾问李德的信任和感激。使之全权领导红军,是毛泽东的上级。他跟朱德、陈毅等人一起两度撤销了毛泽东的“红军政委”职务,并给予停止工作的处分。由于苏俄顾问的瞎指挥,一九三四年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战争失败,三十多万红军大溃退,周恩来渐渐失去了指挥全军的威信。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后,特别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之后,他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毛泽东,并把自己摆在了毛的助手位置上,事事听命于毛泽东。他将自己的胆识才学,过人智慧,投入到与各党各派、各种人物的谈判周旋上,终生乐此不疲。

这也是重新调整关系,消除旧怨的绝好机会。

为了撮合“主席”和江青的好事,周副主席多次带江青去延河边上骑马,跑马是江青到延安后才染上的新嗜好,亦是战争岁月的需要。可是江青命相不吉,有一回,她跟周副主席的坐骑并排奔驰时,竟忘乎所以,放松了手里的缰绳,让自己的马头去冲撞了周副主席的坐骑!坐骑受惊,把周副主席摔了下来……周副主席左臂严重骨折。延安的医疗设备极差,不能治愈,周副主席转道甘肃、新疆,去了苏联。可是路上耽误太久,老大哥之邦的医生虽然医道不差,却提出截肢。周副主席本人坚决反对,只好进行保守治疗。从此,周副主席的左臂就端放在左腹上部,再没有放下来过。

江青在延安背上了新的骂名:臭妖精、骚狐狸、白虎星、扫帚星!勾引了咱主席还不够,又害得咱周副主席折断了左臂!

事已至此,大约是前世作了孽,今世来报应,还有甚么可说的?便是毛泽东本人,也下了决心,打发她上路了。恰逢有一支小分队要过黄河,护送几位干部去山西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江青被编入这支小分队里,上前线去接受新的考验。

临行前的一晚,毛泽东亲自安排了菜肴,低酌浅饮,道不尽此别之后各自珍重的话语:上了前线要好好锻炼,跟工农打成一片,做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等等。眉目传情,眼角堆恨,亦有一般世俗男女的离别之苦!两人心理都明白,烽火连天,哀鸿遍地的战争岁月,离多聚少,生死难卜,后会无期。这最后一晚,江青倒是出于真诚的奉献,使出浑身解数,颠鸾倒凤,莺娇燕喘,香汗淋漓,伺弄得“主席”像神仙之梦。

第二天一早,江青听军号起床,去小分队集合。主席自然不会来作长亭之别。她乖乖地随着小分队离开延安,也没有一步三回头的丢人现眼。一腔凄苦,满腹辛酸,谁人与诉?

部队晓行夜宿,东行两日到了黄河西岸。坐上羊皮筏,渡过汹浪滔天、吼声如雷的黄河,便是“山西王”阎锡山的地盘了。

话说中共自第一次国共合作分裂之后,即采取了“武装”割据方式与共民党的中央政权相对抗。“西安事变”之后,国共第二次合作,更是将这“武装割据”的局面合法化了。中共中央设在延安。延安要往遍于全国的的各个“根据地”派遣干部,或是中共中央要在延安召集各“根据地”的负责人会议怎么办?中共自有一套极秘密又极高明的地下交通网络,叫做单线联系,站站交接。即在日战区、国统区内都设有秘密联络站,每站设地下交通员一名。中共的干部便晓行夜宿,一站一站地由这些地下交通员往前送去。即便地下交通员被捕、叛变、投敌,也损失不大,因他只知道前面一站的地点而已,别的则一无所知。且中共的地下组织会另设秘密交接站,委派新的交通员。

再说江青所属的小分队渡过黄河之后,恰好遇上了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把地下联络站炸毁,交通员也炸死了。小分队的前路断了线。小分队所护送的机关干部也去不了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只好又西渡黄河,打道这回延安来!

对江青来说,正好应了前些时候“康部长”的那句话了:天不灭曹!

回到延安,江青一头闯进“主席”的窑洞里,“主席”正因江青走后落落寡欢,忽然看见江青像个梦中仙女似的出现在眼前,便一把抱住,再不肯放开。毛泽东对待生离死别从不落泪,这时却眼含泪花说:天将汝赐我,奈何?

从此江青在“主席”身边,做了一段小鸟依人的娇娘。

毛泽东也不再顾忌甚么了,公开与江青同居,生米煮成了熟饭,既成事实。一个重要原因,是江青于床第之间,身手不凡,花样良多,能够给他以前所未有过的满足。甚么陶斯咏、杨开慧、贺子珍、吴广惠等等,她们就那么几下子,都不能跟江青相比。

毛泽东自认自己身上,兼有虎气和猴气,且以虎气为主。在对待江青一事上,却充分体现了他的猴气。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犯了众怒,而要做好各方面的工作,甚至作些妥协让步。美人可以失而复得,江山丢了难再。因江青而影响自己的“最高领袖”的地位,这事是万万做不得的。毕竟,贺子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深得广大红军将士的爱戴同情。

不久,周恩来从苏联养伤回来。周氏是个坦荡君子,对江青毫无怨言,仍热心撮合她跟“主席”的好事。加上一位幕后的“康部长”献计献策,再加上毛泽东运筹帷幄,请周恩来做贺龙的工作,让刘少奇说服了老乡彭德怀副总司令,又让张闻天、朱德、任弼时去缓冲博古、何凯丰的非议。他本人则放低姿态;同意中央政治局对他和江青的特殊关系作出约法三章:

一、江青不可称为毛泽东夫人;

二、江青只在生活上照顾毛泽东同志,不参与党内政治活动;

三、下不为例。党内其他同志不能沿用此例。

据称,政治局的约法三章,是博古、何凯丰等人的胜利,形同一次对毛泽东的党内警处分。毛泽东、江青都在约法上签了字。当时只求能在一起,其余的还来不及计较。或许,毛泽东、江青其时都心照不宣,有了默契:一切留待时日。恩恩怨怨,二三十年后图报也不晚。可惜博古、何凯丰两人去的较早,后来惨遭报复的,为彭德怀、贺龙等人。

 

第九节

冯凤鸣之谜

 

江青能够跟“最高领袖”合法同居,取得梦寐以求的位置,她真正感恩不忘的,是同乡“康部长”。在这件百年大事上,她和康生是互为需要、天和之作了。此后康生深获毛泽东信任,终生恩宠有加。毛泽东则有了康生这位“情报部长”之后,剪除异己,如囊中取物了。

却说江青生活在毛泽东身边,初时不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生活上对毛泽东体贴入微。毛泽东喜欢跳舞,她成了毛泽东的舞蹈教师。毛泽东喜欢书法,她替毛泽东研墨展纸,并跟着习字。一切服从毛泽东,江青是浪女回头,想方设法做一名贤内助,的确难能可贵。

她深知“主席”好色不倦,最担心“主席”移情别恋。在这桩烦恼面前,唯一可以讨教、信赖的,又是这位“康部长”,“康部长”总是诲人不倦:

云鹤,我这红娘,算是当过了。日后的事,就看你能不能跟主席建立起和睦稳固的家室了。

康老师,俺没有把握……男人的心,杯水主义,易变的……

要稳住男人的心,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康老师,您是说……

你是个聪明的小女子嘛。前年,你来见我的第二回,就善解人意的嘛!

康老师,不要开玩笑,我如今有主了……

不要误会,我斗胆说一句:主席日理万机,工作繁重,是不是?在私生活上,他若有甚么特殊的需要,你应尽量的满足他,而不是非难他……巧笑婧兮,不过如此。你要做个宽厚的贤内助。长久夫妻嘛,一定不要争风吃醋,一定不要步贺子珍后尘。

康老师的意思是……

得放松时且放松……云鹤,以你的机灵,还用我说下去?

江青懂了。她恭敬地点着头,对康老师充满了崇敬和感激。难怪小的时候,就常听诸城老家的街坊们说甚么“家花没有野花香”啦,“端在碗里、瞧着锅里”啦,“娃娃是自己的乖、婆姨是人家得好”啦。

这些日子,江青已深深感到,“主席”的确是个不同凡俗的“英雄”,军机大事,运筹帷幄;男女性事,欲望极强。他才四十几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康老师教导她要思想开通,不为别的女子跟“主席”怄气吵架,才能维持住长久的夫妻情分、婚姻关系……她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反对封建礼教,反对男尊女卑。她的身子就是武器。她的主义是:男人可以玩女人,女人不是一样可以玩男人?想不到,来到延安,攀上了高枝,做了凤凰,却终归也逃不出封建夫权的巨掌。

江青是个深知利害关系的人。她今日已经拥有的,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不能丢失。于是,为了表现出她不同于“主席”过去几位女人的雍容大度,乃投“主席”所好,做出一件最讨“主席”欢心的事儿来。

其时延安有座平剧研究院。这平剧院却不专演平剧,而是歌剧、京剧都演。革命的需要嘛。中央领导人也各有所好,戏剧艺术不搞单打一。江青本人也曾在平剧院里参加过演出。剧院里有几位女性名角:郭兰英、孙维世、张醒芳、冯凤鸣,称为“四大美女”,其中以冯凤鸣为第一美女。

冯凤鸣,原是一位南洋富商的千金,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天生丽质,心性高洁。是一位热爱祖国的华侨青年。她因痛恨日寇的残暴,老远跑回广东,参加抗日纵队,先在一所干部学校接受训练,后被保送到延安“深造”。因年轻美貌,又具戏剧天才,先在“鲁艺”学习了一段时间,分配在平剧研究院做演员。江青算是“鲁艺”戏剧系的人,因此相互间早就认识了的。

江青陪毛泽东看过冯凤鸣的几次演出,如《林冲夜奔》、《三打祝家庄》等。演的都是配角,不是甚么重头戏,因之毛泽东并无深刻印象。一天晚上,他们又去“鲁艺”礼堂观看冼星海编导的三幕民歌剧《农村曲》。这曲戏的女主角是冯凤鸣。歌喉婉转,清亮甜润,唱、做具佳。尤其是冯凤鸣那楚楚动人的丽影,见而难忘的扮相、身段……这时,江青不能不注意到,“主席”看得忘了形、着了迷,嘴里不住的称赞:小冯,强过郭兰英……郭兰英演甚么都是一个样子,劲头十足……风鸣却是演甚么就像甚么……

江青看在眼里,明在肚里。“主席”真是懂得欣赏美人……她心里顿时象倒了一罐五味汁。但她记起了“康老师”的教导,一定要缠牢了自己的伟大的男人,叫他没法摆脱自己。

当晚一起看戏的,还有朱德夫妇,刘少奇夫妇,李富春夫妇等。散戏后,江青拉上李富春的夫人“蔡畅大姐”,邀请漂亮的小冯同志一起去中央领导人的住地枣园吃宵夜。

冯凤鸣跟着江青、蔡畅两位大姐坐车来到枣园。这是她到延安后头一回进枣园。平日,这里警卫森严,不听传唤,纵然是老红军干部,也不准进入的。她们一行到“中央首长”的小灶食堂吃点心。几位“中央首长”都和气地跟冯凤鸣说说笑笑,跨她演得好。“主席”更是坐在她的对面,边吃饭、边看她、边赞扬,对平剧院的工作作了一些指示。江青放下筷子在一个小本子上纪录着,以便找机会去传达。冯凤明却只是注意到“主席”真能吃辣,菜里汤里,都放了红辣椒,看着就使她冒汗。

吃过宵夜后,别的首长和夫人、孩子都走了,江青也不知甚么时候先离开了。“主席”邀冯凤鸣去隔壁的住处再谈谈文艺工作,回头再叫警卫处派车来送她回去。她乖乖地跟着“主席”来到一座宽敞、温暖的窑洞里,却没有见到江青大姐。“主席”的双臂已搂住了她,抚摸着她,任由她作着无力的挣扎……后来她放弃了抵抗,任由“伟人”剥光了衣服,裸露出她冰清玉洁的侗体……她平时那样尊敬、爱戴的人物,现在却这样虎猛猴急、气喘如牛、含混不清地说着爱她、想她、要她等等话语?一个未经人事的美女,面对这个久经“战阵”的男人,真令她精神上、肉体上都难以招架。她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只不知别的女子,遇上她这样的情形会怎么想、怎么做?都是逆来顺受?“主席”平时找“鲁艺”和平剧院的年轻女同志来谈工作,是否都是这样?江青大姐都能容忍?他们是些甚么样的人?

事后,冯凤鸣十分痛恨。对于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理想,也产生了动摇。她开始怀疑延安的一切,怀疑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因为她是个血性女子。任你甚么“领袖”、“伟人”,不是她自己倾心所爱者,皆无法容忍。后来,她神秘地从延安失踪了,有人说她被“除奸部长”康生整肃了,罪名是“海外潜入特务”。也有人说她回到了海外,不知所踪。她的结局,至今仍然是个谜。又有人说她留下了一本记述她延安生活的珍贵日记本。香港甚至有人找到了她的日记,整理成《狂飚时代》一书出版,风行一时。

 

第十节

人见人爱的孙维世

 

毛泽东跟江青结合之后,由于江青不在区区男女关系之类的小节上跟他胡搅蛮缠,使得他能集中精力,在党内大展拳脚,分化瓦解政敌。从一九四一年起,他跟刘少奇建立了亲密关系,他让刘少奇做了“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他自己则做了“苏区正确路线的代表”,形成了两大势力的结盟。他依靠彭德怀、林彪、刘伯承、任弼时、罗荣桓,稳住了周恩来、朱德、贺龙、聂荣臻,中立了张闻天、陈毅、刘志丹、高岗、徐向前,孤立了张国焘、王明、博古、何凯丰。而于一九四二年开始了著名的“延安整风运动”,在全党上下彻底清算张国焘、王明路线。

这时,毛泽东手上有两张王牌,一是掌握了中共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二是通过康生严密控制了中共的情报保卫系统。毛泽东是在中共党内搞政治运动的高手,大运动里套小运动,“延安整风运动”中,套进了“党内锄奸运动”,“干部抢救运动”。目的在于剪除张国焘、王明、博古等人的亲信党羽。康生这位中共的贝利亚,秉承毛泽东的旨意,肆意把锄奸范围扩大,把大批从全国各地投奔延安的热血青年打成“特务”、“内奸”,严刑拷打,刑讯逼供。一时间,延安被闹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革命圣地成了人间地狱。直到一九四四年,毛泽东看着张、王的党羽已剪除得差不多了,张国焘本人已经潜逃,王明、博古已俯首称臣,才下令停止“党内除奸运动”。亲自为被误会、被关押、被吊打的同志们赔礼道歉,致以三鞠躬礼。一方面平息了众怒,赢得了人心,另一方面又保护康生过了关。

一九四五年,刘少奇首先提出“毛泽东思想为全党工作的指针”,毛泽东则竭力推荐刘少奇的《论共产党的修养》一书,把它作为全体党员的必备教材。于是,在距离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于一九三八年在莫斯科召开)整整七个年头之后,中共召开了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是一次对毛泽东歌功颂德、狂热崇拜的大会,毛泽东被推上了中共至高无上的“伟大领袖”的地位,一身兼任了“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央书记处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央党报编辑委员会主席”。确实令他过足了“主席”的瘾。从此,毛氏开始了他的独裁统治,大全独揽,小权也不分散。

一九四六年,在美国友人赫尔利的调停之下,国、共两党重开谈判,协商民主建国。毛泽东飞抵重庆住了四十多天,与蒋介石委员长签订了“双十协定”,可国共双方仍然磨刀霍霍,军事摩擦不断。嗣后,美国政府又改派总统特使来马歇尔调停国共内战,签订了《停战协定》,并在中国一住就是一年多。马歇尔回国后,过了几月,协定被全面撕毁,进行了全面内战。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北平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改北平为北京,中共取得了中国大陆的统治权。

由于中共从成立那天起,就是一个由苏俄出钱、出人、出枪、出炮培养起来的马列主义的党,夺取政权后,自然要尊苏联为“老大哥”,外交上、政治上实行“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看齐”的一边倒政策。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泽东亲自率领中共代表团,赴莫斯科拜会社会主义的“总帮主”斯大林,并与之会谈。副团长为政务院总理周恩来。

毛泽东、周恩来一行坐火车专列从北京出发,专列驰过华北、东北平原,出满洲里,然后横穿西伯利亚大草原。全部行程需六天六晚。担任代表团俄语翻译组长,是周恩来的养女孙维世。即当年延安平剧院四大美女之一的孙维世。后来她被保送至莫斯科专修俄语。一九四九年学成归国时,已是一位芳龄二十八岁、光彩照人的大美人。

在驰往莫斯科的专列上,孙维世临时充任了毛泽东的俄语教员。却说这毛泽东氏,对中国古代诗词歌赋多有涉猎,尤其精习了历代帝王的禁宫权术。可是对学习外语则是天生一条笨虫。在中学时代,他的英语就从未及格过;在延安时,虽经吴广惠、史沫特莱等女士的多方调教,亦无寸进;以后终生都在身边设有英文秘书;文革时,毛泽东已过古稀之年,仍由唐闻生、张含之等年轻美女教授他英文……可说是终生都在学习英文,可也终生都像江青一样,从未分清过“古德依勿宁”(Good evening)与“古德乃”(Good night)的不同。

毛泽东临时抱佛脚,快要拜见伟大的斯大林元帅了,还没有学会用俄语称“同志”、道“晚安”。孙维世天真浪漫,只好手把着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耐心教读。

漫长的路程,无边无涯的西伯利亚大草原,异国风光……毛泽东每天跟周恩来及一大批苏俄问题专家聚会一次,研讨中苏两党两国的有关问题,如苏联红军撤出东北地区问题,苏联归还中国铁路问题,旅顺口海军基地的租借问题等等。工作的时间,毛泽东就在自己的专用的书房兼卧室的车厢里,由美丽动人的孙维世一字一字地教他俄语。一天傍晚,毛泽东捏着孙维世柔软的手,心神不定,郁郁寡欢。孙维世以自己女性的细心,又是晚辈身份,原本又十分敬爱着伟大领袖的,便问“主席”有甚么不开心的事。“主席”便吐着粗气,将自己跟江青的不和谐关系,慢慢地道了出来:江青最初跟他结合那阵,表现还不错,循规蹈矩的,做了几年贤妻良母的……可是近两年来,由于做了夫人,地位日尊,就忘乎所以,或者现出了本性,飞扬跋扈起来,动不动就哭哭闹闹,寻死觅活,纠缠不休……贺子珍同志到了天津,都不能进京。她一听说贺子珍要进北京,她就要拼命……最近医生给她检查了,是子宫长了瘤子,不久也要去莫斯科,请苏联医生做手术……夫妻关系也越来越淡了……自己的一言一行,又都代表着全党全军……因此十分苦恼,身边少了一个人啊……孙维世作为一个及笄女子,感情极为丰富,听着敬爱的“主席”的这番述诉,不禁又害羞、又同情。她是坐在马背上、被红军战士背在肩背上、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她受了红军叔叔阿姨们的影响,原本就同情贺子珍、讨厌江青的。现在“伟大领袖”向她吐露了心事,她不禁把手捏得更紧了。伟大的领袖,也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幸。当那伟大的身躯向她靠拢过来时,她也没有退避,只是心口上一阵阵乱跳。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主席”,嘟起红苹果似的腮帮,仿佛在说:您千军万马都指挥了,还不会处理自己的事……“主席”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主席”的眼睛也很亮,也是好看的双眼皮……她忽然起身要回自己的车厢去。但“主席”却捏住她的手不放,请她再坐一会,不要离去:好多话,还没有说嘛;许多事,可以从长计议……“主席”的手好暖和、温情。车厢里的暖气开得真足……只听脚下的车轮,嘭咔嘭咔有节奏地滚动……一只大手又搂住了她,抚摸着她。她浑身都颤溧着,很快就酥软了……车厢里暖气开得真足,她身上本来就穿得单薄……她迷迷糊糊,像在做梦。痛苦的梦,快活的梦?一个由女子变成女人的梦……

这晚上,孙维世于昏昏糊糊之中,以纯洁的处子之身,伺奉了“伟大领袖”。“伟大领袖”竟玩世不恭地说:“三大战役”,如登仙境。

第二天一早醒来,孙维世才明白自己睡在谁的床上,发生了甚么事情。“伟大领袖”正睡在自己的身边打鼾,连鼾声都那么响亮、不凡。她慌忙穿好衣裙。浑身又酸又痛,两条腿像受了伤似的沉重,走路都感到困难。昨晚上怎么也打不开的房门,这时却一拧就开了,她逃了出来……

隔着一个车厢,就是爸爸周恩来的书房兼卧室。爸爸的房门已经开了,爸爸正对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平原雪景做晨操。孙维世投进了爸爸的怀抱里,痛哭了起来,爸爸正不知出了甚么事,忙去关了房门,问了女儿好半天,女儿才抽抽噎噎、半吞半吐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是晚辈,我的女儿……红军遗孤,干出这等事来!干出这等事来……

爸爸恨得直跺脚,气得煞白了脸。他用淮安口音的普通话嚷了几句。可是,聪明过人的孙维世,从来最怕的,就是惹爸爸生气。她从小就热爱着把自己当成亲骨肉养大的爸爸和妈妈……孙维世也懂得,自己的事,爸爸除了在心里怄气之外,他能说甚么呢?

去大闹一场,去提出抗议,去撕破面皮?爸爸自一九三六年抵达陕北之后不久,就把兵权交给了“主席”,自己甘当助手、副手,凡事顾全大局,一切为了大局,一辈子服从大局……

对女儿,周恩来除了心疼,就是劝慰,忍让,精神上吃哑巴亏。他有整整两天都脸色不好。但照常工作,谁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幸而这事并没有影响到他和“主席”的关系。

从莫斯科回来后,毛泽东倒是认真考虑过跟孙维世的关系,还让人到周府去提过亲。但周恩来夫妇婉言相谢。理由是孙维世本人不同意。况且贺子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进不了家门,现在又添上了一个孙维世?“毛主席”真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不怕麻烦的了。常言道,女大不中留。不久,由周恩来夫妇做主,把爱女孙维世嫁给了著名戏剧家金山。金山三十年代在上海时,曾跟江青同志有过枕席之欢,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达成了一种平衡了。

江青于一九五O年在莫斯科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后,被发配在苏联回不了国。她跟“主席”只生得一个女儿,取名“李纳”。原想再跟“主席”生个男孩子,已是不可能的了。当然,毛主席成为“伟大领袖”后,举国上下,众目睽睽,不能不检点一下行为,在各方面做个“表率”。所以江青比贺子珍幸运一万倍,发配不久即回到了北京中南海。但十分不幸的是,动过手术之后,生理发生了变化,于性事上的兴趣日见简淡了不说,竟然还掉落头发,乳房也日渐萎缩!她才三十六岁呀。

江青处在巨大的惶恐之中,日渐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经常歇斯底里大发作。她的醋意也越来越大。她明白,自己在党内没有任何名分、地位,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一旦毛泽东遗弃了她,她可能就真成了一只破旧的布履。

所以她最恨孙维世这个小妖精。毛和孙的事,已经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孙维世年轻、漂亮、烈士后代,外语又好,莫斯科大学毕业,又是人见人爱的周总理的养女,且“主席”向来诗人气质,到处播种,于美女上是浪漫得很的!对于那些过眼烟花、一夕风流之类,只要对她江青的地位构不成威胁,她都睁眼闭眼、能忍则忍了。一国之君,男女之事要寻快活,就让他快活去。

孙维世,却能对她构成最大的威胁,随时可能取代她的位置。

经过延安时期的摔打,江青也学得了许多见识。她知道,毛泽东也顾忌自己的名声……可惜康老师回了老家,任山东分局书记去了。在孙维世的问题上,关键的人物,还是小妖精的养父周总理和养母邓大姐。于是,她以看望邓大姐为名,去到西华厅总理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了一回……

周总理又能对江青说些甚么呢?凡事要顾全大局,顾全毛主席的“威信”,党的“威信”。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女儿孙维世嫁出去了事。

江青却念念不忘孙维世。咬定牙关等待时机。且渐渐地以容忍“主席”的各种风流韵事作为交换条件,跟毛泽东不时有小的斗争,要权要职,要挟着毛的妥协。

江青最大的一次妥协,是一九五八年的秋天起,让年方十八岁的哈尔滨姑娘张毓凤做了毛泽东的贴身护士。作为交换,毛泽东给与她的,是放她到中共的权力舞台上小施拳脚。

机会终于来了!毛泽东于一九六六年夏季发动了以打倒刘少奇一大帮开国元勋为目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竟任命江青担任了“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第一副组长!组长是陈伯达(自一九六八年起,江青取代陈伯达任“中央文革”组长),顾问是康生。“中央文革”是毛泽东用以取代原中央书记处的权力班子。这时的江青,的确是权倾一国了。就连周恩来总理都要对她敬畏十分、退避三舍的。

江青掌握着炙手可热的中共大权,自然不忘旧恨。她立即与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林彪副统帅的妻子、中共权力后院的另一只母老虎叶群结成同盟,私下交换了彼此的仇人名单,相互替对方报仇雪恨。

一大批三十年代从事左翼电影、戏剧的杰出人士,有的仅是知道当年上海滩上蓝苹小姐的肮脏历史,有的则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老牌明星,一夜之间,全成了阶下囚,一个个先后死于非命。

死得最为凄惨的,又要数孙维世了。她在北京的一所监狱里被单独监禁,受尽酷刑。牢房里只有一堆干草。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日,她是被剥得一丝不挂、遍体鳞伤、光赤条条地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年仅四十七岁。

孙维世的全部过失,只是被“伟大领袖”拐上龙榻,破了处子之身。而把她哺养成人的总理父亲周恩来,虽然听到这一消息异常震惊,虽然也知道内中蹊跷,虽然也曾下令解剖孙维世尸体查明死因,不料孙维世的尸体早已被火化掉了。面对这样的结局,他还能怎样?其时的周恩来,他正挥动着手里的小红书,大会小会的呼喊着: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

 

第十一节

彭德怀元帅获罪毛泽东

 

一九五O年秋天,中共建政不久,就爆发了“朝鲜战争”。

毛泽东秉承共产大家庭统领斯大林的圣旨,决定派遣“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参战,跟武装到牙齿的美国佬决一雌雄。抗美援朝,派谁挂帅领兵?毛泽东原来属意心爱的大将,四野司令林彪元帅上阵。林彪却自知这场国际战争,凶多吉少,美帝国主义又占尽了海空优势,料难获胜,便称病溜号;二野刘伯承,三野陈毅?他们二位要坐镇东南,随时准备渡海作战,登陆台湾,一野贺龙?西南匪患如毛,且正要进军西藏。何况毛氏对贺龙、陈毅二位,一直心存戒备。井冈山时期,陈毅就在王明一伙的支持下,出面夺过毛泽东的兵权。贺龙则是周恩来的亲信,匪气犹存。毛泽东倒是比林彪高明,他看准了,只要有军力物力雄厚的苏联老大哥做后盾,只要美国佬不扔原子弹,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因为地域优势在自己的一边。中国跟朝鲜只隔着一条鸭绿江,而美国佬跟朝鲜则隔了一座浩瀚的太平洋……罗荣桓、叶剑英从来只在参谋本部工作、而未独挡一面地作过战。最后,毛泽东选定了他的湘潭老乡、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彭德怀忠心耿耿,功高望重,勇猛异常,足可号令三军,威胁敌人。

彭德怀出身贫寒,自一九二八年领导平(东)浏(阳)暴动上井冈山起,便担任了“中国工农红军”的副总司令。他一生刚直不阿,只知领兵打仗,不知争权谋利,为中共第一功臣、忠臣。在毛泽东的军旅生活中的几次生死关头,都是这位副总司令救了他的性命。大陆民间早有“彭老总四救毛主席”的传说。毛泽东自己也曾有诗云:

山高路远坑深,敌军纵横驰骋。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可是,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这位出生入死,只知报效,不知自卫的彭老总,却有三件事,惹恼了“伟大领袖”,从而种下了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挨批斗、被削为布衣的祸根:

一是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一九五O年跟随彭德怀赴朝作战,官拜师政委,却在一次战斗中被美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据称彭德怀未及时报告。毛泽东把丧子之痛,加恨在彭德怀身上。数年之后的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三日,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声色俱厉地批判彭德怀反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三面红旗的罪行时,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被打死了,一个儿子疯掉了……”,无意中暴露出毛氏挟公报私的丑恶嘴脸。

二是彭德怀硬闯禁宫。一九五一年,美国于朝鲜半岛的仁川登陆,截断了业已进入南朝鲜的志愿军前线兵团的退路。军情十万火急。彭德怀赶回北京搬兵,却事事要由毛泽东本人批准。而毛泽东呢,又是晚上工作、娱乐,白天睡觉休息。任何人都不得干扰他这生活习惯。一天上午,彭老总来到中南海丰泽园的住处(毛于一九四九年进入中南海后,即与江青分居,毛住丰泽园,江青住静园。两处相距一百多米远),被卫士档住,不得进入。彭老总心急火燎地在会客厅里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仍不知“主席”何时才能起床。他实在等不及了,一把推开阻拦他的卫士,大步闯入毛的寝宫,却傻了眼:毛正楼着一个年轻女护士睡觉……彭德怀只得转过身去,让毛泽东和那美女穿好衣裤。但他就是不肯离开。因为一旦离开,毛泽东会拒绝接见他。天啊!三个军的干部战士被截断在南朝鲜,美国人都快过鸭绿江啦!你却大白天抱住小女人睡觉,搞腐化……

三是彭德怀下令撤销了“中南海歌舞团”。一九五三年,朝鲜战争打成了平手,谈判停战后,援朝志愿军陆续归国。其中,由一批漂亮的女孩儿组成的“志愿军歌舞团”回到北京后,竟然隶属于中央服务局,改称为“中南海歌舞团”。一班纯洁漂亮的姑娘,每天晚上陪伴毛泽东等人跳舞。有时,跳一支曲子,毛泽东竟要换三个舞伴。其时,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都家室正常,刘、朱更是儿女绕膝,安享天伦之乐,周恩来虽然无儿女,与邓颖超却是白头夫妻,恩爱不够。唯独毛泽东与江青各住一园,却仍然好色如故。歌舞团的女孩子一个个轮番着供他玩娱。有的女孩子忍受不了凌辱,偷偷跑到她们的老首长、老司令员彭德怀家里哭鼻子。彭德怀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一怒之下,跑到毛的住处去责问:

主席,这些孩子都是从朝鲜前线下来的,都是我的部下,你要留作后宫吗?共产党也兴这个吗?

随后,彭德怀以国防部长的名义,下令撤销了“中南海歌舞团”,给女战士另行安排了工作。

 

第十二节

毛泽东和儿媳

 

毛泽东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被打死了,一个儿子疯掉了……”毛泽东引用孔夫子的话,意思是说倡导做坏事的人,是要没有后嗣的!

其实,毛泽东并没有断子,更没有绝孙。诅咒和迷信,原都是不会应验的。他跟杨开慧女士有三个儿子:岸英、岸青、岸龙。岸英、岸青于母亲杨开慧被枪决后,一度流落上海街头,据说岸青被人以铁器击伤了脑袋,造成了终生的痴呆。兄弟俩后被中共地下组织送去延安,后又被保送到苏联读书。小儿岸龙则予商人寄养,后来失去联系。“文革”中,有传说毛的接班人王洪文副主席就是毛岸龙,是正宗的龙种;毛氏跟贺子珍女士生育过几个女儿,也都在长征途中失落了,只剩得一个女儿,叫李敏;他跟江青女士只生育过一个女儿,叫李呐。他疯了的儿子毛岸青有个后代,叫毛新宇,是个肥崽,据说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至于毛泽东跟甚么张毓凤、李毓凤、王毓凤等女士所生下的后嗣们,或称“小红太阳”们,因系非婚生子,连中共当局都不好意思承认,我们也不便一一列举。

毛泽东说自己绝了后,是太过悲观了,也不符合事实。两个女儿不算后代?太不尊重女性了。应当指出的是,在所有这些儿女中,毛泽东最得意、最器重的,是长子岸英。岸英长相活脱脱就是青年时候的毛泽东。且勤奋好学,谦恭守礼。一九四三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延安地区一度流传着毛泽东将他送到一个劳动模范家里去劳动锻炼、去读“农业大学”的佳话。其实他是留在了中共中央机要局工作。

毛泽东决意把长子岸英栽培成栋梁之材,让他去经风雨、见世面,并跟军队建立起牢固的关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谁要坐江山,谁就要掌握军队。一九五O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首批志愿军部队入朝作战,毛岸英被任命为一名高级将领——师政委,年仅二十九岁。由中央机要局一名普通干部,越过班、排、连、营、团,一步登上了正师级军阶,若非龙子,谁能如此坐直升飞机?

或许,作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彭德怀,为人太过忠诚,办事太过认真,他没有把毛岸英留在司令部里重点保护,而是直接把他派到了火线,辜负了毛泽东的重托。但朝鲜半岛毕竟是炮火连天的战场。毛岸英赴朝参战,当时只有中共最高层少数几个人知悉。不管怎么说,都是毛泽东的一桩义举。赴朝前夕,毛泽东为儿子办了婚事,儿媳姓刘,年方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并未达到当时中共的法定年龄。

这个儿媳小刘,父母均为中共老干部。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常抱在膝上耍笑逗玩的。小刘从小就叫毛是“爸爸、爸爸”的,十分温柔、恭顺。

毛岸英婚后数天就走了。据毛氏儿媳后来撰文回忆:“岸英是一天深夜走的。她已经睡下。岸英并没有告诉她是去朝鲜打仗,而是在她耳边轻轻说,要出一趟远差,或许很快回来,或许要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才回来。他会按时写信给她,让她不要记挂……”岸英到了朝鲜之后,很快给她来了信,但一句也没有提到打仗的事,只说很想念她,记挂她,鼓励她好好念书,考上大学。而信都是由“爸爸”毛泽东转交的,没有封皮,也就没有地址。她的回信也由“爸爸”转寄。可是过了几个月,岸英也没有给她来信。她起了疑心,便去问“爸爸”,爸爸要她“安心读书,岸英很好,接受了重要任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面对着天真浪漫、感情充沛的儿媳,毛泽东做到了面不改色。其实,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岸英入朝不久,就在一次战斗中,被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了。作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彭德怀,竟是在事隔一个多月、于该项战役结束之后、才将毛岸英牺牲的噩耗报告毛泽东……也因为毛岸英旁边的战友们,只知他是师政委,而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儿媳不时来向“爸爸”打听丈夫的信息。毛泽东一次又一次地瞒哄着自己的儿媳。但岸英为国捐躯的事,总要对儿媳做个交待。直到一九五二年底,朝鲜战局渐趋稳定,双方部队胶着在三八线上打坑道战。一天,毛泽东派人接来了正在高中读寄宿的儿媳。她走进“爸爸”的书房一看,就觉得气氛不对,但见刘少奇和王光美阿姨,朱德和康克清阿姨,周恩来和邓颖超阿姨,李富春和蔡畅阿姨,还有董必武爷爷,徐特立爷爷……都是党中央的大领袖呀。只见“爸爸”和“妈妈”坐在大家中间,面色凄楚。由周恩来总理出面,告诉她,岸英同志,已经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伟大的国际主义事业……

她不相信,她扑到了“爸爸”的身上去,要丈夫,要岸英……把一班革命老同事都请来帮忙,安慰自己的儿媳,的确可以看出毛氏丧子之痛,以及他心里上承受到的巨大压力。

此后数月,毛氏经常请儿媳来中南海丰泽园吃饭、谈心,共同怀念毛岸英。谈到伤心处,两人常抱在一起痛哭。以至江青看了十分刺眼、气愤。江青则不同,岸英不是她亲生的。且平时她害怕的,也是这毛家长子。在许多家庭事务上,毛泽东又是最听长子的。如今对这儿媳,年轻的血肉之躯,从小被毛泽东搂抱、抚摸惯了的,也有了大猜忌。他采取了防范性措施,通过侍卫长,吊销了儿媳的中南海特别出入证。

倒是毛泽东时常记挂着儿媳。一天,毛氏忽然想起,许多日子未见到儿媳了,就派车去接了回来。一问,原来是中南海东门警卫室收走了儿媳的特别通行证。毛氏知道是江青干的。但毛氏已懒得为这件小小事情跟江青吵架、怄气,反正江青在静园住着,平日也只在吃晚饭时才见上一面,便重新给儿媳安排了特别出入证,嘱咐今后不用去见江青,直接来见自己。

原来男女间的事,愈是有人监视,倒愈是有一种反叛心理,有一种神秘的刺激,相互间的愿望也就愈是强烈。

一九五三年九月的一天,正值秋高气爽,毛氏又在丰泽园的书房里跟自己的儿媳见面。儿媳成了他一吐苦衷的人儿。不觉谈到家室的不睦。比起刘少奇、朱德、周恩来诸位乐陶陶的家庭生活、天伦之乐,毛氏认定了自己的不幸,是个孤独的人。儿媳知道“妈妈”的厉害,早就全部身心都向着“爸爸”了。他们有谈起共同思念的人来,忍不住相抱着落泪很久,儿媳或许早就产生了错觉,自己搂抱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丈夫、男人。她的欲望,她的心愿,就是要伺候自己的男人……“伟大领袖”自然也完成了人性的思辨,由爱子,转而爱儿媳,需要儿媳。相互的需要,相互的满足,相互的慰籍……

恰在这时,江青一头撞了进来,见了他们的模样,顿时打破了醋罐子,歇斯底里大发作,又哭又闹的,甚么难听肮脏的话,都一股脑地骂了出来。

 

第十三节

毛泽东怒斥梁漱溟

 

毛泽东英雄盖世,遇到家里寻死觅活的江青,却总是束手无策,只会长吁短叹、生闷气。他的至高无上的名望、地位,使得他处理家庭问题时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也就得过且过。跟江青打离婚嘛?党中央主席、国家主席打离婚?毛泽东连想都不愿想了。他不能因此损害了自己在全党、全国、全军的崇高威信。可是,他心里毕竟郁结着窝囊气。于是,他不自觉的把一腔从江青处得到的邪恶之气,发泄到家室外边来,发泄到公务场所来。

这就是江青诬他“扒灰”,赶走了心爱的儿媳之后,毛泽东在“中央人民政府”的大会上,讨论农业问题时,不顾身份,不成体统地以乡村泼妇骂街式的恶俗言词,破口大骂他的老友梁漱溟先生的由来。

梁漱溟先生与毛泽东同龄,一八九三年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祖籍广西桂林,远祖却是元代迁入关内的蒙古人。一九一八年,二十五岁的梁漱溟以一篇《究元决疑论》名满京华,被蔡元培先生聘任为北大哲学系讲师;而二十五岁的毛泽东,却自认“怀才不遇”,衣食无着,靠了杨怀中教授的关系,才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谋得个月薪八元的图书馆助理员的职务。入不敷出,便经常投宿于杨怀中教授的家里。梁漱溟常到杨怀中家中高谈阔论,给他开门或关门的无名之辈就是今天的毛泽东,梁漱溟自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梁漱溟去到山东半岛的东半岛上搞乡村改革试验,大获成功,更使他成为国际知名的大学者。可是时隔二十年之后的一九三八年,毛泽东造反有成,做了称雄一方的中共“最高领袖”,把他武装割据的“陕甘宁边区”变成了“模范边区”,引得梁漱溟先生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前来考察。

二人再度见面,一个是政党领袖,一个是中国农村问题专家,今非昔比了。但毛泽东表现出“礼贤名士”的风范,在延安留客三日,讨教中国农村问题。毛氏依据马列理论,认定解决农村问题,只有经过阶级斗争,打倒地主,平分土地;梁氏认为,治重病,不能用猛药,只有逐步推行经济变革, 振兴乡村教育,活跃乡村经济,提高乡民文化素质,才是改造乡村乃至整个中国的唯一途径。两人各抒已见,激烈辩论,通宵达旦,谁也没有说服谁。两人倒是约定,日后根据社会发展的事实,再来做结论。

一九四九年大陆政权易手,梁漱溟先生自认与毛泽东有“ 交情”,留了下来迎接新政权。毛泽东帝业新基,对于社会贤达、学者名流的梁漱溟,表示了许多关爱:安排梁氏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替梁氏全家在共和国内找了个清静住处,再又派梁漱溟去四川省参加土改。这一切,自然都是毛泽东的赏赐。梁漱溟从四川土改回京后,每隔一、两个月,毛氏总要派车接他到中南海家中吃饭聊天,真是皇恩浩荡、礼遇非凡了。

可是梁漱溟先生却长有傲骨,对毛氏的隆恩不感激涕零,不歌功颂德,反而委员照当,房子照住,俸禄照领,请饭照吃,意见照提!一句话——不识抬举。毛泽东看在眼里,恨在心头。终于在一九五三年九月的一次由“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高岗主持、毛泽东亲自出席的工作讨论会上、爆发了出来。梁漱溟先生经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点名发言,对中央的农村政策,特别是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提出批评意见。

毛泽东本来因江青胡闹心情很烦,梁氏发言更使他觉得刺耳。毛氏几次示意主持会议的高岗打断梁氏的发言。其实毛泽东甚为器重高岗,意在以高岗来制衡他的“宿仇”——广结善缘的周恩来。高岗本已限定梁氏的发言时间,但梁氏口若悬河,不肯住嘴。高岗依权仗势,竟责令梁氏退出会场。梁氏并不把高岗放在眼里,而是直冲着主会者毛泽东说:

主席,既是请人来开会,让提意见,您就应当有点雅量,允许我把话讲完吧!

毛泽东一听就光了火,当即斥责道:梁漱溟先生把共产党的农村政策描得一团漆黑,说的一无是处,就算我有这个雅量,不知今天出席会议的各位同事,有不有这个雅量?

毛泽东已经忍无可忍,咄咄逼人了。梁漱溟先生却仍不识相,竟当众顶撞说:

主席,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整个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但见毛泽东眉头都打成了死结,眼珠鼓了起来,脸色煞白,不紧不慢地站直了高大的身子:

现在,我提议,做一次表决。同意梁漱溟先生继续发言的,请举手!

整个会场上,只有毛泽东本人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谁都知道这是怎样一只手!

其他的人,刘少奇、朱德、高岗、宋庆龄、刘澜涛、李济深等“副主席”,以及周恩来、陈云,邓小平,董必武,李富春等等,都鸦鹊无声的。

谁敢像毛泽东一样,举起自己的手?

接下来,照例是毛泽东的即席讲话,声色俱厉,劈头盖脸,梁漱溟先生被好一顿臭骂:

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了杀人。伪装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杆子杀人,你就是这样个杀人犯……梁漱溟反动透顶,他就是不承认。他说他美得很……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对人民有甚么功?一点也没有,一毫也没有。而你却把自己描绘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还美,比王昭君还美,还比得上杨贵妃。

梁漱溟这个人不可信任……‘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人不害羞,事情就难办了。说梁先生对于农民问题的见解比共产党还高明,有谁相信呢?班门弄斧……

梁漱溟是野心家,是伪君子。他不问政治是假的,不想做官是假的……为甚么他又能够当上政协全国委员会的委员呢?中共为甚么提他做这个委员呢?就是因为还能欺骗一部分人,还有一点欺骗人的售后服务作用。他就是这个骗的资格,他就是这个骗人的资格……

梁先生自称是有骨气的人,香港的反动报纸也说梁先生是大陆上最有骨气的人,台湾的广播也对你大捧。你究竟有没有骨气?……你跟韩复榘、陈布雷、陈立夫、张群究竟是甚么关系?向大家交代交代嘛?……傅先生在和平解放北京时,为人民立了功。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

毛泽东龙颜大怒,破口大骂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直到他骂疲骂倦了为止。他的这篇泼皮骂街之作,后被华国锋的党中央整理成文,收入在一九七七年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里。

梁漱溟先生呢?毛泽东倒是把他当作“反面教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保留了“全国政协委员”一职,受尽非人的凌辱磨难。文革中更是全家被扫地出门,藏书被全部焚毁。这位中国当代的大儒不屈不挠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直至一九八八年六月在北京病逝,享年九十五岁。

 

第十四节

“高、饶反党联盟”窥秘

 

毛泽东家室不睦、性事失调,使他性格暴戾,喜怒无常,更加剧了他跟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不久即闹出了“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一案。

高岗和刘志丹是红军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创立者。一九三五年,周恩来,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长征北上,抵达陕北,立足地便是刘志丹和高岗割据下的地盘。中共党内、军内都有“陕北救中央”的说法。刘志丹于一九三四年牺牲之后,高岗成为陕甘宁边区的首席代表。他为人颇具组织领袖才干,却又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一九四九年中共的“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时,毛泽东任主席,高岗是六位副主席之一。但他并未来京主事,而任东北大区军政委员会主任,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极受苏俄斯大林器重,被称为“东北王”。东北干部中,更有人高呼“高岗万岁”。这不能不引起毛泽东等人的猜忌。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高岗调北京专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兼中央财经计划委员会主席。毛泽东这样安排高岗,完全是用以对付政务院总理周恩来。毛泽东念念不忘周氏是他井岗山时候的“宿仇”和劲敌,极欲去之而后快。据传毛泽东曾秘密授意高岗反周恩来,事成之后让他取代周氏出任政务院总理。高岗恃才傲物,年轻气盛,自持有毛泽东撑腰,便不避利害,趁机进行倒周活动。

但他的倒周活动受到了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邓小平、陈云诸大员的抵制,而不能得逞。

到一九五三年秋天,中共正在筹备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要进行一次权力的再分配。而高岗到了此刻,仍野心勃勃,不知收敛,竟去找负责中央组织人事工作的陈云,谈党中央主席、副主席人选问题。陈云问他有何高见,高岗自持握有尚方宝剑,说:“主席自然是毛泽东,副主席嘛,刘少奇一个,朱德一个,我算一个,你陈云也算一个……”

高岗唯独没有把周恩来算上一个,陈云觉得事关重大,立即去找周恩来。周恩来不失时机,去找了刘少奇、朱德。然后一起去找毛泽东汇报高岗的“野心家”问题。毛泽东见刘、朱、周、陈联手反对高岗,由于高岗已犯众怒,自己也不能硬保下去,否则有可能连自己跟高岗的“底细”都被透露出来危险。到那时怎样收场?唯一的办法,是当机立断,忍痛斩爱将,撤底剥夺高岗的发言权……高岗被认定为反党野心家后,才知道自己被毛泽东出卖,上当受骗,便愤而在批斗他的政治局会议上拔枪自杀,未遂,不久便在狱中自杀身亡。

“高、饶反党联盟”的另一个主角饶漱石,原为中共华东局书记,第三野战军政委,华东军政委员会主任,亦是毛泽东麾下的一员大将。毛泽东正是通过饶漱石,在新四军内,后又在华东局第三野战军内,制衡并多次整肃周恩来派系的大将陈毅。陈毅本人,亦是毛氏在井冈山的“宿仇”。

一九五二年十月,饶漱石与“东北王”高岗同时调进北京,任中共至关重要的中央组织部长一职。饶漱石跟高岗是好友,他们同在北京上任后,两人经常相聚,议论“朝政”,并都视周恩来为自己仕途中的对头。饶漱石认为周恩来是陈毅的后台老板,老板一倒,陈毅自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因之二人在对待周恩来的问题上,是休戚相关、利害一致了。

高岗问题被揭出后,周恩来、刘少奇自然要剩胜追查饶漱石,把高、饶问题扯在一起,叫做“高、饶反党联盟”。他们此举的目标,自然是为了暗中制衡毛泽东。

而毛泽东对于饶漱石,又有一番难言之隐。皆因一九四O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苏俄斯大林政府为了自保,与德国的希特勒的法西斯政府签订了臭名昭著的“互不侵犯条约”,毛氏紧跟着莫斯科共产国际的指挥棒转,在延安撰文为苏德条约大唱赞歌。苏俄靠着德、日、意的协约国组织,反对英美;毛氏亦步亦趋,决定秘密联手日本侵略军,共同反对美蒋。毛氏派出心腹潜往苏北新四军地盘,找当时的华东局书记饶漱石,命其设法跟侵华日军取得秘密联系,共同谋取军事上的利益。饶漱石派出的谈判大员便是上海地下党的潘汉年。但中共的代表未能获得日军司令部的信任,谈判未有进展。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苏成为开战国,毛泽东跟日本侵略军的秘密接触也就嘎然而止了。

毛泽东为保住自己得“千秋名节”,整肃高岗时,顺水推舟,同意周恩来、刘少奇等人捎带上饶漱石,称为“高、饶反党联盟”,永绝后患。至于潘汉年,则早于一九五二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以“大贪污犯”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后改为无期徒刑,被囚禁在湖南茶陵米江劳改农场,于“文革”动乱中,被折磨而死在了那里。直至一九八一年,中共中央才为其平反昭雪,其大贪污犯的纯属子虚乌有,才摘去了“大贪污犯”的帽子。而潘氏的真正冤情,自然要为着保全“伟大领袖”的“千秋名节”,继续被中共当局欺骗。

一九五四年初,中共中央召开“七届四中全会”,处理了“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一案,并将二人逮捕法办。毛泽东没有出席这次全会,他只是原则上同意了对高、饶的处理,并且说:虽然“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没有形成过文件,是思想上、行动上的联盟。

剪除高岗、饶漱石两员大将后,真正的获益者,是周恩来及其派系。刘少奇也小有收获,爱将安子文得到了中共中央组织部长一职。而周恩来的留学法国的小个子同事邓小平,调中央任中共总书记,兼任国务院的一个副总理;陈云则当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执掌中共的计划经济;周恩来军事上的得力助手陈毅元帅,亦调北京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至于“高、饶反党联盟”一案,中共至今未予平反,至今亦拿不出任何罪证。

 

第十五节

毛氏的第一次文字大狱——“胡风事件”

 

历史学家将很难解释清楚,毛泽东为何要极端仇视人文知识分子,从小说家,到文艺批评家、戏剧家、诗人、电影导演、男性电影明星、男性舞台演员、书法家、音乐家等。每逢他发起一场新的政治运动,总是先拿这些人开刀,以收杀鸡敬猴之效。而人文知识分子呢?却又早就对他顶礼膜拜,三呼万岁,竭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实为一群温顺的政治羔羊。

毛泽东于一九四九年入主北京故宫之中南海伊始,即频频过问、直接领导文艺工作。他指目电影《清宫秘史》为卖国主义,指目《武训传》替地主资产阶级树碑立传,指目《儿女英雄传》为反动小说。愈有艺术性,就愈要批判。他授意夫人插手《红楼梦研究》,组织文章围剿北京大学著名红学家俞平伯……

佛洛伊德氏有言:文艺为人类剩余情欲之发泄。毛泽东氏的情欲受到江青的诸多抑制,常借了出巡大江南北的机会,恢复了游击似的性生活之后,仍不满足,于是他潜意识中,便找出这个“剩余情欲之发泄”的人文知识分子来发泄了。

正是通过上述一系列的文艺批判运动,毛泽东仍然怀疑: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不信奉马列主义,不信奉毛泽东思想。他们常常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借古论今、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经常写出或者演出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扰乱人心,来化解他的阶级斗争学说。他们不像没文化的工人农民那样头脑纯洁、思想忠诚、方法简单,他认为人文知识分子里隐藏着大批反革命。只有彻底清除了这批反革命分子,才能使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毛泽东注意到了胡风这个人。胡风,四川人,著名的文艺理论家,鲁迅二、三十年代在上海领导左翼文艺运动时的得意门生之一(鲁迅另一得意门生冯雪峰亦被打成大右派),是北京文坛的理论权威,全国各地的追随者甚众。一九五四年,胡风曾上《万言书》给毛泽东,对共产党主政后的文艺方针政策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主张创作自由、学术自由、思考自由,应当允许作家保持独立人格等等。

就拿胡风开刀。毛泽东不露声色,做了两套手脚:一方面命令公安部门突击搜查胡风的所有亲友、学生的家室,以及与胡风有过往来的作家、艺术家们的私人信件、私人日记本,封锁这些人的消息,来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罪证;另一方面,布置中央宣传部、文化部的周扬、林默涵等人,在思想界开展一场“胡风文艺思想大讨论”。毛泽东委托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具体处理此事,可见他把批判胡风当作头等大事。周恩来呢?这个自认为胡风的“老朋友”的人,事到如今,却不敢有一点保留的意见,为朋友承担一点良心和道义的责任,而秉承毛泽东的旨意,“上传下达”,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他的原则是:我们只有一个毛主席,他的需要就是党的需要;我们只有努力提供服务,包括私生活方面的服务。就在批判胡风的同时,周恩来以中共副主席、军委副主席、政协主席、国务院总理之尊,给中共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大军区司令、政委以上干部,配设了“保健护士”。这些年轻漂亮的“保健护士”,实为首长的通房丫鬟,外室小妾。

另说当时的中宣部长兼文化部长周扬,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就跟胡风有着“宿怨”。毛泽东下令批判胡风文艺思想,他正可以挟公报私,也就乐得“痛打落水狗”了。但文艺界的一班秀才文人骚客,他们只当做学术问题来讨论。直到有关部门整理出“胡风集团的三批材料”——全部从被秘密查抄的胡风亲友、学生的私人信件、日记中摘抄而来,交给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刊物《文艺报》加按后作为反面教材发表,嗣后再由《人民日报》转载昭告天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不敢怠慢,召集紧急会议讨论“按语”内容,决定由《文艺报》杂志编委的康濯执笔撰写。康濯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写出了“胡风集团的三批材料”的编者按语,送中宣部周扬审核。周扬不能作主,呈送周恩来审核。周恩来也不能作主,呈送给了毛泽东本人。

过了两天,周恩来通知周扬,周扬通知康濯等人:“《文艺报》呈送的关于《胡风集团三批材料》的编者按语,毛泽东主席亲自审阅过了,不允用。胡风问题,怎么是反动文艺观、反动学术思想问题?胡风一伙是现行反革命,是明火执仗的叛乱集团!三批材料的按语,已全部由毛泽东同志亲自重新写过:‘胡风集团是一个长期潜伏在革命阵容内部,以颠覆共产党领导、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反革命阴谋团伙,他们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他们一封封反党信件,是射向共产党的一粒粒子弹、手榴弹,他们是人民最凶恶的敌人,应当立即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次大清查,对他们实行专政。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毛泽东的按语及《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三批材料》,毛泽东已交给了《人民日报》去发表,你们《文艺报》可以转载……”

中国作家协会的负责人及《文艺报》的编辑们听了上述指示,人人吓出一身冷汗。毛泽东的话就是全党全国的最高指示,“按语”实际上是对他们的最严厉的斥责。他们只有深刻检讨错误,直接向毛泽东本人负荆请罪,才能侥幸过关……于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一场现代“文字狱”就此展开。各行各业,凡跟胡风有过往来,通了书信,甚至只是听过胡风演讲、读过胡风著作的人,通通被打成“胡风分子”。而被批斗、被关押、被开除、被判刑的人,全国上下,受害者多达十多万人之众。其中被整死亡的知识分子,也达一万多人。

如果说“高、饶反党联盟”拿不出任何文字来做罪证的话,那么“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全部三批材料,都是中共公安人员违反宪法、践踏人权、非法查抄的私人信件、日记所得,且任意断章取义,随意加工编凑。难怪中共当局至今不承认联合国《人权宣言》,并说中国不存在人权问题。

一九八四年,中共给胡风老人“部分平反”但又说反胡风运动的总体方向是对的(胡风于一九八六年春去世,生前未获彻底平反昭雪)。意在毛泽东并无大错,只是把学术思想问题,当做现行反革命来处理,是“扩大化”了。

 

第十六节

青岛佳丽

 

一九五六年夏季,中国避暑胜地青岛。

一般的中国人知道青岛,是因为青岛啤酒和青岛葡萄酒久负盛名。尤其是青岛啤酒,靠了崂山矿泉水的清洌芬芳和德式酿造精湛工艺而名满天下。

青岛依山面海,风景绝佳,气候宜人,曾长期沦为德国和日本的租界,饱受丧权辱国的痛苦。殖民统治倒是给青岛留下了一大片海滨别墅,几座欧式教堂,以及整洁的街区环境。倒是一九四九年中共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青岛市政当局沿着惯例,在郊外几处道口设置清洁站,对那些凡要进入市区的车辆进行清洗,然后才予放行。可以说,青岛市是中国大陆最为洁净的城市之一。

山水娇媚,天地秀美,都钟情于青岛女子。青岛还是个出产美女的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青岛女子大都身材高挑,行止妩媚,嗓音清纯。因之中国的一些著名的歌剧院、舞剧院,都来青岛这地方招收艺术新苗。

五十年代的青岛市歌剧团,更是花枝锦绣、美女成群。在该团的数十名女演员中,又以小芳、大玢两位最为俏丽迷人。俩人同为二十芳龄,都是共青团员,身子成熟,思想纯洁。因剧团规定二十五岁前不允许演员恋爱结婚,两人都只是搞搞“地下活动”而已,也就没有未婚夫一说。更兼她们都是纺织工人家庭出身,祖宗三代都是苦大仇深、历史清白、根正苗红,她们的父母亲除了“感谢共产党、热爱毛主席”之外,别的话是很少说到的。

小芳、大玢同住在歌舞剧团的一间宿舍里。平时两人同进同出,亲如姐妹。有的流里流气的男演员,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以说伤害她们的话取乐。说她们俩晚上同床,相抱着亲嘴解馋。要不然,没有出阁的闺女家,不经人抚摸,她们的乳房会那样高耸、丰满?流言蜚语,不堪入耳。

一天,市委宣传部通知歌舞团,请大玢去市委招待所作一次“个别谈话”。因是光荣的政治任务,便是市委书记也不得打听的。大玢在市委招待所的一间小会客室里,见到了一位两鬓斑白的首长。首长操一口不太流利的北京话。小会客室里她和首长两人。首长和蔼可亲,像大玢的父辈,微微笑着,先不开口,只是默默地把大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住地点着头,像是挑选青年演员呢。大玢姑娘被打量得粉面飞霞,好不害羞。过了一会,“首长”才请他坐下来,通知她:你是工人阶级的女儿,出身好,社会关系也清静,你本人又是共青团员,思想纯洁,政治可靠,以上这些,我们已经通过地方党组织做过认真考核。大玢同志,祝贺你,你被选在中央领导同志身边工作了!

“首长”并没有征求她个人的意见,就直截了当地宣布了组织的决定。共青团员当然应该绝对服从党的需要,而不应有个人意见的。就这样“被选在中央领导同志身边工作”了!大玢姑娘又惊又喜,激动得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首长”倒是个爽快人,让她立即去跟父母亲告别一下,就说调动工作了,仍旧在青岛上班,不能随便回家。其他的甚么都不要说。除了几件内衣以外,任何行李都不需带。至于歌舞团方面,由市委的同志去通知,你本人任何话都不能对人说。切记!切记!从现在起,你要执行的是党交给你的、光荣的政治任务,而且是高度机密的任务。

“首长”看了看表,给你半天时间,够了吧?下午六时,仍回这间小会客室里见面,有车送你去那儿的。

这真是喜从天降。大玢姑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她先到剧团,她只是跟小芳傻笑,硬是忍住了,甚么也没说。她回到家里,父母亲都上工去了,不到天黑时分不得回来。他只好留下一张小纸条:说党组织要派她去执行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需要暂时离开剧团,但仍在青岛工作等等。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照镜子。心口一直怦怦直跳。自己为何长了这副美人胚子?父母亲并不是长相出众的人呀。她惶惶忽忽的,高兴得想哭。她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一个玫瑰色的梦……

下午六时,她准时到了市委招待所。她坐上了一辆瓦亮瓦亮的黑色小轿车。不久,小轿车就驰上了海滨大道,绿荫里,一幢又一幢的欧式别墅、日式别墅,在路旁一一闪过。另一边是碧波荡漾的大海。

大玢是在本地长大的姑娘,海滨大道一带本来很熟悉的。可是坐上这辆轿车,小轿车却飞快地在山岗上绕了几个大圈,加之又在黄昏时分,她立即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来到一座从未到过的幽深别墅。门口是大花园,又一圈又一圈的各色鲜花构成了富丽鲜艳的图案。空坪里则停着一长溜小轿车、军用吉普,还有两辆大客车。两旁是苍翠的山崖。白墙素瓦的建筑物面海而立,阳台下就是寂静无人的金色沙滩,沙滩以外则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远远的,似有渔火点点。

接待大玢的是两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同志,像是医生,脸上没有笑容,表情十足严肃。虽然已是徐娘半老,但看得出,她们年轻时节都是大美人。女医生让大玢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领她去里间洗浴。洗浴间十分宽大而明亮,也铺着地毯,整面墙上都是镶嵌着大玻璃镜子。大浴缸上,香皂、香波、香膏、香水,一应俱全。洗浴之后,两位女医生又进来了,不让大玢穿衣服,而是光赤着身子,站立在大镜子前。大玢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害羞得连脖子根都血红了……这是做甚么呀?

两位女医生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绕着她赤裸的玉体前后左右的观看,低声议论着她的三围甚么的,还拿她根苏州女子、杭州女子、哈尔滨女子、大连女子、两湖女子做比较,说甚么还是青岛女子身材好……随后两位女医生领她到一张小床面前,床单洁白素净。她们让她平躺上去,说是要替她做身体检查。大玢躺上去之后,她的眼睛被一条白沙巾蒙上了,两手两腿也被稳稳地套进了平滑的皮圈里。她的两腿被张开来,手脚都被皮圈套住了,再也动弹不得。只觉得女医生在捏摸她的乳房。她捏摸得很仔细,倒是不痛。大约是要看看里边有没有硬块。她们怎么没有个够?她忽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大约是一根玻璃管插进了她最隐密的下体中,还在左右摇动着……她哼了起来,喊痛。人家也不理会她,只是在低声商量着:很好,还没有过……但已经破了……从小在剧团练功的……很好,很好,甚么毛病都没有……

大玢眼睛上的白沙巾被揭了下来,她的手脚也被松开来了。她的眼睛热辣辣的,一片模糊。女医生拍拍她的赤裸的肩膀,安慰似的说,起来吧,再去冲个澡,换上这套工作服。回头会有人替你做头发。不用大呼小叫,每个新来的同志,都要经过这些手续……

再次洗浴之后,大玢被领到理发室做了头发。理发师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大爷,不住地夸她长得漂亮,是个天仙似的人儿。大玢姑娘越来越糊涂,自己要做的是甚么工作?只是这栋别墅真大,工作人员实在不少。所有的男工作人员都穿着白制服,女工作人员则穿着制服裙。到处都铺着猩红的地毯,大家来来去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那位两鬓斑白的“首长”又出现了,领她去吃宵夜。他确是连晚餐都还没吃,真饿得慌了。餐厅颇大,可以随便点菜,且都是免费供应。“首长”十分亲切,一口一声大玢同志的叫唤,他给她叫来三荤一素一汤,米饭是她从来未见过的小粘米,粒粒圆润,口口清香。“首长”还陪她吃着,并告诉她:这里是中央领导同志的生活服务组,只有政治上最可靠、本身条件又最优秀、加上运气最好的人,才能被选在这里工作。

还告诉她:中央领导同志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都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关系到人民群众的幸福安宁,关系到中央领导在全党、全国、全军心中的崇高威信。生活服务组的每一位同志的神圣职责,就是为中央领导同志提供一切服务,最优秀的服务。

还对她说:能够在中央领导同志身边生活和工作,是一个共青团员、共产党员一生中最大的荣誉和幸福。而在这里所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绝对不能泄漏,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

首长,能不能告诉我,这位中央领导同志是谁?

大玢姑娘心里发虚,有些惶惶不安了。

大玢同志,你在家里,在报刊上时常见到的……回头你值班时,一切就明白了。

“首长”总是那样亲切随和。

大玢姑娘心里越来越心里发慌。吃过宵夜,已是子夜十二点了,便又有一位女医生似的人,来领她去值班。刚来第一夜,就领着她值班。她跟着那医生老大姐上了三楼。楼口有人坐在沙发上值夜,大概是护士。她们在一道敞开着的门口脱了鞋,进到靠海一面的大套房里。房间真宽大,一进三间,第一进是客厅,第二进是书房,第三进是卧室。卧室里的地毯也是红色的,窗幔却是黑色和红色的两层。卧房里只有一张很大的床,两边是床头落地灯,还有两把藤椅,散乱地放着衣服。整个卧室显得空荡荡的,并没有见到主人。只听见隔壁的浴室里那哗哗的放水声。

医生大姐让她稍候,自己进那浴室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医生大姐出来了,制服裙上湿了好几处。医生大姐对她轻轻说:小同志,你可以宽衣了,好好服务吧。开水、茶水、香烟都在书房茶案上。叫你进去哪……快呀。

医生大姐说完就转身退出去了。大玢姑娘头皮一阵发麻,越加害怕起来了。天哪,这叫甚么工作呀?进浴室里去?替人擦身子?她挪不动双脚。不觉地眼睛里滴下泪珠来。浑身都抖索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卧室中央,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过来的人,正是那每家每户墙壁上,所有机关、学校、办公室里的墙上,都悬挂着的人的画像……她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比画像显老,额头也没有那么光亮,头发已经花白……毛主席赤着双大脚,穿一条直条纹的浴衣,身胚高大,很胖,站在她面前……毛主席肯定是不高兴了,她没有进到浴室里去服务……

大玢姑娘不知是出于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还是掺杂着某种生理上的本能的恐惧,浑身抖索得更利害了,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了声音。

毛主席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定是蹙起了眉头……该死,俺为甚么要哭?还哭?为甚么不笑?笑起来才甜,才迷人。都说大玢的微笑最甜最迷人的,毛主席老人家一定会高兴的……还哭!还哭!

小同志,多大岁数了?还哭鼻子哪……

毛主席,我、我、我刚满二十……

哦!不要紧,你是哪个单位的?

报告主席,市、市歌舞团的……

嗬嗬,文工团员,唱歌、跳舞,还哭鼻子?

报告主席,我、我、我……

你害怕,是不是?不要紧,你回去吧。太晚了,我这里不跳舞了。

不,不,我来陪你跳……

多谢多谢!我们改天吧。

不,不,我不敢……

走,我送你到楼口,会有人送你回去的。

说着,毛主席拉起了她的手,真的把她领到外间,朝楼口那值班护士招了招手。

时间已是下半夜,又是那辆瓦亮瓦亮的小轿车,送她离开她五六个小时前才进入的豪华别墅。在路上,上了年纪的司机对她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姑娘,千万记住,就当今天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

大玢回到了市歌舞团宿舍,从天堂返回到人间。在这世界上,的确有着天堂、人间和地狱。她抱住同室的小芳又哭了起来,小芳都被她吓着了。问他出了甚么事,她又不肯回答。直到小芳认真生了气,吓唬她要去把团领导喊来,大玢才止住了哭泣。她让小芳起了誓,永守秘密,方把一天的奇遇说了出来。

小芳听得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真是目瞪口呆。论长相,大玢跟小芳不相上下;论人品,小芳却不如大玢沉稳,而显得轻佻。大玢知道的,小芳已经暗中换了四个男朋友了。还跟其中的两位做了那种事情……小芳的豪言壮语是:他们想要耍我?我还要耍耍她们呢!对他们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

小芳听了大玢的奇遇,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顿开了脚:大玢,你傻,你真傻!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全国人民的大救星,比过去的皇上地位还高呀……哎呀,天哪,你怎么就这样傻?这样傻?你差点就跟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去北京,当了贵妃娘娘,这叫做进宫呀!

大玢对自己的举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团乱麻……可她又忍不住回嘴:

你不傻,你去嘛。

要是我,我就留在那里啦……还会心甘情愿地伺候他老人家……

两个女子的这番私房话,第二天就成了事实。

第二天上午,小芳姑娘就被人接走了。大约除了大玢,谁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歌舞团来。她的确比大玢有出息。

也是在这同一天里,大玢被人秘密地接走了。都没有准许她回家去跟工人阶级的父母告别。她离开了青岛,被送到了寒冷闭塞的东北边境,在小兴安岭的伐木场里当了一名伐木工人。只许大玢每隔两个月给家里的父母亲写一次信。但需要先送林场保卫科审阅,并代她邮出。

信封上也没有她的地址,只有一个信箱代号。一名青岛美女,落到天荒地僻的小兴安岭,经受着风雪岁月的煎熬。她没有结过婚,却跟伐木场里的许多单身汉睡过觉。伐木工人们还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她成了林场里有名的祸水、荡妇。后来她神经有了毛病,逢人只说一句话:我不该哭,不该哭……我为甚么没有笑,没有笑?

“伟大领袖”毛泽东于一九七六年去世后。又过了两年,青岛市有关部门终于给她落实了政策,允许她返回青岛,重新安排了工作。条件仍然是:她必须忘记一切。一九七八年,大玢已经四十二岁。昔日的迷人风姿已经不复存在,且满头灰白,满脸皱褶,身子拘瘦,神思恍惚,言语含混,已经变成了一个十足丑陋的女人。

那个当年自愿伺候“伟大领袖”的美女小芳呢?她还活在世上吗?青岛人只留下了她的种种传说。有说她跟了“伟大领袖”进了中南海,但被江青害死了……有说她一直被安排在北戴河得行宫里,要在那里终老;又说她跟一批同事,在“伟大领袖”去世后,被送到海南岛上五指山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农场里,以防泄漏“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

 

第十七节

想做明君,却是暴君

 

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是毛泽东颇为尴尬的两年。

皆因苏俄领袖斯大林于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去世后,苏共党内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非斯大林化运动”,反对个人迷信,批判个人崇拜,倡导集体领导和党内民主。在同年召开的苏共第二十次党代会上,苏共第一书记赫鲁晓夫更是做了个《秘密报告》,把斯大林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九年间实行的党内大清洗,先后处决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党中央委员的血淋淋的老底细都抖落了出来。而被斯大林处决的,甚至包括斯大林的小同乡、亲戚朋友……

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几乎在一夜之间,把“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慈父”的斯大林,还原为双手粘满鲜血,凶残的杀人不眨眼的共党侩子手。以赫鲁晓夫为首的苏共中央,旨在总结历史教训,防止出现斯大林第二。

可是,波兰共产党出席苏共“二十大”的代表,却把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透露给了西方报纸。在共党内揭出了空前骇人的丑闻。于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一场政治大地震,共产主义的虚幻信仰,面临着大崩溃。苏共党内揭出的空前骇人的残酷丑闻,更是在共产国家内引起巨大的惶恐、震撼。

毛泽东却处乱不惊、自有高明之处。他本与斯大林不和,一九四二年之前,斯大林一直不肯承认他的中共领袖地位。现在,他为了保障自己在中共党内独裁地位,对斯大林倒是惺惺相惜了。他亲自拉起写作班子,挥动羊毫,替《人民日报》写了两篇社论:《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教训》、《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这《两论》的妙不可言之处,是代替苏联共产党、苏联人民,对斯大林的历史功过,作了“三、七开”处理,七分功绩,三分过错,功大于过。

毛泽东越俎代庖,干预他国内政,自然是为了稳住中共自身的阵脚。他心理明白,他本人便是中共的斯大林。他与斯大林的独裁权利,都是来自三个方向:一是执掌兵符,不许他人侧目;二是通过亲信控制内务情报系统,严密监视上层一切领导人的活动;三是推行愚民教育,大搞领袖崇拜活动,制造政治迷信,高筑思想祭堂,残酷无情镇压一切独立思考、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

将毛泽东与斯大林相比,不同的是,他比斯大林更具双重,乃至三重四重人格。马列主义的漂亮词句、道德哲学、从来只对别人、不对自己。毛泽东比斯大林更不懂国民经济为何物,且更刚愎自用,执意推行极端左倾的工农业政策。在个人生活上,毛泽东比斯大林要风流百倍。斯大林基本上不玩女人。毛泽东对漂亮女人则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且从延安时期起,他更酷好交谊舞,跳得十分稳健自如。坐镇北京中南海之后,每逢外出视察,所到之处,必有美女伴舞。那些天真浪漫的女孩儿们,都以能够陪“伟大领袖”跳舞为终生幸福。美女太多,他常常一支舞曲换三个舞伴。毛泽东还有一个凌晨三时跳舞的习惯,然后才上床休息。他在许多地方都播下过这种“龙种”。

“老大哥之邦”批判斯大林的个人迷信,无疑也在中共党内也产生了反响。中共一些较为务实的领导人,也力图利用这一机会强调集体领导,以推动党内民主来限制毛泽东的独裁权力。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共召开了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大会根据德高望重的彭德怀元帅的建议,在新的党章中删去了“毛泽东思想”一词,以杜绝个人迷信的理论根源。面对这个时尚潮流,毛泽东欣然接受了。而且会前会后,他口角含香、腮帮流蜜、妙语连珠地大力提倡甚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甚么“推陈出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甚么“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学术自由”等等。真是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好像一下子又出现了诸子百家的春秋鼎盛时代。一时间,中国出现了男子穿花衫,女子穿花裙子,周末到处有舞会和晚会的时髦现象。

毛泽东几乎成了一代明君了。这期间,毛泽东还数度出巡,视察大江南北:他去了东北,视察了长春电影制片厂;他去了青岛,游泳避暑;他去了成都,亲自召集音乐工作者谈话;他南下广州,观看粤剧演出。正是这一年的出巡,他认识了本书的女主人公——身材娇小、温顺可人的专列服务员张毓凤。

整个一九五六年加上一九五七年春天,毛泽东所到之处,无不号召大鸣大放,以帮助各级党组织整顿工作作风。并信誓旦旦地提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针对自“反胡风运动”之后沉寂无言的广大知识分子,更作出了神圣保证:“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称为“三不主义”。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毛泽东为自己埋下的政治契子。皆因中共“八大”后,强调集体领导,反对个人迷信,使得毛泽东觉得被人架空了,心理上不能平衡,精神上感到失落。他觉得他的权力是几个空头衔:名义上他是党中央主席,但实权却落到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手里,刘少奇控制下的邓小平又掌管着的中共中央书记处;立法权落到了刘少奇为委员长的全国人大常委会;行政权落到了周恩来为总理的国务院;中央军委主席,实权落到了敢言敢顶的彭德怀元帅手里。真是大江东去,浪陶尽千古风流人物……

且慢,毛泽东在“八大”会议期间,以退为进,替自己保留了最重要的几手:一是重新启用情报头子、中共的贝利亚——康生出任社会情报部长,执掌中共用以内部控制的特务系统;二是亲自控制中南海警卫部队和北京卫戍区;三是大力提拔亲信林彪元帅。在“八大”之后的政治局常委排名时,毛泽东四两拔千斤,将林彪的名字排在了邓小平之后,领先于彭德怀元帅。毛泽东晋升林彪为政治局常委、党中央副主席,为最后解除彭德怀元帅的兵权,埋下了极为重要的伏笔。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是如何地工于心计、深谋远虑了。

话说回来,毛泽东四出扇风点火,鼓动大鸣大放,为的是引发社会混乱,便于他火中取栗,也用以打破中共集体领导的“无能局面”,而使自己重新君临一切,大全独揽,小权也不分散。

这时,东欧社会主义大家庭内,先后爆发了波兰事件和匈牙利事件,招致了苏联坦克的血腥镇压(后中共曾坦诚:一九五六年爆发“匈牙利事件”时,中共中央派周恩来赶到莫斯科,说服赫鲁晓夫派苏军坦克血腥镇压)。共产世界的动荡局面,亦为毛泽东重新获得独裁权力制造了契机。一九五七年夏天,全国各地的“大鸣大放”运动轰轰烈烈,知识分子们的各种不满言论,在政治上张大发表了,“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了。对不起,毛泽东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号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反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他曾公开地宣称:他所提倡的“大鸣大放”是一个“阳谋”,为的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全国五百万名知识分子中,有五十五万多名知识分子成为“右派分子”被一网打尽。还有一些名目繁多的“中左偏右”、“右派言论党内处理”分子无法统计。毛泽东对于自己残酷镇压知识分子,倒是坦诚相认。他在“八届二中全会”上宣称:“右派骂我们是秦始皇,其实秦始皇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何止四万六千个儒?我们镇反,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他们也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贯承认。可惜的是他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自己加以补充……”

 

第十八节

千呼万唤张毓凤

 

全国范围的反右派斗争,是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一次去势大清洗,是一次实施专制统治的大跃进。在这同时,他又决定实施他的军事共产主义式的经济大跃进。异想天开,妄图用他在战争年代行之有效的“人海战术”,来大幅度提高钢铁产量和粮食产量,来“赶英超美”,在短时间内实现他的原始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

为了克服阻力,他拿了主持国务院经济工作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第一副总理陈云来开刀。早在一九五六年秋冬间,周恩来、陈云率领了一个人数众多的党政代表团,赴老大哥之邦的苏联考察经济工作,实际上是去取经学习。其实,苏共领导人及经济学者们,都告诫中国同志,搞经济工作不是打人民战争,应当有计划、按比例地进行,要特别警惕好大喜功、贪多求快的左倾盲动思想,苏共在建国初期有过“农业公社”之类的沉痛教训。周、陈考察团回国后,在中央政治局作了汇报,又特别转达了苏共中央领导人的有关建议和告诫。刘少奇对周、陈的汇报作了很高的评价。毛泽东出席了汇报会,没有表示异议。周、陈根据中央的精神,为《人民日报》撰写了一篇一九五七年的元旦社论,提出了“反冒进、反左倾、实事求是、稳步前进”的经济建设的总方针。这篇社论,实际上是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邓子恢等务实派的治国大计。时隔不久,毛泽东却在一些会议上点名批评周恩来、陈云、邓子恢等人是:“右倾思想,小脚女人,给蓬蓬勃勃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泼冷水,束缚人民群众的手脚”。十分可悲的是,刘、周、陈、邓等人从未敢联手对付毛氏的左倾狂热,更没有想过国家利益和人民幸福,只要遇上毛泽东蛮横批评,他们便各自做了缩头乌龟,以求自保。他们所畏惧的,是毛泽东手中的生杀予夺大权和无孔不入的特务系统,加上浸透在他们骨子里的忠君思想。跟斯大林生前在苏共中央政治局内的情形如出一撤。这样,中共高层便顺从了毛泽东一九五八年的大疯狂,任由毛氏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不知内情的平常人,都当过毛式大跃进的吹鼓手。

然而,从来的帝王都坦诚自己是“寡人”。表面上颐指气使,轰轰烈烈,骨子里冷寂孤独得要命。毛泽东无论是跟政治局的同事们相处,还是跟江青维系着那个名存实亡的不睦的家庭,他内心深处都陷入了孤独之中。他也有几个“右派朋友”,如梁漱溟、周谷城、章士钊等人,经过反右斗争后,关系也日益疏远冷淡了。

一切独裁者,都逃不脱一个自欺欺人的规律,先是自我神化,自我迷信,自我崇拜,而后要求全国臣民把他奉为神明来狂热崇拜、盲目迷信。独裁者自身亦要付出代价:与人隔膜,精神空虚,疑神疑鬼,自我恐怖。在他四周,只会聚集着一批须臾不可离开的马屁精、应声虫。

“人民的大救星”毛泽东正是这样,在举国大跃进的颂歌声中,他却孤独到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一吐心曲的人。其时,他已经年过花甲,身体肥胖,且患有老年性中风。于性事上,一朝一夕的风流仍不可少,却也急需一个能长留身边、而又不问政治、温顺单纯的小女人。只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而不要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普通人家的女儿。毛泽东的感情需求,已经降低到了最低点。他厌透了那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男性服务员。

一九五八年六月,一条绿色巨龙——毛泽东的专用列车停靠在河北省徐水地区徐水县城车站上。车站四周的道路都被警卫人员封锁了,原先一早一晚必过的客货列车,也不知从甚么地方绕行过去了。

毛泽东习惯于坐火车出巡。他生平最讨厌、也最害怕乘飞机。坐火车出巡又安全又方便。十一节车厢一列编组,毛泽东拥有自己的书房、卧室、会议室、机要室、餐室、医疗室,可以带上自己的秘书班子、警卫人员、医生护士。吃住、工作都在车上。因之列车为一座流动的行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想召幸甚么人,就召幸甚么人。沿路一切车站、桥梁、隧道,都要为专列让路,保障其畅通无阻。中共的铁道系统,为准军事化组织,有独立于地方的公安系统。毛泽东任命他的爱将王震任铁道兵团司令员,兼铁道公安部长。

当时的列车还靠烧煤的蒸汽机车头牵引,且是经八小时的路程为一站,每站换一机车头,将列车一站一站地送下去。每逢上级下达接送专列的政治保密任务,司机、司车、司炉等,必定都是经过严格审查,政治上部是十分忠诚可靠的;且规定车站的党委书记必须在机车上值勤,直至完成指定的接送路程。当然,他们都不得过问专列乘坐的是哪位党中央首长。当时中共拥有专列出巡的人士,只有中央政治局七位常委: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邓小平。

一九五八年六月,正是华北平原上的成熟大忙季节。可是,从河北省委书记、徐水地委书记,到徐水县委书记,接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的通知后,都集中在徐水县委招待所内等候了三天三晚。白天不敢外出,晚上也不敢入睡,只要电话铃声一响,他们便要前往“伟大领袖”的专列上,晋见“伟大领袖”,报告省、地、县大跃进的大好形势。

可是,毛泽东的专列却停在徐水县城车站上三天三晚,像一条被太阳晒嫣了的绿色长虫,一动也不动地瘫在那里。这可苦了在车站周围封锁道路、站岗放哨的警卫部队。县城里的平头百姓,他们的生活、劳动莫名其妙地受到了诸多限制。

原来是“伟大领袖”毛泽东连日来关在自己的书房里生闷气、发无名火。一时间,他的随行人员和医生护士都摸不着头脑。第一天,毛泽东宣布不接见当地干部,不听汇报,不开座谈会;第二天,毛泽东只是坐在书房里发呆,唉声叹气,不肯进食;第三天,毛泽东干脆躺在床上不起来,男服务员给他端去的牛奶、燕窝汤、以及他最喜欢的洞庭君山银针茶,都被他连杯子都摔了!

皇帝老子生闷气,不吃不喝不说话,对于专列上的工作人员来说,真是连空气都凝固了,地球仿佛也停止转动了。大家只好把目光转向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卫士长汪东兴。汪东兴江西人,红小鬼出身,毛氏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可以携带武器进入专列的人。夏日如焚,这天中午,汪东兴估计毛氏睡着了,便悄悄地进入毛氏的书房里去察看,发现宽大的写字台上,正放着一大叠《人民日报》。在其中一张报纸的空白天头上,有一长排以铅笔写下的名字。正是“伟大领袖”的笔迹:

张毓凤,张毓凤,张毓凤,毓凤,毓凤,毓凤,凤,凤,凤……

汪东兴一看这名字,心里豁然一亮:我的老天爷,原来是为了她?这可好咧,有了……

 

第十九节

张毓凤来了

 

汪东兴悄悄地离开毛泽东的书房,回到自己办公的车厢,拿起电话就叫通了北京中南海内的中共中央办公厅:请立即派专机去哈尔滨路局接列车服务员张毓凤同志,送徐水县主席专列。

你知道这张毓凤是为甚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使得“伟大领袖”忽然害起相思病来。还闹得日不进食,夜不安寝?原来神州大地,各省区都有各自引为骄傲的美女出生地。如陕西的米脂县,湖南的桃花江,新疆的库车,云南的大理,广东的潮汕,黑龙江的牡丹江等等都是。就全国范围来讲,以女子美貌而著称的地方,又要数杭州、苏州、青岛、大连、哈尔滨五座城市。杭州、苏州自古以来风流荟萃,歌舞繁华,脂粉迷离;青岛、大连、哈尔滨,则是中国最早的通商口岸,远源交合,黄白混血,占尽了去劣存优的生命优势。

平心而论,张毓凤却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秀目含娇、樱桃小口”似的美女,也不是明目皓齿、神采飞扬式的现代佳丽,只是一个温顺可人的小家碧玉。她出身在哈尔滨铁路局的一个工人家庭,初中文化,共青团员,热爱新社会,热爱毛主席。她身高一米六三,娇小玲珑,性格温柔,笑容恬静。她最大的优点是善解人意,能一门心思的体贴人,关爱人。且任劳任怨,只知奉献,而不计回报。

两年前,即一九五六年,毛泽东乘坐专列视察东北时,年方十七岁的张毓凤即被派到毛泽东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服务员。毛泽东当时拥有别的欢爱,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自这小服务员上了专列后,书房、卧室各处收拾得特别整洁。毛泽东体胖,喜欢出汗(那时中国大陆尚无空调设备)。来了这小服务员后,就在他的写字台上、卧室的床头柜上,在一白磁缸放了一叠叠雪白的小毛巾;毛泽东喜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所以他的写字台、沙发茶几上经常是烟灰狼籍,烟头满缸。来了这小服务员后,这些地方的烟灰缸总是即用即换。变得清清净净;这个青年服务员,每天傍晚都拿着一叠熨烫得平平整整的里衣里裤,轻声慢气地提醒他:主席,请在睡觉时记得更衣……

这一类生活上的小枝小节,大半生战场驰骋的毛泽东是不大讲究的,大约江青也从未予以关照过。此时此刻,却使得“伟大的毛泽东”感到了女性的温馨、亲切。有一次,毛泽东趁她来整理卧室时,把她搂在怀里问:

你叫张毓凤?毓凤,我是随便惯了,谢谢你的细心……

主席,能在您身边工作几天,是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光荣。

嗬嗬,我不信。

主席,咱是真的,真的……

嗬嗬,真的就是真的嘛。女同志都喜欢掉泪……小凤,老家是哪里人?

牡丹江?

好地方,好地名。人说洛阳牡丹名天下,可是洛阳这地方不出美人。牡丹江美人名满天下,可是牡丹江这地方不产牡丹……

主席,您讲话真好听,真好听。咱是工人的女儿,父母亲在老毛子、小日本的时候,一直做苦力……咱全家感谢大救星……

好好,工人阶级的女儿,好好。

当时,毛泽东抱住小服务员,只是要抚要摸的,并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娇媚的张毓凤呢,落在伟大领袖的怀抱里,心都为之悸动。日夜想念、歌颂的毛主席,工人阶级的大救星,把她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搂在了怀里……她热泪盈眶,浑身都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着,即使是伟大领袖又进一步的行动,她也会欣然受命,毫无保留的。这就是领袖被神化之后,“翻身人儿”只知感恩戴德所产生的心身变化。

两年的光阴过去,毛泽东于热火朝天、万马奔腾得大跃进岁月中想起了张毓凤。别的美女都是些过眼烟云,他需要张毓凤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给他温柔体贴,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政治上他是主宰一切的伟大神明;日常生活中,他渴望着普通男女那种真挚的柔情。

从来的官僚专制机构,为黎民百姓办事,习惯于公文旅行、要死不活,如病牛耕地。唯有执行上司的指令,特别是执行最高领袖的旨意,才是十万火急、雷厉风行、效率特高,且不问手段,不惜代价的。

中共中央的专机连夜抵达哈尔滨。这可急坏了哈尔滨铁路局的党委负责人。哈尔滨铁路局管辖着近百万平方公里范围的铁路交通,每天进出的旅客列车达一百多趟,长途的旅客列车更有哈尔滨直达北京,直达上海,直达郑州,直达西安,直达兰州等等的!中央连夜派来专机,要接走该局一名女列车员,当然是最重要、最光荣、最崇高的政治任务,是党中央对哈局几十万铁路职工的最大信任、最大关怀、最大荣誉。可是,该到哪条路线的哪趟飞驰着的列车上,去寻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列车员呢?

整个哈尔滨铁路局机关都被动员起来了:找张毓凤!总局首长找到客运分局,客运分局分头找到客运列车段,客运列车段找乘务员大队,乘务员大队找中队,中队查编组,终于查找到:张毓凤所在的乘务组,正在前往牡丹江方向的直快列车上服务。

谢天谢地,列车员小张所在的乘务组没有西去兰州、南下上海、而是在本局管辖的地段上。哈局党委负责人抹掉了满头的虚汗,嘘了一口气,叫通了牡丹江分局的所有火车站的值班电话:命令二一六次列车乘务员张毓凤同志立即返回哈尔滨,沿途所有车站,均应提供最大方便。

命令如山倒。第二天凌晨,张毓凤回到了哈尔滨。其时她刚结婚两个月。丈夫也是铁路上的工人,上班时间也是“三班倒”,小两口与父母同住,就是休班时间,也很难凑到一起。她只来得及回到家里取回了两套换洗衣服,就跟父母亲匆匆告别而去。但她不能跟父母说出自己上哪儿去。只说路局派自己出差,执行新任务。张毓凤的父母亲倒是心里有数,女儿已经上过专列当服务员。虽然女儿的嘴把很紧,从不肯说她出她服务过的共和国领导人是哪位。但露天电影院放映纪录片时,女儿看着主席出现就有些激动。他们估计不是毛主席、就是刘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几位伟人。老两口以为,过些日子,女儿又会回来的。

再说毛泽东的个性品德,正好与他自己的“伟大形象”相反。他身材高大肥胖(又称体魄魁伟),他喜好的女子却是身材苗条娇小;他动作迟钝、行走缓慢,却喜欢身边的工作人员手脚敏捷、办事利落。延伸至政治,就要求各行各业打破常规,多快好省;他个性执拗、脾气生硬,却喜欢下属们温文尔雅、百依百顺;他好大喜功、贪高慕远,却喜欢周围的人们老老实实、谦虚谨慎;他傲视别人、独断专横,却喜欢周围的人们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他不时引经据典、卖弄风骚、显示学问,却喜欢周围的人不学无术,认定文盲可靠、大老粗忠诚;在男女性事上,他号令全天下男女从一而终、白头偕老,自己却喜欢美人常新、各异其趣……活脱脱一个矛盾的复合体。他倡导为人民服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骨子里奉行的是曹操哲学: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毛泽东的品德、性格的真实的一面,却被一层虚幻迷人的光环包裹着,被鲜花、彩旗、颂歌深藏着。以至他自己都为这些光环、颂歌所陶醉,所迷惑,自认为自己一贯英明、伟大,光荣、正确。毛泽东就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就是毛泽东。

此时此刻,在华北平原小县城徐水火车站上,毛泽东正斜靠着藤椅横眉瞪眼,生闷气,害着凡夫俗子的相思病……忽然,穿着一身整洁的铁路制服、娇小妩媚的张毓凤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还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呢。

主席,咱来了……

小凤,你是小凤?

是,咱是小凤……咱在哈尔滨就感觉到,是您……

天哪,你是怎样来的?天之降汝于我也。

天亮之前,一架飞机把咱带到了北京。下了飞机,又由一架汽车把咱带到了您这里……

毛泽东眼睛都放出了异样的亮光,心身都为之悸动了。他那曾经使千百万人胆战心惊的湘潭口音,此时却颤抖了……

小凤!张小凤……这几天,我都快成司马相如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俩一别两年……

张毓凤已是个女人,她不懂司马相如是个甚么家伙,但他懂得伟大领袖也是个人,是个身体挺棒的大男人。他懂得男人那种急不可耐的需要,那叫“猴急儿”。能为伟大领袖服务,满足他的任何需求,是张毓凤这个普通工人女儿的最大幸福。

试想,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人民的大救星,他要甚么样的美人儿没有啊?天底下的美人儿,他想要谁,有谁不愿来到他的身边呀?自己虽然不是个美人,可是伟大领袖偏偏看上了自己,是出身好,思想单纯,根正苗红……可是天底下像自己这样条件的女青年多的是哩……只怕也是前世的缘分吧。毛主席是跟从前的皇上不同哩,喜欢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儿哩……何况,主席还真行哩,边干工作便拿自己开心哩,甚么肥郎甚重、使人不堪,甚么让妇女翻身、高高在上哪……是哪本老书上的话?小凤光顾了跟着主席玩笑,都没大听清……说来奇怪,在主席面前,张毓凤自然轻松,竟毫无拘束,也无羞涩的感觉。主席开心地告诉她,男为阳,女为阴,男为天,女为地,问她要不要做一回天,他要让女同志翻身哩……从来主席累了,出汗了,躺下一动不动了。她就扯了毛巾替主席擦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幸福感。她对主席充满了敬意和谢意……她唯一感到有点歉疚的,是哈尔滨那个只会做工,不会受用的她的男人……

两个小时之后,毛泽东主席已经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了,他回到了书房,按响了传唤铃。汪副主任立即来到了。毛主席严肃地指示说:“春争日、夏争时,立即开会,通知省、地、县的同志来谈工作。明天上午,我们再去看看公社的棉花、豆子田”……

 

第二十节

小小行军床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恩恩相报、感恩戴德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每一世代的父母,都把这报恩观念注入自己的子女的心里,使之代代相传:报父母养育之恩;报师长教诲之恩;报上司提携之恩;报皇上不杀之恩,报领袖解放之恩……

报恩运动是单向运动:由下至上,由民至官,由幼至长,由臣至君。报恩者没有权利,只有奉献的义务。最为奇特怪异的,是皇帝老子动了肝火,下旨将某某推出午门处斩,那某某到了刑场在被侩子手割下脑袋之前,还得面北跪下,三呼万岁,谢皇上赐死的圣德隆恩。

报恩观念的最高层次,是皇恩浩荡。这一古老的传统,传承到五十年代,即演变成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毛主席的恩情深”了。张毓凤一来到毛泽东的身边,每天所面对的,就是这“天大地大、河深海深”的领袖的隆恩。

中共中央办公厅给她的正式名分是主席的生活服务组护士。生活服务组共有医生、护士、服务员、炊事员、司机等二十几号人马。组内气氛严肃,纪律严明。刚来时,中央办公厅首长就给她讲了三条:一是在主席身边工作,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是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不能有任何一点泄露;二是尽量少给家里的亲友写信,信的内容只限于致意问候,信封只写邮政信箱,不写地址;三是忠于领袖,服从命令,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三条,自然不是张毓凤难以做到的。她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能够来到首都北京的中南海里,生活和工作在伟大领袖身边,经常见到的人,都是那些报纸照片上、纪录电影里的党和国家的领袖人物,真是她从小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哩!她是走了大运哩。

张毓凤最担心的,是怎样面对主席的正房江青同志。她还没有见过江青是啥模样。主席也不跟她住一起。听讲她去莫斯科治过几次病,开过刀,不能再跟男人有那事。听讲她不常住北京,而住在杭州西湖养病。听说她脾气很大,人缘不太好,主席也不让她插手自己的工作。听说她在延安的时候,对不起,张毓凤还没有出世呢,党中央就做出过三条规定,要限制江青这个电影明星出身的人。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机会正巧,这年的八月,江青要回北京了,主席要到河南郑州去召开党中央全会,决定在全国建立人民公社的大事。人民公社实行党、政、社、军四位一体,既是政权组织,又是生产组织,还是军事组织,而由党委领导一切。

中央全会在郑州西郊的巨大园林里举行,称为郑州会议。参加会议的都是中央机关各部委首长,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各大军区司令员。大家都听毛主席的。连刘少奇、朱德、周恩来这些中央领导人,都对毛主席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主席在会上谈笑风生,提出全党高举“三面红旗”,成立农村人民公社,公社办公共食堂;提出:可以考虑实行供给制、半供给制,吃饭不要钱;同时,今冬明春,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上阵,土洋结合,开展炼钢大运动,为年产一千零七十万吨钢而奋斗,十五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对于毛主席的雄心壮志、豪言壮语,中央委员门都鼓掌欢呼,对于毛主席所制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大跃进计划,中央委员们都举手通过、一致赞同。张毓凤日夜陪伴着毛泽东。使她颇不习惯的是,是主席的卧室门外、书房墙根下的那张小行军床。那小行军床就是她的地位的象征。可是,主席很少让她睡小行军床。主席几乎每天都要她做伴。主席习惯晚上工作,凌晨五点钟左右上床,中午一时才起身。墙上的窗帘是黑呢绒的,一点亮光都透不进。主席真是精力过人,上了床就喜欢做那事。喜欢叫她在上边。而且爱说那句笑话:肥郎甚重,使人不堪……主席是体贴自己?也许他自己有点发悚。他身子肥胖。他要自己舒服,也叫张毓凤销魂。到了最后一忽儿功夫,才叫她下来,都侧着身子做爱。有时一早上能做两回……主席不像她哈尔滨的那男人,一完事就成了一滩稀泥。主席每回了事,还搂住她不停的抚爱,说些古书上的事儿来听。甚么《登徒子好色赋》啦,《齐王纳谏》啦,小凤听了半懂不懂的,只觉得主席为人风趣,有大学问……主席的身体关系到全国人民的幸福,有一班医生、护士悉心打理,自然要按时按量吃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补品。主席每天的小便、大便,也有人取了样品去化验,去分析成分,这才叫科学哩……不然,六十多岁的人了,能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行?

也有一样事,张毓凤是看得清的,有时主席书房里来了漂亮的女同志,她就会自觉地到医务组去做些杂活,也是业务学习哩。她懂事,不到开晚饭时间,不到有铃声传唤,她是不回去的。那晚上,主席就会很疲累,让她睡到小行军床上。唉,主席也有一般男人的嗜好,爱新鲜,爱漂亮的女人。小凤也噘过两回嘴,稍稍露出过不高兴。

嗬嗬,江青是个老醋瓶,你是个小醋瓶啦?

不是不是……咱是担心您的身子……

嗬嗬,我身子?

咱是怕有人不干净,带病……

嗬嗬,这个么,这个嘛,放心,能来这里的同志都很干净……

咱才二十岁,陪着您,还嫌不够?

毛主席把手指放在她嘴上,示意她住口。

不过后来主席说了,别的人,他都离得了,就是离不开她张毓凤。这点她相信。经过这些日子,的确只有自己,最会服持主席的饮食起居,衣着穿戴使他清清爽爽,生活服务使他舒舒服服。

 

第二十一节

挺害怕彭德怀

 

张毓凤跟随毛主席住进了中南海。过了许多日子才明白,这党中央、国务院的所在地,原是前清皇帝的花园,占地广大,大约是故宫、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面积的总和。不同的只是中南海里,有约略一半的面积是水面。为甚么叫中南海?原来它和北面的北海公园水路相通,是一串三个人工湖。北海公园的湖泊叫北海。往南走,经过一座金熬玉带桥(现称北海大桥),便是猪腰型的中海,经过中海再往南走,便是猪肚型的南海了。这中南海的围墙也怪,南墙和西墙呈血红色,北墙和东墙为灰色。南门是正门,画栋雕梁、金碧辉煌,被称为新华门。门口一左一右两尊汉白玉狮子,威风凛凛。门前是一杆五星红旗,猎猎飘扬。仪仗队的士兵在门口站岗,英俊笔挺,纹丝不动。新华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西长安大街。斜对面是人民大会堂。顺着红墙朝东走两站地,便是雄伟壮观的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西门称为西华门,门内是国务院办公厅。西华门外是南北走向的府右街。北门即称北门,门内是中共中央办公厅所在地。北门外是文院,南长安街对面是中山公园。

“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刘委员长”、彭德怀元帅等领导人,都住在东海与南海交界的东安一带,一座座皇家庭院,坐落在碧波粼粼的湖岸上。“毛主席”住的地方叫丰泽园,是一座灰砖青瓦、墙面厚重的大四合院,大门面对碧波荡漾、柳丝拂岸的南海。西南便是有名的人工半岛———当年慈禧太后囚禁光绪皇帝的地方。丰泽园的西北面不远的地方,是勤政殿、怀仁堂,为党中央举行重要会议、党和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国贵宾的所在。沿着丰泽园西墙外的一条林荫路,朝北走上几分钟,可以进入一座由假山、小溪、花卉、朱棂组成的园林,称为“静园”,为光绪皇后所住的地方,现在理所当然地住了江青同志。

张毓凤这才明白,主席和江青名分上是夫妻,原来早就不住在一起了。听说江清患有妇科病开了刀,都割掉了甚么东西了,脾气很是不好。常为些小事找主席又哭又闹。主席的家庭生活不幸福。长子牺牲在朝鲜战场,儿媳也改了嫁;次子是神经病,长期住在长沙养病;只有两个女儿,却都姓李,也不知是哪房太太所出,倒是常来看望他。他身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日子却过得很孤独。家庭生活最和睦的是刘少奇委员长,夫人叫王光美,大小七个孩子,全家敬老爱幼,其乐融融的。他们住的地方叫“福禄居”,离丰泽园不远。毛泽东喜欢傍晚时沿南海岸边散步,刘少奇委员长也喜欢牵了最少的女儿的手在傍晚时分散步。两人常在散步的时候碰面,就在湖岸的石凳上商量国家大事。刘委员长见了毛主席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候笑得满脸都是皱纹。朱总司令一家住的也不远,他年纪最大,儿孙满堂,笑声也满堂,最有天伦之乐。家庭生活最令人敬慕的是周恩来总理,他和邓颖超奶奶(这样称呼,使张毓凤感到很别扭)是结发夫妻,自己没有生养,却收养着许多烈士的后代。他们家住的地方叫西华厅。主席说他们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由于主席的关爱,张毓凤进中南海已经半年多了,还是没有跟江青见过面。大约主席也明白,她挺心虚的事就是跟江青同志见面。女人的醋意点得着火,一旦点着,就甚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在她常见到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中,大约也都明白了她和主席的关系,小事一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予以默认。这些领导人与她在主席的会客室、书房、餐厅等地方相见,笑一笑而已。她只觉得周总理可亲,刘委员长(刘少奇自一九五九年才转任“国家主席”,而由朱德任“人大常委委员长”)、朱总司令可敬,邓小平总书记、杨尚昆主任(其时,杨尚昆氏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直至一九六六年四月被毛泽东唾弃,打成“反党野心家、阴谋家”)则对她毕恭毕敬。只有彭德怀元帅正气凛然,使她害怕。听说彭德怀元帅在战争年代几次救过毛主席的命,性情粗爽耿直,敢怒敢骂,是党中央唯一敢于当面顶撞毛主席的人。

有一次,主席在怀仁堂开会,小凤正要回丰泽园取纸巾——主席正换了一口假牙,常需要抹口水。在过道上,她被彭德怀元帅叫住了。

小鬼,家里甚么地方人?

张毓凤报告首长,是黑龙江牡丹江人。

在老家里做甚么工作的?成过家吗?

张毓凤报告首长,从十五岁起,就在铁路上当列车员。成过亲。因工作需要……

这里可是禁宫啊?进出都不方便,习惯了吗?

张毓凤报告首长,能在伟大领袖身边工作,是咱最大的幸福。

真的?不想爸爸、妈妈?还有你的……噢,小鬼……。

张毓凤报告首长,想,有时想得掉眼泪。可是自己是工人阶级的女儿,一切交给党安排,服从革命的需要……

入党了?

张毓凤报告首长,是宣过誓,是汪副主任、副团长亲自做介绍人。

彭德怀元帅皱了皱眉头,吐了口粗气,嘱咐她:

即来之,则安之,要好好工作。

到了晚上,张毓凤像只小鸟一样依偎在主席的臂弯里,说出了白天彭德怀元帅问她话的事。

问起你来了?这个猛张飞,他是粗中有细啊……

主席心不在焉,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伸手去床头柜上去拿香烟。小凤手快,递上了一支云烟:您总是抽这个牌子。

对了,还是云烟好。出产在云南玉溪县。和贵州茅台一样,入口绵和,吸下有劲。你刚才说彭大将军说甚么来着?

她顶严肃……要我好好工作。

你不要怕。彭老总忠心耿耿,正派得很,甚么都挂在脸上、说在嘴上。就是功劳太大了、资格太老了,功高震主,容易犯上。

甚么是犯上?

嗬嗬……就是爱提意见喽。文死谏、武死战。彭老总现在是文武兼备,不错,不错。

主席,犯上是不是顶撞皇上?

嗬嗬……小凤,你开始读书?有进步,有进步。

可是您没有回答咱的问题呀?

小丫头,把我当皇帝老子了?是秦始皇、刘邦、汉武帝?是唐太宗、赵匡胤?还是朱元璋?我倒是比较喜欢朱元璋……是不是?可是我没有杀功臣,也没有搞后宫,只有一个张毓凤,是不是?

不不不,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不是皇上,不是皇上。

嗬嗬,皇上就那么坏?《大学》上讲,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来来,小凤,管他甚么治国齐家平天下,我们还是再来先修其身吧……

你坏,你真坏……让咱浑身都痒痒……

小凤,你淘气……你知道你有个最大的优点吗?

啥优点?咱从小干活,好运动,身上肉紧……好羞人。

你是人小劲大、会夹人……真是个好女人……

你喜欢,好,咱就用劲……

对对……好好,先歇歇……你知道在汉朝,四川成都地方有个卓文君吗?司马相如为了追求她,写了首《美人赋》,在夜里边弹边唱,硬是把卓文君迷住了,两人私奔……开了一家小馆子,自己酿酒卖,叫做“文君酒”。由于人漂亮,服务态度又好,所以他们开的馆子生意不错……前些时候,四川省委的同志,不是送来一箱“文君酒”吧?

主席的思想总是那么活跃,任甚么时候都不肯闲着。只是动作有些迟钝,不急不忙。

张毓凤自然不懂风流孀妇卓文君和浮浪公子司马相如的故事。她只懂得侍候他眼前的男人,侍候得筋软骨松,欲仙欲醉。

 

第二十二节

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一九五八年秋冬的大跃进运动,特别是全国上上下下的土法炼钢,吃公共食堂,发射各种各样的工业高产卫星,农业高产卫星,使得共产党内各级领导干部中的浮夸风、虚假风、共产风大行其道,如一场不可遏止的瘟疫,遍及神州大地。

对于总路线,人民公社,加上公共食堂,大炼钢铁,毛泽东一直亲临第一线,四出巡查督导,兴高采烈地予以介绍,热情澎湃地发出号令:“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上阵,大办农业,大炼钢铁”。出于一种对领袖的忠诚崇拜,张毓凤暗中统计了一下,光是一九五八年的下半年,毛主席指示的各类文件、简报、调查材料等,从养蜂、养牛、养羊、养猪、养鸡、养鸭,到植树造林、兴修水利,到交通运输、干部下放、教育路线,到“请钢铁元帅升帐”的小土窑、小洋窑(均为城乡居民最原始的炼钢炉)等等,竟有上百份之多。他强调:“反右倾,反保守,破除迷信;鼓动放胆放手,打破常规,敢想敢干”;方法上用人海战术、打人民战争;跃进、跃进,再跃进。

毛泽东的指示、号令所到之处,无不雷厉风行,贯彻到底。一时间,凡干部浮夸虚报,弥天大谎者,立即立功受奖,官升三级;实事求是讲真话者,则受到批判斗争,清洗关押。全国上下,各行各业,呈现出一种丧失理智的狂热……直到一九五九年初,《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湖南宜章县宜章公社发射成功亩产稻谷七万斤的农业高产卫星。不久,广西环江县又发射出亩产稻谷130,434.14斤的特大卫星。生性多疑的毛泽东才觉得有人在捣他的鬼:

《人民日报》社总编辑邓拓,新华社社长吴冷西,这两个秀才干甚么去了?秀才们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心怀不满,就打着红旗反红旗?

毛泽东坐在书房里,正拿着一只大信封,拧着眉头,面有怒色。原来是他青年时代的同学、某大学教授给他寄来几张《人民日报》报道工农业战线发射各种高产卫星的剪报。

小凤,你来!

张毓凤正在屏风后替他找一本古板书,应声而出。

说来奇怪,张毓凤一出现,毛泽东的大手一伸过去,把人楼进他的怀里,他拧紧的眉头顿时便舒展了。

主席……该给您剪指甲了。

昨晚上,你痛了?

我小胸上长的也是肉长呀,不是面团……

好好好,莫娇气了,你给少奇同志挂个电话,通知他来一下……你就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嘻……不。咱不敢对刘委员长说笑话,咱只说您请他……

不一会,刘少奇委员长来了。刘少奇瘦高个,花白头发,衣着朴素,一年四季都穿布鞋。张毓凤给刘委员长敬烟、上茶后,就退了出去。

毛泽东跟刘少奇谈起《人民日报》、“新华社”滥发农业高产卫星消息的事来:邓拓、吴冷西一班人,利用党的宣传喉舌,在捣“三面红旗”的鬼,打着红旗反红旗。我们党中央的舆论重地,岂能由这种人去掌管?

刘少奇说:已经找邓拓、吴冷西谈过话了,批评了他们利用宣传工具助长浮夸风、虚假风的错误,邓、吴两人表示愿意深刻检讨。他们说,消息是值班副总编发的稿。他们不敢压运动中的不健康倾向,只有党中央出面才能纠正……

毛泽东拧着眉头吸着烟,停了好一会,才说:邓拓倒是个人才,他在晋察冀边区办报,就很能写两下子……你和小平同志谈过没有?怎么处理邓、吴两人?

小平找我汇报过,他说要先听听主席的意见。

你自己的意见呢?

建议给邓拓、吴冷西两人改正错误的机会。邓拓调离《人民日报》,去北京市委工作。他是彭真同志的部下,华北局的秀才。至于吴冷西,一直在恩来手下工作,先找恩来同志谈谈再说……现在全国形势大好,工农业持续大跃进,农村全部实现公社化。值得担心的是,各地的浮夸风、虚假风、共产风等。牛皮吹得太离谱,动不动亩产小麦几十万斤,一头肥猪八千斤……我个人的意见,在充分肯定大跃进所取得的伟大成绩这一前提下,为了保卫、巩固三面红旗,当前,是不是同时强调实事求是,造成一种讲真话、办实事的优良传统?

毛泽东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一叠反映各省市大跃进成绩的简报,好一会没有吭声。张毓凤悄悄地上去沏了茶。

刘少奇吸着烟,微笑着,等候毛泽东的回答。

这样吧,以中央的名义发个通知,告诉全党同志,今后谁再讲假话,搞浮夸,通知公共食堂不开饭,会计同志不发薪水!

刘少奇松了一口气,笑了。张毓凤忍不住也笑了。主席讲话总是这么风趣。

毛泽东也笑了。他看着刘少奇:瘦瘦高高的个子,爱穿深色的中山装,样子像个师爷。他的东西在肚子里……

刘少奇说:制止浮夸风的通知,不如以中央主席的名义,写一封信给全党干部、全体党员,用正告的方式……在大跃进运动中,绝大多数搞浮夸风的同志,出于革命热情,好心办了错事。我们要保护他们的积极性。

毛泽东望着刘少奇,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又说:

好吧,始作俑者,被你拉了出来……回头叫田家英他们先起个稿子……

刘少奇走后,毛泽东让小凤依偎在自己的膝头上,抚摸着:

痒痒……嘻嘻,咱痒痒……您找的书,咱还没有找到呢。

噢……刘少奇,像不像个师爷?厉害着呢!

以上,便是一九五九年三月,毛泽东以党中央主席的名义,向全党干部、全体党员发出的那封《党内通讯》的由来。毛泽东在信中说:“南方正在插秧,北方也开始春耕。订计划,搞指标,要讲真话,量力而行……公共食堂,要节约用粮,计划用粮,做到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干稀搭配……”。

农民的儿子,农民的领袖,想到的却是农民的小家庭生活要解散,小锅灶要打破,从吃到住,都要过上准军事化的集体生活——人民公社化。猪牛羊犬鸡鸭六畜,也要由公社来集中喂养,叫做“万头猪场”、“万只鸡场”……结果是农村的六畜,先人而大面积死亡……

同年五月,在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毛泽东辞去了国家主席的职务,专任党主席兼军委主席,而让刘少奇担任国家主席,朱德接任人大常委委员长。当然,毛泽东早于去年即把自己的学生林彪元帅提拔为党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让林彪去对付居功自傲、尾大不掉的彭德怀。从此,中国所有的报刊上,每逢元旦日、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开始刊登两幅并排的照片,各地机关、学校、厂房、家庭也悬挂两幅并排照片……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

 

第二十三节

不识庐山真面目

 

整个一九五九年上半年,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以毛泽东的这封“党内通讯”做尚方宝剑,在全党上下做着“冷静头脑”的工作,力图收缩、拯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造成的经济恶果。他们虽然参与了大跃进的鼓吹和推动,但尚能承认恶果,勇于纠正。四月,毛泽东在上海主持中央工作会议,他延安时期的文字秘书,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请他观看了一场湘剧高腔《生死牌》。毛泽东观剧后,对此剧大加赞扬,多次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号召省委书记们学习海瑞,为民请命:共产党员都要具备一点“海瑞精神”。

五月,在二届人大四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将国家主席一职让位给了刘少奇。这是毛、刘合作的“蜜月”时期。人代会结束后,刘少奇征得毛泽东的同意,通知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第一把手,准备好总结大跃进经验及其问题的各项材料,于六月底上江西省的避暑胜地庐山开“神仙会”,边休息边扯皮。毛泽东给大跃进运动定的调子是:“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刘少奇给这次党中央召开的“神仙会”定的调子却是:“成绩讲够,问题讲透”。

按照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心照不宣的设计,将要召开的“神仙会”,是一次纠左的会议,给毛氏大跃进全面降温。开会之前,在京的中央大员们,被分头派到到各省市自治区去,搞调查研究。

延安时期的中共总书记张闻天(中共“七大”后降为无实职的政治局委员、“八大”后便降为政治局候补委员、外交部副部长),回了江苏老家,看了大跃进、大炼钢铁的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后,忧心匆匆。

国务院分管财经工作的李先念回了湖北老家,准备了全国财政经济因大跃进运动引起的严重问题的材料。

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则早于一九五八年秋冬之间,便回了一趟老家——湖南湘潭,视察了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发现社员们都面有菜色,却不敢怒也不敢言。土法炼钢,破坏了大片森林,却炼出了一些百无一用的炉疙瘩。青壮年男劳力都去炼钢煮铁,现成的红薯、谷子都烂在田地里,却无人去收获。彭德怀走一路,骂一路,败家子!败家子!他个大老粗忧心如焚,写下了一首诗:

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

在全国上下一片大跃进、三面红旗的颂歌声中,彭德怀一直没有机会讲话,他几次想找毛泽东主席谈谈,但毛泽东却是那样自信和好大喜功,怎能听得进不同意见?况且,自己长期分管的军队工作,毛泽东也把个长期养病的林彪提拔为党中央副主席,凌驾在自己的头上。毛泽东对自己,是越来越疏远了。

一九五九年六月中旬,中国南方已是骄阳似火。彭德怀元帅率军事代表团出访东欧五国之后回到北京,一听中央决心纠左,月底要上庐山开“神仙会”,便顾不上休息,立即下了湖南,拉着省委书记周小舟到浏阳、湘潭几个县份搞实地调查,准备上庐山放几炮。

就这样,中共的各路诸侯纷纷出动,搞调查、整材料,积极响应毛泽东本人在上海会议上提出的号召:学习海瑞精神,为民请命。

 

第二十四节

毛泽东回家乡

 

一九五九年六月上旬,毛泽东带上张毓凤,由公安部长罗瑞卿大将随行,乘坐专列南行。首站抵达长沙——他青年时代求学并从事革命造反活动的省城。接着又在省委书记周小舟的陪同下,改乘汽车,回到了一别三十二年的湘潭县韶山冲。这可成了韶山冲乡亲们欢天喜地的大节日:毛主席回来了!毛主席回来了!四乡八里的男女老幼,都涌向韶山冲的“毛泽东旧居”土坪前。妇女们自然是想看看毛泽东后来的“婆姨”(太太)江青。她们没有看到江青。江青大约避讳着杨开慧,才不肯随毛泽东回老家祭扫祖坟。她们只看到一个面目十分姣好的年轻女子,形影相随地跟随着毛泽东进进出出。听讲是个小护士,照顾毛主席饮食起居的,大约是通了房的了?

当天,毛泽东走访了冲对面的一户同姓乡邻,问了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自然是一片感恩戴德的颂扬;还去视察了韶山小学,跟一大群红领巾后代照了像。当然,韶山冲的乡亲们也注意到四处的路口、山头都有解放军把守着,保护毛主席的安全。而那些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三天前即扫地出门被清理到冲外去了。

当晚,毛泽东就住在他出生的祖屋里。那时韶山冲还没有电灯。湖南省委专门制造了一台发电设备运到那里,设备虽可靠,但随行人员的技术却不过硬。省委工作人员急得浑身冒汗,也没有能给“伟大领袖”的祖屋送上电。

是当时的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为着“伟大领袖”的安全,亲自在旧居前的土坪上站了一通宵的岗。夜里毛泽东未能入睡。点了蚊香、喷了药水,家乡的蚊虫仍来亲近他。好在有张毓凤陪着,替他打蒲扇,驱蚊送凉。他思绪万千,感叹万千。三十二年前——即一九二七年八月,他一个农民的儿子,离开韶山发动秋收起义,拉起队伍上了井冈山,搞“瓦岗寨”式的武装割据,被称为“毛匪”;三十二年之后的今天,他作为中共的最高领袖、“人民共和国”的最高统治者,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韶山冲……可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父母早已去世,六位弟妹也全部为革命献身。祖屋成为“毛泽东同志旧居”(郭沫若题写),成为供人参观的革命纪念地……毛泽东秉烛而坐,苦苦吟哦,天亮时分,让张毓凤铺纸研墨,写下了一首七律:

 

回韶山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第二天一早,通宵未眠的毛泽东步出祖屋,由罗瑞卿、周小舟等人陪同,去到后山的母坟前行了三鞠躬礼。墓地自然早已经人修整一新。他终生纪念的是母亲。父亲吧,他才不想理会呢……接着,周小舟向他一一介绍在场的省、地、县党政负责干部。当介绍到身材魁梧、相貌忠厚的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时,周小舟特意说“国锋同志昨晚也一夜没睡,一直在主席旧居前站岗到天亮”。

毛泽东握了握华国锋的手,诙谐地说:“好啊,好啊,你个州官不放火,我可是点了一晚百姓灯呢!不错,在我的老家做父母官,不容易啊”。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认识华国锋。才具平平的华国锋,从此步步高升,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被病魔缠身、性命垂危的毛泽东指定为他的接班人。

再说毛泽东回到长沙,住在省委蓉园宾馆一号院。其时,湖南省委正在召开省党代会。周小舟思想活跃,是毛泽东十分器重的延安秀才之一。毛泽东到了长沙,自然是绝对保密的。周小舟作为省委书记,不免想请毛泽东接见一下党代会全体代表。毛泽东却不愿开这个先例。湖南省党代会接见了,以后别的省的党代会的代表接不接见?稍后,他答应跟地委书记们————“知府”们见一次面。地点就在蓉园。

于是,湖南省十二个地、市委的“知府”们,分头接到了省委办公厅的通知:到蓉园开会。但谁也不知道要开甚么会。到了蓉园会议室,才得知是要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由于天气热,毛主席穿着衬衫,由身后一位年轻女子不停地递给纸巾擦汗、抹口水。地委书记们都记得毛主席老子的样子:身体很胖,牙齿不大关风,爱流口水。但主席老人家讲起话来,却总是十分幽默。

由周小舟一一介绍每一位地、市委书记。每当介绍到哪里,那人便恭恭敬敬地站立着,回答“伟大领袖”的问题。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问及郴州地委书记时的情形:

贵姓大名呀?

小姓陈,耳东陈,陈洪新。

哪个洪?

三点水加一个共字,推陈出新的新。

洪水的洪啊,你对黎民百姓可不要像洪水猛兽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规规矩矩站立着的陈洪新满面通红。毛泽东又问:

郴州有座苏仙岭,苏仙岭下有个“三绝碑”,你个知府大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请教何谓“三绝碑”?

报告主席,是绝壁上的一块石刻,刻的是宋代秦少游的一首词,苏东坡提的跋,南宋米市(芾)的字,称为三绝。

不错。大部分答对了。只是秀才认字认半截。米芾就是南宋的大书法家米南宫嘛。草字头下一“市”字,念“非”不念“市”。再考考你,秦少游的那首词,会背吗?

陈洪新汗流浃背了。在当时的地委书记里,陈洪新算个有文化的人了,河北人,中学毕业,抗战时的县委书记。

毛泽东说:

背不出,不要紧。做党的工作,也要学点文学。特别是读点古代诗词。请你坐下,坐下来我替你背诵一回吧。秦少游的这首词很有名,历代都选进了《宋词选》里。

 

踏沙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萧湘去。

 

周小舟带头鼓掌,坐在毛泽东身后的张毓凤跟着鼓掌。地市委书记们热烈鼓掌。在场的人,都被毛主席的“大学问”所折服,连北宋时期的一首诗词都倒背如流,怪不得只有他才配做“伟大领袖”!唯有那倒霉的郴州“陈知府”,却一头一头地流着虚汗。

接下来,毛泽东从苏门四学士的秦观,跟着苏东坡反对王安石的变法,被宋哲宗皇帝流放到南蛮之地的郴州说起,说以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也正是一种伟大的社会主义变革。在这场变革面前,是泼冷水呢?还是站在跃进运动的第一线,带领人民群众“乘胜前进”?当然,运动也出了一些偏差,出了浮夸风,讲大话,讲假话,要批评,要纠正。但三面红旗是成绩为主?还是问题为主?是九个指头还是一个指头?是当前衡量一切的共产党的试金石。是真假马列主义的分水岭。

毛泽东还谈到:中央不久就要在庐山开“神仙会”,少奇同志已经定了个调子,“成绩讲够,问题讲透”。这就是辩证法。全党干部,都要学点历史,学点哲学、文学,当然主要是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学点唯物辩证法……

张毓凤不停地给主席递上纸巾,让他不停地擦着口水。“主席”刚换了一口假牙,一讲话就流口水。“主席”额头上的汗水,张毓凤不得不从后面伸出手去,替他擦掉了。“主席”的讲话的确吸引人,深入浅出,旁征博引,逗得大家不时发出笑声。

 

第二十五节

庐山趣谈

 

忙里偷闲,趁着毛泽东还在长沙小住,白天听汇报,批材料,晚上由湖南省和民间歌舞团的美女们一一伴舞、休息,还没有上到庐山,我们先来说几则庐山趣闻。

庐山古称匡庐,位于江西省九江市东侧,北临浩瀚长江,南濒烟波浩淼的鄱阳湖,一山雄峙,旷野独立,终年云缠雾绕,四时清爽宜人。而横贯整个南中国的万里长江,就在它的脚下。长江之滨位于亚热带,中下游沿岸的几座繁华都市,如重庆、武汉、长沙、南昌、上海、杭州、南京,每到炎炎夏季,便热浪奔袭,酷暑蒸人,日间气温高达摄氏40度,成为长江流域“七大火炉”。因之,这匡庐便成了这些“火炉”的清凉世界,避暑仙山。最早来到庐山避暑的古代名人,是晋代的那位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在山间结庐而居,悠闲避世,写出了传世名篇《桃花源记》。唐代大诗人李白云游庐山,写了一首七绝:《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最著名的庐山诗,却是宋代的大文豪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好个“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道出了庐山云瀑雾雨、山崖陷浮、变换万千的景致,更道出了世事迷局的人生哲理,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清末民初,始有富商巨贾在山上建造避暑山庄。北伐革命成功,中华民国政府定都南京之后,中央政府各部委以及英、法、德、美等西方诸国的驻南京的外交使团,更是在山上构筑了一座座西式别墅,尖顶阔窗,色瓦彩墙,点缀在万绿丛中。山上云来雾往,天高气爽,尘幕尽去,真乃仙山琼阁,返回到人间了。那时,公路只通到庐山脚下。上山避暑者,无论官也商也,皆要坐滑杆由当地民夫抬将上去。

过去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此后便是“天下名山官占多”了。

五十年代初叶,在中共江西省委的治下,成立了“庐山管理局”。山上所有别墅、建筑,统统收归国有。每年盛夏,接待的自然是一批批新的达官贵胄了。为此,修筑了南北两条环山公路,南路专供上山,北路专供下山。因为是“新社会”,工农乃是国家的主人,官员乃是人民的公仆。让“主人”肩抬“公仆”上山避暑之类的事,是断乎做不得的。国家便耗巨资修筑公路,以汽车代替人的肩抬步行,免受滑杆颠簸之苦,能说不是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交通运输事业的巨大进步?

话说中共中央要在庐山上召开重要的会议,整座庐山便被辟为军事禁区而被封山封路,会议期间,住在山上的斗米小民们,被限制自由不得下山。而住在山下的斗米小民,就更是不得上山去一享清凉了。

其间最为辛苦的,要数庐山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了。最难张罗的,是各种五花八门、违背时令的食品。中共大员们来到山上,各住一栋小别墅。各有各的生活习性、饮食嗜好:老子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打来了江山!国也家也,都是老子爷们的。享受各种优厚的待遇,是党中央、国务院颁有明文规定的!于是这些“老子爷们”,有的喜欢小碗小碟,精料细作;有的喜欢整鸡整鱼,大吃大嚼;有的暑天七月要吃黄芽白;有的新春三月要喝冬瓜汤;有的要吃稻田里的泥鳅黄鳝;有的要吃鄱阳湖的乌龟王八;有的要吃山林里的锦鸡野味;有的要吃溪涧里的泥娃蛇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有一回,少林寺和尚出身的中共高级将领、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山避暑。庐山宾馆的一级厨师出于一片至诚,使出浑身解数,制作出了一席小碗小碟的精美菜点,恭请许司令员享用。大师傅还站在餐室门口,净了双手,等候首长握手道谢。可是,身胚粗胖的许司令员一到餐室,见了餐桌上的小碗小碟,便勃然大怒,一挥手,将满席精心制作的菜肴扫到了地下去,口中骂道:你们是要喂猫呀?叫俺来吃你们的猫食?骂罢,一甩手回了自己的房间。倒是许司令员身边一位秘书模样的人,忙向吓坏了的宾馆负责人解释:许司令员军武出身,习惯用大餐,菜不用多,整鸡整鸭就可以了……

坊间所传,在中共的领导人中,以朱德、陈云、周恩来三位生活最为俭朴,待人最为平易。可是,曾经在庐山管理局服务过二十余年的张先生却说:

我们最尊敬德高望重的朱德总司令。他老人家几次来庐山,都是在六、七月份。他老人家生活的确是俭朴,吃的也最节俭,规定中餐和晚餐,各要一个新鲜的蒸红薯。可是江西地方,包括整个中国南方,地里的红薯还刚长藤,而上一年埋在地窖里的红薯又都长了芽,烂掉了。有时为了几只新鲜红薯,不得不请党中央派专机去东北运来……红薯到手,已成了“金薯”了。

我们也晓得,在党中央领导人中,陈云副主席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出身。参加革命前,是上海的印刷工人。他来庐山,从不要求给做特殊菜馔。基本上是大师傅做甚么,他就吃甚么。但他只有一个习惯,大师傅每上一道菜,他必定要十分严肃地递上一双筷子,让大师傅自己吃第一口!起初大师傅以为是陈云副主席讲客气,尊重工人师傅的劳动,后来才明白……这算哪门子事嘛?庐山上的大师傅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党员同志,经过五服三代的审查,政治上绝对忠诚可靠的啊。有时大师傅委屈、羞辱得想哭,却不敢哭。不知他在北京的府上,是不是也这样对待自己的大师傅?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待人最和气。他每回上庐山,都要从上海锦江饭店带来做法国菜的名厨。庐山宾馆的特级厨师,也只能给这位做法国菜的名厨打下手。吃过饭,总理必定要亲自端一杯酒下到厨房里,给在场的厨师们一一敬酒,握手致谢。但论起菜点来,总理却是最讲究的了,要求也最严格。他有个规矩,每道菜须在上席前三分钟才可下锅,精料细作,随上随吃,井然有序。其间还有个笑话:有一次晚餐,上汤之后,第一道菜便是爆炒鳝鱼片,只需一条活黄鳝。自然又是由上海锦江饭店的法国菜名厨主理,而由庐山宾馆的特特级厨师权充帮手,剥葱剥蒜管火炉。且上海名厨看不起江西名厨。可是上海名厨捋起衣袖,伸到水缸里摸了整整一分钟,也没能捉住一条浑身滑溜溜的活黄鳝!急出了一身大汗。天啦,这黄鳝还要开腔,还要切片,还要上汁,还要过油,还要下作料,最后才明火爆炒……江西名厨却乐得在一边看风景。哈哈,你也有今天!这爆炒鳝片是今晚的第一道菜,看你怎么收场!上海名厨见案板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一分半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只好低声下气地服输让贤:

陈师傅,今天……请你主厨,请您主厨……

嗬嗬,你肯打下手?

没关系,都是革命工作,为首长服务,快请快请。

江西名厨见上海名厨甘拜下风,便欣然领命。但见他一伸手,就从水缸里挥出了一条又粗又长的活黄鳝,顺势在水缸沿上一挥,将其撞晕了,而后放在案板上,一手操住黄鳝头,一手操刀在黄鳝身上一拉,一刮,去掉了内脏,又是一阵轻快的刀响,便切成了薄片……鳝片刚下锅,总理夫人邓颖超同志已经站在餐室门口,招手催促上菜了。江西名厨春风得意,将一碟鲜美香嫩的爆炒鳝片端了上去。总理一尝,连声夸奖……

当晚的各道主菜,一道饭后健胃汤,皆由江西名厨主理,上海名厨只得老老实实地剥葱剥蒜、洗菜切菜、并同时管理三只熊熊燃烧的火炉。江西名厨最感扬眉吐气了。难得的是敬爱的周总理对每一道菜都大加赞赏,只对最后的健胃汤提了点小意见,稍嫌甜了点,还可酸一点。

饭后,总理夫妇一人端了只玻璃酒杯,来到厨房里向两位大师傅敬酒致谢。特意问了江西名厨姓甚么?哪里人士?在甚么地方学的厨艺?家里有些甚么人?都住在庐山吗?个人生活上有没有困难?等等。江西名厨一一回答,感动的热泪盈眶。

总理还说:当总理,当厨师,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出力。中国菜,法国菜,是世界最有名的两大菜系。二位的高超厨艺,体现的就是这两大菜系的精粹。今后,你们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我,更要学习你们全心全意为人民、为革命工作服务的优秀品质……

 

第二十六节

庐山风云

 

六月三十日,毛泽东的专列离开长沙,东行至南昌未停,折向北行,直驰九江市。而后改乘汽车,上了庐山,人住在牯岭原先蒋介石的别墅“美庐”里。“美庐”是一栋造在山坡下的西式双层建筑物,院子不大,却有一条可供入住者散步的小径。一棵粗大的长青树下,突兀出一块岩石,岩石上凿刻了两个大字、三个小字:“美庐·中正题”。表达的是蒋先生对夫人的敬爱之意。今日“美庐”换新主,自然是重新油漆、新铺地毯,并在屋顶及四周墙上扯上了电网。据说还是根据毛泽东特意吩咐的意思,床铺、桌上、木头床里、书桌上安放着的文房四宝,以及蒋先生某年寿辰时,云南军人所敬献的一枝足有一米长的大象牙雕,都要保留在那里。如今是毛泽东住在楼上,坐蒋介石坐过的椅子,用蒋介石用过的写字台,睡蒋介是睡过的大木床。满足了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占领欲。原先宋美龄女士住在楼下,一应家具陈设,倒比楼上要洋派阔气得多。如今只好留着,等江青同志来住。江青仍在杭州养病。她在党内没有职务(她在电影局挂了个艺术顾问,顶多算个处级干部,还要受到周扬、陈荒煤、袁牧之等一流人物的冷落,她早恨死他们了)。你们闹闹哄哄地开“神仙会”,老娘才不来看风景呢。不如留在西子湖畔,白天划划船,晚上看看越剧演出,听听浙昆、评弹。闷了,就召幸在上海的老朋友郑君里等人来此谈谈心……

张毓凤的小行军床仍是在主席的卧室门口。

在长沙熬了好些天的酷暑,上了早晚都要穿夹衣御凉的庐山,满眼青山绿树,满耳百鸟啼鸣,溪流叮咚,张毓凤真如进入了神仙之乡。

毛泽东好游泳。庐山上有座小湖泊,称为庐湖,因庐湖水太凉,江西省委书记方志纯等人考虑的十分周到,早已在离“美庐”不远的开阔地带,面对着庐湖,修建了“庐林一号”大院,内辟恒温室内游泳池,专供“伟大领袖”午休及下午游泳,晚上则返回“美庐”住宿。

是夜,毛泽东早早地睡下了。他让楼下的值班秘书谢绝了一切拜会、求见,包括少奇、朱德、恩来在内,统统不见。邓小平小个子打球折了腿,留守北京,不上山了。这山上的气候,真如苏东坡所言,高处不胜寒了。关闭了门窗睡觉,还要盖青布印花被褥。

主席,您身上都是些痱子,咱替您敷点粉?

小凤,悉听尊便……

看看都烧档了,怪您太胖。

啊啊,多有不便,是不是?

咱啥时候要过你,都是你自己龙威虎猛的……

好,龙威虎猛这个成语用得好……过两天,我要安排一个人上山。

谁呀?

红军女英雄……贺子珍同志。

张毓凤明白了,“主席”想见自己的前夫人贺子珍。说是由于江青同志每逢听到“贺子珍”三个字,就会又哭又闹,吵个没完,搞得主席心神不宁,所以贺子珍自一九四九年从苏联回国之后,一直进不了北京,只好住在上海养病,跟主席也只见过一面……毓凤懂得主席的苦衷,他要掌管全党、全国、全军的大事,不能为了这类家庭小事而影响了自己的威信。毓凤偎依在主席的身旁,她柔软的手指,传出温情的讯息:主席,您生活也真不容易,咱小女子,只给人温存、体贴,咱甚么都不怨,咱甚么都满足你,只要你生活的轻松、自如些。

过了两天,中央工作会议开幕之前,毛泽东让秘书找来江西省委书记方志纯,委托他去办一件私事,并特意说明:不要对外张扬。说着毛泽东把一封信交给了方志纯。方志纯抽出信纸匆匆一看,立即明白了,让他去接贺子珍上山。

中央工作会议的第一阶段是分组讨论。按大区分成西北、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西南六个大组。党中央负责人也分头下到各组去,放言高论,颇有一点大鸣大放的气氛。毛泽东本人是很少下组去讨论的,有时干脆连大会也不参加,交由刘少奇他们去主持。他一般上午浏览各组的发言简报,了解会议动态,中午睡觉,下午游泳,晚上跳舞。跳舞真是个活动筋骨的好节目。庐山这地方也真不错。还有那么多美女,都争抢着跟他这个“伟大领袖”跳舞。有位身材高挑的美女,甚至在他的耳边说:跟您跳一次舞,是我这一辈子的幸福。自然,跳舞之后,“伟大领袖”便拉了她去休息室个别谈心……

张毓凤有个最大的长处,就是从来不知有嫉妒二字。她很明白,自己的职务,只是主席的生活护士,她也没有争风吃醋的资格。又过了些天,每到上午,主席看过秘书组呈送上来的各组发言简报,就面有愠色,甚至大为恼怒。七月十四日,主席收到了彭德怀元帅的一封厚厚的信。这一来,主席就更加心绪不安了。有一回,甚至把她也拉了过去。

小凤,你看看,各路诸侯都要造反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加上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是闹得人神共愤、怨声载道了……农村在饿死人,城市供应短缺,知识分子牢骚满腹,民主党派压而不服……本人这次是要四面楚歌、败走麦城了!

张毓凤不懂何谓“四面楚歌”,何谓“败走麦城”,只知道都是不祥之物。

主席,甭急,甭急,咱工人农民拥护您,跟定了您……

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不相信各路诸侯就能成甚么气候……你叫田家英去通知康生,让他来我这里一谈。

张毓凤立即去楼下打电话找田家英。她很尊敬田家英副主任,又年轻又英俊,又有学问。她不喜欢主任杨尚昆,方头方脑,装出一副笑眯眯的脸盘,象是暗藏着凶狠劲。

张毓凤十分懂事,凡是主席找重要人物来谈话,她上茶之后,便退到外间去。党和国家的机密大事,她自觉地与之规避。她已发现,凡在主席身边工作的人,都有这个自觉。

她内心里十分讨厌康生,又有些害怕康生。康生的长相就像个奸臣,尖下巴,翘下颌,苦瓜脸,凸额头,金鱼眼上架着一副厚眼镜,整个脸要比一般人长出四分之一,平日总是阴沉沉紧绷绷的。但每次到主席这里来汇报工作,却拘搂着身子,满脸鬼堆着笑容。可是他一笑起来,两边的眼角上,就会扯起几条深深的鱼尾纹,一直拉到耳根上去。

人不可貌相。这样一个人,听讲还是理论权威,中国共产党内唯一见过革命导师列宁的人。毛泽东很是器重他,总是交给他最要害的工作。

这天,康生向主席汇报了许久。铃声响了,张毓凤进主席的书房添茶水。主席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叠文稿。主席已在文稿的第一页上批了一行字:“彭德怀同志意见书,印两百份,分发与会同志”。下面的落款是七月十六日。

康生手捧着笔记本,见张毓凤进来,便停止了汇报。主席催促说:

继续讲下去,这是我的小张……我这里不至于祸起萧墙的。

康生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看张毓凤。张毓凤只顾着添茶水,倒烟灰缸。他们吸烟吸得真厉害。只听康生操着略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说:

近些日子,常到彭德怀同志住处聊天、熬到深更半夜的有周小舟、周里、滕代远、贾拓夫、李锐……张闻天同志也参加了两天。前天,在彭德怀同志处议政的,又增加了黄克诚总参谋长……

是的,主席明察秋毫,一眼洞穿,他们就是搞军事俱乐部,文武合璧……主席刚才提到祸起萧墙。李锐可是在主席身边工作的。还有乔木、家英这些秀才们,最近私下里也有不少高论……

毛泽东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了。

康生察言观色,住了口。

你在哪个大区参加讨论?

华东组。

你到西北组去几天吧。那里最热闹了,彭德怀、张闻天,都在西北组嘛。张闻天一次发言三个小时!比他在延安当总书记、发疟疾时候讲话还多。这些天来,我是硬着头皮,听任各路诸侯们放言高论,把大跃进三面红旗说得一团漆黑,骂得体无完肤……好在自信人生四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庐山不曾慕沈阳,地球不会停止转动……谢谢你的系统还在为党工作。记得在延安时,我就跟你讲了,向蒋委员长学习,我也要有个戴笠,搞一个内务系统……果然有用。

康生收住了脸上的笑意,忠诚地望着毛泽东说:自我接手社会情报部那天起,就随时准备为主席、为党的安危粉身碎骨,死而后已。毛泽东一动不动地看着康生,眼神里有些赞许、期望地说:

好,好。在阶级消灭、国家机器消灭之前,也只好如此了。列宁手下有捷尔任辛斯基,斯大林手下有贝利亚。列宁死后,捷尔任辛斯基被谋杀,历史很可疑,斯大林一死,赫鲁晓夫一伙上台,首先就对付贝利亚。放心,只要我在,就绝不允许中国党出赫鲁晓夫,走苏联党的老路……你看,你看彭德怀、张闻天、黄克诚他们的背后,还有没有大人物?

恕我半捏的……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不说为妙,不说为妙。

康生同志,你还跟我卖关子?嗯?为我谋,而不忠乎?

我、我斗胆地说一句,要有的话,就是我们的另外那位主席同志。他给本次会议定的调子:成绩讲够,问题讲透……我只是一种直觉。我参加党三十多年了,当然不希望……

他?不可能。今年五月份,我才让他当了国家主席嘛。毛泽东思想这名词,是他最早提出来的……当然,我也提议你担任了《刘少奇选集》编辑委员会主任,看来,他倒是个适当的人了?

 

第二十七节

元帅之怒

 

七月十七日这天下午,会议秘书组将刚刚印制出来的《彭德怀同志意见书》,分发给各大区讨论组。

《意见书》在西北组会议室里分发时,彭德怀傻了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六月底上庐山之前,自己把回湖南乡下调查到的情况,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出现的种种问题,写了出来,作为私人信件,呈送给毛主席参考的呀!如今这么一封私人信件,毛主席没有给自己打个招呼,就作为会议文件印发?并冠以《彭德怀同志意见书》几个大字!

停止,你们搞的甚么名堂?作的甚么手脚?谁批的?

彭德怀冲着会议秘书组的工作人员喝斥了起来。他虽然是个粗人,可大半生戎马生涯和党内残酷斗争的经验,使他感到十分突然,事态十分严重。

彭总,我们也搞不清楚……您应该能明白……

秘书苦笑着摊了摊手。

停止!停止!我现在就去问毛主席!

康生坐在一旁,手里夹着烟卷,若无其事地翻阅着“意见书”。

张闻天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手里捏着“意见书”,哭丧着脸。

黄克诚手捏着“意见书”。就像被人敲了一闷棍的,哭丧着脸、神色发木。他可是自己跑上山来开这个“神仙会”的,并作了支持彭老总的发言。

已经到了散会的时候。彭德怀元帅手拿一份意见书,像头愤怒的狮子,大踏步出了会场。他的秘书想劝他一下,都没能赶上。

彭德怀元帅在一条傍着山溪的石板路上急匆匆地走着。就像当年在战场,军情紧迫,锐不可当。

他来到庐林一号院大门口。毛主席的那辆黑色防弹大轿车,还停在门口。他站在黑色的大轿车前。主席的司机、警卫员们向他敬礼,,他也只点了点头。而不是像往常那样亲切地跟大家说笑,聊聊家常。不一会,毛泽东出来了,身上穿着直条纹的浴衣。后面跟着张毓凤等几位工作人员。

彭德怀元帅迎了上去,尽量的稳住自己的情绪,可仍是颤着粗重的声音说:

主席!我想同你谈几句……只有几句。

毛泽东站在石阶上,稍稍一惊,然后对他自上而下地打量一番,说:

啊,彭老总?甚么事这样急?艾森豪威尔要扔原子弹?

毛氏以一国之尊、一党之尊,总是爱开玩笑,寻开心。

主席!我的信,是写给你私人作参考的!没有征求我本人的意见,怎么就作为会议文件印发了?

嗬嗬,大兵压境,这么严重?今天散会了,明天我们再好好谈谈,如何?

不!主席,你现在就给我解释……

不吃饭?不跳舞了?不睡觉了?我说明天吧。

说着,毛泽东挥了挥手,下了台阶,进了轿车后坐。司机、警卫员、张毓凤都进了车子。汽车发动了。

彭德怀真是个又倔又犟的大黄牛,终于压不住心头怒气,竟不避利害,不计后果。一不作二不休地档在了黑色大轿车的前面,大声吼叫着:

主席!我跟了你几十年了,我不怕!你要给我讲清楚!讲清楚!

毛泽东坐在轿车后坐里,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主席!我跟了你几十年了!跟了你几十年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

毛泽东仍是一声不吭。

于是,一个暴跳如雷,一个稳如泰山。两下里僵持着,真不成体统。国防部长拦住了党中央主席的坐车,不让开走。毛泽东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仿佛特意让大家看过真切,看过够。站在四周的工作人员都傻了眼。

后来还是毛泽东的卫士长拉来了两位中办副主任,边劝慰着,边挟持着,把彭德怀元帅劝到了一旁,让开了路。黑色轿车才缓缓开了过去。

彭德怀元帅冲着轿车大叫:

你要讲清楚!一定要讲清楚!你不要又搞阴谋!又搞阴谋……

晚霞夕照下的座座青峰,堵堵岩壁,都在回荡着彭德怀元帅的怒吼,回荡着一个从井冈山武装割据初期就出任了“中国工农红军”副总司令的、忠心耿耿的、无私无畏的老军人的怒吼。

 

第二十八节

贺子珍来见负心汉

 

第二天下午,当年井冈山的红军美人贺子珍;年不满半百、但已满头霜雪、未老先衰的贺子珍;四九年之后一直被打入上海“冷宫”的贺子珍;上了庐山,进了“美庐”,来见伟大的负心汉。

在“美庐”,贺子珍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张毓凤。她不认得张毓凤,张毓凤却知道她这个老前辈是谁,不免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张毓凤把她让进客厅里坐下,泡上一杯庐山云雾茶。一老一少,相对无言。贺子珍的眼睛仍然很锐利,仿佛已经看出了小女子的身份:跟自己当年一样,妻不妻,妾不妾,名不正,言不顺。至多二十来岁吧,侍候着六十多岁的毛泽东。真是江山易改,却改不了他好色的本性……

这时,毛泽东的书房里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虽然几十年没有见面了,仍然一听就分辨得出,是彭副总司令粗重的吼声。

张毓凤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头,尊敬地望着贺子珍。贺子珍却十分吃惊地侧过了身子去听:

我调查过,我有发言权。我回了湘潭老家乌石乡,亲眼看到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是怎么一回事,得不偿失,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

老彭,依你高见,党中央的路线方针错了?三面红旗错了?

为甚么不敢承认?为甚么不能检讨?

是啊,你高明,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高明,你为甚么早不提出?……

主席……近几年来,你已经听不进另一些话了。

……德怀同志,你太固执了,容易犯错误!犯错误!

主席,我是犯过错误,而且不止一次。我们党内,有谁没有犯过错误?特别是主观主义的错误,左倾的错误……这回,我调查了,乡下,确实是饿死人了!

依你的高见,我们该怎么办?

事情都明摆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棵树总难免有一两张枯叶,你总不至于为着一两张枯叶,就把整棵树都砍了!把三面红旗统统都拔了嘛。看问题,要顾全大局嘛!

不管怎么说,当前农村工作的整套做法,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我坚决反对!老百姓在挨饿,在饿肚皮!有的地方,已经饿死人了!我有调查。不信,主席可以派人去落实……主席,现在是一批吹牛皮、讲大话的人围着你转……

贺子珍、张毓凤足足听彭老总跟毛泽东争吵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争吵才慢慢停息了下去。毛泽东轻轻咳嗽,在踱着步子。他让步了?接受彭老总的意见了?

彭德怀走了出来。毛泽东没有出门送客,看来是不欢而散。彭老总的脸膛仍然是红红的,他还在激动着。

贺子珍从沙发上起来,迎向前去,喊了声“彭总……”

彭德怀一愣,但立即认出了是贺子珍,忙不迭地伸出来一只大手。两只手紧紧握着,但没有说话……他能说甚么呢?全党都服从着一个人。弄不好,自己也要像老战友贺子珍一样,被发落到甚么地方去,被死不死、活不活地养着……

贺子珍发现,彭老总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睛有些湿润。

彭老总握着贺子珍的手不放,感慨万千地点着头,想说句甚么话,大约因为有张毓凤在场,就又停住了。

彭老总默默地离去了,带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贺子珍由张毓凤陪着,进了内厅。她先看到的是毛泽东的背影,仍在踱着步子。回过头来时看到了贺子珍。两人却愣了一下,几乎同时脱口喊出:

润之!

自珍!

张毓凤懂事地退了出去。

毛泽东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

自珍,你终于来了……我们,我们见面不容易。心里一直觉得,亏待了你……

是我不好。那时太年轻,任性。记得一九三七年离开延安时,本来是被安排去上海治病的,是我自己拗着去了莫斯科……

后来美国的那个朋友写着(大约是指美国记者斯诺所著《西行漫记》一书)说是我把你和另外两个女人驱逐出延安的,一派胡说。

现在,我可以在上海久住了。

怎样?想换个地方?

不不,在上海住惯了,有花园,院子不错……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现在也想通了,一点也不怨你……真的,只是记挂着你,穿的、吃的,身边的人是不是实心实意……

自珍!自珍!……

三十多年前的一对恋人,战友,伉俪,多少话要倾诉,多少事要提及。但时间呢?十年难得的一次召见。总算他还记起了前夫人,费尽苦心做出了这次安排。贺子珍毕竟是个老战士,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一路上都想着要说些最重要的话,有关乡下农民的疾苦……一个大跃进,把全国上下搞成了甚么样子?终于,她直截了当地说:

刚才我看到彭老总了,他好像很伤心……

他是个痛快人,就是这里转不过弯来。他说我不谦虚,犯了急躁骄傲、好大喜功的毛病。真难得他能够说这个话。我说,我还是我,不是李世民。你老彭,想当魏征吗?

润之,国家大,人口多,这个家是不好当……但你作为最高领袖,是要多听些不同的意见,全面了解情况。俗话讲,与其多个马屁精,不如多个长舌妇。古书上说,有了魏征,唐开盛世……

你不在中央,不知道情况。老彭他们都反对提毛泽东思想……

润之,古书上讲,民为重,君为轻……我也想汇报点乡下的情况。

嗬嗬,读了不少书了?最近身体好些吗?生活上有甚么困难没有?

毛泽东有意绕开了话题,关心起她养病的种种事务来。

二十二年不相处了,贺子珍觉得毛泽东的脾气越发利害了。许多事,明明错了,也不肯认账,犟得九头牛也拉不回。

贺子珍在山上只住了一天。江青突然从杭州来了电话,说杭州天气闷热,她要来庐山清爽清爽。

是谁走漏了消息?原来是康生同志。

为了不惹麻烦,毛泽东安排贺子珍下了山,送了她一笔钱。

 

第二十九节

庐山大阴谋之一

 

“彭德怀意见书”分发后的第二天,七月十八日,彭德怀即公开要求收回自己给毛泽东的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彭德怀想收回就能收回?毛泽东没有料到的是,“彭德怀意见书”分发下去后,并没有引起与会者的批判,反而引起张闻天再次破门而出,在华东组做了长达三小时的发言,跟彭德怀遥相呼应,大谈三面红旗、大炼钢铁所引起的重要问题,国民经济所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有批评彭德怀的声音,却非常微弱:康生在西北组有一次发言,柯庆施在华东组也有一个发言,都没有击中要害……人数众多的省市委书记们的发言呢,大都是些鸡毛蒜皮、隔靴搔痒的东西,甚至东拉西扯、言不及义。毛泽东明白,他们是在观望,还不能将会议从反左改为反右这一大方向的转变。

最使毛泽东难堪、突然孤立的,是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林彪这五位党中央副主席的沉默。他们各有心事,都不愿带头批判彭德怀?天啦,这算甚么局面?张毓凤留意到,毛泽东近两天看过会议汇报后,时而闷闷不乐,时而凝神静思。下午仍去游泳,晚上却没去跳舞。他睡不好觉。有时一晚上要起来吃两次安眠药片。张毓凤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知道主席已经发出了“批彭”指示,中央委员们原该热烈的拥护、坚决的贯彻的!可是现在一反常态,竟出现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对于党的最高领袖来说,是十分可怕的沉默。这局面随时可能演变成一次党的大分裂……看来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颇得人心,他并不孤立。康生又来向主席报告:黄克诚、周小舟、周里、李锐等人,晚上仍然在彭德怀的住处相聚……李锐年轻气盛,甚至提出和周小舟一起,找毛主席论理!倒是被老成持重的黄克诚总参谋长劝住了。

张毓凤这才明白,康生这人的“工作”,是替毛主席当“耳线”、“眼线”,叫做“内务”。

小凤!

毛主席手上捏着一支香烟,坐立在窗前,观看着窗外山头上翻滚着的云团雾气。张毓凤连忙拿上火柴,给主席点火。她发觉主席额头上的皱褶舒展开了。

你知道有句成语,叫做“解铃还需系铃人”吗?

张毓凤紧靠主席站着,小鸟依人。她明白,这是主席在自我问答,并不需要她出声。只让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在她的身上,就得。

替我记下来三件事:下午三时,请恩来陈云过来一谈;七时,请少奇和我一起吃晚饭;晚上十时,请彭德怀再来谈谈。他还在顶牛,固执己见,我要做通他的工作。

主席,要我写下来吗?

不要,不要。三件事,你去口头通知田家英,由他去安排。

张毓凤立刻执行任务。她现在兼任了主席的“传话人”。她的最大优点,便是头脑单纯,感情纯洁,工人家庭的女儿,对党无限忠诚。她没有甚么非分之想,胡思乱想。她甚至都没有想到主席已经“略施小计”,拟定了全面出击的战略方针了:

找周恩来、陈云谈话,说服他们批彭,在政治局内就可构成多数。周恩来跟贺龙、陈毅、聂荣臻、刘伯承、徐向前、叶剑英诸位元帅重臣,交谊至深。周恩来带头批彭,元帅们自然跟上。还有李富春、李先念、薄一波诸位副总理,也是跟周恩来的。陈云是中央组织部的老部长,四九年以后,一直协助周恩来主持经济工作。五九年初点名批评了他和周恩来的求稳怕乱、右倾保守,恩来很快做了检讨,他却一直保持沉默。这次会上,他仍可能沉默。沉默就沉默吧。在批彭问题上,陈云沉默,就是默认了。

找刘少奇来,共进晚餐。气氛融洽。如今是两个主席,一套班底,风雨同舟了。自一九四五年的延安“七大”上,刘少奇首先提出“毛泽东思想是全党工作的指针”后,毛泽东已让他担任了党的第二把手,授权他主持党中央的日常工作。他的优点是:工作深入细致,能以身作则,谦虚谨慎,任劳任怨。跟二十几个省市自治区的党委书记们建立了亲密的工作关系。刘少奇手下更有几员得力大将:一是北京市市长彭真,列席政治局常委会议;一是组织部长安子文;一是国务院秘书长习仲勋;一是公安部长罗瑞卿大将,统筹负责党和国家机关的安全保卫,当然也包括了目前庐山会议的警卫工作。

毛泽东暂时没找朱德总司令。朱德总司令年高德昭,几十年来与彭德怀生死与共。批彭的事,他这一关最难过。难得的是,朱总司令自延安“七大”之后,乐于充当和事佬,不再掌管实权。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最后总会服从政治局常委多数同志的意见的。当然,这些天要专门安排一次晚餐,恭请朱总司令,并请董必武、谢觉哉、徐特立几位老前辈来作陪。

毛泽东没有找林彪。他对林彪最放心。自井冈山武装割据之后,林彪就是毛泽东最信赖的战友和学生。经毛泽东次第提拔,从一名连长而成为“红一军团总指挥”。林彪也争气,抗日总动员,中央红军接受国民党中央改编为“八路军”,林彪任一一五师师长,就在平型关配合卫立煌友军打了个漂亮仗,歼灭了日军一个师团。后来毛泽东安排他当了几年“抗日军政大学校长”。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更让他率领十万大军去东北,依靠苏联红军而建立和巩固了东北根据地。好家伙,短短三、四年时间,用苏联老大哥提供的日伪装备,在东三省收编、发展了第四野战军,雄师近百万。后来,他从黑龙江一直打到了海南岛。而在一九五六年的“八届二中全会”上,决定中共中央委员的排名时,毛泽东四两拔千斤,把林彪的名字勾到了彭德怀的前面,成为政治局常委之后的第一名政治局委员。随后又在一九五八年的中央全会上,毛泽东提名林彪为党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现在批判彭德怀,正好由林彪来接替国防部长,主持中央军委的工作。毛泽东排斥彭德怀,真可谓煞费苦心、机关算尽矣。

这次庐山会议,在如何看待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问题上,还有两位有可能跟彭德怀沆瀣一气的人物没有参加,一是“中央书记处书记”邓小平;一是“元帅外交家”陈毅。两人都是军阀脾气。幸而他们两位都被留在北京看家了。

一切停当,当晚十时整,彭德怀坐着“红旗”来到“美庐”。

张毓凤在门口迎着:

彭总!主席请您在楼上,他等您好一会了。

小鬼,还有别的人?

没有,就主席一个人在楼上……

张毓奉陪着彭总上楼,习惯地要牵扶他一下,彭总不让。楼上的书房兼客厅里,果然只有毛泽东一人。

毛泽东迎上前来,热情地握手。

德怀!这两天一直想找你好好谈谈。我们不吵架。要吵你就吵,我挂免战牌。如何?

一句话,说得彭德怀都忍不住笑了。毛主席主动示好,给了他面子。

在一旁沏茶的张毓凤也笑了。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许多。

当时,毛泽东的谈话,的确动了感情。他谈到井冈山搞割据,谈到富田事件时有人要逮捕毛泽东,要不是红军副总司令彭德怀鼎力相救,他毛泽东何能有今天?谈到长征路上,遵义会议后,张国焘另立党中央,派兵追杀毛泽东等人,要是没有彭老总的红一方面军红三军团将士的浴血苦战,党中央何能安全抵达陕北?谈到抗日初期,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将军在华北平原发起“百团大战”,威镇日寇。谈到一九四七年胡宗南二十几万大军进攻延安,党中央撤守延安,在山沟沟里转。而由彭德怀指挥延安保卫战,救毛泽东于水火,功彪青史。谈到一九五O年的“抗美援朝”,又是彭老总不避艰险,率志愿军出国作战,跟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打成了平手,在三八线上停下来和谈……

彭德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武夫。他听毛泽东列数他几十年的战绩,肯定了他的历史贡献,那一肚子的顶牛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毛泽东接下来才将谈话引入了正题: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情况明摆着,是出了不少问题。党中央是要解决这些问题的。可是,在本次会议上,六个大区,几十路诸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政治上,思想上,再难形成高度的集中统一。党中央已经面临分裂的威胁,自己的年纪大了,搞不好可以下台,也应该下。可是个人下台事小,党的分裂事大呀。闹下去,我们辛辛苦苦、流血牺牲打下的这个江山,也可能毁于一旦呀……所以,想来想去,只能请你彭老总帮个忙,作个反面典型。为了维护党中央的团结,不得不求助于您德怀同志呀!

说着说着,毛泽东掉了眼泪,谈到了两人几十年的生死交情,谈到了几十年建立起来战斗友谊,甚至谈到了乡谊,都是湘潭乡亲,一个韶山冲,一个乌石镇,相隔不过二十几里旱路,……这回,您彭老总要给党中央一个台阶。在全会上作一个公开的检讨,然后散会。散会后,自己退居第二线,不再过问工、农、商、学、林、牧、副、渔,而由少奇、恩来、小平他们去改弦易撤,整政策。乡下的那些事,都会按你意见上提的办……

彭德怀也感动了。他是个粗人,只是认死理,没想到党主席面临着这么大的难处!他向来耿介忠直,与同志肝胆相照,为事业两肋插刀。为了党的团结,为了党主席的威望,他个人做个检讨、受点委屈,何难之有?

彭德怀是个痛快人,当时眼泪一抹,说:

主席,放心,只要党中央不再搞大跃进,不再大炼钢铁,不再赶着老百姓吃公共食堂,我明天就检讨!然后上缴元帅服,刮掉一切职务,回湘潭乡里去种田……

毛泽东心头一松,满意的点了点头。也觉得彭德怀这人粗中有细,为了换取他的一个检讨,竟毫不含糊地提出三大条件。

两位湘潭老乡,一直谈到深夜两点。

送走彭德怀,毛泽东一块石头落了地,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叫来张毓凤:

去,一起暖和了来……

张毓凤好生奇怪,主席喜欢深夜换舞伴,却很少喝酒的呀,他又酒量不大,平日只喝低度酒。不像周总理,有海量,喝贵州茅台,也从没见过醉。

张毓凤悄悄去楼下伙房里,找出一瓶绍兴花雕,一罐湖南豆豉辣椒,一碟湖南烟熏腊肉,一碟油炸花生仁。对了,还有主席最喜欢吃的长沙火宫殿特制的臭豆腐!

主席让小凤陪着他喝,边喝酒,边给她讲诸葛孔明的权谋故事。

喝了个半醉,上床后,张毓凤说他:龙威虎猛的。许多日子没有这样英勇过了。

毛泽东楞了一楞,蹙蹙眉头,说:

凤凤,不是时候……我安排人送你去南昌一转……

 

第三十节

庐山大阴谋之二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彭德怀元帅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作了检讨。他违心地承认自己犯了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他的“意见书”是反三面红旗的。他眼噙泪水,呼唤大家要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同心同德克服国民经济的暂时困难,关心人民群众特别是农民的疾苦……

彭德怀越讲越激动。检讨了二十几分钟,就泣不成声了。主持会议的刘少奇、只得让服务员扶他去住处休息,休息好了,再写书面检讨,这几天的大会小会,就不要参加了。

整个会场都沉寂了。参加会议的“各路诸侯”,一时就像吃了一闷棍似的,被打晕了头。

彭德怀刚刚离开会场,毛泽东主席就出现在主席台上。他仿佛根本不知道有彭德怀作检查这回事。坐下之后,只跟主持会议的刘少奇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即开始讲话。一次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即兴讲话,却也是一次十分精彩的讲话。摘要如下:

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吧,可以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

……不论甚么话都让讲,无非是讲一塌糊涂。这很好,越讲的一塌糊涂越好,越要听。我们在整风中创造了“硬着头皮顶住”这样一个名词。我同某些同志讲过,要顶住,硬着头皮顶住,顶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有的同志就说“持久战”,我很赞成,这种同志占多数……

在座诸公,你们都有耳朵,听嘛!无非是讲得一塌糊涂,难听是难听,要欢迎!你这么一想就不难听了。为甚么要让人家讲呢?其原因在于神州不会陆沉,天不会塌下来。因为我们做了些好事,腰杆子硬。我们多数同志腰杆子要硬起来。为甚么不硬?无非是一个时期猪肉少了、头发卡子少了、又没有肥皂、比例失调、市场紧张,搞得人心紧张。我看没有甚么紧张的。我也紧张,说不紧张是假的。上半夜你紧张,下半夜安眠药一吃就不紧张。

……这种广泛的群众运动,不能泼冷水,只能劝说。同志们,你们的心是好的,事实难以办到,不能性急,要有步骤。肉只能一口一口的吃,要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是不成的。林彪一天吃一斤肉还不胖,一年也不行。总司令和我的胖,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听不得怪话不行,要养成习惯,我就是硬着头皮顶住听,无非是骂祖宗三代。这也难怪我少年、中年时代,也是听到坏话就一肚子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先犯我,我后犯人!这个原则,现在也不放弃。

……一个高级社一条错误,七十几万个生产队,七十几万条错误,要登报,一年到头也登不完。这样结果如何?国家必垮台。就是帝国主义不来,人民也要起来革命,把我们这些人统统打倒。办一张专讲坏话的报纸,不要说一年,一个星期也会灭亡的,大家无心工作了。马克思讲,莫说一年,就几个星期停止工作,人类也会灭亡的。只要你登七十万条,专登坏事,那还不灭亡啊!不要等美国、蒋介石来,我们的国家就灭亡……

假如办十件事,九件是坏的,都登在报上,一定灭亡,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去找红军。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

……食堂问题。食堂是好东西,未可厚非,我赞成积极地办,自愿参加,粮食到户,节约归己。……食堂可以多一点,再试他一年、两年,三年可以办成。人民公社不会垮台,现在没有垮一个。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疯掉了,大办钢铁的发明权是柯庆施(柯庆施,原中共北方局负责人,刘少奇的下级。四九年之后狂热追随毛泽东,其时任华东局第一书记,兼上海市市长)。还是我?他说是我。

和柯庆施谈过一次话,说六百万吨。以后我找大家谈话,邓小平也觉得可行。我六月讲一千零七十万吨。后来去做,北戴河搞到公报上,少奇建议,也觉得可行。从此闯下大祸,所谓始作俑者,应该断子绝孙。搞了小土窑……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个是一千零七十万吨钢,是我建议,我下的决心。其结果九千万人上阵,九百亿人民币“得不偿失”。其次是办公社,人民公社我无发明之权,有建议之权。我在山东,一个记者问我:“人民公社好不好”?我说“好”,他就登了报。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也有一点。以后新闻记者要离开。

……我有两条罪状,一条叫做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大炼钢铁,你们赞成的,(中国一九五七年钢铁产量是525万吨,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号召翻一番,土法上马,全党动员,全民上阵)也可以给我分一点。但始作俑者是我,推不掉,主要责任在我。人民公社全世界都反对,苏联老大哥也反对。还有总路线,是虚的。实的,你们分一点。见之于行动是工业农业。至于其他大炮,别人也要他担一点……我也放了三大炮:公社、炼钢、总路线。彭德怀同志讲的,是张飞粗中有细,他说他粗中无细。我说我也是张飞,粗中有点细。公社我说集体所有制。到全民所有制要有个过程,当然那个过程,现在看来,可能过于短了一点。我讲大体要两个五年计划,要进到全民所有制,现在看来,可能要大大地延长,不是两个五年计划,而是20个五年计划也难说……

 

彭德怀的公开检讨,毛泽东的批彭讲话,使得整个庐山会议的形势急转直下,且是一边倒了:由原来的防左纠左,转为反右批右了。

毛泽东讲话之后,刘少奇等人不敢怠慢下去,纷纷起而批判彭德怀。

刘少奇作了批判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的长篇发言。其中竟有如下肺腑之言:怎么轮到你彭德怀来反对毛泽东同志?如果可以反对的话,我刘少奇早反了。唯有毛泽东思想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指路明灯嘛!

接着是周恩来批判彭德怀错误思想的历史根源,长达四个小时。把彭德怀的错误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性质。

还有林彪、贺龙、刘伯承、叶剑英、罗瑞卿一班元帅大将门;

还有彭真、柯庆施、李井泉、陶铸、宋任穷一批党政大员们;

如万箭齐发,万炮齐轰。不但见死不救,而且落井下石。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彭真紧跟刘少奇,在批彭问题上很得毛泽东的欢心。颇为耐人寻味的是:中央工作会议变成了第八届第八次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原先一些并未上山的中央委员也都上了山。他们白天激烈批判彭德怀,晚上照旧一一搂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跳交谊舞。大多数只会跳呆板的慢三步、慢四步,只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少数伟人能搂着美人儿跳华尔兹,乃至探戈。

彭德怀落进了圈套里,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浑身是嘴也说不明了。他一下子成为“政治瘟神”。原先的老同事,甚至老部下们,都断绝了跟他的一切往来,争先恐后地跟他“划清界限”。他的错误越批越严重。最后,竟由八届八中全会定为“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是一次“文武合璧”的“有组织、有纲领、有预谋的篡党夺权的罪恶活动”!全会对彭、黄、张、周等人,做出了组织处理,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交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批判(均未开除党籍)。彭德怀,甚至在名义上还给他保留了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席位。

在毛氏于一九五八年悍然发动的大跃进运动、造成国民经济大溃败的事实面前,刘少奇退却了;周恩来转舵了;朱德沉默了;但一致拥护中央决议。至于其余大员们、“各路诸侯”们,更不再力图批左纠左,而大张旗鼓地批右反右,去继续扩大毛氏大跃进的恶果,以数亿人民群众饥饿为代价,顺从了毛泽东一个人的旨意。“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共产党万岁”之类的颂歌,越加沸扬于饿殍遍野的神州大地。

庐山会议,是毛泽东自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之后,又一次十分成功的政治大阴谋。在这次斗争中,批彭最卖力的是林彪、彭真、柯庆施、康生、陈伯达、罗瑞卿诸人。他们是获益最大的人,都加官进爵一级或数级。

一九五九年的盛夏,庐山会议上表现的较有骨气的,是与彭德怀并无渊源的党中央副主席陈云。唯他在整个批彭案中一言未发。

 

第三十一节

庐山大阴谋之奇人奇事

 

庐山大阴谋中,有几件奇人奇事值得一述。他们是:

中共大将黄克诚,前总书记张闻天,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贺龙元帅,罗瑞卿大将,以及毛泽东秘书田家英、李锐、毛氏妻子江青。

黄克诚:湖南永兴人,中共军队中有“十大元帅”、“十大将”,他是大将之一。亦是彭德怀的爱将。官拜“总参谋长”、“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庐山会议期间,他本像邓小平、陈云一样,是留守京师的大员,无需上山开会的。可是他作为军机重臣,竟于毛泽东决心解决彭德怀问题的前夕,上庐山来找彭德怀汇报工作,从而犯了毛泽东的大忌讳。被毛氏认定他是来参加“军事俱乐部”谋反的!于是他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第二号人物,遭到长期软禁、关押。事后,有人称他是:在劫难逃,自投罗网。直至一九七九年平反复出,曾任“中共中央纪律委员会常务书记”。他双目失明,却仍顽强维护毛泽东思想的崇高地位,维护毛泽东主席之“历史功绩”,以证明他一生忠于党,忠于毛泽东思想。他晚年最仇恨作家白桦所著电影《苦恋》。

张闻天:中共著名理论家。自一九三五年中共遵义会议起,任中共总书记,直至一九四五年中共“七大”(在此以前,中共未设过“主席”,总书记即为最高领导人),毛泽东自封党主席独揽大权为止。在陕北十年间,一直由他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对毛泽东独断专横的作风,多有批评、制肘。因之两人结下芥蒂。中共“七大”之后,他即被降格为一名无实职的政治局委员,被排挤出权力核心。一九四九年之后,挂名为国务院外交部副部长。一九五六年中共“八大”之后,他被再次降格为政治局候补委员,仍挂名国务院外交部副部长。庐山会议上,他曾就国民经济存在的严重问题,跟彭德怀交换过意见,取得过默契。他是在毛泽东印发“彭德怀意见书”、发出批彭的信号后,愤而作了长篇发言,表现了他的忧国忧民之良知。毛泽东领头批判彭德怀之后,他自知灾祸难免,多次要求跟毛泽东个别谈谈。毛泽东却不肯接他打来的电话,也不肯召见他,更不肯放过他,而于八月二日,给他写了一封信,龙飞凤舞,颐指气使,极尽幸灾乐祸、嬉笑怒骂、人格污辱之能事:

洛甫(张闻天在红军时期别名)兄,怎么搞的,你陷入那个军事俱乐部去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次安的是甚么主意?那样四面八方、勤劳辛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团的材料,真是好宝贝!你是不是跑到东海龙王敖广哪里取来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览,全是假的。讲完后两天,你就心慌意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们缠的脱不开身。自作自受,怨的谁人?我认为你是旧病复发,你的老而又老的疟疾,原是虫远未去掉,现在又发寒热症了(张闻天在延安时曾患疟疾,毛泽东故此取笑)。昔人吟疟词云:“冷来时,冷的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蒸笼上坐;痛时节,痛的天灵盖破;战(颤)时节,战(颤)的牙关儿锉。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个是寒来暑往人难过!”同志,是不是?如果是,那就好了。你这个人很需要大病一场。昭明文选第三十四卷,枚乘《七发》末云:“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一听圣人辩士之言,黏然汗出,霍然病已”。你害的病,与楚太子近似。如有兴趣,可以一读枚乘的《七发》,真是一篇妙文。你把马克思主义的要言妙道通通都忘记了。于是跑进了军事俱乐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现在有甚么办法呢?愿借你同志之著,为你同等之,两个字,曰:痛改。承你看得起我,打几次电话,想到我处一谈。我愿意谈,近日有些忙,请待来日。先用此信,以达悃忱。

毛泽东以一种大赢家的心态写了此信,一泻心头的宿恨。真是君子报仇,二十年亦不晚。早在延安时,毛泽东好引经据典,卖弄学问,但又时常笑话百出,因而受到饱学之儒的张闻天的尖锐批评,称他为“半桶水,七上八下”。如今他权势倾倒,轮着毛泽东来冷嘲热讽,直把张氏骂作儿子(太子),而自己依然以圣人老子自居。

写成此信后,毛泽东十分快意,恰逢张毓凤刚从南昌做过堕胎手术回到山上,便令其坐在自己的膝上,一边抚摸着,一边以朗诵古文的抑扬顿挫的声调,读将出来。张毓凤自去年来到毛泽东的身边,做了他的人,就将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伟大领袖”,忧主席之所忧,憎主席之所憎,乐主席之所乐。主席赢了,她也就幸福了。

毛泽东的信,引得张毓凤嘻嘻的笑:真会挖苦人哩!咱牡丹江老家地方人发疟子,就是那样子哩!就是太尖酸了些哩……你这些天,想咱来着?看看你的手……咱都湿了,痒了……

两天之后,毛泽东的这封信,附上西汉散文家枚乘的《七发》原文,作为八届八中全会文件,印发给每一位中央委员。于是庐山会议在批判“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同时,又大学起枚乘的《七发》来。狗屁不同的,一知半解的,不懂装懂的,痛心疾首的,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纷纷大赞起毛泽东的信和枚乘的《七发》来。有人甚至问:七发,是不是古人枚乘同志的七根头发?亦有人回答:不不,枚乘这家伙带兵打仗,不辞辛苦,是七次出发上前线!

倘若“枚乘同志”地下有知,他的这篇辞赋于两千多年之后,竟会在中共高官会议上红极一时,广为传诵,他一定会哑然失笑,并荣幸之至。

张闻天于毛氏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尽肉体折磨,一九七一年惨死在北京秦城监狱。临死前,不知他痛悔过青年时代狂热追求的共产革命否?

周小舟:湖南浏阳人。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的文字秘书之一。其人颇有文才,为毛氏所器重、赏识。据证,是毛氏重要著作《实践论》、《矛盾论》的真正撰稿人之一。一九四九年之后,毛泽东将他放了外任,回湖南担任省委第一书记兼军区第一政委,并许诺:先交给你一个省做试验,管好了,另给你更大的责任。颇有日后再予提拔重用之意。皆因他知识分子出身,害上了忧国忧民的毛病。毛氏大跃进运动后,号称中国鱼米之乡的湖南省,同样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上庐山之前,他陪同彭德怀元帅下湘东北数县调查研究,体察民间疾苦。他跟彭德怀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上山后向毛泽东进谏。以求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大跃进运动得以终止。他自恃毛氏信任他,关爱他,当能听得进他反映的实际情况。可是,毛泽东高高在上、骄奢淫逸、枉顾下情、一意孤行。他几次求见,均被婉拒。他遂与彭德怀商量上万言书。彭德怀敢做敢担,万言书只署了自己一个人的名字。他对毛泽东包括好色不倦之类的私生活等等,多有微词和非议。又都为康生的“内务系统”所知悉。毛泽东恨其不忠,怒其叛逆,便毫不容情地将他打入“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之中,为第四号人物。他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发配到广州军区某陆军野战医院“半工作半休息”,实为软禁,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毛氏文革初期,他又被揪了出来,进行残酷批斗,后被投入监狱。据传他是自杀而死,年不过五十。死前,当能醒悟:一介书生求报国,误入共产迷魂途。

贺龙元帅:湖南桑植人,中共十大元帅之一。靠两把菜刀起家。北伐时已任国民革命军军长。他于中共最危难的“革命处于最低潮”的一九二七年参加中共。其时,处于大批共产党员被捕、被杀或退党、脱党之际,在周恩来、朱德等人的影响之下,他率部举行了“八一南昌起义”,并经周、朱二人介绍入党,实为中共红军的创始人之一。此后一直受到周恩来的摆布玩弄。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期间,他又受周恩来影响,昧着良心激烈批彭。一九六六年,他却因周恩来态度暧昧,而未肯跟着毛泽东、林彪,参与倒刘少奇密谋,而陷大祸。被诬为“大土匪”、“大军阀”、“野心家”,周恩来在贺龙被冲击后,也曾将其接进自己的家里予以保护。后在毛泽东指使的江青的压力下,又将其交出,被关押在北京西山的一座秘密别墅里,直至受尽凌辱死去。据说临死前,对其妻子薛明说:自己的一生,唯一的亏心事,是一九五九年在庐山,不该跟着他们(指周恩来),批斗了彭德怀副总司令。

罗瑞卿:四川南充人,中共“十大将”之一。井冈山时期,为林彪红一军团保卫处长。延安时期任毛泽东的中央警卫团团长。一九四五年后,任华北野战军罗耿兵团司令员。四九年后任中共国务院系统的公安部部长,军委系统的北京卫戍司令。深获毛泽东的信任,被毛戏称为“罗长子”。一九五八年夏,毛泽东欲往长江三峡游泳,以惊骇世豪。罗瑞卿率领一个先遣小组,往三峡试水。罗氏为表忠贞,在三峡三次濯水,几被淹死。后给毛泽东回了一急电:主席,三峡滩险流急,不宜畅游……一九五九年毛泽东回韶山,他亲任警卫,甚为尽力。之后毛泽东将他提拔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解放军总参谋长,中央军委秘书长,仍兼任公安部长,负责京畿防卫。集党、政、军、特于一身,权倾一时。可是一九六二年以后,毛刘分裂,明争暗斗。他倒向刘少奇、彭真一派,成为刘、彭在军中的台柱。一九六五年的秋冬之际,毛泽东决定打倒刘少奇,首先拔除他这类“钉子”。于该年十一月将其秘密诱捕,被虢夺了兵权,失去了自由。一九六六年五月,又将其打成“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革命阴谋集团”,为第二号人物。一九六七年,因不堪毛氏之红卫兵凌辱,而从关押他的三层楼上跳楼自杀,未遂,只跌断了一条腿。后被长期囚禁在秦城监狱。秦城监狱是他在五十年代公安部长任内,请苏联特工专家设计建造的,主要用于关押中央级政治犯的监狱。他自己造的高等监狱,轮着他这等囚犯住上了。他的女儿罗点点,后来在《红色家族档案》一书中有一段回忆文字提到:他被囚禁在秦城时,总是听到隔壁有人大喊大叫,不知是个甚么人物?因是单间号子,采用的是苏联老大哥无产阶级专政的高级智慧墙壁、门窗、桌椅、床铺、浴缸、抽水马桶等,皆为海绵胶皮包裹,且各有单独的放风天井,绝无跟其它囚犯见面的可能。后因罗氏在秦城关押得久了,便是看守人员也知他是公安部的老部长,他才打听出来,隔壁号子里关押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彭德怀”!他大惑不解,并认为是奇耻大辱:怎么可以把我跟彭德怀关押在一起?他有甚么资格住秦城?他是庐山会议上的反对过毛主席的反党分子!我是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伟大统帅毛主席……

罗瑞卿于一九七八年重获自由,官复原职。一九七九年去德国波恩治疗伤腿时,因突发性心肌梗塞,病逝于德国医院。去世之前,他对毛泽东、彭德怀、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识,对于秦城监狱的高等政治犯,他也没有表现过一丝同情。呜呼!

田家英:最年轻的中共中央委员,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毛泽东最赏识的秀才。中共党内一度传闻,他将成为毛泽东的政治接班人。庐山会议上,他认清了毛泽东的为一己私利而残害忠良的失德品行,而大为失望,甚至痛心疾首。据他的好友李锐后来撰文回忆,他一度有过站在庐山锦绣欲倾的悬崖上轻生的打算,后为李锐悄悄劝止。其时,他对李锐说:伴君如伴虎,难得糊涂,度日如年啊……一九六六年初,毛泽东又为一己权欲、不顾国计民生、不惜生灵涂炭、而调兵遣将、悍然发动文化大疯狂的前夕,这位有才华、有抱负、有历史责任感的才子,这位在毛泽东身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知识分子,终于万念俱灰,回天乏力,愤而自杀。向毛泽东进行了最后一次尸谏。他死后,毛泽东丝毫不为所动,斥之为“小叛徒一个”。

李锐:湖南平江人。为中共“文死谏”之典型人物。颇有湖南人的侠义气质。十七岁大学未毕业,即投奔延安,在胡乔木手下从事文字工作。不久,毛氏开展排除异己的“延安整风”运动,毛氏的情报头领康生发起了“锄奸运动”。李锐被疑为“敌特”而被关入“窑洞监狱”。他的妻子为延安地区几大美女之一,亦被毛氏秘书邓力群找去讯问,令其揭发丈夫的问题,后竟遭奸污……一九四九年后,李锐任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长。任上,著有《毛泽东同志的青年时代》一书。一九五七年,调“毛泽东办公室”工作,任毛氏的工业秘书。先后数度陪同周恩来、毛泽东等人视察长江三峡。他激烈反对三峡建坝。一九五九年六月跟上庐山开会。他不爱跳舞,喜欢思考和读书,而常跟彭德怀、黄克诚、田家英、周小舟、周里等几位湖南老乡聚在一起,议论毛氏发动大跃进之过错得失。彭德怀案发之后,他竟然要拉上周小舟,一同去毛泽东住处找毛氏本人当面辩论,却被老成持重的黄克诚劝阻。黄克诚天真地认为:不要再去激怒主席了,大家做个检讨过关算了。其实他和田家英等人的言行,都在毛泽东的耳目的掌握之中,只是念其年轻,怜其有才,放他一马罢了。

一天,由刘少奇主持中央委员会议,听周小舟作检查。周小舟被连日批斗后,精神肉体上已濒于崩溃,作检查时,竟把田家英、胡乔木、李锐等人私下议论毛泽东私生活的种种,一古脑兜底供了出来。李锐不是中央委员,只是坐在后排列席而已,当他听周小舟的检查涉及到了田家英等人,他连忙站起来大声说:

小舟同志!你记错了,那些话,是我李锐讲的,跟田家英无关,你不要冤枉人了……

李锐此举,自然使得那些但求无过、明哲保身、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中央委员们大为惊讶、无地自容,更使得主持会议的刘少奇十分气愤。素以《修养》著称的刘少奇,竟一拍桌子,大声呵斥:

李锐!你出去,你不是中央委员,你没有资格参加会议,更没有资格发言!离开离开,这里没你的事!

刘少奇声色俱厉,实际上却是保护了李锐、田家英。

庐山会议后,李锐被调离中央办公厅,到化工部当一名副部长,后来又到水电部任副部长。一九六四年,中共高层内部斗争日趋激烈,李锐被下放到安徽省一座偏远的农场“劳动锻炼”。一九六七年秋天,毛泽东的文革大将陈伯达、康生想到了他,也许对于打倒刘少奇有用处,便派专机把他从安徽逮捕回北京,投入秦城监狱。他没有交待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因为他只做毛氏的工业秘书,而非刘少奇的工业秘书。他后来说:

“写检讨、揭发这玩艺,你检讨的越彻底,揭发的越深入,你本身的问题越严重。只能浅尝辄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根本没那回事……”

他好读书,好书法,好做旧体诗,也好骂娘。在秦城监狱,享受单独监禁。日夜研读,改造罪恶。后来他身上长了疥疮,向医护人员要了一瓶龙胆紫汁(俗称紫药水)。涂抹过患处之后,他突然发现紫药水可以用来当墨水做诗,小棉签则可以权当笔使。纸呢,只好委屈于《毛选》四卷的天头地角了。于是“红宝书”的天头地角,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旧体诗,感时叹节,对影叹月,内容隐晦。起初,看守人员还以为他在写学《毛选》心得,表扬过他。后来发现他在写字句整齐、艰涩难懂的东西,便把他的《毛选》四卷、紫药水、小棉签悉数没收了,而另发一套暂新的《毛选》给他。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捕之后,李锐恢复了工作,历任中央委员,水电部副部长,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在胡耀邦手下大胆平反全国冤假错案,而不遗余力。他仍然保持着“直言犯上”的习性。邓小平、陈云、胡耀邦均不喜欢他。他六十七岁即退休,挂名“中央顾问委员”。但他仍然不甘寂寞,忧国忧民。他著书立说,继续反对长江三峡建坝工程。中共领袖们历来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于一九八四年决定成立“三峡省”,以备大兴三峡工程。李锐不避利害,给中共中央“六位常委”写信,质问:难道你们要犯毛主席都不敢犯的错误、遗祸于子孙吗?三峡工程因海内外反对者甚众,至今仍僵持中。再说他在秦城监狱被没收的那套《毛选》,后来退还了他,他也将上边的旧体诗摘抄下来,编成一集,交由他家乡的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曰《龙胆紫集》。他还著有《庐山忆旧》(大陆出版称《庐山会议实录》)等书,只可惜,他的共产党人的思想局限,以及对个人安危的忧虑,他没敢写出一九五九年发生于庐山上的那场残酷斗争的真相,没敢揭露那场导致中共由强盛走向衰败的毛泽东的庐山大阴谋,也对许多历史事实避而不提。

江青:江青于庐山会议的后期才上山,她跟毛泽东早已经达成妥协:不翻脸、不离婚、保持夫妇名分。她曾于七月中旬给毛泽东挂电话,扬言要上山避暑。后获知毛的前妻贺子珍,只在山上过了一夜,她就匆匆下山了。她也就乐得在杭州“暖风熏得游人醉”、“山外青山楼外楼”了。

江青从杭州带上庐山的,是一整车摄影器材。她不能参与党中央的政治生活,而迷上了曾被毛泽东斥之为“玩物丧志”的摄影艺术。这一次,毛泽东没有让张毓凤回避夫人江青,妻、妾俩个总是要见面的。

你倒好,把我发落在杭州,你在山上恁风流……

看看,看看,是你自己要到西湖去养病的嘛。

总理走了没有?真想跟他跳跳探戈!

走了,他太忙,回北京了。想跳舞,不早点上山?

我上山来碍手碍眼嘛。前妻,新妾,都养在山上了嘛!

我没有心思跟你胡搅蛮缠。彭、黄、张、周的问题,差点把我搞得焦头烂额……失街亭,败走麦城,你以为这戏那么好唱?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毓凤,这位是我夫人江青。我也年近古稀啦,今后身旁只有你们两位,希望以大局为重,和睦相处,同舟共济。

毛泽东严肃地盯住江青说。江青自然感觉得出毛氏话中的分量。张毓凤则涨红了脸,向前移动了两步。江青只随随便便地瞄了她一眼。没有向她伸出手来。而是迎着毛泽东的目光,头一昂:

润之,好了,好了。反正你总要当赢家。老娘这回认了!只此一位!听着,只此一位!

毛泽东看了可怜巴巴的张毓凤一眼,心头一阵轻松,他的确不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儿女私情,影响了他的党和国家领导者的重任。这次虽然打败了彭、黄、张、周诸人,但更严重的权力挑战还在后头呢。

毛泽东让江青住在“美庐”楼下原先宋美龄女士的房间里,张毓凤则白天过来上班,晚上回“庐林一号”住。

为了酬谢江青对于张毓凤的“默许”,毛泽东陪江青去游“仙人洞”、“锦绣谷”、“天池”等地,并合影留念。照片洗了出来,毛泽东特别欣赏仙人洞那几张,答应今后为其绝句一首,以志佳境。(毛氏以后所题的是《为江青同志题照·七绝》:“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亦是毛氏通过策划庐山大阴谋,取得逢凶化吉的胜利后的心理的真实写照。)

 

第三十二节

赫鲁晓夫来访

 

一九五九年十月,是毛泽东的国庆十周年纪念日。为了迎接“国庆十周年大典”,自一九五六年起,北京开始兴建十四大建筑,并拓宽、修整了天安门广场。十四大建筑中,有九座建筑特意被安排在横贯北京市中心的东、西长安大街两侧:北京市火车站,北京饭店新楼,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北京市电报大楼,民族文化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京西宾馆,革命军事博物馆,加上钓鱼台国宾馆,北京展览馆,首都体育馆,中国美术馆,东郊农业展览馆,这些中西合璧的宏伟建筑物的建成和启用,为古老的北京城添了新姿、增了异彩。

毛泽东心里有数,刚刚结束的庐山会议,虽然挖去了彭德怀这块令人心悸的“心病”,但对于自己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威望,不能不有某种程度的损害。彭德怀毕竟是因为为民请命、直言犯谏而获罪。彭德怀成了共产党内的包青天、海瑞。为了造成民族团结、国泰民安的虚假景象,毛泽东跟刘少奇、周恩来商量,十月一日起,全国放假三天,普天同庆,各地都搞庆祝大游行。天安门广场白天大阅兵,先是陆、海、空三军,接着是首都民兵师,再接着是体育健儿,文艺大军,以及各机关、学校、工厂的革命群众队伍;晚上则在天安门广场放焰火,唱歌跳舞。谁上天安门城楼阅兵?周恩来呈报上来的名单里,有全体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十位元帅、各民主党派领袖、少数民族代表等等,自然包括了彭德怀、张闻天;在晚上登天安门城楼观看焰火的名单里,周恩来非常周到地在毛泽东的名字旁打了个括号,添上了江青的大名。名单经刘少奇复审,刘少奇在彭、张二位的名字上添了个问号,最后呈毛泽东决审。毛泽东用红铅笔把彭德怀、张闻天、江青三个名字一起圈掉了,却在刘少奇的名下添上了王光美,周恩来的名下添上了邓颖超,朱德名下添了康克清,并批了一句话:

“你们的夫人行,江青不行,毓凤也不行”。

毛泽东经常玩世不恭,给刘少奇、周恩来们出这类难题。刘、周、朱自然不敢能僭越失礼,各自苦笑了笑,把各自夫人的名字划掉了。

九月三十日晚上九时,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盛大的国庆招待会,开宴五百席,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各国贵宾,各人民团体负责人,劳动模范,战斗英雄,各行各业知识分子代表,五六千人济济一堂,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金尊美酒食膏梁了。

最有趣的是苏共中央总书记赫鲁晓夫,于前一天在美国纽约曼哈顿联合国大会上,脱下牛皮鞋猛敲讲台,大骂万恶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而于这天的傍晚,乘专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下机后直接奔赴张灯结彩的人民大会堂宴会大厅。自然是掌声雷动,欢声四起。在主席台前的毛泽东、刘少奇两人的巨幅画像下,赫鲁晓夫跟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四巨头一一热烈拥抱,互致同志问候,毛泽东特意把邓小平介绍给赫鲁晓夫:

这位小个子,是我们的总书记!赫鲁晓夫俯了身子,看了一眼比他矮两个头的邓小平,心中略感不快:

毛泽东同志,这是甚么意思?自己是苏共党的第一把手,兼部长会议主席,而这个侏儒般矮小的邓小平,不过是你们党的书记处的总书记,在党里排名第七!

其时,毛泽东已跟赫鲁晓夫有过多次冲突,彼此都心存芥蒂。其实,这中苏两党的两巨头,脾性倒是十分相似:两人都好大喜功、闻过则怒,两人都独断专横、在各自的党内颐指气使,两人都以“伟大领袖”自尊,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且心照不宣地争夺着斯大林死后空缺下来的世界共运领袖的地位。不同的是:赫鲁晓夫勇于改革,热情奔放,他打破斯大林迷信,改“无产阶级政党”为全民党,全民国家。取消了阶级斗争,提倡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和平共处。认同议会道路也是共产运动的一条有效途径。这实际上构成了对毛泽东的巨大挑战,尤其是对毛泽东的人民公社等三面红旗的直接挑战。赫鲁晓夫执意改革和取消的。几乎全部都是毛泽东赖以安身立命“要言妙道”,又称为三大法宝: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统一战线。在几个具体问题上,更是创下了两人之间的裂痕:一是如何评价斯大林,赫鲁晓夫认为是苏共的内政,不容毛泽东染指;毛泽东则认为斯大林属于社会主义大家庭、国际共运的共同“财富”;二是苏联把东北的中长铁路、旅顺口海军基地交还给中国时,几乎拆走了所有的机器设备;三是去年(一九五八年夏)苏联外长葛罗米柯访问中国后回国时,让葛罗米柯给赫鲁晓夫带回一个口头建议:中国可以把美国军队引诱进中国腹地,然后由苏联扔原子弹予以消灭……葛罗米柯当场就摇了头。据说,后来被赫鲁晓夫认为毛氏是发疯,是神经有毛病的战争狂人。赫鲁晓夫进一步嘲笑毛泽东的人民战争思想:“在核子武器面前只不过是一团人肉,搞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是喝大锅清水汤,是三个人共穿一条裤子的原始共产主义”……

当然,在当晚的盛宴上,毛、刘、周、朱、陈、林、邓,向老大哥之邦的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同志、一次又一次地举杯敬酒,信誓旦旦,相互保证:中苏两党、两国人民的兄弟友谊,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大家庭革命团结、牢不可破、万古长青!整个宴会大厅里,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中苏两国人民的坚强团结万岁”、“伟大的共产党万岁”、“赫鲁晓夫同志万岁”的口号声。不用说,更有“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甚至还有人第一次呼喊了“刘主席万岁”!

刘少奇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无可奈何地望着毛泽东,仿佛用眼神请求他不要介意似的。

赫鲁晓夫却十分奇怪:中国同志原来这么喜欢高呼万岁。他来到这里,也享受到了“万岁”的殊荣。哈哈,中国人从前就这样称颂封建皇帝的!

毛泽东出席这类宴会,从来都要提早退席,他酒量不大,兴趣也不大,把赫鲁晓夫留给刘、周、朱三位去料理。他回到了中南海丰泽园,自有张毓凤料理他的一切。他已经须臾离不开张毓凤了:

毓凤,你猜今天的招待会哪个来了?

当时,中国还没有电视,电台也没有现场转播,张毓凤守在丰泽园里,哪能知道有谁来了?

苏联的那个煤炭工人,顿巴斯的矿工同志。

啊,知道了,苏联的总书记,昨天报纸上还说他在美国呐。

他家伙大鹏展翅,日行万里……他脱了皮鞋大骂美帝国主义,倒是骂得痛快,但我不同意他反斯大林。斯大林在世,他喊慈父、恩人,斯大林一死,他大骂斯大林,掘坟鞭尸……我担心我们这里,会不会也有他这样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

我的称呼也都跟斯大林一样……我是中国的斯大林,迟早也会被人掘了坟……

不会,不会,就是不会……主席,你喝多了?

反正我信。来来,帮我去了这身讨厌的礼服。

 

第三十三节

大饥荒,毛泽东处惊不乱

 

一九六O年,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从白山黑水,到锦绣江南,神州大地上终于爆发了大饥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中国有史以来面积最大、死人最多的一次大灾难。正是一九五八年的疯狂“大跃进”,才造成三年的大饥荒。且是毛泽东不顾大跃进失败后,为了维护自己的独裁地位,继而反右倾、倒行逆施造成的恶果。除中华民国治下的台湾省外,中国大陆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饿死人口达五至六千万,中共后来公开承认饿死人口二千二百万。

实际上是从一九五九年冬天开始,各省市自治区即在深入揭批“彭德怀恶毒攻击三面红旗、诬蔑人民公社大好形势的反党罪行”的同时,陆续向“中共中央”呈报各种缩小了的灾情。连历史上号称“湖广熟、天下足”的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四省区,都向中央告急:人民公社食堂严重缺粮,搞瓜菜代,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社员群众患有水肿病(一种饥饿引起的并发症),许多人全身浮肿死亡……更不用提安徽、山东、山西、陕西、贵州、甘肃、青海、内蒙、辽宁这些历史上的缺粮省市,许多地方发生了大队武装民兵集体抢粮的恶性事件。还发生了易子而食、烹食人肉的人间惨剧。

这些灾情报告,大都经中央书记处总书记、副总理邓小平转呈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周恩来再转呈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少奇却却不敢转呈毛泽东。他历来对毛泽东畏惧三分。刘氏于建政之初即提出了“新民主主义新阶段论”,主张先发展资本主义,后实行社会主义,反对加速发展农业合作化运动,有一套较为适合中国大陆国情的经济建设构想,但都为毛泽东严词否决。毛泽东于一九五O年利用电影《清宫秘史》批判卖国主义,一九五一年利用电影《武训传》批判改良主义,一九五二年批判“资本家有功论”,一九五五年批判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小脚女人”,矛头都是直接指向刘少奇的。毛泽东亦深知刘少奇于经济建设、治政治国很有一套,周恩来、陈云、李富春、邓子恢也比自己有经济头脑。但他绝不允许同僚们对自己的经济决策权提出挑战。

这是当代中国的政治悲剧,亦是中共重蹈封建王朝覆辙的历史悲剧。自一九四五年中共“七大”树立了毛泽东的最高领袖地位后,毛氏即以霸王自居,独揽了党、政、军、文、财大权。一九四九年入主中南海之后,更是大会小会,指名道姓地批评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这些务实的人。他高高在上,却十分讲究批评艺术,有时是玩笑式,有时是规劝式,有时是明里表扬某位、暗里批评某位。毛泽东说话慢慢腾腾,幽默风趣,加上引经据典,玩世不恭,颇为动听。他尽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在公共场合动怒、骂人。一九五三年九月在国务会议上破口辱骂老朋友梁漱溟先生算是个例外。他甚至力避在会上公开争论问题。他的策略是:“会上谈不成,会后自己搞”。他以中共的皇上自居,却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人:“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是哪个皇帝决定的”?

再说“国家主席”刘少奇压下了各省市自治区呈报上来的灾情报告,他是要等着毛泽东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自省。因为毛泽东自一九五六年执意推行农业合作化、私营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国营化之后,一直沉湎于他的那套乌托邦式的经济大跃进、快速进入共产主义的美妙图景里,他一直未能理解: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有甚么不好?农民打破小锅过上集体生活,各家各户不再每天为那油盐柴米操心,这不是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么?农民的子弟都愿意进军营当兵嘛,人民公社为甚么不能办成农村的“平时能生产、战时能打仗”的军事化组织?

一九六O年,在全国一片饥饿声中,北京召开了两次全国性的歌功颂德大会,一为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一为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群英会。继续高举三面红旗,为毛泽东思想大唱赞歌。毛泽东仍不能自省:他已经被供奉在中共政治的神殿上,严重脱离了社会,脱离了民众,他已堕落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瞎指挥者,一位不懂装懂的自大狂,权欲狂。两次大会的闭幕式上,毛泽东都让娇小玲珑的张毓凤吊在自己的胳膊上。接见与会的全体代表。这是张毓风头两回在公开场合露面。毛泽东和张毓凤的身后,才是刘、周、朱、陈、林、邓等等。他们自然不能效法毛泽东,在各自的胳膊上吊上一位年轻妙可的小美人。被接见的大会代表们当然不能了解内情,他们在热情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党中央万岁”的同时,只能猜想:毛主席老了,出门动步,身边都要个小护士照顾了。

刘少奇明哲保身,按下了全国各省区的灾情不报,而只是伙同周恩来、陈云、邓小平、彭真数人去做一些以不触怒毛泽东为原则的“政策调整”。他等待的是毛泽东的自我认错、自动下台。毛泽东本人是怎样了解到全国大饥荒的灾情的?此事,还需要提及当时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中南海警卫团负责人汪东兴。

汪东兴是井冈山根据地出来的“红小鬼”,十几岁起,就在毛泽东的身边当书童、通讯员,延安时期升了卫士长,是毛泽东最忠诚的随身卫士,一九六O年的某天,毛泽东坐在南海北岸的石凳上。听汪东兴汇报中央警卫团战士、干部的思想情况,又特别是警卫毛泽东本人的全连战士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毛泽东倒是要求汪东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对他讲真话,报告事情真相。这是性命悠关的大事呢!毛泽东从来不敢粗心大意的。汪东兴恭敬地望着毛泽东,据实报告说:

全连干部、战士的一百九十三人(毛泽东的警卫连为加强连,人数和装备都超过正规部队一个排),都从家中的来信中得知家中的灾情,亲人得水肿病、死亡、生活有困难的,有一百五十四人,占全连人数的百分之七十九点八。

战士董方会说:毛主席住在北京,知不知道农民的生活?粮食打下那么多,都运到城里去了?战士许国如说:叫人们吃菜是不是毛主席下的命令?中南海建筑工人每月六十斤粮食还没劲呢,农民光吃菜和白薯,吃不到正粮。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人民内部是有矛盾的。他说:电影《万水千山》我也看了,那时生活是苦,但现在农民的生活比那时还苦。战士张立臣说:现在农村老百姓吃的连狗都不如,过去狗还能吃到糠和粮食,现在人饿得没劲,小猪饿得站不起来。社员还说:毛主席是不是叫我们都饿死……

毛泽东愣住了。真是晴天霹雳。他是第一次听到农村的这些情况。但他沉得住气,见汪东兴不再汇报下去,便说:

“小汪,多谢你,我是被蒙在鼓里了。我相信,战士们讲的都是真话,真实情况……我想找他们本人再谈谈”。

报告主席,他们发言的当天,就都调离了中南海了。

不要为难他们,要保证一下讲真话的人……请你通知一下伙房,从明天起,停止我的肉食。另外,替我搞几把锄头来,丰泽园里那么多空地。我们可以种些蔬菜……

毛泽东起身回到院子里去了。汪东兴望着他的背影,激动得眼里泛出了泪花……原来是,一天前,朱总司令、刘主席、周总理三位老首长一同来找他小汪谈话,恳求他把农村的大饥荒状况,以汇报警卫连干部、战士思想动态的方式,报告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汪东兴当时感动极了。给三位老首长下了跪!

毛泽东回到丰泽园书房里,丢魂失魄的,精神上一下子跨掉了。张毓凤一见吓坏了。主席向来患有中风的老毛病。莫不是又犯病了?她正要挂电话请值班医生过来,毛泽东朝她摆了摆手,又招了招手。

张毓凤坐到毛泽东的身边来,用手掌试了试主席的额头,只有冷汗,没有发烧。她的手被主席紧紧地抓住了:

我没病,凤凤,不要离开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

主席,不离开,不离开,我是你的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

凤凤,我闯了大祸了……乡下闹饥荒,在死人,会出李自成……说着,毛泽东眼里溢出了两滴泪珠。

主席,不要紧,不要紧。国家大,人又多,难免有些灾荒的……

张毓凤尽力劝慰着,毛泽东浑身发疯似的打着冷噤,只好扶他到长沙发上去躺下,盖上了毛巾被。她急得手足无措、满身大汗。毛的手又捏住她的胳膊不放,她连个电话都打不出去。她想起了沙发背后有个紧急传呼电铃,便按了按。一位值班秘书闻声而来。张毓凤示意不要出声。而在一张便笺上写了六个字:刘周朱,陈林邓。

一个小时后,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邓小平来到了毛泽东的书房里,毛泽东已经服了镇静剂,心情平稳了些,但仍是一脸的沮丧。他没有责备刘、周、朱、陈、林、邓诸位,只是很伤心地把汪东兴的汇报复述了一遍。他说:

“晚上有个常委会,把彭真也请来。我先向各位同志作检讨。乡下大饥荒死人。我担第一份责任。再研究国民经济怎样调整。这事一定要抓紧。不要忘记,明末李自成是怎么闹起来的……”

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三位都舒了一口气。毛泽东见大家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又说:

“少奇、朱总司令,对付乡下的饥荒,有甚么紧急办法没有”?

朱德搔了搔头上稀疏的白头发:

“民以食为天,开仓赈灾吧”!

刘少奇望了一眼周恩来,跟着说:

“恩来,我们全国的战备储备粮大约是多少”?

周恩来面色肃穆,想了想才说:

“可供全国人口一年零七个月”。

刘少奇点着头,对毛泽东建议说:

“救灾如救火,我同意总司令的意见,开仓赈灾。自古以来,封建时代,遇上大灾荒都是这么做的”。

刘少奇的话分量很重,毛泽东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眼睛望着邓小平、林彪二位,然后问:

“小平,你是总书记,也是大管家,脑子好用,有甚么高见”?

邓小平平日总是愣头愣脑的,少说话,多干事。他先尊敬地看看刘少奇和朱总司令,然后看看毛主席,毫不含糊地说:

“这次灾荒来势很猛,面积很大,不是一两年的问题……我看还是先放宽政策。让人民群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开不开仓”?毛泽东问。

邓小平捏着双下巴说:

“我们有五百万军队要吃粮,还有八百万干部职工,一亿多城市人口……乡下农民还有野菜、野果、树皮、草根,我们的军队和城市职工,却是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所以我说,开仓赈灾要慎重。国库一直不富裕,也不可能从国外买进大笔粮食……话说到底,我们的党和政府,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建立在总理所说指的一年零七个月的战备粮上”。

邓小平这个矮子,看问题总是这么直截了当。毛泽东又看了看林彪、陈云二位,林彪说:

“开仓不开仓,我都同意,只要五百万人民解放军有充足的粮食供应……真的出了李自成,也要靠解放军去解决。总司令,你说是不是”?

陈云,你的高见呢?毛泽东问,陈云半闭着眼睛回答:

“事已至此,有哪门话好讲?赶快研究国民经济的收缩、调整吧!解散食堂,恢复自留地,开放农村集市,救命要紧”。

刘少奇和朱德一直在交换着眼色。朱德忍不住说:

“我们准备先饿死多少农民?我们的天下可是靠农民打下来的呀”!

毛泽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上的又冒满了汗珠子。他又躺了下去,但嘴里仍在说:

少奇,总司令,小平,先开一部分仓,主要发放种子,加两三个月的度荒粮……具体的,你们去定……

周恩来见主席病的不轻,连忙站起来说:

“晚上的常委会,仍由少奇同志主持吧。你身体欠安,就不必参加了。我们会尽快作出决议,调整各方面政策,放手发动群众,大搞自力更生、生产自救”。

“也好,少奇,你是能者多劳,拜托拜托。总司令,你是大老实人一个。小平,你是言必有中,干脆利落。还有陈林两位……我是快见马克思的了,今后,一切拜托各位了”。

同事们走了,毛泽东又拉住张毓凤的手落泪。他很感激张毓凤,跟他身影相随、心灵相通。张毓凤问他还想见谁?找江青同志来?毛泽东摇摇头,又用力捏着她的手说:

“江青、医生统统不要见。他们只会闹乱子,帮倒忙”。

晚餐时,毛泽东吃得很少,而且只吃蔬菜,辣椒,不吃腥荤。饭后由张毓凤扶回到书房,忽然说:“给林彪挂个电话,叫他晚上散会后,再来我这里一下”。

政治局常委会由刘少奇主持,彭真列席参加,田家英、胡乔木、陈伯达三位任记录,决议立即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起草一封《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先用电话迅速下达至全国各地,内容十二条,农业方针全面退缩,坚决制止“一平二调共产风”。

凌晨一点,常委会散会。林彪单独来到丰泽园毛泽东的书房里,毛泽东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张毓凤给林副主席上了茶,便退到屏风外。主席说:

“林老总,我们可能要打败了……你估计,这回,陆海空三军会不会迎接彭德怀”?

林彪堆起满是皱纹的笑脸,他当然懂得眼前这个军委主席指的是甚么。于是,他汇报起军队工作来:

“当前,全军战士、干部,正在深入揭批彭德怀、黄克诚反毛泽东思想的错误言论,在这个基础上,又大力开展学习运动,读马恩,读列宁斯大林著作,又特别是读毛主席的著作。《毛选》四卷,是军队政治思想教育的基础教材。毛主席的书,不但战士要读,干部更要读。军队工作,千头万绪,一定要坚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党指挥枪的原则”……

张毓凤一次又一次给他们上茶。她发现,听了林彪的汇报,主席的气色好多了,脸上有了笑容。他仍像往常一样,慢慢吞吞地说:

“干部、战士读马列,读毛著,要有区别,战士文化水平低,可以选些内容浅,易懂易读的文章来读,比方说《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之类,连、营、团三级,可以要求读《矛盾论》、《实践论》,师以上高级将领,应该规定他们读几本厚一点的,如《反杜林论》。当前,连队战士的学习,尤其要抓紧,要启发他们忆苦思甜”……

他们一直谈到凌晨四时,林彪告辞时,毛泽东只坐在沙发上扬了扬手……

张毓凤去给林副主席开门、关门,她真佩服伟大的毛主席小事马虎随便,大事却毫不含糊,思维敏捷,处置慎密。

 

第三十四节

毛泽东检讨

 

一九六O年,对于中共来说,是形势极为险恶的一年。国内,数亿人口挣扎在大饥荒的死亡线上;国外,又跟老大哥之邦的苏联闹翻了脸,中苏共两党公开决裂。苏共以老子党自居,乘中共经济面临大崩溃而施加强大压力:撕毁一百三十六项重点工程援建合约,撤走了在中国大陆工作的数万名专家、工程师,索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中共向苏联购买武器装备的巨额欠款。苏共领袖赫鲁晓夫妄图以此压服毛泽东,迫使其就范,直至造成中共党内分裂,让亲苏派将毛氏赶下台。

赫鲁晓夫同志差矣!以他在顿巴斯矿工式的政治蛮干,哪里是集三千年帝王文化于一身的毛泽东的对手?他是低估了中国古老文化的智慧与力量了。他恰好帮了毛泽东的大忙。毛泽东立即抓住赫鲁晓夫的“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把柄,来激发中国臣民的偏激狭隘的爱国情绪、排外情结,来同仇敌忾,矛头向外。从而使得毛泽东能够把他的致命伤——经济大崩溃的直接责任,化解为三大部分:自然灾害,苏修逼债,政策偏差。

当然,即使如此,毛泽东仍不能回避和转嫁他自身的错误问题。一九六O年九月和十月,毛泽东在自己做不做检讨?如何做检讨的问题上,犹豫迟疑了整整两个月。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引咎辞职。自信党内亦无任何人敢于公开请他引咎辞职。无产阶级的政党领袖,决不玩弄资产阶级政党领袖的那套做法!至于检讨,自我批评,自然是可以做做的。

为此,毛泽东分别征求了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董必武、吴玉章、徐特立、谢觉哉等人的意见。而对于陈云、林彪、邓小平三位,毛泽东从来视他们为小辈的,又是做具体工作的,故不大在意了。

刘少奇说:还是以党中央集体名义做检讨比较妥当,错误责任不在党主席个人嘛。

毛泽东却看出了刘少奇的良苦用心:以党中央的名义做检讨,等于公开承认党的过渡时期的方针政策全错了,工业农业全搞糟了,三面红旗也从此寿终正寝了。今后再无回旋余地……刘少奇真有水平!利害着呢,今后得加倍小心才是。

周恩来说:他国务院总理首先检讨。因为他是在第一线总管经济工作的。

毛泽东很欣赏周恩来的回答。啊,党内,党外,他都是外交斡旋的干才,在此关键时刻勇于承担责任,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朱德说:错了,就承认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承认错误,反而会提高领导威信。还有彭德怀同志的问题,应该重新考虑。彭态度不好,但他是诚心实意、实事求是的。

毛泽东对于朱总司令,向来怀有三份敬意,也很放心,大老实人一个,无才便是德,朱德是最无政治野心的人。朱总司令是个招牌,摆在那里,就是党和军队团结的象征。毛泽东在任何时候都不想撤去这块招牌的。

至于董必武、吴玉章、徐特立、谢觉哉四位,毛泽东向来尊他们为“中共四老”,向来以长者相敬。尤其是吴玉章、徐特立二老,他更是敬为师长。四老都劝他做个检讨,但适可而止,目的在于扭转局势,稳定党心、军心、民心。彭德怀给不给予平反?放一放吧!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全国所有地区,县级党委,刚刚大张旗鼓地批判了“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层层都抓了他们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追随者、代理人,若中央又给他们平反,下面的干部怎么做人?怎么转弯?

毛泽东尊重“中共四老”的意见,且四老都是规矩安分之人,从来只给毛泽东以扶助,而不是给他以非难。他本来也想找陈云,但陈云、邓小平二位,自庐山会议后,就对他敬而远之,再也没有单独找他汇报过工作了。尤其是邓小平,耳朵又重听,开会时却常常坐到角落里去。这小个子聪明、能干,是个帅才,但个性太犟,脾气太硬,学养不足,爱打桥牌。今后对他呀,不得不有所提防啊。

这是毛泽东从事革命活动几十年来,第一次需要在党中央的会议上公开检讨错误。井冈山时期,他受王明路线的排挤(包括朱德、周恩来、陈毅三位,都是王明军事路线的推行者),被撤销了党内、军内职务,但他没有做检讨,因为他自信没有错。至于在红军内部滥杀“AB团”,也不是他一个人干的,事后是一笔糊涂帐。延安时期,他指示康生的社会情报系统,在党内大搞“锄奸运动”,的确错整了许多同志,连在重庆工作的周恩来,在北方局工作的刘少奇,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工作的朱德、彭德怀,都提出了反对意见,甚至是抗议,他才命令康生紧急刹车,释放所有被冤屈、关押的同志,给被整死的同志的家属以抚恤,并主动召开大会,向被整肃的人鞠躬赔礼,公开道歉。但那不算做检讨,而是自己做了个高姿态,效果很好。

这次是因为推行大跃进运动出了大毛病,乡下在大闹饥荒,在饿死人,连忠诚的警卫战士,农村来的纯朴青年,都知道责任在他毛泽东身上。他明白他的领袖威信已经降到了最低点。乡下农民都在为彭德怀打抱不平。他要是真如他在庐山会议威胁的“下乡去发动农民推翻政府”或“上山去找红军” 的话,农民未必会再饿着肚皮跟他走了。农民会跟彭德怀走?会跟刘少奇走?也许农民一时半会还摸不准?但是在党政干部队伍中,刘少奇的威信是越来越高了。从去年国庆节开始,连“刘少奇万岁”这样的口号都有人高喊了。这可是党内“政治斗争”的新动向啊!

毛泽东深居简出,居然在丰泽园的院子里种了些南瓜、红薯、辣椒,表示他要带头搞“瓜菜代”,过“苦日子”,几个月下来,他人老了许多,也瘦了一些,也不像往常那样怡然自得,谈笑风生了,不再拿一些严肃的话题来说笑、玩世不恭了。

有一天,他忽然问张毓凤:

凤凤,你看过一曲叫《霸王别姬》的戏吗?

张毓凤摇摇头。她只看过一本小人书。她家乡只有“二人转”,没有大戏。

毛泽东把张毓凤拉到跟前来,给她讲了楚汉相争的历史掌故,而后说:

当然,我不是项羽,你也不是虞姬,江青也不是。我只是项羽的老乡,楚国人。也还没有闹到“四面楚歌”的地步嘛?倒是有点像刘邦、朱元璋。刘邦连韩信大将军都杀了。我只是整了个高岗和饶漱石,加上彭德怀、黄克诚……

毛泽东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张毓凤不出声。她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她说什么,只用身子依偎着他,用双手抚摸着他,使他平静、舒服。

十一月三日,中共虽然正式发出文件:“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共十二条,明确提出反左倾,反“一平二调共产风”,现阶段人民公社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一下子从毛氏的半全民性质的公社所有制,退回到初级社所有制,使公社、大队二级成为空架子。刘少奇、邓小平的这一步棋,对于整顿业以全面崩溃的农业,起了关键的作用。

十一月中旬,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作了检讨,要求与会的各省、市、自治区第一书记回去在党内传达。事后,大部分省市自治区都未传达毛泽东的检讨,因为毛泽东只承认“国民经济遇到了暂时困难,有些东西搞多了,搞快了”。言下之意,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没有错,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也没有错。而且,毛泽东对于当前国民经济严重困难的成因,一方面强调建设社会主义是一项全新的事业,缺少经验,党和国家都需要付出“学费”;另一方面,则将全国人民唉饥号寒的责任,几乎全部推给了苏联逼债,推给了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他继而大谈古代的哲人们如何谦虚谨慎,虚心听取不同意见。子路闻过则喜、大禹闻善则拜。共产党员要向子路、大禹学习。他还提到唐、宋的谏官制度:我的同行白居易,就当过唐德宗皇上的谏官嘛!但他绝不提及彭、黄、张、周因反对大跃进而获罪的事情。他还号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同心同德,咬紧牙关,勒紧裤腰,渡过难关。他表示带头不吃肉食,请求减低口粮供应,并说已在住所的院子里种植蔬菜,跟全国人民一起过苦日子,搞瓜菜代。他还表示,自己要真正退居二线,潜心研究马列理论,不再过问党、政、军的日常事务,特别是不再插手国民经济方面的工作。在这方面,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同志,都比自己高明。今后,一切交由他们去分兵把口。相信道路曲折,前途光明,胜利一定属于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人民群众!

毛泽东确实是个高明的政治家、演说家,他说得不少与会者都红了眼睛,动了感情。特别是他谈到自己停止肉食,要求降低口粮标准,在自己的住所里种植蔬菜搞瓜菜代时,真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决心还大,还要催人泪下。与会者感到“伟大领袖”闻过则喜、有错则改,全党有福、全国人民有福啊!

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做过检讨之后,毛泽东一身轻松。他决定暂时读书,离开北京,到南方去过冬天。他的出行仍是坐专列。身边只带了一个张毓凤,到了江南,何愁佳人?他对张毓凤说:

彭德怀说他无官一身轻。我现在也是一身轻了。你跟着我,都去做陶渊明。陶潜居士你晓得么?他不肯为五斗米而折腰,他很会生活。选了庐山那样一个地方结庐而居。你我选上海西郊、杭州西湖、武汉东湖、广州小岛、南宁明园而居。如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写得最好的是《桃花源记》、《归去来辞》。

 

第三十五节

毛泽东游江南

 

人人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一九六一年,正是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陈云、邓小平、陈毅、李富春诸人为拯救被毛泽东搞得一团糟的、处于大崩溃的国民经济而忙得焦头烂额的一年。他们夜以继日地做调整和补救工作,召集各种会议,听取各方面意见,起草各种文件,缓和各方矛盾,纠正党内“五风”:浮夸风、共产风、贪污风、吃喝风、腐化风。刘少奇负总责,周恩来、陈毅安抚国内知识界,陈云负责经济压缩调整,邓小平则组织人马调查研究,起草各种文件、条例。其中,以陈云、李富春在经济领域内的主意最高,贡献最大:低出高进,货币回笼,降低标准,发放票证,紧缩开支,计划供应。其实是一次控制性的通货大膨胀。当然,经验是现成的。把苏联老大哥于二十年代经济极度困难时期,行之有效的那一套,悉数搬了过来就是了。

这一年,最为忙碌的可能要算小个子的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在刘少奇的直接领导下,由他起草的“中共中央”纠左文件有:《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通称《农业六十条》),《工业七十条》,《高教六十条》,后来还有个《文化十条》。当时中央书记处各文件起草小组有个笑话:有人到处拉,有人到处抹。

心照不宣,这个“有人”,自然是指毛泽东了,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瞎指挥,左倾蛮干浮夸风,领导国民经济建设形同儿戏,像一个大小便失禁的人,随地乱拉,倒让他们来收拾。依照刘少奇、邓小平的设想,本来还要起草组织工作条例管干部,财贸工作条例管经济,科研工作条例管自然科学的学术自由等等,使整个国家的领导工作有章可循,从此避免领导人头脑发热而想当然,再搞左倾蛮干、瞎指挥。但过了不久,这项工作就受到毛泽东的严词训斥:“搞那么多条条杆杆,束缚人民群众的手脚?你们想奉行新的教条主义?条条专政就是资产阶级专政,我第一个反对”。

在中共党内,毛泽东可以反对一切,但谁都不可以反对毛泽东。毛泽东虽说做了检讨,退居二线,可牢牢抓住情报系统和军事指挥权不放。刘少奇、邓小平诸人为求自保,只好俯首帖耳了。

一九六一年一月中旬,刘少奇主持“八届九中全会”,制定了“收缩、调整、充实、提高”的全面收缩国民经济的“八字方针”,对毛泽东一九五八年以来的狂热的经济政策紧急刹车,竭力挽救数亿人民于水火之中。

毛泽东也没有出席这次会议,他带着张毓凤去了华中重镇武汉,住在东湖宾馆疗养,欣赏湖北杂技之华夏菊露献演的绝技:“顶碗”、“彩蝶”。夏菊露年轻貌美,穷苦出身,自然是衷心热爱毛主席,毛主席则对她柔若无骨的腰肢特别有兴趣,并亲手抚摸着问道:怎么练出来的?小夏的交谊舞也跳得不错。她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伟大的救星毛主席”。跳舞也是热身运动,两人的毛毛汗都贴到了一起。跳到情浓之处,两人更是进到室内游泳池去游泳。小夏水性也不差,跟“伟大领袖”打水仗,之后再一起躺到池边的毛巾被里去休息。……东湖水面开阔,风光如画,胜过杭州西子湖。毛泽东在北京发过誓,要过“苦日子”,不吃猪肉,这并不妨碍他天天都吃武昌鱼。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不食鱼。正是推却万般烦恼事,朝朝酣睡,夕夕歌舞,温香软玉,山外青山楼外楼,楚天舒阔赛杭州了。

毛泽东在武汉东湖小住了半月,宠幸过夏菊露后,继续南行。他才不会把东湖当作中南海,做南宋偏安一偶、没有出息的赵构皇上呢。在毛氏此番南行的专列上,除了加挂了那节装满古籍的书房车,特地又挂了几节“战备车”,一座小型高效的军事指挥系统。张毓凤颇为吃惊地发现,毛主席从来不读马列的书。在武汉东湖时,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来拜望他,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的也是《资治通鉴》。毛主席表扬任重同志的书读得不错,颇有心得呢。张毓凤初中没毕业,只会写简单家信,由毛主席替她改错别字哩。她才不管什么司马光不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不《资治通鉴》的,她只崇拜有大学问的“伟大领袖”。

在南行的专列上,毛主席忽然心血来潮,要她读一本线装书:《素女经》。毛主席主张她读一点“雅书”。许多“雅书”都是禁书,最有学问的了。象《金瓶梅》就大有学问,但不能让老百姓读。此禁一开,干部、工人、士兵都乱搞男女关系,这还得了?可是张毓凤哪能读得懂直行印刷、又不断句、又是繁体字的文言文呢?毛主席便手把手地教起她来,并给他讲解说:

我们中国人,不是都自称为炎黄子孙吗?原来在远古的时候,形成统一的华夏古国之前,有三个部落社会,一个是北方的黄帝部落,另外两个是南方的,一个叫炎帝,就是尝百草订农桑的神农氏;一个叫蚩尤,是个妖孽。先是黄帝和炎帝相联合,打败了蚩尤,后来黄帝又打败了炎帝,北方统一了南方,第一次建立了统一的国家。

黄帝信奉道教,喜欢童女。有个叫彭祖的人,是位性学专家,三十七套男女之术,于是黄帝获得了童女的真元,最后带着十一个童女升天了,也有说他带到天堂去的不止十一个处子,而是一百一十个。还有说他带走了一千一百个。不管究竟有多少?黄帝对于漂亮的姑娘,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的了。

黄帝升天之前,把自己的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颛顼,这就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在南方的炎帝的后代,名叫共工,带兵起事,跟黄帝的儿子颛顼争夺王位,可是南方打不过北方,共工氏屡战屡败,最后怒而头触不周山,把撑着天和地的柱子都撞倒了,于是闯了大祸: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冒出洪水来,天也塌了一大块,喷出烈火来!水火无情,把天下生灵都烧死、淹死了。后来,出了个女中豪杰,叫女娲氏的,日日夜夜炼五色石,硬是把个塌下的天给补上了。她又斩了海边巨鳖的一条足,把不周山的天柱重新撑了起来。最后,又动手用泥巴捏人,分出了男女……女娲氏真了不起吧?妇女最伟大吧?女娲氏之后,中国出了许多好皇帝,尧、舜、禹……

张毓凤听得出了神,每回听毛主席给她讲这类典故,她总是由衷地崇拜,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了。只是一次也没有对她讲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故事。那些故事,大约是留着在关键性的大会小会上才肯讲的。

主席,《素女经》上有三十七套招式?

就是三十七套男女之术……可惜年纪大了,就看你的了。

主席,老百姓都看这种书吗?

那是陆定一、周扬他们事情,反正我们能看。

你坏,你坏……主席,轻点,咱好像又有了……

甚么,又有了?我还不错吧?你没有按时服那些方子?

是的,咱真想替你……

凤凤,听话,现在可不行,今年不行……懂吗?今年麻烦太多,或许过一两年,能行,我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

咱怕离开你。咱不想离开你……

我也是。别的,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你一个是稳定的。陪我到老,是不是?

这年的三月,毛泽东带着张毓凤到了广州,住在小岛林园,趁便参加了一次“中央工作会议”,正式通过了《农业六十条》,一切由刘少奇去揽总,邓小平却不太像话,许多重要的议题,比如下令解散人民公社公共食堂这样的大事,不请示、不汇报,就擅自做主,毛泽东不得不点他一下:“哪个皇帝决定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事实上是毛泽东本人与社会严重脱节。神州大地上,数亿人口在大饥荒中挣扎,许多地方的人民公社食堂,不是刘少奇、邓小平下令解散的,而是粒米无存,早就不起火、不冒烟了。

毛泽东没有在广州住多久。他不喜欢广州。广州商业气息太浓,各方面的耳目甚多,情况复杂。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成了刘少奇、邓小平的红人,活跃得很。他也不喜欢粤剧,拿腔拿调的,就一个红线女还不错,妩媚轻盈。但听说她是在香港出生、长大的,还是湖北的夏菊露比较纯洁。

毛泽东从广州又溜到南宁,住在明园别墅。他喜欢南宁,喜欢明园。明园有山有水,环境幽雅,还有小礼堂可以看戏。南宁还有座西园,可就近在邕江冬泳,派男女游泳健儿陪同。广西民风纯朴。西园景色不如明园。说是胡志明主席喜欢西园而不喜欢明园。兄弟之邦的领导人,罗卜白菜,各有所爱吗,求同存异吧。僮族的民间歌舞也不错,一出《刘三姐》,唱的名满天下。那唱《刘三姐》的僮族姑娘黄婉秋,歌喉婉转,丽若天仙,很纯朴,来陪过两次舞,跳得不太好,但爱笑,爱红脸,有点害羞,笑得很甜,很烂,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

本来想从南宁去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昆明有座百里滇池,能不能游泳?滇池边上有座大观园,大观楼上有一幅天下第一长联,清人的作品,很有气派。四六年在重庆谈判的时候,听张治中、郭沫若介绍过。他把这天下第一长联背了下来,云南省委的同志多次到北京迎接他,说西山温泉的别墅建造好了,说温泉对治疗他的风湿痛有奇效。

办公厅的随行人员和卫队负责人却都不同意他去昆明,去昆明坐飞机比较方便。但毛泽东已决意此生不再坐飞机。他有高血压,医疗组的大夫们也反对,况且前不久文化部邓铸铁等人就是坐苏联的“图154”飞机出事的,摔死在帕米尔雪山上,尸骨都捡不回来。坐专列不能去昆明?要过贵州省。高山大岭的,路况不好?国民党留下的武装匪特还没有清剿干净?毛泽东对于自身的保卫工作,一向是很尊重卫队负责人意见的,他说:

也好,孔子西行不到秦,孔夫子也没有到过昆明,七擒孟获,诸葛亮倒是在那一带用过兵,此回就从孔圣人吧!昆明四时皆宜,以后再去吧。

整个一九六一年,是神州大地的饥荒闹得最酷烈、饿死人最多的一年,毛泽东有多半年时间在南方巡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笑谈古今,悠哉游哉,闲云野鹤,来去自由。尽管有大量的老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各省市替他营造的行宫、别墅工程,非但没有停工,反而在加速进行。特别是他家乡韶山开展的耗资数亿元的滴水洞工程,正由罗瑞卿亲自监督,也在加速施工,以便他能早日临幸。他和刘少奇、周恩来各搞一套。政策由他们去调整。局面由他们去应付。他只保留最后的裁决权。有备无患,情报专列行动。铁路公安系统由爱将王震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沿途,他也看看各地的简报,听一些省、地干部们的汇报。许多省、地干部继续向他报告大好形势,形势大好。问他们今年夏粮生长如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长势很好,丰收在望!农民吃得饱肚子吗?没问题!人民公社抗拒自然灾害的能力是空前强大的!社员群众拥护三面红旗吗?三面红旗是伟大领袖亲自竖起来的,谁想拔都拔不倒!解散公共食堂农民满意吗?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我们坚决执行!乡下有人替彭德怀鸣冤叫屈吗?那是地、富、反、坏、右的反攻倒算,我们坚决镇压!问问农民,蒋介石要是现在反攻大陆,他们打算跟谁跑?主席放心好了,我们的党、团员、武装民兵们,会用锄头、梭标,先把地、富、反、坏、右统统干掉!

毛泽东将信将疑,但省、地干部的这些大话、假话、空话,倒是有利于他的内心平衡,他一直怀疑,形势果如刘、周、朱、陈、邓诸位估计的那么坏?天要塌下来?山东要出黄巢,陕西要出李自成,四川要出张献忠,洞庭湖区要出杨幺?他不相信。共产党才搞了十来年,老百姓还不至于揭竿而起。老百姓是拥护“人民的大救星”的……有时,他真想听听下面干部对他讲真话。不能总是听假话、大话、空话。听久了,脑袋都搬了家。需要听听真话,最好是真假参半,真假互见,免得真话搞得自己难堪,假话又使自己受骗。在北京,现在能保证没有人想搞掉他?他心里有数。几千年的历史说明了,天灾人祸,正是角逐权力、改朝换代的大好时机,充满血腥气的大好时机。

谢天谢地,在河南许昌专区,他终于听一个叫纪登奎的地委书记讲了真话:

全专区十来个县份,百分之九十的人家已经断了粮,百分之七十的男劳力外流了,到两湖两广地方逃荒去了,人口在迅速减少,全专区四百多万人口,已减少了七八十万……

专列停靠在离许昌不远的一条支线上,汇报就在专列上进行,纪登奎无非是耍了个字眼,把“饿死”变成了“减少”,毛泽东明察秋毫。站在一旁的河南省委书记满头冒汗,直朝自己的下级使眼色,想制止他继续讲下去。毛泽东却正色道:

纪登奎?好名字!讲真话很好,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讲真话吗?小纪,今后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现在要提倡讲真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共产党员要五不怕,一不怕丢官,二不怕开除,三不怕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有这五不怕,保你闯天下!小纪,我会在郑州停两天,希望能见面再谈。

毛泽东讲话,既玩世不恭,又说一不二。不久,纪登奎升任河南省委副书记,主管农业。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中期,毛氏更是把他调到中央,进了政治局,那已是后话。

这一年,毛泽东最注意两方面的《动态简报》:一是中央军委林彪呈送上来的、有关全军干部战士深入学习毛主席著作,大搞忆苦思甜的回忆对比、阶级教育,争做五好战士的汇报;一是康生、谢富治的内务情报系统呈送上来的各种密报。掌握了这两方面的情况,又放任刘、周等人去调整政策、缓和矛盾,党和国家度过了大饥荒,大约是不成问题的了。

 

第三十六节

一班秀才谋批毛

 

中国的知识分子,具有爱国爱民的历史传统。

读书人以清高自诩,讲求做人的风骨。他们好清淡,好借古讽今,好谈论朝政,好针砭时弊;直至舞文弄墨,著书立说,为民请命。

毛泽东深知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些癖好、恶习。自一九四九年起,便念念不忘给知识分子洗脑筋的问题。“洗脑筋”一词是毛氏本人的发明,见诸于他的无数次内部讲话。他的“圣手书生”陈伯达大约也觉得“洗脑”一词不雅视听,才请示毛氏统一改称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皆因五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的大部分人都还不习惯将毛氏当作神明来朝拜、称颂。还不时有人对他评头品足,常有赘疣微言。于是毛泽东在一九五O年借电影《武训传》批判陶行知的改良主义思想;一九五一年借电影《清宫秘史》而批判卖国主义;一九五三年借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而批判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一九五五年镇压文艺界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及“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接着批判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一九五六年号召大鸣大放“引蛇出洞”,而后于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几乎把稍有良知的大小知识分子一网打尽……

前国民党广东省主席陈铭枢先生,在一九五七年的“大鸣大放、百花齐放”中,有过一篇十分坦诚而尖酸的言论来评述毛泽东:

凡是创造执国政治者,是公平正直,绝无偏见,明察秋毫,谨慎行事,精诚坦白,亦不装假,豁达大度,为国家不为名利,亦有功成而身退者,如美国的华盛顿然。伟大的毛主席,不如华盛顿然,而是与德国的俾斯麦、日本的伊藤博文的相似,政治修养上的热而不淡,疾而不舒,躁而难宁,察而不周,自然为兴味情感所沸动,生出浪潮,好大喜功,难以制止……好好的一个国家,纯朴的民情,去搞俄式的清算斗争、三反五反,直到中国八年来混乱不清。天天忙于镇反肃反,已不成为国家政治……

陈铭枢先生斗胆发表这个高论时,毛泽东还没有动手抓右派,还没有发动大跃进,还没有成立人民公社,还没有命令五亿人民吃公共食堂,还没有大炼钢铁大放卫星,还没有上庐山整肃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中国大地上还没有产生三年大饥荒。可是,陈铭枢先生早就把毛泽东由表及里地看了个透,可谓深入骨髓。毛氏虽然终生不忘对前国军高级将领的统战,但陈铭枢先生道出真言,终未能够逃脱反右运动布下的天罗地网——文字大狱。

毛泽东曾于一九五八年八月在庐山会议上斗争彭德怀之余,对其亲信秀才,《毛泽东选集》的主要撰稿人陈伯达说:最不放心的,还是知识分子啊!因之一九六O年在全国范围内批判“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路线”的同时,又开展了全国知识分子的“向党交心”的知识分子坦白运动。另由刘少奇出面,提出知识分子应做“党驯服的工具”。一下子命令他们夹紧双腿夹紧尾巴地做人。一个“驯服工具论”,中国知识分子确如社会主义的牲口了。

但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和历史责任感并没有泯灭。一九六一年,中共党内的一批饱学秀才,面对一年大跃进,两年反右造成的国家民族的空前劫难——三年大饥荒,再不能保持沉默。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有戏剧家田汉、周信芳,史学家剪伯赞、吴晗,文论家邓拓、廖沫沙。

这里单说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位。三位都是以彭真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市政府的大员。邓拓原为《人民日报》总编辑,一九五九年被撤职,老上级彭真重其才学,拉来北京市委当了个书记处书记;吴晗为著名的明史专家,北大教授,北京市政府副市长;廖沫沙为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长,市委机关刊物《前线》杂志主编。

首先是邓拓以笔名马南屯,自一九六一年三月起,在《北京晚报》上逐日撰写《燕山夜话》,文章旁征博引,说古道今,针砭时弊,才情横溢。其中一篇《王道和霸道》便说:“所谓王道者,可以做一种解释,就是老老实实的从实际出发的群众路线的思想作风;而所谓霸道者,可以做一种解释,就是咋咋呼呼的凭主观武断的一意孤行……不顾一切,依靠权势,蛮横逞强,颐指气使,巧取豪夺……”。笔者有意,联想到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运动中,“伟大领袖”的所作所为,笔锋所指,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到了同年的八月末,邓拓请吴晗(剧本《海瑞罢官》已发表于一月号《北京文艺》杂志)、廖沫沙在北京饭店吃过一餐饭,也是书生议政,谈论一些时事话题。三人商定以“吴南星”为笔名,在市委机关刊物《前线》半月刊上合写“三家村扎记”。“三家村扎记”中有一篇《伟大的空话》,有着特别的现实针对性。自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之后,毛泽东亲自带头,在一切大会小会上讲话,必先讲一通世界革命的大好形势,后讲一通中国革命的大好形势,强调“东风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风气所及,省、地、县、社,以及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干部们,也都鹦鹉学舌、众犬吠声,每会必谈大好形势,从世界谈回中国,谈回省里,谈回本地,谈回本县,本公社、本大队、本小队,都是一片大好形势。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填充公共食堂空空如也的粮柜油缸,不能填充公社社员的辘辘饥肠,全是一些大话、假话、空话、屁话。

“有的人擅于说话,可以在任何场合,嘴里说个不停,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是,听完他的说话之后,稍一回想,都记不得他说的是甚么了。说了半天还不知所云,越解释越糊涂,或者等于没有解释,这就是‘伟大的空话’的特点。

“……如果把他普遍化起来,到处搬弄,甚至于以此为专长,那就相当可怕了。假如再把这种说空话的本领教给我们的后代,培养出这么一批专家,那就更糟糕了”。

文章还借用一个乡下儿童的口吻,写了一首《野草颂》:

老天是我们的父亲,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

太阳是我们的保姆,

东风是我们的恩人,

西风是我们的敌人!

这对于“伟大领袖”真是极尽嘻笑怒骂、明讽暗喻之能事了。

《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扎记》,分别在《北京晚报》和《前线》半月刊上连载到一九六二年八月,以一篇《三十六计》收场。公平地说,所有文章都是善意的进谏,并无“恶毒攻击”、“疯狂诋毁”,更谈不上是颠覆毛泽东的上千万的解放军、公安警察部队、公社武装民兵所支撑“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康生和谢富治主持着党的内务系统和公安情报系统,一直密切注视着京津地区党、政、军机关、学校、人民团体、新闻舆论的各种动向:困难时期,政策宽松,毛主席、党中央纠正工作偏差,地主、资产阶级必然要在党内寻找他们的代理人,地、富、反、坏、右这些牛鬼蛇神,必然趁机纷纷出笼,顽强地进行表演,以跟台湾的蒋委员长的“反攻大陆”遥相呼应。

“凡要推翻一个政权,必先造成舆论”。这是毛泽东敏感的警觉。一九六一年前后大为盛行的还有海瑞戏、包公戏、鬼戏,加上甚么越王勾践、窦娥冤、关汉卿,嬉笑怒骂,借古讽今。更有一曲《李慧娘》,冤魂化厉鬼,张牙舞爪,扑向共产党的英明领导,扑向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

大饥荒的一九六一年,也是共产党卧薪尝胆、苦渡难关的一年。西北、西南、中南的许多省份都发生过灾民暴乱,但都由解放军赶去毫不容情地镇压了。

所以,自《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扎记》见诸报刊不久,即为康生手下的文化鹰犬高度灵敏的嗅觉所跟踪,秘密记录在册,留待秋后算账。

 

第三十七节

七千人大会

 

到了一九六一年底,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等人主持纠左防左、调整政策工作,已经初见成效,全国的大饥荒高峰已过,经不起饥饿的数千万人已经死去,整个局势已趋于稳定。痛定思痛,需要继续放松管制,缓和矛盾,安抚人心。刘、周、朱、陈、邓建议开一次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总结惨痛的经验教训,确立今后的路线方针。毛泽东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甩脱相公,习惯于独断专行。这回他却拗不过刘少奇他们。大跃进带来的经济大崩溃,于一九六一年一月把全国两千两百多个县份的主要负责人都请到北京来,加上省、地、市、中央机关及同一级别的重点工矿企事业单位的常委一把手,总计为七千余人,称为“七千人大会”。刘少奇说,要开成一个出气会、舒心会、团结胜利会。

毛泽东看在眼里,明在心理,自己手中的同僚大人,总是有他的一套。治国齐家都日渐显得比自己高明。

其时,在中央机关,确有一批深知毛氏为人心性、品德学养的秀才,他们在蠢蠢欲动,以各种明的暗的、半明半暗的方式,在放出各种信息:刘公!党心、军心、民心,现在都是请毛主席体面退位的最佳时机……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庐山会议本来是个好时机,但错过了……这次再不抓住,时不再来矣!

刘少奇却要坚持他的《修养》。他不能带头反毛,别人反毛,轰毛下台,让他来收拾局面是可以。他要光明正大,照章出牌。 他要发挥集体领导的智慧和力量,来制约毛泽东的为所欲为。同时,他和恩来、陈云、小平,包括朱总司令,也都是相互防范着。拧不成一股劲。而且大家都自觉地不过问军队事务,不过问康生、谢富治的内务系统,免得毛泽东多疑。他们都心存侥幸:经过一年大跃进、三年大饥荒的惨痛教训,毛泽东同志该会听得进不同意见了,该不再头脑发热,该不再把国民经济、天下苍生当儿戏了。

由刘少奇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在七千人大会上做工作报告,强调农业要退够,工业要退够,各行各业要继续贯彻“整顿、充实、巩固、提高”的国民经济八字方针,切实保证学术自由,造成一个既有纪律、又有自由、人人心情舒畅的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

毛泽东则在大会上作了关于健全党内民主生活、完善民主集中制原则的“重要讲话”,捎带着又作了一次文过饰非、避重就轻式的自我批评。提倡开展党内批评与自我批评风气,重申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揪辫子的“三不主义”。然后大谈一通: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的“同志哲学”。言下之意是他虽然犯有错误,但仍是一个好汉,是一个诸葛亮,其他的人仍是“臭皮匠”。

七千人大会人多嘴杂,分组讨论,议论纷云。一个重要的话题:要不要替反对大跃进的“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平反?要不要替全国范围内的、上百万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平反?结果达成“中庸之道”:给地、县、社三级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干部进行一次甄别,恢复党籍,重新安排工作。至于省级和中央机关的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同志,包括彭、黄、张、周四人在内,先改造他们的生活待遇,政治甄别仍要放一放,以免造成“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的大翻案。党中央将另行召开专门会议,重新审查彭、黄、张、周四位同志的问题。真是层层设防,拐弯抹角,用心良苦。顾全了毛泽东的面子,就是顾全党中央的面子,顾全党的团结。庐山会议上,谁没批斗彭德怀?光是毛泽东、柯庆施、彭真、康生诸位就批斗得起来?党中央人人都有份嘛!

七千人大会对刘少奇报告,毛泽东的“重要讲话”反映十分热烈。毛泽东甚至深入到每一省区讨论组去接见地、县、市三级的干部代表,跟每一个人握手,集体照相。几天下来,他的手指都被大家握肿了。

刘少奇的大会报告却十分富于感情色彩。通过近两年来的经济大整顿,他跟各大区、各省市自治区的党委书记们(即毛泽东所称的各路诸侯),建立了融洽、信赖的工作关系。威信如日中天。他坦诚全国三年灾害,实际上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是全党在经济工作上犯下严重错误而造成的恶果。他坦诚全国范围内发生了有史以来的大饥荒,饿死了数千万计的人口。我们愧对祖先,尤其是愧对人民的信任。他说,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些错误,决不允许这些错误的重演。我们甚至应当把我们所犯的错误、沉痛的教训,刻成碑文,立在每个公社门口、县委门口,立在每个地委、省委的门口,甚至立在中南海的大门口,让子子孙孙记住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教训!

刘少奇是个讲究“修养”、治身严格的人,这次却也真没给毛泽东面子。七千名与会者对于他的报告,报以长时期暴风雨似的掌声,多数代表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呼“党中央万岁”、“刘主席万岁”。

又出现了“刘主席万岁”的口号声。这回,刘少奇再没有手捏两把冷汗,而是安之若素了。

毛泽东却是如刺鲠喉、如芒在背的难受。

但他不动声色,在主席台上跟刘少奇热烈地握手,跟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邓小平一一握手、道辛苦。象征着党中央的坚强团结。他甚至对陈云开玩笑说:陈云同志,你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就有气,现在该消气了吧?我们已经下到沟底了,可以开始考虑上坡了吧?

陈云抬了抬头,笑着说:

我们还没有退够,现在还不能算是下到了沟底。

大家都明白,国民经济情况一有好转,毛泽东的头脑又可能发热膨胀起来。刘少奇在一旁提醒说:陈云同志是党的经济专家,我们大家都要尊重他的意见。

散会后,毛泽东回到中南海丰泽园书房,才叨念出一句话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张毓凤给他上茶、递烟,见他脸色不好,温存地说:

主席,您说甚么了?咱没听懂。

一句成语,你不一定要懂。

毛泽东心不在焉。他又陷入了沉思:

决不能给彭德怀一伙平反;

应当开始考虑解决刘少奇这个“老朋友”的问题了。他的党羽已丰?再不谋划,就尾大不掉了!他一向以谦虚谨慎、任劳任怨的自我修养著称……可今天他……如果有人把我当成中国的斯大林,他将会扮演谁?

 

第三十八节

上官云珠妙哉

 

七千人大会后,毛泽东带着张毓凤到了上海,住进西郊宾馆一号院。十分有趣,许多海滨疗养地、风景名胜区为“中央首长”新建筑的度假别墅,都分为一号院、二号院、三号院、四号院……七位政治局常委七座庭院。而且唯独毛泽东所住的一号院,从门窗到房间、阳台、书桌、床铺、浴室的规格,又都比其余的六座庭院要宽大。

中国大陆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省会或风景名胜地,均分别有一至三处专为“中央首长”建筑的这类保密行宫。且于全国老百姓大批饿死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各地这样的秘密行宫却加紧建设。每当“首长”外出疗养,这些行宫便会大大热闹一阵。因为“中央首长”带来夫人、子女、女婿、媳妇以及孙儿孙女,加上随行的文字秘书、机要秘书,再加上医疗组、生活服务组、警卫班、司机等,多则四五十人,少则二十余人。他门自办伙食,物质由当地无偿供奉。他们离去时,自是分文不交、一毛不拔的。带走的,只是整箱整箱的特产礼品。也有不少首长为人师表,会按规定照人头每人每天留下伙食费一角五分钱(儿童不计),一日三餐(宵夜不计),山珍海味,每人每餐合人民币仅五分钱。社会主义制度确实是优越无比的了。“首长”及其随行人员入住各地“行宫”,自然从无住宿费一说。那么,这些“行宫”的巨额开支从何而来?原来中共国务院每年均会拨下款项“专款专用”,实施包干制。比如广西南宁的“明园宾馆”,一九八五年以前的每月的庭院修理费一项就二万元;湖南长沙的“蓉园宾馆”,则享受年度财政津贴,一九八五年前,每年高达二百万元;湖北武昌的“东湖宾馆”,每年的财政补贴更是达三百万之巨。在物价如此低廉的中国大陆,这些巨额津贴自然包括了“行宫”内的人员薪金支出、花木支出、各类设备维修支出,及至“中央首长”及其眷属、随行人员的伙食补贴、宴请支出、礼品支出等等。

话说回来。上海西郊宾馆是一座占地广大的园林。园内百花斗艳、林木竞翠。离虹桥机场不远。毛泽东的专列停靠在机场外的铁路支线上,以便于安全警卫。

毛泽东颇为喜欢上海。上海是他临幸次数最多的都市。

上海人口最多,工业基础雄厚,科学技术发达,大专院校林立,每年的经济产值占全国国民经济总产值的八分之一,还是全国最大的货运码头。有人说,只要稳住了北京、上海两地的局势,就稳住了中国大陆的局势。

上海得天独厚,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东北面是万里长江的出海口;朝西南方向车行三小时,是天下名城杭州城;朝西北方向车行二至三小时,是太湖之滨的两座温柔富贵之乡、历史名城:苏州和无锡。

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是毛泽东的亲密战友。上海的音乐、舞蹈、戏剧、电影,也是全国首屈一指。上海的影剧界,更是明星荟萃、美女如云。

毛泽东历来关心文艺工作,每次来上海小住,总要接见一两批文艺界的代表人物,特别是舞蹈、戏剧、电影界的女星们。女星们最大的幸福则是有幸跟“伟大领袖”共进晚餐,然后陪“伟大领袖”跳舞。他从未会见过文学界人士。他讨厌作家和诗人,不管怎样改造他们,都是一批摇唇鼓舌的不安定分子。

唯一被他忘记了的,是一直住在上海一栋高墙深院里养病、实为软禁着的前妻,当年的红军美人贺子珍。有时偶尔记起了,才会派秘书送一笔零花钱去,以示关怀。

在上海的电影明星中,他认为最有风韵的美人不是秦怡,不是王小棠、王凤凤、王文娟,更不是白杨、张瑞芳,而是上官云珠。他的眼力很准。其时上官云珠三十几岁,正值新寡,带着个独生女儿过日子。她身材高挑,行止高雅。说话柔声慢气。正是吴侬软语,唱歌似的好听。她喜欢朗诵古代诗文,颇有文化教养。还能唱越剧,更擅长苏昆、评弹。最令人难忘的,是上官云珠的一双眼睛,总带有几许淡淡的哀怨,朝你看过来一眼,就叫你魂酥骨软。或许不能跟“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大唐美人杨玉环一试高低,可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的风情万种。

老朋友柯庆施当然识得主席的圣意,亦了解主席和江青的夫妻关系徒有虚名。主席有次甚至私下对他说:我和蓝苹,互不相干,彼此自由。柯庆施心里有数,示意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去作好上官云珠的思想工作。但成年男女,点到为止,不要留下话柄。

一天晚上,西郊宾馆内又举行小型舞会,由十来位女星陪伴毛主席跳舞。毛主席身体魁梧,舞步稳健,态度祥和,喜欢边跳舞边说些有趣的话。女星们都争着为他伴舞,她们的身子轻轻触摸着“伟大领袖”的前胸、臂膀,是她们一生最大的幸福、最甜蜜的记忆了。为了照顾到每位女星,毛主席往往一支舞曲换三个舞伴,以示机会均等,行博爱之义。凌晨一时,舞会散场。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叫住了上官云珠,说主席请她留下来夜宵,了解一下电影界的情况,柯老也会留下来,然后送她回家。

上官云珠留在一号院毛泽东的客厅喝茶。柯庆施同志跟她单独交谈了一阵,告诉她,主席跟蓝苹关系一直不好,分居,老人家很寂寞和孤独。许多年来,中央领导同志都希望主席能找到一位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人,这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都是一种贡献……

这些话,上官云珠早已听春桥同志讲过了,但此时此刻,由柯老亲自讲出来,意义更就不同。正说着,有位秘书模样的人来请柯老去接电话,柯老匆匆站起来走了。柯老即是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还是华东局第一书记,确是日理万机了。

上官云珠本是个多情种子,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回味着柯老的话,要是能够长留在主席的身边……她脸蛋有些发烧,正在心驰神往地联想下去。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护士模样的人,来请她去吃宵夜。她还不认识她,这面目清丽的女护士就是张毓凤。

客厅连着大书房,大书房再进去,拐弯才是餐室。餐室中央摆了一张足可供十几个人围坐用餐的大圆桌。靠里墙,放着四张小方桌。毛主席已经穿好了浴衣,坐在那里抽烟,毛主席伸过来一只肉乎乎的十分温软的大手,让上官云珠的纤纤玉手去握着,一边请她入坐。

我们是老朋友了,一起跳过舞。一切随便些,好不好?

是,是,主席……

应该男女平等,你就在我的对面坐下!

上官云珠忍不住笑了。主席是个极富幽默感的人。

看过你几部片子,都不错。只是太悲苦了些。为甚么不搞点轻松、愉快的?你们电影界的朋友,要设法多让大家笑一笑嘛!

是,是,主席……

宵夜点心由张毓凤托一个盘子端上来,两份。给主席的一份很简单,一个熟鸡蛋,三只蒸饺,一小碗汤,一碟红辣椒。给上官云珠的倒是两个鸡蛋,四只蒸饺,加一小碗汤。

请,上官同志!……你这双姓。少见。《左传》里,有两个大夫姓上官,你是名门后裔了。

毛主席总爱开玩笑。毛主席甚么都懂,有大学问。上官云珠因为心里激动,没有胃口。她只喝汤。汤淡而无味,略甜,大约是燕窝汤。

她留意到那女护士替主席剥着鸡蛋壳,亲呢地将身子靠在主席的肩头。她有些看不惯。真没规矩,一个女护士也这样随便,不知自己的身份。

很快吃完宵夜。毛主席请上官云珠去游泳池游泳。

上官云珠一边跟了主席走,一边又有些迟疑。一是她记挂着家里才十来岁的女儿,二是自己也没有带游泳衣。

那小护士却看穿了她的心似的,轻轻对她说:春桥同志来过电话,你女儿已经被接到同学家住去了。游泳衣,里面的更衣室里挂有的。

上官云珠真没想到,主席的住处。还有一座三十米长的室内游泳池。池内碧波荡漾、清澈见底。还有个跳台。池边有几把铺着洁白毛巾被的躺椅。

进了游泳池,上官云珠觉得身上发躁。原来是气温颇高。毛主席已经浴衣一脱,跃入水中,游起来了。真不像个年近古稀的人。难怪他身体那么好。

小护士领着上官云珠来到更衣室,从壁柜里给她找出一件崭新的三点式游泳装,就退了出去。大约是忙别的去了。上官云珠原来也是喜欢游泳的,但从来没有在这种高级的游泳池里游过。她对着落地镜子穿上了三点式!也是国内从未见过的款式,真正的开放暴露呢,肯定是从国外进口的。她看到了自己洁白健美的身条。穿上这三点式游装真漂亮。难怪主席都选中了。这时,她双手捧着发烫的脸蛋。因为她已经决定了献身,要满足主席,要让主席舒服、销魂,永远离不开自己……

她让自己稍稍平静之后,才走出更衣室,在池边站了站,跃入水中,向主席游去。主席正平躺在水面上,焦急的等着她。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在池中游出了两路水花。主席边游边看着她说:

听他们介绍,你还喜欢古典诗词?

谈不上啦……只是小时候背过唐诗三百首……

嗬嗬,云珠,现在开始,我一句,你一句,如何?

阿拉听命啦,主席……

春寒赐浴华清池……句出何处?

白乐天的长恨歌啦……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霄!

云珠!

正好游到水浅处,主席站下了,一把将她搂了过去。

主席……侬性急……这水里……

玉洁冰清……来,有美人兮,在水之湄。

主席……侬放慢些,阿拉已经两、三年啦,就像一直在等着您……

嗬嗬,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主席……轻些,轻些,侬真雄伟啦……阿拉站不住啦……

上官云珠在西郊宾馆一号院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两人像年轻人一样,有一股疯狂劲呢。直到毛主席离开上海。主席抚着她的手说:

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到时候,会安排人来接你去北京,住中南海……

第二年春天,上官云珠还不到中南海,毛泽东又来到了上海,两人日夜相聚……

上官云珠没有对电影界的任何一位老朋友说起过她的这些奇遇。她知道事关重大。他必须为党严格保守秘密,为心上人严格保守秘密。其时,有好几位关心她个人生活的文化界名人,都想给她当月老。他们把一个个中年丧偶的大学教授,军队首长,工厂厂长之类的人物介绍给她,她都淡淡一笑地说:谢谢侬啦。阿拉有心上人啦……这些热心的文化界朋友,都不知她的心上人是谁。她是大上海一只艳丽夺目的金孔雀,要攀的是甚么高枝儿?谁会想得到,她的心上人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第三十九节

畅观楼事件

 

北京西直门外有座金碧辉煌的俄式建筑物:北京展览馆。展览馆的西边,即是著名的北京市动物园。动物园占地数十公顷,园内有熊猫、大象、狮子、河马、斑马、豺狼、虎豹、大蟒蛇,上千种兽类鸟类,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了。

北京动物园管理处有座畅观楼,雕梁画栋,红墙绿瓦,为前清某位王公的私宅。如今动物园管理组在一楼办公,楼上的大部分房间仍闲置着。房东亦属于北京市文物局。这地方除了偶尔听得到从园林深处铁栅里传来的虎啸、狮吼,实在是个幽静的去处。管理处食堂的伙食也办得不错。在肉食供应奇缺的“苦日子”里,人可以搞“瓜菜代”,狮虎豺狼豹却改不了食肉的本性,仍要照常供应肉食。管理处食堂不免搞点“虎口夺食”,以改善伙食。

一九六二年夏天,中共北京市委政策研究室借用了畅观楼的楼上两层,十几位正处级以上的秀才们在这里研究、整理大跃进以来的中共中央文件,忙得晚上都要加班。

大跃进以来的中共中央文件,绝大部分为毛泽东的讲话,各种简报、材料的指示,写给各级党委的书信等等。秀才门奉命深入研究红头黑字的圣旨、御批,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气愤。继而出言不逊,冷嘲热讽。

这些文件的内容,大都为毛泽东主席热烈鼓吹各行各业意气风发,打破常规,放开手脚,敢想敢干,敢干敢闯,连续作战,马不停蹄,一天等于二十年,跃进跃进再跃进,高速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之类的伟大号召,豪言壮语。

关于农业大跃进,毛泽东于一九五八年夏季视察了河北、河南、山东的一些农村“公社”后,八月九日在山东对当地负责干部说:还是人民公社好。于是“人民公社好”就像一道万应灵符,祭起在中国大陆上空了。八月下旬,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占了总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农民群众,都成了公社社员。并规定人民公社实行工资制和供给制相结合的分配制度。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军民合一、党政合一、平时生产、战时打仗的基层政权组织。其实是把中国大陆办成了一座大兵营。

关于农村公共食堂,毛泽东更是倡导得不遗余力,先后五次在一些简报材料上批示:打破小锅小灶,改变一家一户的传统生活。集体出工,集体吃饭,实行半军事化作息制度。吃饭不要钱,是农村生产力的一次大解放,也是农民群众生活方式的大解放!

关于工业大跃进,毛泽东要求“十五年赶英超美”。他首先抓钢铁产量,提出“工业以钢为纲”,要求一九五八年钢铁产量翻一番,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他号召书记挂帅,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土法上马,土洋结合,大炼钢铁。于是全国上下,城市乡村,机关学校,男女老幼齐上阵,砍伐森林烧木炭,拆下房屋砌高炉,砸烂现成的钢锅铁器作原料。比如毛泽东批示的一份简报中提到“河南省乐县涌现了一批土法炼钢专家,年纪最小的才八岁,吹一根小竹竿当作鼓风机,每次能吹三、五斤钢铁”。毛泽东阅后大为兴奋,称赞为“红领巾炼钢能手”。

关于教育大跃进,毛泽东提倡速成教育,全国扫除文盲。一份简报称:苦战半月,初中毕业。苦战一月,高中毕业。大学生则“七天学完全部数学课程”,“十天学完三年课程”。农村则公社办“共产主义大学”,大队办“农业劳动大学”,每个生产小队办“一年制中等专业技术学校”。毛泽东主席的亲信康生称之为“人民办教育运动”。

关于科研工作大跃进,毛泽东提出破除迷信,藐视权威,打倒专家,敢想敢闯。一些简报称:山西有个红领巾队,把棉花嫁接到凤仙花上,结出了红棉花。河南农学院的师生更是不同凡响,搞作物互相嫁接运动,把甘薯嫁接在西瓜秧上,结果,甘薯长得像西瓜一样大,产量翻了几十番。又把烟草嫁接到苦楝树上,结果,烟草长到九公尺那么高,超过了三层楼。

关于文化大跃进,提倡六亿人口六亿诗人。一份简报上说:一个老太太,一晚上写诗一千首。某军某团战士人人写诗,成为全军的第一个“亿首团”。

关于发射农业高产卫星,提倡“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中共中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同志亲自种的“卫星田”,亩产稻谷三万斤!但他这个“卫星”发射不久,即落后了,保守了。接着《人民日报》、新华社向全世界宣布了:湖南省宜章县亩产稻谷七万多斤,过了不久,又报导出广西环江县亩产稻谷十三万斤的消息。最高“卫星”产量是河北省某地亩产甘薯一百二十万斤。

毛泽东神采飞扬,笔走龙蛇,在一份份材料上指示道: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群众在创造神话,时代在创造奇迹,人民有着无穷无尽的创造力……

中共北京市委政策研究室的秀才们,在整理着一百多份中共中央文件、简报时,有的眉飞色舞,有的手舞足蹈,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干脆呼喊:

不给彭德怀平反,天理不容!

刘公(指刘少奇)!你再不制止这伟大的狂人,悲剧随时可能重演……

彭公(指彭真)天时地利人和,你们还不动手?

刘公,只有你能叫疯子退出权力舞台……

真是秀才谋反,胆大包天。可是,一个多月之后,这批秀才们却悄悄地收兵了。整理出的材料全部销毁,片纸不留。

据说是有人告发了,畅观楼里混进了康生的内务系统的人……也有人说是市委书记彭真下令制止的。是他听说秀才们的举止后,十分生气,这样搞下去,要惹杀头之祸的!

可是当初,是谁授意市委政策研究室的人马来整理这批“中共中央文件”的?而且安排了西郊动物园管理处这种人不知鬼不觉的畅观楼?整理出来的材料,是用来做甚么的?成了历史谜团。只知道市委政策研究室归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直接领导。邓拓本人曾经多次来到畅观楼指示工作。邓拓归谁领导?领导邓拓的人又归谁领导?参与其事的人只能守口如瓶了。

康生的系统真是无孔不入。

过了一个月,毛泽东在北戴河召开的八届八中全会上,一反年初七千人大会上的神圣承诺,大谈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向老同事们祭起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咒符。

毛泽东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风险?他决不能在没有甚么河流的北京地区翻船。

 

第四十节

北戴河会议

 

从北京乘火车下天津,在沿着渤海湾一路北行,过唐山,六个小时即可抵达中国最负盛名的海滨胜地——北戴河。如果乘汽车从北京赴北戴河,则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从北戴河再往北行数十公里,便是万里长城东端起点——“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了。好一座山海关,把中国山河分成关内和关外。出了山海关,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草原了。

北戴河为河北省秦皇岛市的一部分,海滨疗养地称为“海滨区”。旁着大海,有一条洁净的泊油马路。马路下方是长达十几华里的金色沙滩。马路的上方是一带低矮山岗,长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绿树丛中,隐露出来一栋栋红色、褐色、纯白色、银灰色、乳白色的欧式别墅。别墅背山面海,错落有致,绵延十来华里,十足的西洋情调。你要是初次来到这里,便会产生一种宛如置身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是西班牙的某处海滨胜地的错觉呢。一九四九年之前,这里本是“华人与狗勿入”的高等人的避暑租界。

一九四九年之后,每年的七、八月间,毛泽东要是不南行至庐山,就多半来北戴河。这里离北京又近,毛泽东又酷爱游泳。因之每年的这个时候,中共中央的大员们,各省市的党委一把手,便来到这里边聚会,边疗养,边开会。几乎年年都有“北戴河会议”。北戴河便被辟为“军事禁区”,外国人、普通中国人,都不得进入。当然,中共中央不在这里开会的日子,便会开放给各地政府选送来的战斗英雄、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疗养。那时节,外国驻京的外交使节,也可以沾沾中国官僚的光,来这里避暑休息几天。

不管怎样说,毛泽东把一切颠倒了过来,不能不算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过去中国官僚要看洋人的脸色行事,对不起,现在洋人要仰仗中国官僚的鼻息。

海滨区新建了唯一一栋中国宫殿式庭院,琉璃绿瓦,雕梁画栋,朱漆大门。供毛泽东居住。来到洋味十足的海滨渡假地,他也不忘帝王风格、民族气派。

一九六二年八月,在这里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又成了中共历史上的一次大转折。

中共中央历来的会议,有三种名目形式:一为“中共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简称“全会”。顾名思义,是全体中央委员出席、候补委员列席的会议,有选举、罢免党的最高领导人、决议党的重大政策的权力,是符合中共党章的;二为“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就不一定具备委员身份了,而由党的最高领导人点名圈定。这种会议形式在中共党章中并无规定,但作出的决议往往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战略决策;三是“中央政治局委员扩大会议”,这种会议形式更邪门,往往用之于争夺中共最高领导权力。并非所有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都能出席会议,而党的领袖却可以让自己的亲信、爱将们出席,并具表决权利。最典型者,莫如一九三四年的中共红军召开的“遵义会议”了。当时政治局委员出席者不足半数,而与会的红军将领却人人都有表决权。中共至今对那次会议视为骄傲、引为神圣。

中共党内斗争从来无诚实可言,更无章程可循。毛泽东掌握了枪杆子,又深谙三种会议形式的妙处,运用自如,玩之于股掌之上。三种会议均可视毛泽东个人的喜怒好恶,作出中共中央的重要决议。且三种会议形式还可以互为转换,怎么方便就怎么转换,一切看他个人的需要而定。毛泽东决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不做会议的奴隶。

这次,毛泽东成竹在胸,决定一步一步来扩大会议的范围。他先跟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诸位商量:趁着大家都到北戴河渡假,是否开个“政治局碰头会”,商量一下下半年的工作?这是毛泽东善玩会议韬略的高明之处。因为若是一开始就提出召开“中央工作会”或“政治局扩大会”,乃至“中央全会”,就得事先发通知,整资料,研究议题,草拟报告。各路诸侯有备而来,就难以对付了。像上次庐山会议那样,中途改变方向,斗争彭、黄、张、周,麻烦就大了,害得他头发都白了不少呢。

刘少奇自然熟知毛泽东同志的这类韬略。他就汤下面,顺水推舟,自有一套深思熟虑的对策: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缓谋急。你不按章办事,我事事强调章程;你不让准备文字材料,我就用腹中现成的“文字材料”;你一步一步扩大会议范围,我一步一步提前打好招呼。但有一条,就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激怒毛泽东,不公开跟毛泽东闹翻脸。他估计,毛泽东同志因患有恶性的老年性中风、高血压,还迷恋于女人,好色不倦,肥胖的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终将不久于人世。而刘少奇本人,虽也年过花甲,但家室和睦、天伦常乐、生活检点,身体也没有发福。日理万机而少倦色。他有着身体和时间的优势。他不信熬不过病夫毛泽东。

这次,刘少奇决定不露声色地对毛泽东采取相应的制约,免得他一见国民经济有所好转,又心血来潮,忽发奇想,异想天开,再次把国民经济拖入灾难的深渊。最能制约毛泽东的,又莫过于彭德怀问题了。毛泽东在批判彭德怀这件事情上,是最不得人心的。“七千人大会”之后,全党上下,普遍传来了“替彭德怀同志平反”的呼声。在党的高级干部中,尤其是如此。彭德怀本人呢?最近又给党中央、毛主席上了“八万言书”,提供了大量的事实、数据,总结三年大饥荒的惨痛教训,坚持他五九年庐山会议上的观点,以为时间证明了他正确的观点。刘少奇嘱咐办公厅将彭德怀的“八万言书”印刷若干份,除呈送毛泽东主席批阅外,也分发给每位与会者。

刘少奇的这个意向,得到朱德总司令、陈云、邓小平、彭真等人的默认。至于周恩来,向来随大流,好说话,好共事,很少坚持自己的甚么见解。大是大非,他以不得罪毛泽东为原则。在为彭德怀平反的呼声中,还有两位智勇双全的人物,做了刘少奇的得力助手:原西北局副书记(书记为彭德怀),现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的习仲勋。另一位是刘少奇的老部下、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

“政治局碰头会”一开始,就面临着彭德怀问题。毛泽东不吭声,刘少奇也不吭声,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亦暂时沉默,而让习仲勋、邓子恢等人去侃侃而谈,为彭德怀元帅请命。

毛泽东看来处于劣势。他趁刘、周、朱、陈、邓诸位还没有开口,决定扩大会议范围,请来了一批在京的中央委员以及军队方面的负责人。可是这些被扩大进来的人,又每人都得到了一份彭德怀的“八万言书”,议论的仍是彭德怀问题。他们赞同中央为彭德怀元帅平反。经过三年大饥荒,全国饿死了那么多的老百姓,大家心里都有点正义感。

于是毛泽东又决定进一步扩大会议范围,开成八届十中全会,通知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常委第一书记,以及在外地的中央委员赶来出席。五九年庐山会议之后,军队及省市一级机构的反右倾运动进行得最彻底,把跟彭德怀有过工作关系,或跟彭德怀持相同观点的人,统统反下去了。

省委一级的各路诸侯到齐后,毛泽东另起炉灶,避实务虚,开始谈理论问题:如何认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他指出,在由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的整个历史时期,至始至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夺取领导权利的斗争,存在着真马克思主义和假马克思主义即修正主义之间的斗争,存在着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故此,阶级斗争非但没有过时,没有消失,而是激烈尖锐地存在于我们社会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直至国家灭亡,政党灭亡,阶级灭亡……

毛泽东的一番宏论,谈得与会者们晕头转向。沉默了好些日子的情报头子康生,这才摸准了毛泽东的思路动态。每逢毛泽东大谈理论的时候,必然是他下定决心准备坚决斗争的信号。康生通过手下的系统于平日在各行各业所掌握的情报,便可发挥奇特的功效了。

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学说,起初似乎是针对他的湖南同乡、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的。因为邓子恢在三年大饥荒中,公然主张农村搞包产到户,分田单干,右倾得可以了。毛泽东点名批评邓子恢的右倾机会主义,又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给刘少奇一点颜色、一个警告。早在一九五一年下半年,刘少奇、邓子恢擅自下令解散了二十万个不具备条件的农业合作社,而多次被毛泽东申斥为“农业合作化道路上的小脚女人”。

康生、柯庆施等人紧跟着上阵,在小组讨论会上大骂邓子恢老保守、老右倾、老落后,处处和毛泽东唱对台戏,热衷于推行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天,毛泽东正在会上号召全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康生随之递过来一张纸条。毛泽东抓过纸条便念: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毛泽东笑了:是啊,现在时兴写小说嘛,树碑立传,歌功颂德,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谁说我们没有创造发明?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嘛!

毛泽东总是在关键时刻要感谢康生。康生提供了小说《刘志丹》这发有力的重型炮弹。刘志丹是陕甘宁边区的创始人。歌曲《东方红》最早歌唱的是刘志丹,而不是毛泽东。刘志丹早在一九三九年就牺牲了:高岗是刘志丹的亲密战友,歌颂刘志丹就是替高岗树碑立传,替高岗翻案。闹翻案也是一种时髦,党内替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翻案的,就大有人在嘛。小说《刘志丹》是谁写的?刘志丹的弟媳李建彬。请问,原西北局大员中,谁支持过这部小说的写作?

顺藤摸瓜,很快摸到了本次会议上要求为彭德怀平反最卖力气的习仲勋。都说习仲勋足智多谋,是刘少奇的智囊。

毛泽东一反年初在七千人大会上作出的保证党内民主生活的神圣承诺,又开始大兴文字狱、大搞党内整肃,把矛头指向党政军高级干部。与会的中央委员门面面相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刘少奇更是乱了方寸,无可奈何。斗智斗勇,他都不是毛泽东的对手。他不得不找周恩来、朱德商量,请周、朱二位出面和稀泥、打圆场,以求尽量缩小些整肃面。

对于毛泽东提出的“阶级斗争学说”,除了陈伯达、康生、胡乔木几位党的理论家大力吹捧外,中央委员们大都反应冷淡,思想上、感情上也都转不过弯来。因之没有出现往常那样的一致拥护、热烈颂扬的场面。

毛泽东的主要目标达到了,遏制了党的高层干部中要求为彭德怀翻案的图谋。这时已经到了八月底,习仲勋这颗钉子还没有拔除,会议开得不上不下,还没有结果。于是毛泽东提议说:

现在北京的天气也凉爽了,各位同志游泳得也差不多了,小平你们的皮肤也晒黑了,在北京也各有家小,我们回去再继续开会,如何?

没有人反对毛泽东的提议。可是,九月初,参加“北戴河会议”的人们回到北京,就发现少了习仲勋。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兼秘书长的习仲勋,他已经在自己住家的四合院里画地为牢,失去了自由。中共成立了“习仲勋反党集团专案审查小组”,组长即为情报头子康生。

“北戴河会议”以软禁习仲勋,逮捕他手下的大批党羽收场。还撤销了邓子恢的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职务。也正是这次会议的后期,毛泽东亲自提议:康生由政治局候补委员晋升为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兼管全国文化宣传战线的工作。论功行赏,康生是得到了报偿了。

虽然是一次以捕人作收场的会议,但一点也不妨碍中共中央为八届十中全会写出“历史性的光辉文献”:毛泽东主席又一次高瞻远瞩,明察秋毫,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解决了社会主义历史时期阶级、阶级斗争、阶级矛盾这一科学命题,即后来所说的:“创立了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伟大学说”。

从来的中共中央的“历史性光辉文献”,都是由毛泽东的三大理论家陈伯达、康生、胡乔木起草,只需毛泽东亲自审订、批阅。而拿到会议上去鼓掌通过,则是履行手续问题。有时连这道手续亦可免掉,会后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供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学习讨论和遵照执行。

刘少奇又一次遭受重大挫折。亦是中共党内稳健派的一次大挫折。至此,中共的政治方针在付出了五、六千万无辜生命之后,稍稍宽松了一阵,又大幅度向左逆转,向着更疯狂的目标前进。

 

第四十一节

江青“破雾”而出

 

江上有奇峰,锁在迷雾中,寻常不相见,偶尔露峥嵘。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毛泽东在他的最高领袖地位上,从来是龙行虎步、呼风唤雨、英雄盖世;可是一遇上恼人的家务事,面对又哭又闹的江青,他却总是心虚理亏、优柔寡断、无所适从,甚至十分窝囊。

一九六六年秋天之前,毛泽东在中南海的住处丰泽园,跟刘少奇的住处福禄居相隔不远。毛泽东喜欢于黄昏日落时分,独自沿着南海北岸一带散步。刘少奇也喜欢于黄昏日落时分,牵了最小的女儿沿着南海北岸一带散步。他们时有碰到一起,然后坐在湖边木椅上聊天和讨论党国大事。

在家庭生活方面,毛泽东颇为羡慕刘少奇。刘少奇先后结过五次婚,最后的这位是夫人王光美,又年轻,又漂亮,又聪明,谈吐文雅,举止得体,还通英语。自一九四七年跟刘少奇结婚后,已替刘家生了四个儿女。加上刘少奇前妻留下的三个儿女,共是七个儿女。王光美都打点得有条有理、和和睦睦,是中央领导人中出了名的贤内助。王光美也是三十好几、四十挨边的人了吧?仍然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每回以国家主席夫人陪同出访,都成为当地报刊的“中国第一夫人”。

对不起,江青就没有这个福分。她还从来没有以“毛泽东主席夫人”的身份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她仪表不一定比王光美逊色,差在文化教养、品德气质上。有时简直就是不学无术、狗屁不通,又好表现、好出风头、好赶时髦、不甘寂寞。不愧是三十年代上海影剧界那乌七八糟的大染缸里混迹出来的人。四十几岁了,还是那么浮而不实,躁而不安。家里只有三个孩子也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关系紧张。只好把神经有毛病的岸青和他媳妇长期安排到长沙去养病。在中南海的生活圈子里,在整个中央领导人的生活圈子里,江青算个出了名的人,一只能哭能闹的母大虫。大约也跟她的身体状况有关。五十年代初期,她三去莫斯科动手术,激素之类的药物用得过量,造成了她的性格变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毛泽东对江青,也不是铁石心肠、毫不怜悯。他在自己身边收了个张毓凤,还做了那么多随遇而安、琵琶别抱的事情,倒也难为江青都默认了,或是视而不见。只要不影响她的名分地位,她是不会闹到政治局会议上去的。江青确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

润之,我们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大家都留点面子吧。我现在也看开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只希望关于咱俩的关系,不要由政治局做出第二次决议才好。

她说得出也做得出。有时毛泽东也感到内疚。二十多年来,自己给了江青甚么?连个“主席夫人”的名分都给卡住了。可悲可叹的女人。难怪她羡慕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都羡慕到了嫉妒、记恨的地步。刘少奇作为国家主席,这些年来马不停蹄地访问苏联、东欧、越南、印度、缅甸、印尼等二十几个国家,每次都由夫人王光美陪同。在苏联、东欧和整个东南亚,王光美成了中国第一夫人,也有的说是中国第一美人,出尽了风头。王光美很懂事,每回都给江青带回来珍贵的礼品。江青每次收到这些礼品,起初总要高兴一阵,感谢一回。但等到王光美一走,她心里那滋味就可想而知了。

在中国,由于电讯不发达,人们之间交流感情的主要手段,仍靠着书信往返。古时就有“柳毅传书”的神话。在现代中国,非正常的男女私情,却常常败露在信件上。这类信件不管使用任何方式获得,都会成为对簿公堂的赃证。在中国大陆,还没有任何地方公布过偷拆他人信件为非法行为的条例。何况一九五五年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时,由毛泽东主席亲自审定、亲自写了按语、交《人民日报》告白于天下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三批材料》,就全都是胡风和他的朋友、学生们的私人信件、私人日记的摘抄。

可是生活有时也要开开“伟大领袖”的玩笑,这类中国大陆无处不有的拆阅他人信件的案子,竟然也发生在党中央主席毛泽东的家里。原来是一九六二年九月,中共中央八届十中全会结束不久,上海电影明星上官云珠写给亲爱的毛主席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竟落到了江青的手里。这对于江青来说,真是个晴天霹雳。她容纳了张毓凤。他认为张毓凤只是名跟男人睡觉的小蹄子,对她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这回可好,大名鼎鼎的上官云珠也赤膊上阵了!上官云珠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早在四十年代就享有“上海第一美人”的封号,对自己可是构成真正的威胁的大美人。

江青本想大哭大闹一场,闹她个五佛出气、六佛生烟。但她毕竟跟随了毛泽东主席这么些年,看多了,也懂多了;学多了,也聪明多了。哪座庙里没有烂菩萨?哪个池塘里没有王八?在真正的威胁面前,她需要的是冷静、坚定,像毛泽东那样不露声色。她通知张毓凤替她安排好时间,她要找毛泽东主席做一次既是夫人又是同志的汇报谈话。她也不能让张毓凤知道底细。小妖精如今成了自己男人的耳朵和眼睛。倘若毛泽东知道了她江青的“美意”,便会以工作太忙一直拖延下去,甚至拒绝与她见面的:

润之,你刚刚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

那你也学习学习吧。是不是又想回中宣部、文化部去做点甚么?

谢谢。暂时不谈这个。只想告诉你,我收到了一封上官云珠同志的信。

谁?

上官云珠!电影明星!大美人!

她给你写了信?甚么事?

不,信是写给你的,称你为亲爱的主席。她说她日夜想念你,总在回忆上半年春天时节,上海西郊宾馆的甜蜜……

你!你!瞎胡闹!岂有此理!

润之,医生关照你要安神养肾。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了。进城十多年来,我甚么时候为难过你?

我要查一查办公室服务组!你违反了组织纪律!你有甚么权利拆我的信?

这信跟办公室工作人员无关。再说也是以后的事了。

无聊之极,纠缠不清!你打算怎么办?

主动权自然总是在皇上的手里。

反正这事,也可公了,也可私了。

你要怎样了?

公了,是为了维护党的威望,我把这信交给政治局各位老同志去处理……这些年,我忍气吞声,顾全了你的领袖地位……我一个人住在静园,不就是被人打入了冷宫?那园子本是光绪的妃子住过的……我哪天不是以泪洗面?我从青年时代起,就追求个性解放,人格独立,才从上海去了延安那样艰苦的地方……可是几十年来,我得到了甚么?我是个甚么人?王光美、邓颖超、康克清、蔡畅、桌琳、叶群,她们哪一位不比我活得像个人?我至今算你的正房?偏房?侍妾?只给你毛家生了两个丫头,是不是?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多年?你总该给我一个名分,一个女人最起码的名分……

江青不吵不闹,却轻声哭诉着满腹的辛酸。

毛泽东十分理亏。他也确实被江青的哭诉所打动。他阴沉着脸,只求这场无聊的案子尽快了结!

好吧!后天要接见一次印尼总统苏加诺的夫人,你就以我夫人的名义参加接见,报刊会登消息,如何?把上官云珠的信给我。

江青泪眼蒙蒙,破涕为笑。她在自己从不离身的小拧包里翻出了她视为头号敌人的信,捏在手里,并没有立即递上去。

我还有个请求……最近,康生同志找我说,现在戏剧界情况十分混乱,到处上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到处是包公、海瑞骂皇帝,形成了一股风气。希望我能做些工作……我爱搞京戏,想让北京市的京剧团排演现代戏。今年华北地区戏剧汇演,有些剧本基础不错。

这倒是个好事。你们搞出了新剧目,我可以去观看演出。发动政治局的同志都去看戏,如何?

江青呈上了上官云珠的信。

从此以后,有分教:剧场舞台风起云涌,文人墨客鬼哭狼嚎!自是后话。

过了两天,《人民日报》头版发出了一条重要消息:

新华社北京九月二十九日讯,毛泽东主席和夫人江青,今天下午接见哈蒂尼·苏加诺夫人,宾主进行了亲切友好的谈话……

毛泽东在处理家务事时,常常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对党内大事,从来独来独往、大刀阔斧。他没有找任何一位政治局委员打声招呼,就擅自打破了一九三九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所作出的“关于毛泽东同志与江青同志关系问题的严肃决议”。

至此,江青名正言顺地成为“毛泽东主席夫人”,公开参与中共中央高层政治活动。

 

第四十二节

“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奥妙由来

 

毛泽东虽然在北戴河会议上顺利击退了“为彭德怀平反”的翻案风,但党内局势对他来说却并不乐观。他很后悔自己过早地宣布退居二线,放弃了第一线工作的总指挥权。

少奇同志也真了不得,有理论修养,也有品德修养,加上他出色的组织才干,短短数年时间,经营好了自己的干部体制,几乎把各省市自治区的党委一把手、中央各部委的主要负责人,都网络到了自己的门下,能够令行禁止、一呼百应。他跟恩来、陈云、小平也建立起了融洽的工作关系。再加上一个身兼十职、无所不管的北京市委书记彭真,一个惟命是从的中央组织部长安子文,一个埋头苦干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真是盘根错节、纵横捭阖、进退自如了。诚如前贤孟柯所言: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

当然,毛泽东也心里有数,少奇不会公开跟自己摊牌。量他也没有这个胆子。至多,他耍耍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而已。也可能在会议上,在一些重要议题上,提出他的主张来跟自己周旋。那好吧,我们就都留着面子,暂时周旋吧。三十年代有个唱《四季歌》的名歌星,就叫周璇。

朱总司令也未必会跟刘少奇跑吧。他为人忠厚,心里并不糊涂,一九三六年到延安之后,就把当菩萨似的供着,德高望重,还不是靠了井冈山“朱毛会师”,被国民党骂作“朱毛共匪”这个资历?担负着红军总司令,足以服众矣!

周恩来也未必跟刘少奇跑。几十年来,恩来都有他聪明过人之处,八面玲珑,一团和气,捏面团、和稀泥是他的特长。关键时刻,他会站到毛主席和中央军委主席一边的。陈云也一样,没有政治野心,只热衷于他的苏式计划经济。

至于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自五九年批判彭德怀之后,就有些消沉。他把总书记的职责分了一半给彭真去承担,工作之余不读书,不看报,总是躲进中南海北门对过的养蜂夹道里去打牌。一打就是通宵达旦。他的牌友是北京市的刘仁、万里,加上吴晗、剪伯赞两位教授,有时还加上彭真和杨尚昆。据康生报告,去年他到黑龙江视察,大谈“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面子是顾不得了的”。这是他的由衷之言吧。康生还报告说:有天晚上,他总书记大人犯了牌瘾,一个电话北京,就让杨尚昆派了专机,把吴晗教授送到哈尔滨去,打了几圈……国家正在过苦日子,他这特殊化也闹得太离谱了。话说回来,玩牌上瘾的人,倒是大多没有政治野心。这叫玩物丧志嘛。

毛泽东把局势分析的十分透彻。他幸而保留了军队的统帅权。只要军队不跟了别人跑,就一切不成问题。孙悟空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五九年庐山会议后,军队干部已作过几次大调整。跟彭德怀有一丝半缕瓜葛的人,都靠边站了。林彪取代彭德怀,出任国防部长,主持军委工作。陈广则取代黄克诚,出任总参谋长。陈广去世后,换上了大将谭政。谭政也是湖南人,跟刘少奇关系密切,对不起,拟了他个男女关系问题,撤了。换上了自己最信任的大将“罗长子”——公安部长罗瑞卿。国防部长由元帅担任,总参谋长由大将担任。罗长子很可靠,在井冈山就当过林彪红一军团的保卫处长。他现在可神气了,兵权、党权、政权、治安权,都集于一身了……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中央警卫局局长,中央军委常委兼秘书长,总参谋长。

一天,张毓凤给毛泽东呈上来几封信以及两份反映军队动态的简报。有一封是上海来的。他一看就知道是上官云珠娟秀的笔迹。上官云珠在信上说,他上次写过一信,主席没有回她,她很想念主席。不知主席还记不记得她?甚么时间让她来北京拜望?张毓凤见主席笑眯眯地看着信,不禁偷偷地撇了撇嘴角。毛主席放下信,拉过张毓凤的手说:

你代我写封信,就说我也想念她。现在太繁忙,分不开身。过些日子,或者我去上海,或者安排她来北京小住……写好了,交我签个名。

张毓凤撅着小嘴。毛主席看在眼里:

吃甚么醋呀?谁也不能像你一样,天天守着我呀?

主席……你心里想谁,咱也管不着。只求你,晚上跟咱做那事时,不要喊了别人的名字……

看看,看看……我甚么时候吧你当别的人了?记性不好。

你记性才好呢。还叫人这样,那样……

去去去。你停会才来撒娇气,好不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你拿来的这些文件,党和国家的大事,我看也不看也?给我点根云烟来,如何?

张毓凤笑了,毛泽东也笑了。

医生要你尽量少抽烟。

护士同志,我是最不要听医生的清规戒律的。要是一切听他们的,我早见马克思去了。

毛泽东拿起一份中央军委办公厅呈送上来的简报。初时不过随便翻翻。看着看着,他忽然眼睛亮了:原来是沈阳军区党委响应林彪同志“全军开展读毛主席著作、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运动”的号召,整理出的一位模范战士的材料。战士名叫雷锋,长沙望城县人,出身贫农,苦大仇深。一九五八年入伍,在军区某部汽车团当驾驶员。几年来,雷锋同志通过学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等著作,大大地提高了阶级觉悟。特别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雷锋节衣缩食,把节约下来的两百块钱寄到灾区去;还兼任了驻地附近的几所小学校少先队的辅导员。这个雷锋只有高小文化,却坚持写革命日记,要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这位战士还写了一首诗:“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生下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可惜,雷锋同志在前不久的一次出车时,以身殉职了。

多么可爱的战士!多么典型的学习标兵!几年来,林彪同志在全军上下掀起学习运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毛泽东兴奋了!激动了!他放下材料,站了起来,在宽大的书房里踱开了步子。几年来,地毯已经被他踩的很旧了,掉绒了,他不让换。他习惯缓缓地吸烟,缓缓的踱步。

每逢这种时刻,张毓凤便为他挂断一切电话。停止了一切电文的呈送,以便让他集中精力考虑重大问题。

我现在带个头,向雷锋同志学习?

道士打鬼,借助钟馗。

张毓凤很快研好了墨。

毛泽东在写字台上铺好了一张宣纸,取过那支常用的大号狼毫,来来回回地醮着墨汁,想了一想,顺势一挥,写下了“向雷锋同志学习  毛泽东”几个热情奔放、遒劲潇洒的大字。

说起毛泽东习字,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在长沙一师读书时,字写得很差劲,几乎到了人见人笑的田地。后来上了井冈山,有三年多时间被王明路线停止了职务,他闲来无事,也常习字。到了延安,字还是写得不怎么样。一九四九年进了中南海,一国之主,条件自然好了,常找郭沫若等人来,谈诗词,论书法。还是郭沫若建议他习习唐代疯和尚怀素的狂草。怀素和尚,湖南长沙人,从长沙一路云游到国都长安,以一手杰骜不驯、气势磅礴的狂草书法,名重天下。果然,毛泽东的字,自师法、临摹怀素之后,大有进步,而自成一格了。

毛泽东所题“向雷锋同志学习”被拓印了出来,分送给中央政治局各委员,加一个彭真,再送给九大元帅(彭德怀除外),加一个总参谋长罗瑞卿。再加董必武、谢觉哉、吴玉章、徐特立四位革命长者。

毛泽东请他们为一名牺牲了的战士题词,他们也就凑个趣,助个兴,卖个顺水人情。谁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

刘少奇的题词为:“向雷锋同志学习,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周恩来的题词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做雷锋式革命战士!”

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刘伯承、贺龙、陈毅、徐向前、聂荣臻、叶剑英、罗瑞卿的题词、以及董、谢、吴、徐四老的题词,都大同小异,众口一词,语言贫乏之至。

最有代表性的,要数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林彪的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所有这些题词,都在同一天的全国大陆所有报刊上,以头版大幅位置发表。其结果,是毛泽东漫不经心似的略施小计,就把人民解放军的学毛著运动,大张旗鼓的推向全国的各行各业。

毛泽东号召全国军民“向雷锋同志学习”,逐渐演变成为全国军民向毛主席学习、效忠的运动。其实质就是毛泽东自己号令全国军民向自己学习。于是又开始了一次狂热的全民造神运动。

在这场规模空前的全民造神运动中,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北京的人民出版社奉命组织一班编辑人员,加工整理——实为捉笔代刀代写《雷锋日记》,嗣后大量印行,作为全国军民的活的政治教材;二是文艺界大动员,学雷锋,唱雷锋,演雷锋,写雷锋。雷锋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伟大英雄。最高成就为延安歌剧《白毛女》作者之一的贺敬之,创作了阶梯式的政治抒情长诗:《雷锋之歌》,把学雷锋、学毛著跟批判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罪行”捏合在一起。

有了这次造神运动,毛泽东在党内已经居于不败之地。

刘少奇事后才明白,自己懵懵懂懂上了大当。中共历史上第二次造神运动已经全面铺开。那么中共历史上第一次造神运动是何时发动?由谁发起的?正是刘少奇本人。时间是一九四五年,地点是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刘少奇发明了“毛泽东思想”这个名词,使“毛泽东思想”成为无字的圣经,从而使毛泽东跃居中共至高无上的领袖地位。刘少奇本人也跃居党内第二把手的高位。那一次,参加造神运动的,还有言不由衷的周恩来和朱德,还有毛泽东的真诚信徒彭德怀、任弼时、罗荣桓、陈云、林彪等,一齐效法苏共歌颂斯大林:光荣属于英明领袖毛泽东!伟大的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是全党全军政治工作的指针!

 

第四十三节

重会上官云珠

 

毛泽东闲云野鹤,悠哉闲哉,忽南忽北,行踪诡秘地巡视于大江南北。反正党中央日常工作有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们应付、打理。

春天,他又一次到上海,仍住西郊宾馆,重会上官云珠,不辞朝暮。他听从了上官云珠的意见,一个星期只开三次小型舞会。伴舞也不再找电影和戏剧界的名女人,而由上海舞蹈学校、上海歌舞剧院轮流选送一些小姑娘。老友柯庆施,加上一个张春桥,很会办事呢。小姑娘们真如一朵朵初开的蓓蕾,可是她们美丽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来上海隐居,确是有一些重大问题需要冷静思考。经过了去年元月的七千人大会,八月的北戴河会议。他越来越感到刘少奇是他的一大心病,一大威胁。刘少奇靠甚么起家?一靠首倡“毛泽东思想”,二靠他的那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三靠他长期经管的“白区党”。他可不得了、了不得呢,《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全体党员的党性教科书,党的白区地下组织所培养的干部队伍,如今控制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部门,而他从“红区”所带来的人,大部分是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上不了台面,派不上多大用场。

记得小的时候,在韶山冲老家,母亲给自己读过一个白话:《猫和老虎》。说的是,早先猫是老虎的师傅,猫把自己的浑身本领都教给了老虎,相互间也是好友。可是后来,老虎觉得自己的本事大了,个头、力气更是远远超过了猫,便想抓了猫师傅来打一次牙祭。一天,老虎趁猫师傅趴在一棵树下打瞌睡,就一头扑了过去!谁想猫师傅早就提防着忘恩负义的徒弟,就在徒弟张牙舞爪扑上来的功夫,嗖地一下,朝旁边的一棵树上一窜,窜到树上去了。老虎在树下气鼓鼓的干瞪眼。猫在树上笑着说:上树这最后一招,我得留给自己了!不然我就没命了。因此,百兽之王威镇山林,可至今还不会上树哩!

躺在一号院游泳池边的睡椅上,毛泽东跟上官云珠合盖着一条毛巾被,说着这些话,逗得上官云珠笑嘻嘻的。上官云珠有着美好的身条,更有一双美好的玉臂,不停的抚爱着年过古稀的伟大领袖。她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些话题。

主席,去年来过的那小护士,今年怎么没有来?

啊,她叫张毓凤。小张最近身子不便远行,我留她在北京休息了。

她小的像个中学生……

二十三岁吧?能吃苦,很懂事,很懂事。替我当着半个家。

上官云珠不做声了。她也很懂事。尤其不敢打听江青的事。

这次来的小护士……

噢,临时从部队挑来的。也是工人的女儿。也姓张。比毓凤漂亮,是不是?就是太娇气。

上官云珠知书达理,从不打听党和国家的大事。她明白,毛主席雄才大略,从不会在男女私情中陷得太深。有次干完那事,甚至对她说了句他湘潭老家农民的粗话:

扯了萝卜眼还在,就那么回事!

把上官云珠赫的哟、羞的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原来伟大领袖也有如此粗俗的一面。但多数时候,毛泽东是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的。偶尔还会把自己思考的党和国家的大事,透出来几句来:

云珠,你做个局外人好。政治是不干净的……

主席,阿拉只知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现在问你,如果刘少奇和周恩来两位都在这里,你会更喜欢谁?

阿拉只喜欢主席……

不是这意思。要你在他们中间做一个选择。

阿拉,阿拉都很尊敬。真的,都很尊敬。

小滑头。你会更喜欢周恩来,是不是?你们女同志,都认为他是美男子,是不是?

主席,你又开玩笑了。

少奇同志是个苦瓜脸,一副苦相,是啊,他倒是真有苦干、实干精神。修养也不错,又有组织才能。人才难得呀,得靠他们撑着江山呢。

毛泽东言不由衷,又陷入了沉思。

上官云珠觉得他的身子有些发凉,钻出了毛巾被,顾不得自己穿衣服,而给主席取来一件厚浴衣:

回房休息,好吗?

好。你也进来。这件衣服够我们两个暖和了。

主席,你又站着来了……要保重身子。

从来无为而治,随遇而安,随兴而起。对不对?

回房去吧……

打破常规。

阿拉怕人来……

跟我在一起,谁都不用怕。好,好。

您……

有美人兮,何辞朝暮……下午,康生要来汇报工作。他电话约了三次。

累了吧!再躺一会子。

好。一切行动听上官云珠同志指挥。

多盖一条毛巾被吧?

好。你也进来。休息半小时。下午康生要来……你见过康生大人没有?

前年,上海文艺界春节晚会,见过的……

他样子有些吓人,特别是他的眼睛。对。他做的工作就吓人。不是善类。

那你还用他?

蒋委员长手下有个戴笠,斯大林手下有个贝利亚,我手下有个康生。

嘻嘻!明成祖手下有个魏忠贤,东厂、锦衣卫……

嗬嗬,女才人,你倒懂一点《明史》了?

不懂,看老戏看的。

康生要来汇报的,就是文艺问题……他原是在莫斯科共产国际,跟着王明跑的。到了延安,他揭发了王明,表现不错,也懂理论,我才用他做社会情报部的工作。

他的面孔好长,额头凸,下颌翘,样子好吓人……

嗬嗬。刘少奇也不喜欢他。周恩来对他敬避三舍。朱总司令正眼也不瞧他。他就是这么个人。

主席,莫让他害人呀。特别是文化人……下午,阿拉不要见他。

尊旨。陕北牧羊人身边,总要有一条牧羊犬……云珠,不要怕,一切有我保驾……

说罢,毛泽东小睡一会。

 

第四十四节

康生道喜

 

下午三时,康生进入西郊宾馆一号院的毛泽东的书房。

主席,恭喜!恭喜!

毛泽东并没有起身相迎,微笑着坐在藤椅里抽烟,伸出一只手去握了握。康生近些年来立功不少,五九年在庐山上领头批判彭德怀、张闻天;去年在北戴河会议上又领头批判邓子恢、习仲勋。撕得开面子,不讲情面讲原则,勇于捍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纯洁性。

喜从何来?

张毓凤同志临产……医生说,是个男孩。

你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江青同志委托我给主席汇报,道喜……

啊。这回你那女同乡倒是表现不俗啰。本来,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疯了,我无后乎?

所以要恭喜主席!

好,好。坐下,坐下。这里不需要你立正。

谢谢,谢谢主席!

云烟,大中华,红山茶,你随便抽吧。

谢谢。主席说过,还是云烟好……

今天,你来谈谈文艺界的动态?我洗耳恭听了。

康生打开文件夹,笑起满脸皱纹。看样子材料准备得很充分。康生首先说明,这次的情况汇总,江青同志出了很大的力气。许多第一手材料,都是她亲自深入基层文艺团体了解到的。

毛泽东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不置可否。

康生说,自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之后,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戏剧界的状况最为混乱,到处大演包公戏,海瑞戏。上海京剧院的周信芳,一出《海瑞骂皇帝》,从上海一路骂到北京城。北京的报刊纷纷叫好,一片喝彩声。北京京剧界则有马连良一班人,大演吴晗教授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彭真、陆定一、周扬等大人物亲自捧场。《海瑞骂皇帝》、《海瑞罢官》,都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还有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等人,组织人马大演鬼戏、冤狱戏,甚么《关汉卿》、《窦娥冤》、《李慧娘》。尤其是《李慧娘》,一个厉鬼,发泄着对社会主义的刻骨仇恨。

电影界的情况也不乐观。编剧、导演、演员们都跟着社会上的一股右倾翻案风跑,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情味的风气大为抬斗,甚至公然提倡阶级调和,实为宣扬投降。代表影片有《北国江南》、《早春二月》、《逆风千里》、《兵临城下》等。

文学界的情况更为复杂。作家们近三年来大都不下乡体验生活,而是一个个脑后长有反骨似的,主张大写中间人物,大胆揭露生活中的阴暗面。作家协会在大连开了一次农村题材小说的讨论会,周扬、茅盾亲自出席。一些解放区培养出来的作家,如赵树理等人,大谈农民如何穷苦,乡下如何饿死人。一个叫康濯的,一九五五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在这次会议上很活跃,竟说:五八年乡下办公共食堂,让人民绕着锅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六一年中央下令解散公共食堂,又让人民绕着空锅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最让人耽心的,或者说事态最严重的,还不是以上这些。是北京出了个“三家村”。这“三家村”是三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彭真同志的老部下邓拓,市委书记处书记;一个是小平同志的老牌友吴晗,北京市副市长——《海瑞罢官》作者;一个是廖沫沙,北京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他们三人自一九六一年十月起,以“马南星”做笔名,在北京市委的机关刊物《前线》半月刊上,写《三家村札记》,期期不拉,傍征博引,借古讽今,竭尽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之能事,一直写到北戴河会议前夕才封笔。尤其是邓拓,吃了秤砣铁了心,还独自在《北京晚报》上写一个专栏,叫《燕山夜话》,跟《三家村札记》遥相呼应。他们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在制造一种舆论,居心叵测。有的文章简直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这次把剪报带来了,请主席忙里偷闲,过过目……

毛泽东淡淡地笑着,脸上并无愠色。他早就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党内党外,都有一股暗流。他忽然问:

去年,你不是有份材料,提到甚么“畅观楼事件”?

是的。已经查明,“畅观楼事件”也是“三家村”一伙搞的,邓拓亲自坐镇。

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噢?文人造反……他们不急,我们也不要急嘛。江青到北京市搞革命现代戏,搞出甚么名堂没有?

报告主席,大有收获。正在组织排演《芦荡火种》、《红灯记》两出大戏。可是受到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赵燕侠等京剧界代表人物的抵制、反对。彭真同志他们也大泼冷水,说京剧演现代戏,四不象。

告诉江青,好好的搞。把剧目搞出来。到上演的时候,我发动政治局的朋友们都去看剧。新生事物嘛,不要怕人反对。也要允许反对者有一个认识、转变的过程。

康生汇报了三个小时,留下一批材料,才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后退着告辞走了。

上官云珠和那新来的小护士到书房来,请毛泽东去用晚餐。她们发现毛泽东气色有些不大好。进餐时,胃口也不大好。

主席,晚上有个舞会,先由芭蕾舞剧团的孩子们跳一段《天鹅湖》……

通知他们,舞会改期。请柯庆施同志来。

主席……

云珠,你也休息两天吧。这几天,我们都有点累,是不是?

没人照顾你呀……

不要紧。不是有个小张?小张,过来。她会按摩,替我催眠。小张,是不是?

主席,您轻点,俺痛……

喏,脸都红了?还是个兵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云珠,走,回书房去,我送你一样东西。

上官云珠跟着毛泽东回到书房。

毛泽东拉出抽屉,取出一卷宣纸,展平了,取过一支羊毫,边醮着墨水边想了想,即挥毫写下:

中心藏之,何日观之

                            赠云珠

                                           毛泽东

上官云珠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痴情。她绕过写字台,伸出玉臂,紧紧搂住了伟大的毛主席:

主席,阿拉不走。侬在上海一日,阿拉就陪伴侬一日。

好,好。你听话就好。

阿拉啥时候没有听话过?

你呀……晚上我有事,睡得迟,你愿单独休息?

阿拉愿等着侬……

也好。对了,晚上的舞会不要改期了。你们先跳。我跟柯庆施谈完,就过来。

阿拉知道,阿拉知道。

你知道甚么?

上官云珠放开了双臂,拉过毛泽东的手,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字。

毛泽东又看得上官云珠通体娇媚,艳光四射,忍不住将其楼了过来。

别,别,侬会太累,侬会太累……

吉林省委送来的鹿鞭酒,还真管用,胜过广西的蛤蚧酒……

可惜阿拉不会给侬生养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我最讨厌南唐李后主。

 

第四十五节

凤生龙子

 

毛泽东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张毓凤。

结束了南巡回到中南海丰泽园,见张毓凤生产之后白净了许多,身子也稍稍胖了一点。最高兴的是,看见了他的“老来子”,胖胖乎乎,啼声嘹亮。他抱在手里,足足看了半个钟头。

主席,给宝宝取个名字吧!

毛泽东点点头,张毓凤紧张地期待着。

毓凤,你晓得,我最看重你的,是识大体、顾大局的……江青姓李,两个女儿都从母姓……娃娃先从你的姓,叫南子,如何?南海之子……

张毓凤眼睛都红了。好在关于孩子的事,主席办公室生活服务组的几位领导同志,早就给她打了招呼,做了工作,她也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何况,经过这些年来的锻炼,她的头脑也不再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她暗暗下了决心,今后不再吃那些难咽的中药、西药,能生,就两个、三个地替主席生下去。人多势众,人多不愁。主席的亲骨肉,到时候一个个牛高马大,还怕他们不认?

毓凤,娃娃放到哪里养?请个好保姆,你每星期去看一回。

毛泽东从不过问这类生活琐事,这算格外关怀。

生活服务组的领导说了,送到“玉泉山托儿所”去……那里条件很好。

可以。要他们给南子专门配一名保育员。以后你只去保育员家里看望南子。

主席,您的心真细。谢谢您。

打了几十年仗,又搞了这么多年的阶级斗争,心早粗了。

毛泽东将娃娃交给张毓凤。张毓凤仍是眼里噙着泪水,她轻轻地呼唤着:

南子,南子,笑笑,笑笑呕!是谁给宝宝取得名字?是谁给宝宝取得名字呕?

张毓凤抱着娃娃,心理有句话说不出来:娃娃就要被送到“玉泉山托儿所”去……据说那是内部托儿所,养育着的,都是跟南子一样身份的人,中央首长们的非婚生婴儿。

毛泽东晚年得子,只有江青一个贺客。因为主席生活服务组早有一条十分严格而可靠的纪律,丰泽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的最高机密,不得有任何泄露的。因此老同事们,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董老、吴老、徐老、谢老、富春等等,以及陈云、林彪、小平、彭真诸位,也许都不知道他家有这等喜事。他们即便有所风闻,谁又那么不知趣,不识相,来当这种尴尬的贺客呢?

江青这个女人,如今,她把一切捞到手的东西、都当作了她向党中央主席毛泽东要这要那的法宝,简直就是一个市侩。有时,毛泽东真是恨透了她。却拿她没办法。对手已经够多的了,已经够他打八面拳来应付了。好歹也是自家院子里的事,不能祸起萧墙。

润之,你已经见到娃娃了?

见过了,不错。

让他暂时姓李,从我的姓吧……怎么着,也是毛家的人。

你费心了。我看,还是谁养的,就从谁的姓好了。

给孩子起了个甚么名字?

张南子。南海之子,如何?你不要再乱改名字。

也好。润之,你想。我也是过了半百之年的人了,不会再为这些事斗气了。这些年,也难为毓凤照料你。

你明白就好。你们的戏排得怎么样了?听康生去上海对我讲,压力不少?

还能不大?如今北京是彭真他们的天下……

你不要这样随便议论中央负责人。这样不好。你还在青岛大学傍听的时候,彭真同志已经是北平的地下党的负责人了。

可是我们搞戏剧革命,排演现代戏,他们非但不支持,反而处处泼冷水,出难题。包括梅兰芳、程砚秋、盖叫天、周信芳这些京剧大师,都视我们为眼中钉了。

新生事物嘛,就是在反对声中成长的嘛。我们一些老革命、老同志,也会遇到新问题。要允许人家反对,允许人家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关键的,是你们要拿出新剧来,在舞台上立得住,用事实来说明问题,教育同志。

是,是。主席的重要指示,我到剧组去传达。

你干你的,不要拉我这张虎皮好不好?陆定一、周扬他们,对你们搞京剧革命,持甚么看法?

说出来,你又要不高兴。他们都跟着彭真跑。彭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不是常委的常委,不是总书记的总书记。

你不要讲了。你怎么总要讲这些话?我每次批评你,你总是改不了。这样下去,怎么放你去工作?以你的这套四面树敌的做法,有朝一日,我去马克思了,你会一天都混不下去的!

润之,不要生气。我是在自己家里讲话。今后注意些就是了。我知道,你的身体很好,在南方,总有女同志陪着跳舞、游泳……

废话。你搞京剧革命,我支持你。但你一定不要乱讲话。以你的身份,很容易引起误会的。你要是在下边闹出乱子,你自己负责。我只支持你搞现代戏,让工农兵占领我们的文艺舞台。你少提口号,多做实事,好不好?

江青得了尚方宝剑,走了。

毛泽东叫来了张毓凤。

主席,两个多月了,你把咱忘了吧?

小傻瓜,讲蠢话。哪个也不如毓凤好。

我不好,读书太少,又不会诗词,也不会昆曲、越剧。

当了母亲,更撒娇气了。

当晚,毛泽东和张毓凤久别胜新婚,恩爱了一番。毓凤感到主席的体力已不如从前。

这回到上海,又见她了?

哪个她呀?

电影明星,大美人……

啊,你说她啊。她倒问你为甚么没去上海?

她问了?很和气的人。只是太狐媚了一点。

甚么狐媚?

咱老家的话,女人样子生得太好,会克男人。

嗬嗬。好像我老家也有这个讲法。

都把你身子掏空了……咱心疼。

傻瓜,讲蠢话。你先睡,我还要批阅几份文件。

咱也起来吧。咱替你泡茶……要不要伙房准备宵夜?

近些日子,毛泽东脑子里装着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广大农村人民公社过完了苦日子,需要进行一次社会主义再教育,才能巩固农业集体化的阵地;二是文化界的知识分子中间存在着严重的思想混乱。那么多的作家、艺术家都住在城里干甚么?为甚么不下基层去体验生活?周扬为甚么不带头下乡?要告诉他们:作家艺术家不下乡,城里不开饭。周扬不下乡,就派解放军押送他去!

“各种文艺形式——戏剧、曲艺、美术、舞蹈、电影、诗词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不能低估电影、新诗、民歌、美术、小说的成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至于戏剧等部门,问题就更大了。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改变了,为这个基础服务的上层建筑之一的艺术中间,至今还是大问题。这需要从调查研究着手,认真地抓起来。

“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

                                                                                                                         毛泽东          

                                                                                                          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二日

 

毛泽东的批示,由中央办公厅分发政治局委员,以及中宣部、文化部、人民日报、新华社党组。是一个试控,也是一个信号。毛泽东办事,从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

对于毛泽东的指示,最为敏感的,要算主持全国意识形态工作的彭真了。他很快取得了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的同意,只在意识形态领域、省军级以上干部中传达。不然,刚过了两年安定日子,又要天下多事了。

 

第四十六节

两个写作班子

 

一九六二年之后,毛泽东手下有两个写作班子。

一个是总书记邓小平牵头,陈伯达、康生集体负责的“马列主义大论战”班子,议论对象是“苏联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南共铁托修正主义”,统称为“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皆因一九六二年,苏共《真理报》发表了《致中共中央的公开信》,论战由是而起,叫做《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二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到一九六四年,共发表了《八评》,赫鲁晓夫下了台,毛泽东和邓小平们都十分得意。毛说:我们才写了《八评》,赫鲁晓夫就下了台!一九六五年,中共中央发表了《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做了自我总结,单方面宣布“取得了大论战的历史性胜利”。中共的九篇反修“宏文巨制”,实际上是跟苏共进行了一场极左大比赛,以左批左,以毒攻毒,相互斥责。谩骂对方为“右倾机会主义”、“马列主义的叛徒”、“跳梁小丑”、“帝国主义的帮凶”、“世界革命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比如论及两国之间的领土纷争,苏共指出中国历史上万里长城,东北地区的“柳条圈”都曾经是国界的象征。中共的《九评》便说:苏共首都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的红墙,也可算作苏联国界的象征!其蛮横姿态,有如乡村泼妇骂街、无赖拼命。中苏两党大论战,造成国际共产主义大分裂,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大分裂。几乎世界的共产党都分裂成两大派组织。一派为正统多数派,跟着苏共跑,向苏共领取活动经费;一派为马列少数派,或称“左派”,跟着中共跑,由中共提供活动经费。其实是中共陷入了空前的孤立。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只有一个小兄弟阿尔巴尼亚跟着中共跑,中共所付出的代价是:以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包办了阿尔巴尼亚全国的电力系统和交通系统。中苏论战的最大果实是:东南亚、非洲国家的一些共产党武装力量,也分裂成两大派,他们枪枪炮炮,你死我活的拼命。在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安哥拉,柬埔寨,以及中共和苏共,中共和越共,越共和柬共,疯狗咬疯狗,共产党打共产党,蔚为奇观。

在毛泽东的指挥下,邓小平、陈伯达、康生积极投入大论战,为毛泽东争夺世界革命领袖地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应当说,刘少奇是较为清醒的,直到一九六五年,他仍竭力主张派代表团出席苏共的“二十三次代表大会”,以图挽救两党的业已破裂的关系。但他的主张被毛、邓所粗暴否决,更被毛氏视作“亲苏派”。

毛泽东的第二个写作班子是对内的,抓农业问题。以便从刘少奇、彭真等人手里夺回农业工作的指挥权。早在一九六一年五月,邓小平和彭真即分别率领工作组,下北京郊区县搞调查研究,了解农民与基层干部之间的尖锐矛盾,谨慎地提出在农村“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以恢复党在农民心中的威信,称为“小四清”。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邓小平在农村问题上,是跟了刘少奇跑的,他在“两位主席”之间各下一注,各投一票。毛泽东看到邓、彭的调查报告后,觉得“小四清”没有突出政治,突出阶级斗争,便命胡乔木、田家英等人组成班子,制定《中共中央关于当前农村工作问题的若干决定》(又称《前十条》),强调农村人民公社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强调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强调依靠广大农村干部,监督改造“地、富、反、坏”分子及其反动家属子女。“四清”的内容也变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实质上是要对刘少奇等人前些年的宽松政策进行秋后算帐。

毛泽东重新提出了在农村进行阶级斗争,是出于他的政治需要。他并不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或者说无视广大农民的死活。他要贯彻的只是他的政治路线,夺回对农业工作的领导权。他的农业工作领导权,是在他悍然发动大跃进运动引发了三年大饥荒中丧失的。

可是,按照毛泽东的“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根本解决不了当时农村中普遍存在的矛盾: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来农民群众跟党的基层干部的尖锐对立,即经济领域里的“四清”与“四不清”问题。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彭真诸人,没有胆量公开抵制毛氏的左倾政治路线,只好阳奉阴违,于一九六三年九月(距《前十条》的颁发仅四个月),也以中共中央名义制定了《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称为“后十条”)。“后十条”把运动的重点仍然放在经济问题上,替农民群众出气,对农村干部搞洗手洗澡、人人过关。毛泽东的“前十条”,刘少奇的“后十条”实际上展开了一场毛、刘之间在农业问题上的夺权与反夺权斗争。毛泽东当然十分光火,却又不得不咽不下这口恶气,对“后十条”暂时予以默认。他采取了旁敲侧击的的策略,多次在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刘少奇及其夫人王光美:多年来热衷于出国访问,扬名海外,而不下基层搞调查研究,了解农民疾苦等等。

毛泽东话里有话,刘少奇自然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化名董朴,到河北省公安厅任秘书,下到河北省抚宁县王庄公社桃园大队“蹲点”,历时五个月,在一户贫农家里“扎根串连”,“同吃同住同劳动”,了解到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况,总结出自大跃进吃公共食堂以来,“大队干部搂,小队干部偷,社员就缝了两个大裤兜”,群众意见最大的,为干部贪污,侵吞集体财物,多吃多占。桃园大队四十七个大小干部,有四十人沾上了“四不清”。王光美率工作组“蹲点”五个月,对基层干部搞人人过关,上楼下楼,洗手洗澡,总结出一套“桃园经验”。

王光美于一九六四年四月回到北京,首先向中央书记处作了汇报,接着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万人大会上作了“四清蹲点”报告,甚为轰动。事后毛泽东看了简报,颇为高兴,认为王光美下乡搞三同,能吃苦,为党中央提供了第一手农村材料,很好。这样,“桃园经验”得到了毛泽东的赞扬,而得以在全国城乡开展的“四清运动”中得到普遍推广。

于是,江青和王光美,两个中国大陆的“第一夫人”之间,又开展了新一轮的争风吃醋。王光美之于刘少奇从来就是得力的助手。但在江青面前,就像其夫在毛泽东面前一样,都居于守势,尽量避免着跟对方闹翻脸。刘氏夫妇深知,一但翻了脸,对方是甚么事情都干的出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江青之于毛泽东呢?关系却十分微妙。毛泽东一直提访着江青给自己“捣乱”、“惹麻烦”。这个女人处世待人,从来只有目的,没有手段————或者说不择手段。他们夫妇也是尽量保持着名义上的关系,不跟对方闹翻脸,不授人以柄。毕竟,在根本利害上,他们是一致的,荣则具荣,败则具败矣!因之,毛泽东有时也觉得,以她的个性,江青很可能还是一员女将呢。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朝一日,说不定还是把“杀手锏”呢。

一九六四年之前,毛泽东对于刘少奇、王光美夫妇,采取的是欲擒故纵的策略。

 

第四十七节

文联化妆舞会

 

一九六四年春节,北京王府井大街一百六十六号“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大楼内(此楼“文革”后由商务印书馆、新华书局入住),举行了一次化妆舞会。

其时,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舞蹈家协会,中国曲艺家协会等,都集中在这栋青灰色的六层大楼内办公。天真浪漫而又调皮捣蛋的艺术家们,仍未感到阶级斗争的风声日紧,政治运动的火药味日浓,仍然生活在一九六一、六二、六三年由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毅等领导人倡导起来“轻松活泼、心情舒畅”的生活氛围之中。

春节化妆舞会,本来是由舞协、音协、剧协的一班年轻干部们发起,而由共青团文联团委出面主持。像周扬、茅盾、老舍、田汉、沙汀、张光年、严文井、郭小川、张天翼等一批老夫子和半老夫子,是没有兴趣光顾的。一年一度,年轻人喜欢热闹,就让他们热闹热闹吧。

化妆舞会也向驻京部队的一些作家、诗人寄出了请柬,以示军民团结。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的青年诗人顾工,以歌颂基建工程兵战士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劳绩在北京诗坛小有名气。他应邀参加了化妆舞会:天呀!文联大楼一楼的大厅内外,被布置得七彩缤纷,灯红火绿,纸醉金迷!播放着西洋古典音乐。正是靡靡之音、轻歌浅唱。参加舞会的小姐、女士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男士哥儿们,则是一个个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男男女女,人人戴着假面具,妖魔成群,相互楼着、扭着,放浪形骸……

全国城乡正在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忆苦思甜,回忆对比,搞阶级斗争,反修防修,兴无灭资!全军指战员正在深入展开突出政治、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作毛主席的好战士为中心的学雷锋、树新风运动。可全国文联却在首都北京,在党中央的眼皮底下,举行这种与无产阶级思想,与毛主席革命路线格格不入的,而又荒诞不经的化妆舞会?“战士诗人” 顾工深夜回到部队驻地,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有一种革命的义愤。出于一个战士的高度责任感,以及对毛泽东思想的无限忠诚,他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告发了首都文艺界存在着的靡烂风气和资产阶级投降的严重问题。

信写好了,怎么才能呈送到毛主席的手里?这是中国每一个政治告密者都要苦费周章的问题。顾工明白,要是通过邮局,他的信最多落到中央办公厅某一位秘书手里,然后朝文联一转,就没了下文。他顾工还要因此落下一身骂名。

自己直接送去中南海?谈何容易。中南海内,处处警卫森严,听说里面还分为四大区域,层层岗哨,最是提访着的人,又是穿军装的人!只怕到时候信未能呈送上,反而会落得几个月的政治审查,没完没了的向保卫部门交待独闯中南海的真正动机。

交由部队首长层层往上呈送?首长才不会帮他管地方上这类闲事,中国文联及其所属的各协会,皆由中央宣传部直接管辖,你个基建工程兵的牛头,怎么伸到人家中宣部的马槽里去了?弄不好,还要遭到首长的一番训斥。

但顾工头脑灵活,想象力丰富,他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他熟悉的一个诗歌爱好者朋友,跟康生同志的侄子是同一所大学的同学!自己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信,只要到达了康生侄子手里就能迅速到达康生同志手里。只要到达康生同志手里就肯定能够呈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手里!

对了,康生同志是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神出鬼没,听说是毛主席信赖的情报助手,他好象甚么都不管,实际上甚么都管,而对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知识分子最有兴趣。

顾工矮矮胖胖,肥头大嘴,五短身材,年纪轻轻却开始秃顶,正是聪明绝顶了。他的告密信,经由康生侄子转康生,康生转呈伟大领袖毛泽东。毛泽东主席早就密切地注视着文艺界这些年来的离经叛道、招降纳叛,更气愤刘少奇、周恩来、彭真封锁他去年关于文艺工作的那次指示,当即在顾工的信上批示道:

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象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毛泽东的指示不经政治局,书记处,而由中央办公厅直接送达中宣部、新华社、人民日报社。陆定一、周扬这下可慌了,他们知道毛泽东这回是认真的了。想捂都捂不住了。陆、周二人请示彭真,彭真又找刘、周、邓三位商定,将毛主席的两次文艺工作批示,在全国县团以上文艺团体内部传达,开展文艺整风运动。对于领导文艺不力的干部,当批判的批判,当调离的调离。不久又请示毛泽东同意,从军队中调一批政工干部到中央文化部门加强领导。比如将文化部长安排到全国政协去任一名副主席,做个摆设,而济南军区政委肖望东中将,出任国务院文化部部长兼党组书记,开了一九四九年建政以来枪秆子管理笔秆子的先例。岂知毛泽东对刘、周、彭的作法并未完全满意,认为旨在搪塞他而已。事情就算了结?

但在首都文艺界,很快传出了部队诗人顾工向中央打了小报告,告了全国文联的御状。文联知识分子们白天纷纷作检讨,晚上才对卑鄙小人顾工咬牙切齿,他把整个文艺界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给坑害了。诗歌界的一些熟人朋友们,对他更是敬避三舍。包括他的媳妇、小孩在内,都遭人白眼。

顾工在基建工程兵机关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五好战士”。立三等功一次,并由副营级晋升为副团级待遇。真正的尝到了活学活用、政治挂帅的甜头了。

在一九六六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顾工却没有逃脱劫难。他因带头造部队首长的反,被打成“反党分子”,投入监狱三年。一九六七年还被当成精神病被关在山东的一所疯人院。他是真正的革命左派,却被当作右派打了。一九七五年他获得改正,仍回基建工程兵部队,当他的“战士诗人”。北京文艺界的朋友们,大多不肯原谅他,仍不能忘怀他向毛泽东告密的行径。

一九七七年之后,顾工的歌功颂德之作,已经难于找到发表的园地了。所喜的是他的儿子顾城,二十几岁即成了中国蒙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把唐山大地震喻作“地球的骨骼的松动”,把已被严重污染的四川嘉陵江喻为“一面黄褐色的尸布”,很有一点叛逆者的风骨。顾工倒也赞赏他的叛逆的儿子,并有一种父以子荣的心态。

 

第四十八节

惊悉赫鲁晓夫下台

 

一九六四年八月间,中国大陆所有的报纸,都在第一版刊登了一条小小的消息:赫鲁晓夫下台了!

其时,毛泽东又南巡至上海,仍住西郊宾馆一号院。因无法事先通知上官云珠,到上海后,才听说上官云珠随摄制组赴新疆拍外景去了。好在柯庆施、张春桥诸位会办事,每晚都挑选了年青漂亮、政治可靠的姑娘来伴舞。毛泽东最感受用的,仍是几乎所有来伴舞的女同志,都憫诚地崇拜他,景仰他。有的女同志啊,毛泽东并无任何主动表示,可那柔软的身子,温馨的胸脯,十分眷恋的贴在他的臂膀上。一个个就像吃了迷魂药。这些女孩子,论年纪,都是他的孙女一辈的人,却那样愿意侍奉他,把羞涩和贞洁都抛在脑后。记得有位舞剧院的青年演员————对不起,毛泽东连她姓甚么都没记住,还是个处子。毛泽东皱了皱眉头。那姑娘竟哭了。毛泽东问:

怎样?疼了?

不,不。毛主席,阿拉爱侬,好爱好爱。

为甚么哭鼻子?

阿拉让主席皱了眉头。阿拉没让主席舒服……

小傻瓜。你家住在上海哪个区?

南市区。阿拉父母都是苏北人。阿拉五岁那年,父母带我逃难到上海,住“滚地龙”(为贫民区中低矮的棚户之称谓)。是侬大救星救了阿拉全家,父母都当上了工人,作了国家的主人……阿拉家里挂着侬的大相片,爸爸妈妈自小教阿拉,要报答侬的恩情……

嗬,穷人家的女儿,感情最真诚。

阿拉知道,只能侍奉侬一晚上。但阿拉今生今世,不会忘记这个晚上,是大救星破了阿拉的身……

说罢,青年演员激动地咬着毛泽东的肩头,有些痛。毛泽东却陶醉了。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已不是一般的政治领袖。没有文化的劳动群众对于自己的爱戴,超出了他的想象。人民把他当做了伟大的天神,可以占有一切、驱使一切、享用一切。

毛泽东是从中央办公厅拍来的电报里,才得知赫鲁晓夫下台的消息的。第二天又从“红头参考”上,看到了世界各大通讯社的有关报道和评论。所谓“参考消息”,是中共为着不使自己的耳目闭塞,随时了解天下大事,而以新华社名义编发的保密电讯,分为三种级别:一是《小参考》,半开报纸大小,为日报,供县、团级党支部以上干部内部订阅;二是《大参考》,分为上午版、下午版,十六开报纸形式,供地、师级以上干部内部订阅;三是《红头参考》,实为每天一份国内、国外的动态情报,专供党中央委员以上干部内部订阅。

毛泽东很为兴奋。赫鲁晓夫是他的死对头。这个马列主义的叛徒下了台,是他的报应,也是他毛泽东的胜利。在长途电话上,他同意了刘少奇的提议,派周恩来为特使,赴莫斯科会见苏共新的总书记勃列日涅夫,探讨中苏两党停止论战的可能性。毛泽东看得很清楚,停止论战,只怕是刘少奇的一厢情愿罢了。苏共继任的,会是没有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主义。因之刘少奇建议他回北京研讨时局,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世界上并未发生甚么值得他赶回北京的大事。赫鲁晓夫下台,小事一桩。

毛泽东依然上午睡觉,下午游泳,晚上跳舞。他让张毓凤打电话找柯庆施来陪他吃宵夜,聊天。他说:赫鲁晓夫背叛了马列主义,多么不得人心,地位又是多么脆弱!我们党还只搞了“八评”,就把他家伙评下去了……柯庆施自然是跟着打了一阵哈哈。两人还密谈了一阵,探讨中国党内会不会出现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的可能性问题。

第三天,毛泽东又读“红头参考”上的外电报道,才明白赫鲁晓夫下台的情节。原来是趁着赫鲁晓夫远离莫斯科,去了南方的黑海边度假,在莫斯科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们,以最高主席团主席勃列日涅夫为首,背着总书记赫鲁晓夫召开政治局会议,罢免了赫鲁晓夫的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即政府总理)两个关键性职务,并由克格勃总部派出人员,将赫鲁晓夫就地软禁了起来,使其无法返回莫斯科。由勃列日涅夫出任苏共总书记,而政府首脑————部长会议主席,由柯西金出任。

实为一次典型的宫廷政变。

毛泽东读到这里,才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即想到,自己经常远离北京,在南方各地巡游。留在北京主持日常工作的政治局内的老朋友们,会不会从赫鲁晓夫下台事件中受到启发,也如法炮制,搞一次突然袭击,将自己赶下台去!赫鲁晓夫在苏共主政十年,集党政大权于一身,锐意革新,作风泼辣,外交上搞甚么和平过渡,和平竞赛,内政上搞甚么全民党,放弃阶级斗争,放弃无产阶级专政,犯下了一系列错误……可是毛泽东自身的错误比赫鲁晓夫更严重,光一个大跃进引发三年大饥荒,全国就有五、六千万人成了饿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毛泽东警觉了起来,立即写了一张便笺,要中央警卫团负责人去办理。

请分别通知下列同志,请于明日来上海一见:

康生、谢富治上午十二时至下午三时,进午餐;

林彪,下午六至八时进晚餐;

贺龙、罗荣桓晚上十时至十二时,宵夜。

命空军专机执行接送任务。

再又,请柯庆施立即来见。

 

第四十九节

防患未然

 

西郊宾馆幽静的林园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张毓凤有种明显的感觉,每回康生来到毛主席的书房,就总要带来某种不祥之兆似的。这回陪同康生来的,还有公安部长谢富治上将。给康、谢二位敬上茶,张毓凤就立即退出了书房。

中午十时半,毛主席跟康生、谢富治谈过话,来到餐室午餐。餐桌上,张毓凤发现毛主席的神气好多了,又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了。他甚至拿了康生、谢富治开玩笑:明代自成祖迁进北京,建造故宫,就搞了东厂、西厂两大系统,还设了个锦衣卫。总头领是魏忠贤。我们在国务院系统是公安部;在党的系统是中央调查部;在军队的系统是总参三部;还有王(震)胡子的铁道公安部。总头领是康生同志,不是魏忠贤……我们无产阶级专政,走群众路线,所以,不会给你们二位盖生祠的……哈哈哈。

康、谢二位不拘言笑,受宠若惊,却敢陪着毛主席打了一阵哈哈。

下午二时,康生和谢富治提前一个小时,匆匆忙忙赶回北京去了。空军的专机就停在虹桥机场。

毛泽东让张毓凤陪着,小睡了一会儿。他昨晚上可是吃了两次安眠药,都没能够睡好。失眠,这已是毛泽东的家常便饭。

国防部长林彪元帅在其妻叶群的陪同下,于下午六时准时赶到。林彪一直住在苏州东山区太湖之滨的一座园林里养病。他身上枪伤不少,患有十来种疾病,怕见光、见风、见水,他每到一处,就事先命人将园林里的人工湖、荷塘之类的水面填平。因此,他很少挪动地方。他抓军队工作,只抓政治,抓灵魂,抓全军学《毛著》、学雷锋运动。他只强调以毛泽东思想统帅全军。至于在军委的日常工作,他便委托住在北京的军委副主席贺龙元帅、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去负责管理。

毓南啊(毓南是林彪原名),身体养得怎样了?

毛泽东紧张地握着林彪的手,看着自己的这员心腹元帅,仍然是脸色苍白,双颊瘦削。他摇了摇头,再跟叶群握了握手:

你们两个倒是共得患难、度得安乐了。叶群,你不错,不错。这么多年来,一直照料着我的老朋友啊。

谢谢主席关怀。

托主席的福,他的病情总算稳定了。

坐,二位请坐。今天我们好好谈谈。

张毓凤给他们上完茶,就自觉地退出书房。

下午七时,毛主席招呼开饭。席间,毛主席和叶群各喝了一杯红葡萄酒。林彪却是滴酒不沾,他喝自己带来的一种养生汁。饭菜也用得很少。他看了张毓凤几眼,眼珠子有些发白,除了一对浓眉使他的脸上有些生气外,他实在是个病号,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他也很少说话。却在他夫人向毛主席敬酒之后,没避讳张毓凤,突然说:

主席,放心!通过深入开展学毛著,学雷锋,全军干部战士,人人忠于自己的统帅。我虽然身体差点,若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还可以带兵打仗!我,我腰上的家伙还、还热着、热着……

很好,很好。军队工作,这几年突出政治,大有起色。全军读书运动一搞起来,就谁也抵挡不住了。我相信我的北京的同事们,不会把我当斯大林。也不会像莫斯科的朋友们那样,以赫鲁晓夫下台的方式把我搞下来。赫鲁晓夫反对斯大林,失道寡助,罪有应得。我们是得道多助。就算有的朋友存二心,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你回苏州去,安心养病。等病情稳定了,好去北京多负担些工作,怎样?对于北京方面,还有甚么建议?

毛泽东十分慈祥而信赖地问。

林彪笑眯眯地想了想,说:

京津防卫,关键人物是贺胡子和罗长子两位。按中央军委的职权分工,我有权调动师一级的部队,他们两个主持军委日常工作,有权调动团一级部队。一个加强团相当于一个普通旅,好几千人马。要发生甚么紧急情况,比如在北京城内采取突然行动,一个晚上把政治局委员统统抓起来,就可以大干一番了。

林彪元帅平静地说着,毛泽东微蹙着眉头。只有张毓凤觉得胆战心惊,浑身都打冷噤。

饭后,林彪夫妇就坐了他们的大桥车,前呼后拥地回苏州去了。

贺龙元帅和罗瑞卿大将,于晚九时来到毛泽东的书房。

张毓凤觉得两军队领导人倒是带着一股正气,神情也不像林彪元帅那样阴沉,而是十分开朗爽畅。特别是贺龙元帅,张毓凤还是在小学课本上,就读到过他的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是她自小崇拜的英雄。

毛泽东跟贺、罗二位相谈甚欢,不时发出爽朗大笑。贺、罗二位同志向主席汇报了全军大比武、大练兵的情况,干部战士都炼得一身硬本领,排有尖刀班,连有尖刀排,营有尖刀连,把政治挂帅落实到军事上,而不是挂在嘴皮上……毛泽东听了很高兴,答应到了秋天,拉上党中央各位同志,到济南军区去看大比武:

很好,很好。军队工作,由林彪同志抓学习运动,又有二位抓大比武、大练兵,文韬武略,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常胜之师,得力于诸位操劳了。

谈到后来,毛主席兴致勃勃,也直呼贺龙元帅为贺胡子、罗瑞卿大将为罗长子。贺、罗二人在主席面前,也显得没有拘束。谈着谈着,三个人竟谈起了女人,谈四川女子,湖北女子,陕西女子,苏女妖媚,湘女多情,哈哈连滚。

吃过宵夜,毛泽东留他们住下,让贺龙去住二号院,罗瑞卿去住三号院。并且说好,明天他们回北京时,不必来辞行。军人之间,俗礼俗套,彼此免了。

客人走后,张毓凤书房来收拾满茶几上的烟头、纸屑,见主席又坐在沙发里沉思。

主席,今晚好好睡觉了。

有凤凤在,安得不好?

咱知道,您明天晚上又要跳舞了,丢下咱一个人……

傻子,你不说这些话好不好?我早就说了,留得住的,只你一个嘛。

水都放好了,您先去洗吧。

好,好。我起草一份电报,叫他们连夜发出去:

少奇、朱德、陈云、小平诸同志,鉴于党内工作纪律的某些松弛现象,我重提旧议,今后在任何情况下,没有政治局常委全体委员共同商定,不宜召开任何名目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你们高见如何?盼告。

                                                                                                                                        毛泽东

 

第五十节

毛泽东观看现代革命京剧

 

一九六四年秋天,真是个多事之秋。

江青下北京抓京剧革命,抓出了两个剧目:一个是《芦荡火种》(后改名《沙家浜》),一个是《红灯记》(原名《自有后来人》)。《芦荡火种》本是一曲评剧,一九六二年华北地区戏剧汇演的优秀剧目。江青对这两个剧目,以革命的名义取“拿来主义”,完全撇开原作者及演出单位,而利用北京京剧团来改编、演出。为了不留后话,硬是通过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把两剧作者打成反革命,永远剥夺其发言权。何况在中国,一切都是党给予,臣民百姓自然要把一切献给党。就算是不把原作者打成反革命,谁又吃了豹子胆,敢说毛泽东主席夫人江青同志等人是剽窃他人的精神产品的窃贼呢?

是日,《芦荡火种》在北京工人俱乐部举行首场演出。市工人俱乐部位于宣武门外南大街。下午六时开始,宣武门南大街一带戒备森严,一切车辆、行人绕道而行。街道两旁每隔三、五公尺就站着一名警察,禁止所有胡同里的居民进出或探头探脑。各居民委员会自然是早就接到了通知,配合街道联防小组、公安派出所,严密监视一切可疑分子的行动。

下午七时正,中南海至六部口、和平门一带实行清道,又称封路。沿途居民明白,一定又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车队要驶过这一带了。人民领袖最不要接近民众。但见原先站在街道两旁的警察也纷纷后撤,而换上了中央警卫团的“干部队”。他们才是真正保卫中央首长的。因为他们每一位都受了特种训练,享受连营级干部的待遇,所以被称为“干部队”。又因他们都不穿军装而着便装,北京居民称他们为“便衣卫”。下午七时半,从中南海西门至宣武门外南大街,全线警戒就绪。由一辆警车、三辆交通车开道,一辆接一辆的大红旗轿车,鱼贯而来。沿途五华里的街道上,红灯闪耀,行人绝迹。

八时正,以毛泽东主席为首,紧跟着是刘少奇、周恩来、陈云、董必武、李富春、邓小平、彭真、陈毅、贺龙、陈伯达、康生、陆定一,加上谢觉哉、徐特立、吴玉章、郭沫若等一大批元老重臣,在工人俱乐部礼堂第七至第九排正中位置就座。此次观剧,为严肃的政治任务,所有大员都未带夫人。前面的几排座位,则全部空着。至于中央书记处胡乔木辈,中央办公厅杨尚昆辈,中宣部周扬辈,就只能坐到十几排之后,敬陪末席了。

在整个观剧过程中,毛泽东主席的情绪都非常好。他不停地笑着跟坐在左右两旁的刘少奇、周恩来交换着意见,并在每一幕落幕时,都领头鼓掌。

演出结束,大厅里播放着热烈雄挥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场后的男女演员们均不卸妆,在大舞台上排成三行,等候着毛主席和党中央首长们上台亲切接见,合影留念。

毛泽东主席在台口出现了。他的身后是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等。演员们激动地呼喊起来: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毛泽东朝大家摆了摆手,让大家停止,然后谦逊而诙谐地说:

你们不要光喊某个人万岁嘛。刘主席不万岁!还有我们总司令哪?恩来总理哪?要万岁,大家一起万岁……

演员们全被他逗笑了。刘少奇脸上笑着,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伴君如伴虎,他越来越难以做人了。

江青是今晚上的大忙人。她一一介绍着团里的主要演员。当介绍到饰演草包司令胡传魁的名演员袁世海时,毛泽东笑着说:

好,演得很好。你过去是演包公的嘛。胡司令是怎么唱的?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很好,彼此彼此,也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

毛泽东又把演员们说笑了。

中央首长们跟全体演出人员合影时,江青把扮演女主角阿庆嫂的演员安排在毛泽东身旁。那女演员一手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掌,一手紧扶住毛泽东的胳膊,激动地把半个身子都贴在伟大领袖胳膊上。毛主席问:

多大岁数了?演了几年戏了?

报告主席,咱二十几岁了。十三岁进戏校,十五岁上台演出。

很好,很好。阿庆嫂,有个性。你知道有位“快嘴李翠莲”吗?

戏校老师上课时给我们讲过。

不错。《红楼梦》里还有位王熙凤,能说会道,爱讲笑话,作风泼辣,很得贾母欢心,你演阿庆嫂可以借鉴她。

是,主席,咱记住了。

由于摄影队要临时架设灯光器材,中央首长们都跟各自身边的演员们交谈着。

周恩来是个老戏迷,跟团里的许多男女演员都相识。忽然机智地喊道:

江青同志!江青同志!你是今天晚会的主人。我们都沾了你的光了。照像时,你要站到主席身边去!

江青正在跟康生讲述着甚么事,听到周恩来这聪明的提议,连忙笑着过来了:

谢谢,总理,你是最忙的人,也来支持京剧革命……

应当是我来感谢你们!文艺革命,工农兵英雄形象占领舞台,是全党的大事。

刘少奇也过来跟江青握手,祝贺演出成功。

照像时,经周恩来安排,江青站在了毛泽东身边。

毛泽东却没有忘记彭真。

彭真!你也过来,不要离我们那么远嘛!

当天晚上,由新华社向国内外邮发特急传真稿。第二天,中国大陆的所有报纸,以及香港《文汇报》、《大公报》等,都以头版头条位置,刊登了毛泽东率领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观看大型革命现代京剧《芦荡火种》的内容,并刊登了大照片:《毛主席偕夫人江青及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地同全体演员合影》。

此后成为定例。每逢江青抓了新的现代京剧剧目,毛泽东必定带领政治局全班人马出席观看,并接见演员,合影留念。每次合影,江青必定站在毛泽东左边。右边则是剧中女主角。再过去才是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彭真等人,跟演员们插花而立。

江青正式成为中共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他比之于刘少奇夫人王光美高出一头了。

 

第五十一节

大比武

 

一九六四年秋,经过中央军委主持日常工作的贺龙元帅、罗瑞卿大将的一再敦请,毛泽东终于同意视察部队,并出席观看全军大比武表演。一次是在北京军区某部,一次是在济南军区某部。

贺龙生性豪侠,向来只把毛泽东当统帅,把周恩来当恩师,而不大把那体弱多病、性情消沉的国防部长林彪放在眼里。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候,贺龙已是军长,林彪不过是一名连长呢。他曾经跟自己的部下们打哈哈:

一个人到了怕见光、怕见风、怕见水的田地,还怎么能带兵打仗?打蚊子都不行喽!四九年之后,他不是到了苏州去治病?回国后就住在苏州的花园里养病,哪里好好工作过?官倒是越做越大了!

罗瑞卿在井冈山武装割据期间,本在林彪手下做过保卫局长。到达陕北后他跟林彪分了手,率部开辟太岳根据地,后来发展成太岳兵团,独挡一面了。四九年之后,一直任中央保卫局局长兼公安部长。一九六二年起,他接手中央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后,发觉林彪抓军队工作,只抓政治挂帅,其他则概不过问。他长期住在苏州,很少回北京,也很少出席军委会议。但是对于军队高级干部的任免、调动,却死死抓住不放,而不信任其他军委常委的任何建议。他说他只服从军委主席毛泽东。

罗瑞卿对于林彪的一套,日久生厌,渐渐疏离,进而反感。另外他的作风干练、勤勉,坦率敢言。他曾在军委学习会上直言不讳地说:

光凭政治挂帅,靠主席著作就能打胜仗?政治挂了帅,战士就会放抢?就能打炮?开坦克、驾飞机?工作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能搞花架子,耍嘴皮子。不能讲大话,吹牛皮。再说,把毛泽东思想说成是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难道还有次高次活的马列主义?不通嘛,毛主席本人也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

贺龙、罗瑞卿二位在全军推广“郭兴福教学法”。郭兴福本是南京军事学院一名军事教官,他要求每个战士都要练就一身过硬本领,当神枪手,全能标兵,敢于刺刀见红。随着郭兴福教学法的推广,全军掀起了大练兵、大比武的热潮。这一来,无形中对林彪号令全军干部、战士学毛著、搞领袖崇拜运动,起着某种程度的淡化和抵消作用,也就无形中符合了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人的务实路线。

贺龙、罗瑞卿并没有投靠谁,只凭了他们的军人的责任感工作着。而且在中共高层,包括刘少奇在内,也从未有人侧目窥视过毛泽东的最高领袖地位。

毛泽东对全军大比武、大练兵活动,甚为赞赏。他倒是乐于看到林彪跟贺龙、罗瑞卿之间,在治军问题上有所岐见,才需要自己这个军委主席来搞平衡、做仲裁。

在济南军区某部观看大比武时,毛泽东由贺龙、罗瑞卿陪同,加上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再加上七位元帅(因十位元帅中,林彪在苏州养病、罗荣桓去世、彭德怀被撤销职务),大家气氛融洽。比武之前,部队搞阵列操练,方阵行经检阅台前,战士们高声呼喊:

毛主席好!中央首长们好!

毛主席和刘少奇、朱德等,都站起来回礼;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在操演过程中,由贺龙向毛泽东介绍情况,罗瑞卿向刘少奇介绍情况,济南军区司令员向朱德介绍情况。

毛泽东留意到罗瑞卿跟刘少奇相谈甚欢。根据中共“宪法”,国家主席为全国武装部队最高统帅。由于毛泽东亲任军委主席,刘少奇倒是自觉地很少过问军队工作。这两年,由于毛泽东经常出巡,住在南方,多数时间不住北京,刘少奇才代表党中央出席会议,也只是听听汇报而已。

在北京军区某部观看大比武时(又称华北大比武),毛泽东心里却埋下了阴影。事出贺龙、罗瑞卿请来了彭真。彭真一直做地方党的工作,他从来没有插手过军队工作。按照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们的分工,彭真跟军队工作风马牛不相及。把他请来看大比武,甚么意思?

毛泽东嘴上不说,心里不悦。这几年来,彭真已成了刘少奇的重要帮手,有时都胜过了邓小平三分。看来,自己最信赖的军队工作,敢不是没有问题?他们没有某种默契?或者达成某种可能:刘、彭、邓,加上贺龙、罗瑞卿二位,暗中形成另一个司令部?那样一来,情势就很糟糕了。

难怪了,九月间,刘、彭、邓三位,未征得自己同意,便以中央名义修改并颁发了领导四清运动的《后十条》。这《前十条》,原本是由自己亲笔审定的,强调了农村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斗争,强调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更演一层的意思,就是要堵死党内某些人一直图谋为彭德怀翻案的口子。可是《后十条》经刘、彭、邓他们一修改,又改成当前农村中的主要矛盾,是广大农民群众和“四不清”干部之间的矛盾,把矛头指向基层干部了!

看来,刘、彭、邓诸位,确实是在“相濡以沫”了。好家伙,一个国家主席,一个总书记,一个北京市长大人,朱德多半也支持他们,再加上一个游刃有余的国务院总理……如今又添上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贺龙、罗瑞卿,文武合璧,把持京津防卫……

也许未必,也许是过虑吧。

毛泽东从来多疑,他不相信军队会跟了人家跑。看起来,这几年让林彪放手在全军开展大学习运动,抓政治挂帅,是抓对路了。林彪虽然长期养病,却又立下了大功劳……

 

第五十二节

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

 

十月,在中国南方称为“小阳春”。秋高气爽,蓝天高洁。

毛泽东又一次决定南巡。离京之前,他把少奇、恩来、陈云、小平、彭真诸位,请来丰泽园共进晚餐。他向诸位说明:自己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自己明白,去见马克思的日子不远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那么回事嘛。中央的工作,国事党务,有劳各位了。自己到南方去,一边疗养,一边听些汇报,了解一些下面的情况,对与不对?好歹给各位做个参考……

毛泽东说的灰头土脸、酸溜溜的,神情十分沮丧。

他又一次成功地放出了烟幕,在同事们中间造成了体弱多病、每况愈下、胸无大志的印象。纵使有人怀疑他,也不碍事。他本来就是个病号,只比长期养病的林彪要好一点。况且他料定了,刘少奇、彭真诸位,也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讳,公开勾结起来谋反他。自己不是汉献帝,刘、彭也不是董卓、曹孟德之流。

毛泽东领着张毓凤,乘坐专列,第一站抵达南京,住在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专为中央首长特设的小招待所里。

许世友亦是中共军队中的传奇人物。少林和尚出身,十八般武艺俱精。十几岁投奔到红军里,由战士、班长、排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一路提拔到上将,全凭着战功,一直做到陈毅、饶漱石的华东野战军的兵团司令。一九五五年授军衔时。由军委主席毛泽东授予他三星上将军衔。

在中共军中,关于许世友的传说甚多。说许的枪法神奇。说他能背着目标,从肩后射击,且百发百中。说他坐镇南京军区的司令部办公室,大办公桌背对着房门,房门总是紧闭着,任何人求见他,都必须先敲门,大声通报。擅自推门而入者,一定毙命。说是他的一位跟随多年的秘书,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都是因为忘了规矩,也是为着不打扰他,而轻轻地推门而入。可许世友对于房门的任何动静都能警惕地察觉,且并不回头,只举起手枪从肩后射击。结果,都毙了命。说许司令因此颇为伤感,却不后悔。相对地,他的威名却越来越重了。

据传,在五十年代初叶的某天,他的老上级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为人随和而风趣,事先没有通知,顺道来看望他。走至许世友办公室门口,竟忘了许的规矩,也是推门而入。但陈毅十分机警,门推一半,停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粒子弹已经射进了房门的铁皮里。陈毅拉上门,以四川口音大声叫喊:

许世友!你家伙的枪子儿可真是长了眼睛,没有射到我陈毅身上,看你家伙拿老子咋办?

许世友一听是陈司令员的声音,吓出了一身大汗,连忙开了房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司令员!世友不敢,世友不敢……

起来,起来。当了大军区司令员,还来这一套?老子倒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该把你的手枪缴了。

许世友从地上爬起来,立下保证:他的大办公桌不再背着房门,他的手枪也不再上子弹。

但他仍不失为中共一员忠心耿耿、能征惯战的剽悍将领。

毛泽东十分欣赏许世友的江湖义气、豪侠心性。他一路南巡,首站就到了南京,来找他许大司令员,为的是问问他:

许世友,老朋友,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准备怎么办?很可能出啊!

许世友蹬地一下站起来,在伟大领袖面前双脚一碰,没有举手行礼,而用双手抱拳,大声回答道:

报告主席,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我带兵从南京打到北京去!

好,好!今晚我敬你一杯酒。旗开得胜,南京军区旗帜鲜明!

毛泽东笑了。他拉着许世友的手不放,并对身边的张毓凤说:

毓凤,你替我记下来,记下我老朋友许司令的这句话。

跟着,他接见了南京军区党委全体负责干部,讲了一通国际上反帝反修、国内批修防修的总体战略。之后就离开了南京,到了上海。

这次,毛泽东的专列在上海停留了两天。仍住西郊宾馆一号院,举行了一次舞会,没有让人来陪他游泳。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跟老朋友柯庆施谈话。

接着,毛泽东的专列去了杭州,住在西湖别墅。也是江青常住的那座大花园。驻扎杭州的是华北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司令员杨得志,一名常胜将军。

得志啊,中央如果出了修正主义,你打算怎么办?

杨得志拍着胸脯表示,福州军区全体指战员,坚决捍卫毛主席,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得到了两大军区司令员的表白效忠,张毓凤看得出来,毛主席的心情好多了,身体状况也好多了。杭州真是美女如云。光是来陪主席跳舞的浙江越剧院的那些美人儿,连张毓凤看了都眼馋。但主席不爱看越剧。他受不了那种软绵绵、娇滴滴的调子。他只喜欢那些美如天仙的青年演员。主席上午听华东局几个省份的省委书记汇报工作,还是下午游泳、晚上跳舞。

张毓凤只是担心主席的身体。她只想主席快些离开杭州。为甚么?因为古时候这里出过美女西施,害得吴国国王夫差迷恋她的美色,而丢了江山。

一天,她趁着主席身边没有别的女同志,就似懂非懂地把这意思说了说。主席笑了,告诉她西施不是出生在杭州,吴国灭亡也不是因为西施。是吴王夫差自己不争气。主席拉起她的手,还告诉她,杭州曾经是南宋的国都,也是大宋江山沦亡之都。古人有诗云: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吧,杭州真乃温柔富贵之乡,不宜久留,不宜久留呀。毓凤,我接受你的意见,咱们去广州找黄永胜。

毛泽东的专列到了广州。这回他不住广东省委的小岛园林,而住进了广州军区的小招待所,做军区司令员黄永胜上将的客人。他不大喜欢华南区委第一书记陶铸这人。陶铸虽然也是湖南同乡,人也聪明、能干,还颇有点文采,但近些年来爬升得太快,跟刘少奇跑得太勤。

看来老乡最是靠不住的,老乡爱搞窝里反。彭德怀、黄克诚、周小舟都是同乡,刘少奇更是同乡,贺龙也是同乡……这些同乡怎么样?

毛泽东见了黄永胜,开口就问:

黄永胜啊,永远得胜啊。要是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打算为谁去得胜?

毛泽东总是以他玩世不恭的口吻,跟人谈一些性命悠关的话题。

黄永胜原是林彪的东北野战军的一员战将,四八、四九两年从黑龙江一直打到海南岛。他颇读了些诗书,有些文化素养。他的回答,比起南京军区的许世友那号大老粗来,要稍稍含蓄、得体一些:

主席,林总永远忠于您,我黄永胜永远跟随林总捍卫您。请主席放心,广州军区六十万官兵没有甭种!

好,好。黄永胜上将一言九鼎,我放心。今天你作东,聊备薄酒数盅,把陶铸他们几位请来吃餐饭如何?,

毛泽东在广州小住两日,即去了广西南宁冬泳。他喜欢南宁,冬春不分,邕江水温暖得使他留恋。冬江水暖,明园别墅也十分幽静,一年四季鸟语花香。省委书记是韦国清,老朋友了,说一不二,忠心耿耿。

在南宁,毛泽东住了近一个月,分别召见了中南各省的书记,听取农村四清工作的汇报后,随即北上武汉,去见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上将。

 

第五十三节

《十条》变《二十三条》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下旬,毛泽东带着一身在南宁邕江的游艇上晒黑了的皮肤,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地回到北京。

第二天,他在丰泽园的书房兼客厅里,召集了政治局常委碰头会。除了林彪仍在苏州养病没有参加外,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都到了会。照例,彭真以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的身份,列席了会议。

一阵相互间的亲切寒暄之后,毛泽东让张毓凤给每位一包云烟,才说:

各位在北京日夜操劳,我到南方野鹤闲云。大家辛苦了。是谁讲过的?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嘛!只有我,功劳,苦劳,疲劳都没有……

大家都笑了起来。毛主席讲话向来风趣幽默。他接着说:

在南方,一边养病,一边听了些省委书记们的汇报。农村的四清运动很热闹,基层干部上楼下楼,洗手洗澡,人人过关,风声鹤唳,各位知道不知道?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毛、刘、邓三位都是老烟枪,每人举着一支云烟,吐出缕缕烟雾。毛泽东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农村工作是出了些偏差,我也早在中央全会上,后来又在七千人大会上作了检查。则改了嘛。可事情好像没完没了似的。农村基层干部还要人人过关?光搞基层干部,犯下不犯上,是否太不公平了?

毛泽东语气并不很重。可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话,一下子把大家搞晕了头。

刘少奇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

主席到南方两个多月,了解了很多情况。我们在北京做日常工作,难免犯些官僚主义错误。主席指出来,正好大家议议。

毛泽东眼睛不看刘少奇,而望着列席会议的彭真,说:

彭真同志,我是在广西,才仔细读了你们修改后颁发的四清运动后十条,矛盾仍然指着基层干部,架空阶级斗争。实际上是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你们以中央的名义修改颁发文件,也可以跟我这个挂名的中央主席打声招呼嘛。

周恩来一看毛泽东的神色不对,耽心事态扩大,连忙对彭真正色道:

老彭,你们书记处的工作也太粗心了。今后要注意了啊?

每逢这种时刻,朱德总是一脸憨厚表情,不做任何表示。他太了解毛泽东同志的为人了。陈云也是沉默的时候居多,有时干脆闭着眼睛养神。

彭真满面通红,颇为委屈地分辩道:

《后十条》修改的事,我记得小平同志说他口头请示过毛主席的。我或许是误会了,以为是主席同意了的……

毛泽东脸色缓和了些:

小平是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讲《后十条》有些提法需要做些充实调整。我能不同意?后来就不知下文了。如今不开会,小平和我难得一见。就是开会,他耳朵不好,却总是坐到角落里去。

邓小平倒是不慌不忙,谦逊地笑了笑说:

既然修改后的《后十条》,主席发现了许多问题,给基层干部造成了困难,我提议停止执行,文件收回。

刘少奇朝邓小平瞪眼,但邓小平却像没看见似的不予理会,刘少奇只能干瞪眼。我的天啦,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乱松口?真是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他看了看周恩来。周恩来却点点头,然后说:

小平处事果决,我同意主席意见,文件收回吧。

朱德、陈云也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刘少奇突显孤立了。但他是能委曲求全的。他明白,毛泽东批评彭真、邓小平,本意却是对着他来的。他说:

《后十条》收回来,逐级的社教运动停不停?如果不能停?是不是重新拟定个文件,使运动得到及时指导?

毛泽东笑了。

少奇同志说得对。我提议过两天就开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把国务院管农业的同志都请来,把六大区的第一把手也请来,集思广益,起草个新的条条,各位以为如何?

毛泽东没有费甚么力气,就达到了目的:轻轻松松就从刘、邓、彭手中夺回了全国农村工作的领导权。毛氏对于他们诸位,说好对付也好对付,说难对付也难对付。好对付是他们从来不敢跟自己公开冲突,正面较量;难对付是他们几年来总是阳奉阴违,总要另搞一套。

会后,毛泽东留大家共进晚餐,喝广西三蛇酒。他和刘少奇相互间又敬酒又敬烟的,缓解一下刚刚发生的不愉快气氛。只要不涉及权力,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些事,毛泽东还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大家也习惯了凡事都顺着他。

几天后,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毛的方针仍是白天开会扯皮,晚上看戏跳舞。

对于怎样看待当前农村工作的主要矛盾,会上意见纷纭。大致上形成了两种看法:一是认为当前农村工作的主要问题是党内外矛盾交叉,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二是认为当前农村工作的主要矛盾,仍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是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农村阵地,还是把这块阵地拱手送给资本主义的大是大非问题。

刘少奇第一次公开了与毛泽东对于农村工作的意见分歧。他持第一种观点,毛泽东自然是持第二种观点。

毛泽东对于刘少奇敢于在党的会议上公开地跟自己唱反调,唱对台戏,心里那种滋味真是难以言表了。他既恼怒、憎恶,也感到几分威胁,不由地产生几许畏惧。刘少奇是觉得他的翅膀硬了?党羽已丰?看来,刘少奇是非拿下来不可了。中国党内要出修正主义,也要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就出在刘少奇同志和他的同伴们身上。

毛泽东对于这一点,已经深信无疑。

但他沉得住气,表现出了作为最高领袖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他没有直接批评刘少奇,甚至刻意避免了正面冲突、安全检查。只有暂时维持住团体和睦的局面,为自己赢得一两年的时间,拳头要在准备就绪后,狠狠地出击,才能稳操胜券。

今天要搞掉刘少奇已非易事。党内、政府内,直至军队内已盘根错节。必须在全国上下,动一次大手术,大清理。

于是,连着三天,毛泽东都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他苦口婆心地告诫、说服全体与会者同意他的观点:当前我国城乡的工作重心,基本上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他重申了一九六二年八月在北戴河会议上(即中共八届十中全会)提出的:长期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毛泽东又一次成功地展示了他作为“伟大领袖”的影响力、慑服力,使得大多数并不同意他的观点的与会者沉默了下来,不再提出异议。包括刘少奇在内。

会议一直开到一九六五年一月十四日。

这最后一天,毛泽东拿出了由最得力的三位理论助手————陈伯达、康生、胡乔木起草的会议纪要:《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一共是二十三条,故又称为《二十三条》,提交会议表决。

与会者以一阵并不热烈的掌声,表示通过了该《纪要》。

在毛泽东主持下的中共会议,历来有三种形式:中央全会、中央工作会议、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或称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会议的表决形式亦是三种:一是对有十足把握的人事选举(如召开中央全体会议),一般采用投票表决形式,以造成一种开明公正的假象;二是对那些不太容易取得共识的,但不会有人站起来反对的文件、决议案,往往采用举手表决的方式。毛泽东有时亲自站起来计票,谁举手,谁没有举手,看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是“全体中央委员一致通过”;三是对于那些争议激烈、可能有人举手反对的文件、决议案,则采用鼓掌通过的形式。大家一阵掌声,最是省事省力的了。

毛泽东的这三种会议法宝,中共至今袭用不衰、乐此不疲。

《二十三条》是毛泽东的一次重大胜利。也是刘、彭的一次大挫折。大跃进失败后的农村问题,一直是他们用以制约毛氏权力的武器。为彭德怀翻案一事,最能构成对毛泽东领袖地位的威胁。

二十三条的炮制出笼,改变了运动的内容、性质和对象,第一次提出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概念。第一条既说,我国城市和农村都存在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反对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企图利用“和平演变”的方式,恢复资本主义。这种斗争必然反映到党内来。

接下来的第二条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顿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一步巩固和发展城乡社会主义阵地。剥夺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某些部门的权力。

《二十三条》是毛泽东发出的战斗信号,是一年以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曲。

可是刘、周、朱、邓、陈、彭等人,面对着毛泽东所隐伏下的杀机,却表现得麻木不仁。他们仍热衷于日常事务或出国风光,或到处视察、做报告,领受着热烈的捧场。他们满足于保住自己已经获得的一切,满足于做“党和国家领导人”,天天见报,四海扬名。

毛泽东不问日常的繁琐政事,而是集中时间和精力高瞻远瞩,周密布置,为自己的老同事们备下了一张天罗地网。比起毛泽东来,刘、周、陈、邓们,实在是一群政治庸才。

 

第五十四节

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之死

 

一九六五年二月,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病逝。

中国有句俗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刘亚楼原是林彪手下的一员战将,当过第四野战军政治部主任。在主持空军司令部工作期间,却跟军委秘书长兼三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很佩服罗总长的忠直和干练。渐渐地,俩人对长年养病、不做具体工作、而是一味地号令全军指战员读毛主席著作、搞空头政治的老领导林彪颇有微词:

何苦来着?身体病成那副样子,怕光、怕风、怕水,还占着茅坑不拉屎……

刘亚楼原是很敬重林彪元帅的,他发现林彪的卧室、书房连个窗户都没有,简直就像住在地道里面一样昏暗。又见林彪睡在床上不能起来,他只好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汇报工作。是啊,林总病得不轻啊,怕见光,怕见水,怕见风啊。正在这时,一股恶臭从林总的被褥里溢出。医护人员连忙替林总擦下身,撤换床单、被褥。原来林总大小便都失禁了。仍然念念不忘抓住三军人事安排不放,师以上干部的调配、升降,全是由他一手包办。

刘亚楼感叹万千。他从林总的卧室里出来,林总夫人叶群留下刘亚楼聊了一阵家常。刘亚楼流着眼泪说:

叶大姐,林总病成了这副样子,看了真让人难受。他又不肯放下工作……你劝劝他吧!能够不管的事,就不要管了。这几年,罗总长干得不错,有魄力,全军大练兵、大比武搞得有声有色……你要督促医护人员照顾好林总。林总的病能够一天天地好起来,我们这些四野的老部下,全军指战员,都会感谢您大姐……

罗长子也是这个意思?

叶群似笑非笑地问。一提起让林总放权的事,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刘亚楼却没有留意到叶群的不快,接着说:

是的,这次离京前,罗总长找了我去谈话,让我替他问候林总……也让我捎话给大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劝林总安心养病。现在是和平时期,抓紧养好身体。工作可先放一段,以后身体好起来了,再抓不迟……

叶群一脸言不由衷的苦笑:

你回去,替林总和我问他好罢。罗总长现在是大忙人,纵横驰骋……其实,夏天的时候,在毛家湾(林总在北京城区的住处),有一次罗长子本人来看望林总,也遇到了你今天这样的情况。罗长子捂着鼻子一离开林总的病房,刚走到走廊上,就叫了起来:让贤,让贤!病号让贤……我也觉得,林总应该退下来了……只怕是没有那个“以后”了……

叶群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落了泪。她和她的丈夫一道,把老战友刘亚楼上将哄过了。

一九六五年初,刘亚楼突然病重入院,医生诊断为癌,晚期。旋即被送到上海手术抢救。刘亚楼知道自己病将不起,戎马半生,积劳成疾。他没有给自己的家属子女立遗嘱,念念不忘的仍是军队工作。他让秘书笔录了一封给毛主席、党中央的信,建议自己的老上级林彪同志全休,工作由罗瑞卿同志接手(其实,北京民间另有一种完全相反的传闻,称刘亚楼临终前给毛主席一信,告了罗瑞卿一御状。这与后来官方发表的记载大相径庭。)……

刘亚楼去世后,他的“遗嘱”上呈到毛泽东手里。

毛泽东愈加对刘少奇一伙起了疑心。他一向视解放军为自己的禁区和脔肉,不容他人侧目。

难怪喽,我提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问题不久,刘少奇就公开说,彭真是总书记的接班人,罗瑞卿是国防部长的接班人……这不?连个刘亚楼,都在临死前被动员了。让罗长子夺林彪的兵权?罗长子倒不一定会反对我。可他易被人利用,做一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打鬼的钟馗。

毛泽东于一月中旬结束了制定《二十三条》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月底接见了一次延安时代结识的老朋友—美国记者斯诺。斯诺热衷于中国的红色革命,热衷的失于天真。他被毛泽东接见之前,已在北京住了半个多月。他看到北京街头,到处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而北京的所有书店里,摆满了毛主席著作,把其它的书籍都被排挤掉了。他还在人民大会堂观看了长达四个小时的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真是集中现代革命歌谣、各民族舞蹈艺术之大成,十分的辉煌壮丽。但整个史诗歌颂的,是唯一的英雄毛泽东。最令斯诺惊奇的,是他一九三九年在延安窑洞前替毛泽东拍摄的那张头戴八角帽的照片。在天幕上放大到三十英尺高,成为整部音乐舞蹈史诗的高潮……

斯诺见到毛泽东时,以他西方人的坦率问道:

在苏联,有人批判中国正在助长个人迷信,提倡领袖崇拜。有根据吗?

毛泽东的回答颇为坦率。

也许有吧。据说斯大林曾经是个人崇拜的中心,而赫鲁晓夫则完全没有个人崇拜……赫鲁晓夫跨了台,大概就是因为他完全没有个人崇拜。

他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斯诺发现毛泽东气色不佳,谈话时经常走神。他问起了毛泽东的健康问题。

……很不好,高血压,老年性中风,神经衰弱,失眠,记忆力差了。晕倒过几次,医疗组不离身。日子不多了,老朋友,快见马克思去了。用不了多久,我想你会来送花圈的……

于是,经毛泽东本人之口,经美国记者斯诺之笔,第一个重要的信息传到了海外,再由海外传回到中国来:毛泽东病魔缠身,快要去见马克思了……消息越传越走样,后来竟被传为:毛泽东已经死了,中共为稳定局势,防止动乱,密不发丧……

毛泽东又一次成功地是放出烟幕弹,麻痹着他的国内外的对手们。

二月底,他给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的追掉会送了个花圈。经跟长住苏州养病的大小便失禁的林彪商定,由彼此都信得过的林彪的老部下,原空军副司令吴法宪,升任空军司令员。

三月,毛泽东轻装简从,乘专列去了南方养病。他的确有病,中风、高血压、神经衰弱、失眠等。只是他的养病行踪诡秘,有时连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周、邓、彭都不知道他仙踪何处。

 

第五十五节

“海瑞罢官”案底

 

古人说:兵不厌诈。今人说:斗争无诚实可言。

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案,是中共建政后第四次文字大狱。第一次为一九五五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第二次为一九五七年的大鸣大放、百家争鸣后开展的“反右”运动,第三次为一九六二年的“反党小说《刘志丹》一案”。以上四次文字大狱,每案的受害者都遍及全国,人数均达十万以上,直接死亡人数亦有数千人之众。甚么秦始皇的文字狱,明成祖的文字狱,清王朝的文字狱,与之相比,皆是小巫见大巫了。

事情要回溯倒一九五九年的“上海会议”。一本至今为中共列为禁书的《康生外传》中(作者注:《康生外传》最早由中共红旗杂志社于一九九O年内部发行,只印行了二千册,即被中共最高当局查禁),有一段颇为传神的记述:

当时,中共中央正在上海举行工作会议。照例,白天开会,晚上备有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

一天旁晚,毛泽东来到剧场。他兴致勃勃地带领大家、来观看湘剧《生死牌》的。这出戏,情节曲折动人,扣人心弦,催人泪下。戏的末尾,南包公海瑞出场了。为了搭救无辜者,他不顾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对于海瑞这种无私无畏的形象,人人都肃然起敬。毛泽东也深深地受了感动。

第二天,他让人把《明史》找来,专心读了《海瑞传》。随后,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讲话,特意谈到了海瑞。他深有感触地说: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厉害,说“嘉靖嘉靖,家家皆净”。这句话,还被他写进了他给嘉靖皇帝的奏折里。后来,他被关进了监狱。有一天,牢头给他端进了酒菜,刚吃下去,知道是嘉靖皇帝死了,他便号啕大哭起来,把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呕吐出来了。可见,海瑞虽然批评嘉靖很厉害,但他对嘉靖还是忠心耿耿的。

毛泽东在讲话中,针对当时党内存在的报喜不报忧的严重问题,号召大家学习海瑞精神。

他提出:要刚直不啊,直言敢谏。要不怕丢官,不怕开除党籍,不怕劳改,不怕坐牢,不怕杀头。要做到“五不怕”……

具有崇高威信的毛泽东,一言既出,全国自然就闻风而动。他提倡学习海瑞,各地就马不停蹄地去贯彻了。会议一散,回到北京,胡乔木(他当时是毛氏的秘书之一,毛氏的主要御用笔杆)立刻向明史专家、北京副市长吴晗传达了毛泽东的讲话精神,并约这位学者为《人民日报》写一篇介绍海瑞的文章。吴晗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敬,欣然从命,接连写了《海瑞骂皇帝》、《海瑞故事》、《谈海瑞》等文,颇受读者好评。他还表示可以写一部以海瑞为题材的大型历史剧……

以上就是整个事件的发端。可是在同一年的七、八月间的庐山会议上,刚直不阿、直言敢谏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上书毛泽东,反映农村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下的广大农民群众苦不堪言的现状时、毛泽东却龙颜大怒。他把自己三个月前在上海会议上发出的“学习海瑞精神”的号召,置之脑后而不顾,却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地悍然发动了“批判彭、黄、张、周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斗争。其气量比明朝的嘉靖皇帝更狭窄。彭德怀只是提了些意见,并没有骂皇帝,其下场却比海瑞悲惨百倍。

庐山会议后,中共文艺部门似乎不识时务,他们没有揣摩出毛泽东的心病,或是出于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秉性,仍然热衷于响应毛泽东“学习海瑞精神”的号召,在全国各地大演海瑞戏、包公戏,上海的京剧大师周信芳上演了《海瑞上书》、《海瑞背线》;北京的戏剧界也不甘落后,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带着合门弟子拜访吴晗,请他写海瑞戏。从未写过剧本的吴晗立刻答应。并得到北京市委彭真等人的大力支持。

整个一九六O年,吴晗大约也是出于一种对历史的现实参照,出于知识分子的良心责任感,七易其稿,终于完成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剧本发表在一九六一年一月号的《北京文艺》上。

同年一月,北京市京剧团演出了该剧,由马连良饰演海瑞,大获成功,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刚刚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检讨了大跃进以来所犯错误的毛泽东,率领在京的中央大员们观看了马连良的演出。尽管有过庐山会议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劣迹,毛泽东仍然继续提倡“学习海瑞精神”,以维护自己的威望信誉,或者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天傍晚,毛泽东在中南海丰泽园召见马连良。马连良一进客厅,毛泽东就热情地起身同他握手。马连良见毛泽东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见自己,心情激动不已。谈了一会儿,张毓凤便来招呼他们用饭。毛泽东领着马连良走进餐厅,一边饮酒,一边谈论《海瑞罢官》演出的盛况:

海瑞是个好人,太难得了!毛泽东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这次演海瑞场场满座,剧本写得也好,我们应该大力提倡学习海瑞这样的人。

马连良谦虚地答道:“如果没有主席的指示关怀,我怎能演海瑞?吴晗也不会写剧本……”。

第二天,马连良特意去到吴晗的家里。一进门,便急不可待地说:告诉你一个喜讯,主席昨日请我吃饭,称赞你的《海瑞罢官》写得好!

以上便是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来龙去脉。始作俑者,正是毛泽东本人。毛泽东其无后乎?前文已经记述过了,他的通房护士张毓凤小姐,于一九六二年替他生下了第一胎非婚生龙子————张南子。

从一九六一年初,《海瑞罢官》在北京上演,得到毛泽东的激赏,到一九六五年初,毛泽东支使自己的妻子江青及情报头子康生、极其神秘地在上海布置文棍姚文元写批判文章,声讨《海瑞罢官》,指目其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三年。

正是这三年,毛泽东已经度过了他严重的政治危机,亦恨透了一贯以歌功颂德为能事的文艺界(这仍未满足他功德齐天的胃口),并决心打倒他政治上的心腹大患刘少奇。毛泽东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谋略家,又是第一流的权术家、阴谋家。他深知,要打倒刘少奇,必须先清除他的外围。清除刘少奇的外围,必须拿文艺开刀。步步为营,顺藤摸瓜。搞掉刘少奇的政治根据地——首都北京市、北京市委。批了《海瑞罢官》,就是批了副市长吴晗,吴晗的背后是谁?是彭真。彭真的背后是谁?是刘少奇。

毛泽东满腹韬略。他明白这是拿他终生的政治资本下最大的赌注,弄不好会身败名裂,因之要慎之又慎。他为了始终使自己保持一种可收可放、可进可退的回旋态势,他跟任何人都没有“交底”。甚至跟自己亲信的政治上的助手江青都没有“交底”。也没有向那个代自己执掌兵符的学生——林彪元帅“交底”。而只让他们去心领神会,埋头苦干。

据文革期间毛氏夫人江青向美国记者、亦是《红都女皇》一书的作者透露:一九六五年,她在毛泽东的默许下,在北京找不到写批判《海瑞罢官》文章的人,北京是彭真的独立王国,也是刘少奇的一统天下,她只好秘密到上海找到姚文元来写,当然还有张春桥。为了打响文革第一炮,几位同志都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悄悄地工作。姚文元一共写了八稿。每一稿都由张春桥坐了专机,以送革命样板戏《海港》、《智取威虎山》两剧本来北京审查的名义,把姚文元的稿子夹在剧本里,送来给她和康生审阅、提意见,然后再由张春桥带回上海交姚文元修改。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搞了大半年……

一九六五年,毛泽东多次住在上海。他并不直接过问江青、康生秘密布置姚文元写批判《海瑞罢官》文章的事。他已经厌恶刘少奇和彭真。刘、彭秘密控制着北京市。他在北京市已经缺乏安全感。他乐意在上海西郊宾馆深居简出。常把林彪从苏州召来密谈,且不时召见南京、福州、广州三大军区的负责人谈话,联络“革命”友谊,巩固同志感情,巩固自己的地盘。他一般都是下午游泳,晚餐时找人谈话,然后跳舞。凌晨五时就寝,睡至中午一时。他对张毓凤说:

我们要把身体养好,不把敌人打败,决不去见马克思……

但即使是对日夜斯守着他的张毓凤,也没有说明他要打倒的敌人是谁?

 

第五十六节

上官云珠进出中南海

 

一九六五年夏天,毛泽东从南方回到北京,也把上官云珠带进了中南海,住在丰泽园里。上官云珠在生活服务组里的身份是上海来的按摩师。只有忠心耿耿的张毓凤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毛泽东需要美嫚妙可的女人,来缓解他的神经压迫感,来松弛他的自我恐惧。近年来,他总是觉得危险四伏,危机横生,有各种各样的阴谋在窥探着他,监视着他,算计着他。党内决斗已不可避免。中庸之道是没有的了。

女人,是上苍赐给他这个人间豪杰的最大的慰籍。他欣赏上官云珠的冰肌玉肤。更怜爱着上官云珠的风情万种。但他毕竟过了古稀之年,性能力已不复往昔雄风。他的性行为,有时已经停留在抱住女人亲吻,以及让女子一丝不挂地坐在他的怀抱里,任由他的双手抚摸触捏。有时是口舌、双手并用,才能使他得到一种性满足、宣泄,但却不能使女人得到满足。女人坐在他的怀里,强装出笑容、快活,陪他玩娱。重复的是几千年来后宫美女们的悲剧。

长期以来,毛泽东即以“神”和“人”的双重身份生活着。在党的重要会议上讲话,出席各种节日晚会,接见各种大型会议的代表,会见外国来的记者和贵宾等,在一切公开场合里,他龙行虎步,他高瞻远瞩,他傲视群雄,他号令天下,俨然一尊至高无上的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神明;只有回到丰泽园,或是到了北方、南方的那些行宫、别墅里,他才回到大权独揽、寸步不让的现实生活里,成为一个烟、酒、财、气、色样样皆不放过的、行为不端的老人。

正是因为看清了毛泽东作为“人”的这种真实的一面,使得上官云珠的梦幻破灭。她原以为,伟大的领袖,一定有着伟大不凡的生活,她随毛泽东来到中南海丰泽园内小住,见不到任何人,参加不了任何活动,甚至想跟北京电影界的老熟人打个电话,都得不到准许,过着形同幽禁冷宫的生活……她这才懂得禁宫生活的厉害。在毛泽东面前,她笑逐颜开,春风满面,心里却时时巴望着回上海去,回到女儿身边去,回到电影界的同事们身边去,过那种普通人吵吵闹闹、却人情味十足的日子。

毛泽东的确很忙,有时,上官云珠三五天都见不上他一面。好个冷冷清清、空虚寂寞、不得见人的禁苑!

毛泽东既然身在北京,他就躲不得清闲。接见全国性会议的代表啦、会见来访的外国贵宾啦、批阅刘少奇、周恩来们呈送上来的文件、简报啦、看戏啦、照相啦,都是重要的政治活动。毛泽东对这些党和国家的日常事务从来兴趣不大,只是虚与委蛇、勉强应付而已。他不能陷入繁琐哲学的泥沼,变成周恩来似的、忙忙碌碌的政治庸人。

这期间,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政治局会议,意在探虚实、摸动向。用他本人内心的话来说,是“给政治局的大员们量一次脉搏,测一次血压”。

会上,他就国际、国内形势作了重要讲话。

国际形势,他强调亚非拉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得到了我国政府、我国人民道义上、物质上的强有力的援助。许多外国友人都称赞我们是世界革命的中心。但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把我们党和国家视为最主要的敌人。所以我们要加强战备,准备打仗。要立足于战争,立足于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消灭了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我们再来建设社会主义。当前,我们支援越南南方人民的工农革命,支援非洲国家的独立解放运动,支援拉丁美洲国家的民族革命,是把战争打在国门之外,打在别国的领土上。在这同时,我们也要准备把战争打进国土之内,打到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来。我们可以让苏修从北方打下来,暂时放弃黄河以北的国土;还可以让美帝国主义和蒋委员长从南方打上来,我们暂时放弃江南数省。我们作战略撤退,转移到黄河、长江之间,来跟他们迂回和周旋。事实上,我们是在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跟他们打人民战争。到时候,他们陷于我们人民战争的泥塘、大沼泽地里,敌人进得来出不去。最后,我们关门打狗,一南一北地收拾敌人,就是对世界革命的最大贡献!不知道诸位同事,有这个信心、决心、雄心没有?

毛泽东这突如其来的“雄才大略”,唬得政治局委员门面面相嘘、不知所措。他们只是觉得伟大的毛泽东又要头脑膨胀、忽发狂念了。这么重大的战略问题,要把黄河以北、长江以南的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作为战场,把数亿人口的性命作为代价……可他事先却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也没有征询过任何军事机关的意见,就在党的政治局会议上,以军事决策者的口吻提出来!

毛泽东见同事们都不吭声,便转而谈到国内形势。谈的仍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如何贯彻他的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论述,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这样谈着谈着,他点题了:

各位朋友,我到南方去,找过一些地方和军队的负责干部谈话,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很可能出。现在,我也想问问诸位: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当然,我们的党中央是团结的,是高举反帝革命大旗的,是无产阶级的战斗保垒、总指挥部。但在中央的某些部门呢?机构呢?谁能保证不出修正主义呢?苏联老大哥的那一套,赫鲁晓夫先生的那一套,在我们党内不可能没有市场,老大哥也不可能不在我们党内寻找他们的代理人。问题是我们自己怎么办?

毛泽东的话隐伏杀机,却极有分寸,点到为止,尽量不让刘少奇们起疑心。

政治局委员们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六神无主,如坠五里雾中。

政治局开会,毛泽东讲话,竟然无人符合、响应,这还是第一次。首先,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这些人就不吭声。而其他的委员,更是眼睛盯着他们。毛泽东十分光火,感到自己已经陷入孤立。他不动声色,而一个一个地点将了:

贺龙元帅,你的意见呢?

贺龙是坐镇北京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军委副主席,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说:

我是军人,无条件地服从党中央的决定,听从党中央的指挥。

周恩来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毛泽东掩饰住心中的不快,也点了点头。

好,好。请坐下吧。罗总长,你的高见呢?

罗瑞卿个头高过毛泽东。他是权利中心的要害人物,身兼国务院副总理、中央书记处书记、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中央保卫局局长、并具体负责津京地区的军事防务。罗瑞卿站起来,回答得更干脆:

报告主席,贺龙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做为军人,我坚决实行主席制订的原则:党指挥枪。

好,好。坐下。开会发言,不必起立嘛。其余各位元帅,也都听中央的指挥了。

很好,很好。陈毅同志呢?好像没有见人?

周恩来连忙回答:

他请了假,印尼苏加诺总统派了特使来,艾地同志的助手也来了,他负责会谈去了……

毛泽东转过脸去,温和地朝身边的朱总司令点点头。憨厚的朱德也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老朋友了,彼此看上一眼就行了。

毛泽东忽然发了烟瘾。他抽出一支烟卷来,向坐在另一旁的刘少奇借火。刘少奇连忙擦亮一根火柴,凑上去给毛泽东点上。毛泽东嗞嗞地吸了两口,又问:

少奇、恩来,还有陈云、小平,你们几位的意见呢?也可以鸣放鸣放嘛。

刘少奇这才将胳膊肘撑在会议桌上,胸有成竹而又字斟句酌地说:

主席刚才谈了战略问题,提出了极为重要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构思。我都是赞同和拥护的。我们全党同志都要认真学习,深入研究,用这些构想来武装全军指战员的头脑,武装全国人民的头脑。关于国内形势,主席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具体地说,是中央某些部门出了修正主义,我们怎么办?这的确是摆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面前的头等大事。主席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这里,我建议中宣部、《红旗》杂志、科学院哲学部的同志,从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高度,写出几篇有分量文章来,阐述主席的思想。定一、伯达、康生三位,今天都出席了会议,你们去具体落实吧。恩来、朱总,还有陈云、小平、彭真诸位,你们也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嘛。

周恩来看了一眼陈云和邓小平。陈云开会习惯于闭上眼睛养神,对于毛泽东的宏论,沉默的时候居多;邓小平则耳朵重听,又喜欢坐角落,毛泽东的讲话他多半没听清楚,彭真则因去年修改《后十条》的事受到毛泽东的斥责之后,已经学得少说话、多干事了。

周恩来以睿智的目光看了一圈在座的同事们之后说:

主席今天的讲话,是一个立足全国、放眼全球的战略纲领。我们一定要在今后的工作中,努力实践,坚决贯彻。这是毫无疑义的。少奇同志刚才也讲了,是马列主义军事科学的重要发展,要好好地进行理论阐述。我都是拥护的。这里,我还有一点具体建议,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要在国庆节召开第三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班子,已经写出了初稿,主席今天的讲话要点,是不是应当写进报告里去。

周恩来手腕圆熟,他不露声色地把会议从“务虚”引向“务实”。

刘少奇自然心领神会,立即抓住时机。周恩来的话一落音,他便接下去说:

对。按年初政治局通过的工作计划,今年年底前还要召开党的“九大”。“八大”是一九五六年开的了,党章规定五年一届代表大会,到今年已经快要超过两届大会的期限了。在十来年的日子里,在主席思想的指导下,靠全党同志的共同努力,我们党经历了新的考验,取得了新的经验,也有教训。是应该好好进行一次历史性的总结,以便我们继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去争取新的胜利。

谈到四届人大和九次党大的筹备工作,会场上的气氛渐趋缓和、活跃。大家的话题多了起来。李富春、李先念分别简略地谈了谈“国民经济预算报告”的起草问题。农村工作部长谭震林则谈了农业学大寨和太湖流域五千万亩水稻样板田的问题。薄一波也谈了谈工业学大庆、大庆油田的生产责任制。最后是一直没有吭声的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扼要汇报了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情况。

毛泽东却对这些东西兴趣索然、味同嚼腊。他深深地感到大权旁落,他的话不灵了,不再有人听了。党是刘少奇的党,政府是周恩来的政府。而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虎皮、一面旗子、一具空壳……看看一天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毛泽东觉得政治局的会议已经没有必要开下去了。会议内容已经跟他格格不入。于是他神色漠然地拍了拍巴掌说:

开饭的时间快到了,今天的晚饭没有人做东吧。今天的会开得很好。今后的工作,仍是有劳各位坐镇中枢、各司其职。四届人大有总司令率彭真他们抓,党的九大筹备工作有小平、伯达他们抓。少奇同志管党,恩来同志主政,负责总的协调。大家尽可放心了。我本人呢?仍要向政治局告假。诸病缠身,身体是越来越不行的了。北方气候太干燥,流鼻血。还是回南方去养病,跟老病号林彪为伍去。恐今后离各位越来越远了,离马、恩、列、斯越来越近了。天堂乎?地狱乎?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是从不相信自己能够流芳百世,也就不会在乎遗臭万年了。散会吧。

毛泽东面带病容,有些吃力的靠住会议桌,跟那些上来告别的人握手。他又一次成功地向他的对手们施放出烟幕:自己不行了,病魔缠身,力不从心,今后只有养病的份了。反正讲了话,大家也爱听不听的,指挥失灵了;而刘少奇、周恩来、彭真他们,不正是乐得他长期养病,巴不得他早日去见马、恩、列、斯这些先贤呢?

刘少奇还特意地留在他的身边,询问他的病情。他不得不敷衍了几句。张毓凤已经到会议室来搀扶着他回去。

回到丰泽园书房,毛泽东让张毓凤去把上官云珠请来。

上官云珠来到他书房,见毛泽东一脸病容,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去温柔地拉住了毛泽东的双手。

有美人兮,在水之湄……云珠……

主席,你累了,工作太辛苦……阿拉几乎见不着侬……

能不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云珠,我们南边人,还是回南边去……

回上海?阿拉太高兴了……

上官云珠面若桃花,十分兴奋。但她立即收敛起自己的神色,免得毛泽东生疑,看出她急于离开这里的意图。

毛泽东搂住了她,温香软玉地抚弄着,满足着肌肤之娱。

我们过两天就走……北京不好,中南海尤其不好。禁苑重重,我明白你住在这里不快乐……南边的人,习惯南边的气候……我先陪你回上海,放你自由……

上官云珠心里一阵悸动。她有种预感:今后,再难回到这丰泽园了……

云珠,上回我要你读的《红楼梦》的“好了歌注解”还背得出来吗?来,我们一起来背诵……怎么开头的?啊,有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妙哉!云珠!妙哉!

上官云珠随专列回到了上海。毛泽东主席说,明年适当时候会再安排人来接她,尽量多有些时间跟她在一起。之后,她却再没有见到伟大领袖。直到一九六六年秋天,她被江青下令逮捕。当时被捕的人很多。有些是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影剧圈内跟蓝苹小姐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如郑君里、赵丹、史东山等,有些则是跟伟大领袖有着超越同志感情的女人,如孙维世、上官云珠等。

上官云珠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毛主席已经忘了她了。他要忙着打倒彭真、刘少奇等,已无暇他顾。使得上官云珠愤而离开这个充满伟大骗局的人间地狱的最直接原因,则是她的年满十五岁、如花似玉的独生女儿,在繁忙的南京路上,被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轧死。她知道,这个红彤彤的人间已无人性、人道可言,有人急于让她离开人间,离开她保守着的那个曾经使她陶醉、使她虚荣过的传奇奥秘。

 

第五十七节

重上井冈山

 

毛泽东出行巡视,从来是闲云野鹤、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他的专列,便是一座流动的行宫,有设备先进的军事指挥系统,机要保密系统,加上一套舒适的生活服务设施,医疗保健设施。

毛泽东为甚么长期选择火车做自己的出巡工具?皆由以下原因促成:一是中国的航空事业还很落后,安全系数低;二是中国大陆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国土,中共集权统治,主要依靠铁路、公路的四通八达,伸向每一个角落,交通网络即象征权力网络;三是中国大陆的铁路系统,独立于地方政府,而直属于中央铁道部,为准军事化组织,有自己的铁道工程兵部队,铁道公安部队,独立负责交通枢纽、重要桥梁和隧道的安全警卫,保障中央首长乘坐的列车畅通无阻,万无一失;四是专列火车设备完善,可行可住,行动自如,转换自如,不易遭受突然攻击。

毛泽东的专列在上海只小住了三天,跟柯庆施密谈两次,又通知在苏州养病的林彪来密谈了一次,就一路西去,经杭州,过江西,直达家乡省会长沙,住进了蓉园宾馆一号楼。这次他没有回韶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是他的老部下,延安时期曾替他做过秘书,因才气不足而下部队做旅政委。一九五八年,张平化任武汉市委书记时,曾因草菅人命而错误处理一件大案而造成多人含冤死亡,受到过党内通报处分。原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一九五九年因庐山会议跟随彭德怀、而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之后,由毛泽东亲自点将,提拔张平化回湖南任省委书记。

毛泽东大驾光临,张平化接驾后,更感到恩宠有加。他向毛泽东汇报说:受中央军委委托,省委正在韶山滴水洞修建一座地宫,冬暖夏凉,平时可住,战时可用作全军的地下指挥所。这地宫的上面,是韶山青年水库,四周山峦环抱,中央水面宽阔,水深达一百多米。原子能专家计算过,水面完全可以经得住核弹的轰击……

毛泽东听了很高兴,回过头去,对正用蒲扇扇着风(毛泽东讨厌电风扇)的张毓凤说:

凤凤,这下可好了,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扔原子弹,我们回老家有地方躲了……

张平化乘机讨好地向张毓凤开玩笑说:

小本家,到时候你陪主席回来,湖南山多,又是鱼米之乡,最安全!

毛泽东继而转向张平化问:

滴水洞工程,早听罗长子汇报过。甚么时候完成呀?

张平化连忙回答:

工程已接近扫尾,至迟明年春天,主席就可以入住了。

毛泽东在长沙住了四天,看了两晚花鼓戏,跳了两晚交益舞。他对省民间歌舞团的姑娘们印象甚佳。湘女多情,一个个青春妙可的身子紧紧贴住他。他真没想到,这家乡地方还有这么多美人儿呢。

毛泽东命专列火车先行开去江西庐山脚下守候。他本人则由张平化等人陪同,改乘汽车重游秋收起义的旧地————湘东地区,而后上井冈山——当年的“中央苏区”旧址。

这是一支小小的汽车队伍:一辆警车开道,接着是两辆生活服务车。两辆生活服务车上带着整套室内用具,包括木床、写字台、藤椅、书箱、被褥、蚊帐、地毯、窗帘、浴盆、活动马桶等等。生活服务车后是医务车,毛泽东本人乘坐的是特制的红旗防弹车,以及随行的“中办”负责人的伏尔加桥车,工作人员的大客车,警卫人员的大客车等。沿途已经布置了特级警卫,封锁了道路。由地方军区、武装民兵封锁了湘东公路上的所有道口。一整天时间,数百华里的湘东公路车辆停驶,行人绝迹。车队由长沙而株州,而澧陵,而攸县,而茶陵。由于天气炎热,一天的路程分做两天来走,需要在茶陵县城住一晚。

茶陵县委书记只在当天晚上才得到省委机要处通知:有一位中央首长路过茶陵,住宿一晚,除县委常委集中学习听候通知外,不得走漏任何消息。

茶陵县委连忙行动起来,腾空县委办公楼,清理闲杂人员,突击环境卫生。好在县委办公楼是新建的,离家属宿舍颇远,便于安全警卫。这次来的中央首长倒好,自带卧房设备,厨房设备,倒是省事。

车队进入茶陵县委院内后,以县委书记为首的县常委们傻了眼,黑色红旗牌轿车里,首先出来的是省委书记张平化,接着,由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搀扶出来的,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随行警卫人员已经迅速地在县委办公楼四周布上了岗哨。工作人员则从两辆生活车上卸下生活用具,然后去安排卧室和厨房事宜。

毛泽东则由张毓凤、张平化陪着,进到会议室喝水、稍息。县委已备下了暖瓶、茶杯、茶叶。但毛泽东用自己的暖瓶、茶杯、茶叶,由张毓凤给他泡茶。其余的人则随便些,包括张平化在内,用的是县委准备的茶杯、茶叶、开水。

经过大半天的行车,毛泽东又热又累。他身上的汗衫都湿了,还是强打起精神,问了问县里的耕地面积、山林面积、人口数字、党员数字、粮食产量、平均口粮等等。这时,工作人员来报告张毓凤,主席的卧室已经安排妥当,是不是请主席先去洗浴、休息。

县委书记停止了汇报。张毓凤扶主席洗浴更衣去了。张平化则把县委的七个常委召集到一起,询问了保密问题、安全警卫问题。然后通告他们,今晚上辛苦各位,都留在楼内值班,随时听候主席传唤。县委头头们连声点头遵命。毛泽东这晚上却吃饭颇早,睡得也早。整个茶陵县城十分清静,鸡不乱啼,狗不乱吠。县委书记亲自陪着三位戴大口罩的医务人员,来到县食品公司割去了十多斤瘦肉。瘦肉自然是按平价交款子,并不白拿。

第二天,毛泽东起的颇早,由张毓凤扶着,在院子里散了散步。其实,毛泽东体魄高大,张毓凤身材娇小,与其说她扶着毛泽东,不如说张毓凤吊着毛的膀子,相偎相亲。

茶陵县委书记是个有心人,他发现工作人员正在收拾主席的卧室。原来主席睡硬板床,垫厚棉被,铺竹凉席,盖毛巾被,挂黑绒布窗帘,一如乡下老人的习惯。他默默记在心里,待主席离去后,要把这栋楼房办成纪念馆,供本县及外县革命干部、群众前来参观、瞻仰。

毛泽东的早饭很简单,请了县委书记、县长作陪。言传身教,党和国家领导人生活朴素,并非甚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

经张平化提议,临行前,毛泽东在住处楼前,跟整整打熬了一夜的县委常委们及服务人员合影留念。

而后,车队悄悄地告别茶陵县城,向东而去,直驶井冈山。茶陵县城的居民们,直到当天下午才传遍了一个消息:伟大领袖昨晚上住在县委大院里,怪道城里城外来了那么多解放军哩!

早有江西省委书记、省军区司令员一行人,在省界上恭迎毛泽东驾幸,这时已形成了一支十多辆汽车组成的车队,上黄洋界,下茨坪——当年“中央苏区政府”所在地。

旧地重游,毛泽东感叹良多。昔日武装割据,形同草寇;今日江山一统,尊过帝王。他自然看不到井冈山区的劳苦大众仍在贫困线上为缺衣少食而挣扎。他看到的是“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沿途阳光普照,形势一片大好。他写下了一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凤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第五十八节

井冈山投影

 

坐镇北京的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诸人,是在毛泽东下了井冈山,又上了避暑胜地庐山之后,才得知他已经旧地重游。

毛泽东事先不打招呼,而重上井冈山这件事,不能不在他们心里投下阴影。最为敏感的,又要数刘少奇、彭真二位了。毛泽东与党中央主持工作的同事们,关系日渐冷淡、疏离,有时真到了格格不入的田地。是毛泽东一意孤行,发动了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导致了国民经济的大崩溃,导致了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的大饥荒,全国饿死人口达五千万以上;而刘、周、陈、邓、彭诸人力挽危局,收拾了烂摊子,稳住了阵脚。毛泽东被迫放弃了党和国家日常工作的指挥权。但却牢牢控制着军事统帅权和内务情报系统不放手。他素来以此为看家本钱,并用此来无情镇压一切异己分子,谁也不敢哼一声;同时驱使报刊舆论,煽动全国军民的领袖崇拜狂热、个人迷信浪潮,把自己塑造成高居于党和国家、人民之上的伟大神明,而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主席正事不做,玩党和国家于股掌之上!”

曾经一度是毛泽东主席最器重的秀才、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田家英,曾经忧心如焚地哀叹。可是他只是一介书生,只是整部隆隆运转的大机器里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他孤掌难鸣。活得清醒,也就是活得痛苦了。

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是他早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就发出过的威胁,你们要是依了彭德怀路线,就是依了党内右倾机会主义,就是依了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就是依了国际上的资本主义道路。那我就走,上井冈山去找红军,下乡去发动农民,来打倒政府!

这次,是毛泽东不久前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碰了软钉子,他的全球战略高论和国内斗争学说无人响应之后,愤而上井冈山的。他需要当年井冈山搞武装割据的雄心来激励自己。

刘少奇虽然忧心忡忡,牢骚满腹,却也安于做他的国家元首,满足于他一呼百应的现状。他为自己定下的策略是:任何情况下不跟毛泽东翻脸,而让中央政治局、中央委员会来集体决策,以制衡毛泽东。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多数。同时,他对于毛泽东的喜怒无常、好恶无常的脾性一点也不摸底。他认为:毛主席已经老了,病魔缠身,活不了多久,所以有一些奇怪的言论和行动。

确曾有人对刘少奇暗示过,甚或提醒过,毛泽东大智大勇,神出鬼没,不可不防。应当跟周、朱、陈、邓、彭诸人以某种形式联合起来,才能对付。刘少奇却默不吭声。他有他的韬略:

不出面,不牵头。毛泽东太可怕。你们要有所动作,尽管动作好了,成了,自然由他来主持一切;败了,跟他扯不上干系……刘少奇最感畏惧的,是康生的情报系统。早在延安时期,他就厌恶康生,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人人都厌恶康生。可是康生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毛泽东保护了下来。康生成了毛泽东的禁脔,谁都动弹不得。使刘少奇颇具信心的却是:林彪半条性命,长期养病,中央军委实际上由贺龙主持日常工作,加上总参谋长罗瑞卿,二位都是正直忠诚之士,京津地区的军事防务完全掌握在他们二位的手里,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了;再说中央书记处有邓小平揽总,中央办公厅有杨尚昆主管,中央组织部有安子文执掌,中央宣传部有陆定一坐镇,新华社由吴冷西任社长……可以说,这国家机器的要害部门,都掌握在他刘少奇的一班人马的手里了。

刘少奇不愿牵头对抗毛泽东,还有他对自己号召力的冷静估量:他的威望停留在中央委员、省委书记们一级。且这种威望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在党的“七大”上,首先提出“毛泽东思想”这一概念而起的,他成了“毛泽东思想”的权威解释者。也就是说,他在党内的地位是从属于毛泽东主席的。一旦分开,自己必然大受影响。且他说不动朱德,也说不动周恩来、陈云,甚至说不动邓小平。真要反起毛泽东来,贺龙、罗瑞卿二位也未必就肯答应死心塌地跟他走的。大约只有彭真、安子文……

刘少奇明白,曾经有过两次战胜或者排除毛泽东的机会,一次是一九五九年七、八月间的庐山会议,一次是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七千人大会,可是白白放过了。时机不再,后悔何益?到了一九六五年,全国上下的领袖崇拜狂热已经煽动起来,他刘少奇本身的行止都大受限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回头另说八月间,毛泽东领着张毓凤在庐山避暑,整座庐山又成为军事禁区,非除经特殊批准外,任何车辆、游客均不得上山了。怪不得老百姓私下里发牢骚:古代是“天下名山僧占多,民国是天下名山官占多,现在是天下名山军占多了”。

毛泽东仍住在牯岭的美庐别墅。中午去庐林一号游泳、小憩,晚上有服务组的美丽姑娘陪着跳舞。舞会是小型的。有时男士只有伟大领袖一个,姑娘们却有十来位之众,轮流上阵,陪他跳舞和供他玩娱。

毓凤,还是庐山好!是不是?清凉世界,世外桃源……

夜深了,毛泽东搂住张毓凤,睡在蒋委员长留下的大床上,正是游龙戏凤了。

主席,您近来身体壮些了。前一段,是上海大美人,还有杭州的,长沙的,井岗山的,都快把您身子陶空了……咱心疼。

嗬嗬,你都记着账哪。

南方的女子身子火燥……您不信?

北国佳人呢?

您笑话人,咱不说了。

你就不会陶空我身子?

咱不会。咱老家也很清凉,又出山参。人家说,咱老家的女子受山参地气养育,身子能补男人……

嗬嗬,都扯上山川地理了……妙,妙,妙,凤凤……啊,啊,啊,……咱不动,不动,再停一会……

毛泽东累了。可是他精神仍然清爽:

凤凤,上回要你读的那篇《桃花源记》,读了吗?

敢不读?咱都能背下来。

好,好。其实,陶渊明这人,只是不愿做小官,又做不到朝庭大官,才跑到庐山来当隐士,结庐而居……他的《桃花源记》,写的应当是庐山脚下的事……却被我们湖南桃源县的桃花源对上了号……陶渊明从来没有到过桃花源……还有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也从来没有到过岳阳……他在延安做封疆大吏,文人领兵。史书上称他手无缚鸡之力,胸有雄兵百万……

毛泽东睡着了。

过了两天,他秘密传唤康生上山汇报情况。康生却给他带来了一个颇为突然的消息:

主席,据我的手下人报告,少奇、彭真同志他们,对您前些时候上井岗山,只是佯装不知。但中央办公厅机要处,每天都详细记录下您的行止……

毛泽东有些谔然,但又半信半疑:

你的意思是我身边的人……

我只是提请主席留意,现在北京发生了许多鬼里鬼气的事情,比如林彪同志家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中央办公厅托人从国外买回几套窃听装置,也去向不明……

听完汇报,毛泽东并无指示,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说:

即来之,则安之。你也在山上休息几天,散散步,读读书。今后,你干你的,不必事事找我请示,烦人的事情够多的了。

最后,毛泽东问起蓝苹(即江青)在北京抓现代京剧剧目的事来。

康生报告说:

情况很好,成绩很大。京剧革命已经带动了整个思想文化战线的“反修防修”、“兴无灭资”的运动。蓝苹同志深入基层,实行“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专家出技巧”的三结合创作方法,已经抓出了六个大型剧目。

哪六个?

北京京剧团的《红灯记》、《沙家浜》,上海京剧院的《海港》、《智取威虎山》。即将上演的还有北京的《杜鹃山》,上海的《龙江颂》。还有准备搞现代巴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

三结合的创作方法好。蓝苹他们有甚么困难没有?

最大的困难,莫过于北京市委不支持,京剧界的权威们不支持,包括梅兰芳、程砚秋这些大师们在内,说现代京剧是话剧加怪唱、不伦不类……

不要紧。新生事物嘛,要允许人家反对。彭真在庐山会议上立过功,有组织才能,直比邓小平嘛。北京市整个情况也是好的。有些问题,要一步一步来解决……

毛泽东对于亲信康生也不露底。他只让这个情报系统的头领去窥视领悟自己的意向。

 

第五十九节

柯庆施神秘死亡

 

毛泽东在庐山避暑、疗养,过的仍是上午睡觉,下午游泳,黄昏散步,晚上跳舞的悠闲日子。

一天,随行机要秘书将一份专线电话记录稿呈送给他。电话是中央办公厅打来的,向他报告:中央政治局常委、华东局第一书记、南京军区第一政委、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柯庆施同志,于日前在四川成都因病去世。

毛泽东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在党内最可信赖的干部,上海基地忠贞不二的心腹重臣,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毛泽东没有顾得上悲痛,头脑十分敏捷地想起,自己跟柯庆施的最后一此见面,是六月底的南巡路过上海时,住了四晚,谈了两次。当时跟柯庆施谈到西南四省、区的事。那里是贺龙的势力范围。西南局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是贺龙的表亲;而成都军区司令员黄新廷、军区第二政委廖志高,则对军队学毛著运动,对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对社教运动的重点是要整党内走资派等重大问题,持冷嘲热讽、阳奉阴违的态度。

毛泽东跟柯庆施商量的结果,四川盆地人多地阔,物产丰富,四面高山大岭,是全国的战略大后方,也是最容易搞独立王国的地方。且朱德、邓小平、罗瑞卿、李井泉、杨尚昆都是四川人,贺龙的老家则是湘渝交界的桑植县,北京已被彭真一伙牢牢控制住,如果四川再被贺龙、李井泉一伙控制住,两地遥相呼应,麻烦就大了。还是柯庆施主动提出来,他以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身份,去四川走一趟,一来探探虚实,二来做做警诫规劝工作。

可是,毛泽东接到的却是柯庆施在成都突然去世的噩耗。

毛泽东立即指示机要室电告北京,柯庆施遗体保留,由康生、谢富治带人前去检验。立即报来柯庆施死亡详情。

北京的电文立即给予了回答:

柯庆施同志代表中央前去成都视察工作,住成都军区小招待所,连续主持召开了两天的四川省委常委、成都军区党委常委联席会议。由于旅途劳累,工作紧张,于第二天晚上因心藏病、高血压并发,经抢救无效,不幸逝世。因天气炎热,遗体不便保留,经请示中央同意,业已火化处理。

嗬嗬,办事不留痕迹,干净利落嘛……康生现在哪里?

毛泽东将电文稿一丢,目光冷峻地盯着机要秘书问。秘书回答:

他和谢富治同志已经赶去了成都。

中央是谁同意把柯庆施遗体及时火化的?

据说是彭真同志和罗瑞卿同志。相信他们报告了少奇同志、周恩来和小平同志。

手续齐备啊……立即通知康生来见我。叫李井泉一起来。就说我说的,他们二位同机到达。

机要秘书刚走,张毓凤送来一份急件:中共中央、国务院、人大常委会、中央军委关于柯庆施同志逝世的卜告稿、治丧委员名单。呈请毛泽东审阅。

毛泽东只看了一眼:党和国家的杰出领导人、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学生、柯庆施同志……毛泽东随手捏住一支铅笔,在治丧委员会成员的第一个名字下画了一个圈,便交给张毓凤:

告诉他们,我都同意。本人身体不适,暂不回去。追悼会由少奇同志作安排……猫哭耗子,假仁假意。

当天晚上,康生、李井泉专机抵达南昌。随即改乘直升飞机上庐山。二人上山后,毛泽东并不同时召见,而让服务局安排他们先休息。

第二天中午,康生接到通知:毛泽东请饭、约谈。

毛泽东召见康生,见面就问:

你在成都发现甚么没有?

我在成都只有两天功夫,他们刚火化了,手脚很快。我只好开了四个小型的座谈会……成都军区几位将军态度不大好,有点拥兵自重的味道,军区医院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说:首长脸色发乌;又说首长带了个年轻貌美的保健护士,晚上同房……我有些怀疑,是食物中毒。已下令把小招待所所有的值班人员隔离审查。那保健护士已送回上海,老工人的女儿,政治可靠……

你讲了这么多,都不得要领。我是想听听,你对柯庆施突然死亡事件,有甚么高见。

毛泽东听得不耐烦,打断了康生的汇报。他不要听甚么保健护士同房之类的烦言。如今大员们身边,有谁没有几个年轻漂亮的保健护士?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嘛。

康生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想了想才说:

现在中央有三大情报系统。我手下的一班人马,只是党务系统的中央调查部。总参第三部是军内的情报系统,在罗瑞卿同志手里;国务院系统的公安部、内政部,属于中央政法委员会,由彭真同志负责。罗瑞卿同志曾经长期任公安部长,又是国务院副总理,他在公安系统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

毛泽东点了点头,示意康生继续说下去。

柯庆施同志突然死亡,如果存在着非常因素,则只有总参第三部的人插得上手。

如果你的假设能够成立,那么,他们为甚么要选择柯庆施同志下手?

恕我直言,供主席参考……主席今年长住上海、杭州两地,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关注。而主席在华东地区所倚重的,是忠心耿耿的柯庆施同志。除掉了柯庆施同志,便动摇了主席的战略基地……还有一种可能,是彭德怀余党所为。因为柯老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斗争彭德怀,六二年在北戴河会议上阻止为彭德怀翻案,态度最坚决……

未必,未必……康生,注意,这只是你个人的分析。我并不这样认为。党中央是团结一致的。老柯看来还是死于心藏病与高血压并发。你也不要回成都了,回北京去吧。相信那里有更多的情况在等着你。要保护一下江青,你总可以做到吧?当然,你要一如既往地尊重党中央的每一位领导同志。

康生对于这套要言妙道,自然是早就心领神会了的。

康生走后,毛泽东让张毓凤生起了壁炉。八月酷暑,山下的整个长江中下游流域,每天的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而这山上,晚上却要生壁炉驱寒。真是寒暑人间,炎凉世界了。

毛泽东穿一件棉绒睡衣,坐在壁炉前。张毓凤发现他眼里闪出泪光。毛泽东常因大笑而出泪水,如今却是为悲痛而出泪花,这是少见的。

主席,睡吧。要不要另外叫人来陪陪您?

毛泽东捏住了张毓凤的手,说:

只有你长常伴,在我身边……你晓得,老柯走了,我好像有一只手臂,被人斩去了……

主席常对咱说,世上的事,坏的可以变好,好的可以变坏……

毓凤,你也慢慢懂得辩证法了。柯庆施同志千古,你给我缝个黑纱吧……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左臂上佩着黑纱,在庐林一号别墅内,请西南局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共进晚餐时,已经面色沉静,态度亲切,又谈笑自若了。他见面就开玩笑:

噢,西南王!过去是龙云,如今是你李井泉!

毛泽东的亲切随和态度,使得紧张了几天的李井泉大感意外,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李井泉的左臂上也佩着黑纱。

餐桌上,毛泽东问起四川今年的夏粮收获和秋粮的长势。他把整个四川省委连带西南局的工作大大的表扬了一番,谁说蜀中无大将?四川诸葛李井泉是也!他还顺带着,把在北京工作的邓小平、贺龙、罗瑞卿三位,也大大的表扬一番。

毛泽东还告诉李井泉,请他来庐山,是想让他休息一下。四川为全国第一大省,工作辛苦,气候炎热,容易闹病。老柯在成都都死于心藏病、高血压并发,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老柯要是在上海,就不会因工作劳累而丢了性命。

随后的整整三天,毛泽东拉了李井泉在山上散步、谈心。谈得最多的,又是诸葛亮。他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令李井泉敬佩得五体投地。

毛泽东则心里有数,关于柯庆施的突然死亡事件,他只要稳住了李井泉,也就是稳住了北京的彭真、贺龙、罗瑞卿,以及他们上边的刘少奇。

 

第六十节

庐山白玉莲

 

庐山脚下的九江市,古称浔阳,北靠长江,南滨鄱阳湖,为江西省北部重镇、水陆码头。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九江口,曾为长江中下游著名的货物集散地,花柳繁华巷,温柔富贵乡。

九江市有个以演出现代歌舞著称的歌舞剧团。剧团里有位青年女演员,名叫白玉莲。她肤色却不白,而是黑里透红,面目俏丽,身材高挑。比之一般肤色白嫩的女子,另有一种风流情韵。因每年夏天都有中央首长上庐山开会或避暑疗养,歌舞剧团的一些女演员便有上山演出的政治任务。并为首长伴舞。白玉莲能歌善舞,又弹得一手好琵琶,更是每年夏天都要被征召到庐山服务局工作,一月两月地下不了山。后来歌舞剧团有了意见,认为她不安心本职工作,庐山服务局便干脆把她调到山上来,当了专职接待员。她在接受政治审查的过程中,倒是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了自己有海外关系:姨妈于解放前夕跟一个美国传教士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大约正是这个海外关系问题,白玉莲在服务局工作了四年,为许多中央首长演奏过琵琶,伴过舞,唯独没有接近过伟大领袖毛主席。而她的同伴们,却常常跟她谈到,跟伟大领袖跳舞的幸福感受,以及伟大领袖的舞步如何稳健,为人如何亲切,爱讲笑话等等。

在庐山服务局任接待员的姑娘们中,自然又是以分配接待哪一级别的中央首长,而形成各自的政治等级、身份地位。

白玉莲自然不服气。她本人条件不比任何美人儿差,许多首长都夸过她。她的肤色黑里透红,黑得漂亮、黑得有味。哼!白有甚么好?像豆腐,没血色,要靠胭脂添颜色……吹不得,弹不得,而且,她还会唱古曲,弹琵琶,都是别人不能的。

一九六五年夏天,白玉莲终于从女伴们的嘴里得知伟大领袖正住在山上。虽说都是庐山服务局的工作人员,但任何人要走近毛泽东的住地美庐别墅或庐林一号前面的那条设有红色警戒线的马路,都必须出示首长警卫局发给的特别通行卡,且这通行卡只是当天一次性使用有效。由于背着海外关系的黑锅,白玉莲纵使自认天生丽质,仍然接近不了朝思暮想、举国崇敬的伟大领袖。她决定利用自己的演奏特长,冒一次险。一天深夜十二点,服务局的同事们都下班休息了。她的宿舍,正好远远地对着美庐。她推开窗子,仰面清风明月,怀抱琵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地弹奏起了古曲来……

却说美庐别墅里,习惯于深夜工作的毛泽东,正在灯下批阅着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总书记艾地同志写给他的一封长信。多年来,他视艾地如弟子,艾地称他为师长。信中,艾地报告了印尼革命在总统苏加诺的赞许下,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印尼共产党已经拥有了一千多万党员。党组织对武装部队,又特别是苏加诺总统的警卫部队,进行了有力的渗透,随时准备击败右派军人的反革命政变阴谋,接管全国政权……

今夜天气暖和。毛泽东被印尼革命的大好形势、光明前途所鼓舞。他叫醒了坐在沙发上打盹的张毓凤,并推开一扇窗子,欣赏着窗外那清风明月,迷蒙山色。张毓凤拿来一件大衣,披盖在他身上。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琵琶声,随着清风远远地飘来。

听听,毓凤,夜深人静,匡庐山头,哪来的琴瑟?

毛泽东和张毓凤停立窗前,静听着琴声。

弹的是甚么呀?又急又乱,不好听……

听了一会,张毓凤噘着嘴说。

傻子!注意听,是古曲,十面埋伏……讲的是楚汉相争、铁马金戈的故事……你听听,朔风怒号,战马嘶鸣,刀光剑影,一派厮杀呐喊……能弹这古曲者,定是高妙之人……

一阵呼呼山风由远处吹来,把《十面埋伏》吹断了……毛泽东只得让张毓凤关上窗户,相拥着睡去。

毓凤,明天上午记得给服务局打个电话,说我要见见这夜弹琵琶的高妙之人……

第二天下午,毛泽东正在庐林一号的游泳池边,准备下水,忽见张毓凤领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穿一身浅灰色的无领无袖连衣裙,肤色黑里透红,正是毛泽东最喜爱的健美之色!多年来,他接触到的一个个都是体若凝脂、又白又嫩的丽人,都白嫩得有些叫他生腻了。

昨晚上,是你弹的《十面埋伏》?

毛泽东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来人,并问道。

是,打扰主席休息……

女子胀红了脸蛋,低下了头,既婷婷玉立,又楚楚动人。

嗬嗬,你叫甚么名字?为何深夜弄琴?

我……报告主席,我姓白,名玉莲……深夜奏琴,我不敢讲……

白玉莲,你可是不白啊?如果我想听你讲讲哪?

白玉莲咬了咬嘴皮,抬起来一双乌黑乌亮的大眼睛:

主席……我在山上工作四年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您……我只有见到了您,为您服务,才是最大的幸福……

奇怪了,你为甚么不能来见我?

主席……我不敢讲嘛……

讲吧,你看,我的战士都走开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们讲我有海外关系……

嗬嗬,就为了这个?无稽之谈,无稽之谈……我批准你,以后天天来见。

毛泽东笑了。

可我有海外关系呀……

去他的屁关系,我的海外关系最多了……苏联的斯大林,朝鲜的金日成,印尼的艾地,印度的尼赫鲁,越南的胡志明,美国的斯诺、司徒雷登、赫尔利,还有个女作家叫史沫特莱,在延安的时候,我很喜欢她……就为了这个?

白玉莲点了点头,冲着毛泽东笑了,笑得很烂漫,很妩媚。

巧笑倩兮……谢谢你。小玉莲,我们是知音了,对不对?从来知音最难逢……

毛泽东心动了,拉起了小女子的手,亲吻了一下。

主席,我是在做梦吧?

不,不是做梦。我们有时把现实当成梦,把梦当成现实……你会游泳吗?

我穿了游泳衣来的。

好,好。我们水里谈。

说着,毛泽东慢条斯理地除掉了自己身上的浴衣,顺着池边扶梯,一步一步下了水……

而白玉莲则是褪下连衣裙,在池边双腿一弹,卟通一声,弹下了水……

他们肩并肩地游了两个来回,游到了浅水处。毛泽东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了白玉莲,老夫聊发少年狂……白玉莲浑身都颤栗,嘴里轻轻嚷着不要、不要,一条长长的玉臂却紧紧抱住了那伟大的身躯……享受着狂热崇拜年代里、狂热无知的女青年们的伟大幸福……白玉莲的一只手落进了水里去,嘴里仍在轻轻地哼着:别性急呀……主席,真是甚么都伟大……

当晚,白玉莲就住在美庐里。她为伟大领袖弹唱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毛泽东则相跟着,以一口终生不改的湘潭乡音吟诵: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杯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此后数日,毛泽东一直由白玉莲相伴。白玉莲早是个中熟手,又好游泳,身子健壮,闺帏之内千媚百态,很得毛泽东欢心。毛泽东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才遇上这妙可之人。可惜北京事情太多,眼睛也太近,没法把她带到中南海去。而且,也难得他淫而不乱、头脑清醒,决不能让自己的老年风流,贻误了权力角逐的大事。他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大唐李隆基、大宋赵佶这类因荒淫无度而丢了江山的皇帝。他比较看得起的,是清朝的康熙、乾隆二位,既遍尝天下美色,又开创了太平一统、万邦来仪的局面,各做了六十余年的风流皇帝。

下山前,毛泽东跟白玉莲约定,以后每年夏天都来庐山会面。可是第二年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毛泽东要奋力打倒刘少奇,哪里还有功夫来会白玉莲?一九七O年夏季,中共中央倒是又在庐山开了一次全会,毛泽东又忙着要打倒接班人林彪,老命都差点丢在林彪的手里了,更是无暇光顾白玉莲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去世。金秋十月,从北京来了几位保密局的干部,把白玉莲和另外三个女接待员弄走了。庐山上的人说,她们多半是被送到海南岛五指山中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农场里去了。那里住着一批跟她们命运相似的女人。她们将带着各自不能与外人知道的“党和国家的绝密”、孤苦零丁地终老在深山老林里。

 

第六十一节

两主席辩论印尼革命

 

毛泽东九月中旬才回到北京。随即举行了政治局汇报会。会上,邓小平汇报了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情况;彭真汇报了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的筹备情况,并说四届人大第一次会议将于“十·一”国庆节后举行。毛泽东笑笑微微地听着汇报,心里却在想:彭真好能耐啊,手伸得够长的罗,他一身兼有多少要害性的职务?中央政治局委员,列席常委会议;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中央政法委员会书记;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市长;还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排名第一的副委员长……朱总司令当了一个挂名的委员长,“人大”的实权也掌握在彭真的手上了……

会上,毛泽东态度随和,只作了个十来分钟的讲话,强调国际国内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并给在京主持繁重的日常工作的各位同事道了乏。特别赞扬陈伯达、胡乔木两人主持的论战写作小组,文章做得好,《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一篇尤其好!郭沫若同志的文物考证也有大突破,考证出唐代大诗人李白出生在巴尔喀什湖畔,说明了阿尔泰山西南的广大地区,现在苏联哈萨克共和国的版图,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是中国的领土云云。他一句也没提及有关两次大会的筹备工作。

过了两天,他却在一份四届人大筹备小组,关于大会几项重要人事安排的请示报告上,批示道:朱总、少奇、恩来、陈云、小平、彭真诸同志,关系两个大会,几经考虑,觉得当前国内外大事甚多,情况欠明,建议先做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材料,明年春后再开会,如何?若你们坚持原议,我则不便出席。

毛泽东一道突如其来的批示,就否决了筹备半年之久的两个大会的会期。且不给对手回旋的余地。目的在于打乱对手的阵脚。怎么能让他们借两个大会,来巩固、增强其权力的合法性呢?他才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开于己不利之会议。会上含糊其词,会后批示否决。这就是毛泽东的工作方法和思维逻辑。每逢召开大会,领袖就要面对集体。领袖的权力总要受到某种程度的制衡。而刘少奇、彭真们,正是妄图借重两个大会,来制衡他毛泽东,陷他于进一步的孤立、被动呢。

接下来,毛泽东首先要稳住的是刘少奇。他把刘少奇请到丰泽园书房来,面对着一幅摊在地毯上的东南亚地形图,研究印度尼西亚的革命局势。也是要借了这件事,向刘少奇和他的手下施放政治烟幕:他和刘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免得他们生疑。以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且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总书记艾地的来信,已经透出了重要信息:借重苏加诺总统的崇高威望,夺取全国政权的时机已经成熟。

其时,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党的理论矛盾是:在国内国外,毛泽东为了维护自己的独裁地位,大张旗鼓地激烈批判苏共、南共、波共的修正主义纲领:议会道路、和平过渡,而中共自身却在不遗余力的支持印尼共党走议会道路,搞和平过渡,并把夺取政权的赌注押在大资产阶级政客苏加诺总统身上。在是否武装工农问题上,中共态度失于暧昧。

怎样?千岛之国,南亚又要多出一片红色土地!

毛泽东兴致勃勃。他仍像延安时期那样,喜欢拿着个放大镜,放在地图上,运筹谋算。

刘少奇却认为印尼革命不宜操之过急。几年来,他以中国元首的身份,应苏加诺总统的邀请,三次访问过印尼。他谨慎地回答说:印尼共产党在印尼是个公开化的合法政党,缺少武装斗争的经验;更缺乏一旦夺权失败,被迫转入地下活动的严密组织系统。号称一千多万党员,其组织十分松散,且华人党员甚众,极易引发新一轮排华狂潮。而印尼的武装部队呢?特别是最大的印尼陆军,其高级将领大多数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政治立场极右,歧视工农,且仇恨共产党。印尼共产党已经参加了政府,在议会中亦是除了国民党之外的第二大议员党团……因而,缓,则印尼共产党可一步步地增强力量,达到控制议会多数之目标;急,则可能把现有的革命成果丢失掉,一旦失败,就会一塌糊涂。所以要宜缓不宜急。

对于刘少奇的分析,毛泽东大不以为然,他坐在地图上吸着烟,笑笑说:

嗬嗬,你三下南洋,倒是个印尼通了……一九五O年,陈庚(中共著名将领,授大将军衔,一九六二年病故)同志曾经跟我要三个军,保证横扫东南亚各国反动政权。可是后来爆发了朝鲜战争……再说印尼革命也不能由我们来包办代替……依你看,印尼共产党何时才有成功的希望?

刘少奇坐着地图的另一角,也吸起烟来。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

稳妥的办法,是继续依靠苏加诺总统的崇高威望,深入工农,发动工农,组织工农,进行合法斗争,最后争取到议会多数,组织政府。在当前的印尼,这样做,比搞武装夺权来得保险。

毛泽东笑笑微微的,跟刘少奇一支接一支地换着烟抽。他心里反感透了!议会道路,和平过渡,这不正是我们从《一评》到《九评》严厉批判的赫鲁晓夫修正主义?但他脸上却始终带着笑笑微微的迷人姿容。

接着,他们分析了印尼武装力量的政治倾向性。很简单:陆军为右派将领所控制,效忠苏加诺总统只停留在表面上;苏加诺总统可以依靠的,实际上只有海军和空军。谈到武力援助印尼革命的可行性时,毛泽东说:

只要从海南岛派出一个加强师,就可以帮助苏加诺、艾地两人解除陆军的武装……

刘少奇摇了摇头说:

只怕到时候我们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我们的海军至今无法组织远洋舰队。都是些小炮舰,只能近海作战……我们都没有能力巡航西沙、南沙,更不用说运送一个加强师的兵力去印尼了……

货轮运去,非常手段……

对于毛泽东如同儿戏的提议,一向以“修养”著称的刘少奇也忍不住笑了:

整个南中国海域,都是美国海军第七舰队的势力范围。

毛泽东瞪起了眼睛,有些光火了。但他还是强忍下了这口恶气。停了一会,让脸上的怒容稍稍隐去,才说:这就是我们向苏联老大哥一边倒付出的代价了?海军只讲防御性,只搞小炮艇,近海作战,蚂蚁啃骨头。跟台湾海军打了一仗,以几十艘小炮艇换了他一艘中型驱逐舰,还自吹自擂了半天……

刘少奇说:

我们是有建立强大海军的谋划。可是大跃进之后,三年苦日子,把海军经费砍掉了大半,萧劲光(中共大将,生前为中共海军司令员)同志几次找我发脾气,我有甚么好办法?我倒是比较同意他的一条意见:力所能及的,我们可以自力更生,自己制造;力所不及的,我们不能硬来,造船不如买船……

旧话重提。不但否定自力更生,还重提他疯狂发动大跃进所造成的恶果,令毛泽东像吞下一只苍蝇。毛泽东闷不吭声,他不愿与刘少奇继续讨论下去了。刘少奇也沉默了。他心里明白,跟苏联老大哥闹翻,讨伐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自己态度不如毛泽东坚决。如今全力支持印尼革命,自己又不如毛泽东坚决。毛泽东主席是个理想主义的革命家,他做事从来不讲条件、不择手段,只管达到目的……

刘少奇也懂得,毛主席对自己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可是有甚么办法呢?我们在国内犯的错误是够多、够大的了,还能把错误犯到国外去?反正没有能力把子弟兵运去印尼,是个客观事实。

最近有一批学业期满的印尼同志要回国,我们党的意见,可以让印尼同志向艾地总书记当面转达。

刘少奇说着,又敬一支烟给毛泽东,并凑过身子去点火。

我看,还是由印尼的同志们去决定自己的命运吧。他们最了解本国国情。我们只能提供道义支援,而决不允许拨冷水。

关于印尼局势,毛泽东和刘少奇谈不到一起去。但毛泽东每天都留下刘少奇共进晚餐,吃豆豉辣椒,湖南熏腊肉,还有牛百叶,东安子鸡。牛百叶这道菜,还是戏剧家田汉(田汉,诗人兼戏剧家,中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一九六六年文革中被毛、江迫害自杀身亡)介绍给他的。

 

第六十二节

国庆惊魂

 

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六周年国庆日。

依照中共惯例,每年的“五·一”、“十·一”,均要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劳民伤财的盛大的庆祝游行。党主席毛泽东、国家主席刘少奇,常率同党和国家的其他领导人,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陆、海、空三军,首都民兵师,检阅以各种各样的巨型彩车装备起来的工人队伍,市民队伍,郊区农民队伍,检阅边行进边表演的体操体育队伍,检阅载歌载舞、色彩缤纷的文艺队伍……参加庆祝游行集会的首都军民达百万之众。其场面之大,耗资之巨,不是绝后,也是空前的了。

而这每年两度的庆祝大典,依例均由北京市市长彭真主持,并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简短的国情演说。十月一日晚上,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人,还曾再次率同其他军政要人,加上各自的夫人们,登上天安门城楼,坐在藤椅上,一边喝茶聊天,一边观看礼花焰火。礼花来自毛泽东的家乡湖南的浏阳县。那里是举世闻名的礼花出产地。由中央警卫团礼花队专职施放。警卫团将一束束各色各样、七彩缤纷的礼花,连续不断地发射到深邃的夜空,时间达一小时之久。天安门城楼下,更有文艺团体的男女演员们在那里卖力地吹拉弹唱,献演戏曲、歌舞,竭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真如毛泽东在一首诗中描述的那样,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了。

这本是一项从大清王朝承传下来的、极尽奢华气象的盛典。当晚,毛泽东偕夫人江青,刘少奇偕夫人王光美,周恩来偕夫人邓颖超,朱德偕夫人康克清,外交部长陈毅偕夫人张茜等等,正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焰火,中央机要局负责人急匆匆地呈送上来一封电报,电报首先送到康生手里,康生立即交给周恩来,而由周恩来呈交毛泽东主席和刘少奇主席:

印尼革命爆发,总统府卫戍司令翁东中校粉碎陆军政变阴谋,控制了首都雅加达,局势趋于稳定,苏加诺总统、艾地总书记均支持翁东中校所采取的行动……

毛泽东眼睛发亮,看了刘少奇一眼:

怎样?少奇,好事说来就来了。这翁东中校是不是共产党员?

毛泽东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欣慰地笑了,甚至轻轻拍了巴掌。

刘少奇没有说话。在毛泽东面前,他又一次矮了半截似的。

周恩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圆熟地指示外交部长陈毅说:

陈老总,通知我们驻雅加达的使馆,近几天内,不要有任何声明……要随时向国内报告印尼局势的发展。

恩来,我们还可以做点甚么吗?

毛泽东与周恩来之间隔着朱德,问。

朱德自觉将藤椅朝后退了退。

周恩来欠过来身子:

主席,具体情况要问康生他们……大约能够做的,都已经做过了。我们也只好静观局势的发展了。

十月二日,仍是公众休假日。一整天,毛泽东都因印尼革命的大好形势欢欣鼓舞。晚上也睡不着觉。他几次让张毓凤挂电话给周恩来,要求向他报告印尼局势的最新发展、艾地同志的动向;一边却把康生、谢富治、汪东兴几位找了来,神色严峻地责问他们:

中南海警卫团,北京卫戍区里,有没有翁东式的人物?如有,你们怎么办?

康生、谢富治、汪东兴几位,一致向他保证:中南海警卫团的指战员们,只有枪杆子,没有子弹,基本上是一支徒手部队。而北京卫戍区部队,每一发子弹都登记在册,班有党小组,排有分支部,连有党支部,营有党总支,团有党委会,层层监督,万无一失。而且干部战士,出身贫苦,无限忠诚,一心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好,好。北京是首善之区,有了诸位,我放心了。而且我也不相信,哪个能够带领我的解放军去做坏事?

康生、谢富治、汪东兴三人走后,张毓凤上来收拾茶杯,说:

罗总长来电话,要求向您汇报工作……

告诉他,这几天太忙,改日再谈吧。

主席,您的心真细啊……

毛泽东拉了张毓凤的手,摸捏着,笑了:

小事马虎,大事不糊涂,我们两个脑壳才不会搬家呀。

咱不信。全国人民这样拥护您,爱戴您,还有人敢打歪主意?崇拜还崇拜不过来呢。

好凤凤……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不信,反正我信。你最近又胖了?

不。是又有了……

又有了?甚么时候的?

上回在长沙嘛,……咱再想生一胎……

毛泽东把张毓凤搂进了怀里,喜滋滋地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忽然说:

毓凤,不行。月中我们回南方去。不能在这里久住……你去找个医生想办法……

到了南方,没有你,可不行……

十月三日下午一时,毛泽东刚起床,康生即来求见。毛泽东知有重要情况,立即召见。康生报告说:

印尼局势突变,原来不很出名的印尼陆军准将,战略后备军司令苏哈托,命令三个陆军师开进雅加达,接管了陆军总部,控制了雅加达地区……印尼全国陆军在各地搞武装叛乱……反对九·三O政变,叫嚷要为被翁东中校处死的十三名陆军高级将领复仇……

毛泽东大吃一惊:

苏加诺总统、翁东中校呢?还有艾地同志呢?

康生继续报告说:

根据最新情报,苏加诺总统和他的警卫部队,已经转移到了雅加达郊区的空军基地……艾地同志已经公开发表声明,反对陆军接管首都,号召工农武装起来,以革命的暴力反对反革命的暴力。

看来,艾地同志要经受严重的考验了……关键是他们抓人太少,杀人太少,只杀了十三名陆军高级将领,还跑了个最厉害的陆军司令,叫甚么名字?

苏玛甚么玩艺……名字不好记。

正说着,周恩来也赶来了,毛泽东问:

恩来,你是智多星,有甚么应急方案没有?

周恩来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说:

全靠艾地同志他们自己应付了……已经通过有关渠道,征询过苏加诺总统的意见,他表示目前不能离开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他相信以他三军统帅的威望,能使陆军将领的愤怒得到平息。因他本人并没有介入警卫部队的突袭行动……

毛泽东忽然朝身边四周看了看。刘少奇很聪明,很识趣,没有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两天也没有打电话来讨论印尼革命的事情……他仍不服输地说:

要是我们能够派出一个师的兵力,去支援苏加诺总统就好了!可是海军,我们的海军!

周恩来摊了摊手,说:

现在只能靠苏加诺总统去跟自己的陆军部队周旋了……还有艾地同志,过早发表声明……

毛泽东脸色铁青,对康生说:

设法转告艾地同志,一不做,二不休。这时刻,绝对不要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

周恩来脸色也很难看,又摊了摊手,仿佛在说:

艾地同志是犯了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

可这话,他没有勇气说出来。

四日、五日、六日、七日……印度尼西亚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印尼陆军已迅速控制了全国局势,并在全国各地捕杀共产党。煽动反华排华。印尼党已经转入地下活动,艾地同志失踪了……

到了十月十日,中华民国的国庆日,毛泽东请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三位老同事共进晚餐。毛泽东神色黯然,叹着气说:

在朝鲜,我们跟美帝国主义打了个平手,实际上是我们赢了。这次在印尼,却是美国佬赢了。搞颠覆,中央情报局比我们高明……

刘少奇很收敛,只是点着头,没有说话。

饭后,毛泽东对三位老同事告假,说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失眠,加上心情不好,想回南方去养病,能够多活一年算一年……中央的事,仍要辛苦各位。

于是,大家都关心起他的病况来。刘少奇建议他改服一种降压药,朱德劝他练练气功,周恩来则说,还是跳舞加游泳最管用。

谁都不知毛泽东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他又要去南方,谁能挡得住他?只有刘少奇暗暗感到某种威协。好在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丕显,上海市长曹荻秋,都是红小鬼出身,新四军干部,正直而忠诚,也算信得过、放得心的。

 

第六十三节

杭州密谋

 

毛泽东的专列直驶杭州。

上海没有了柯庆施,毛泽东似乎对他住过多年的上海西郊宾馆一号院再无兴趣。杭州的西湖别墅,不独山光水色,景色绝佳,而且室内有恒温装置,不久前又新建了室内游泳池,铺的全是色泽淡雅的大理石。富丽,但不奢华。在毛泽东使用过的诸多室内游泳池中,这儿是他最满意的了。

张毓凤因刚做了小产手术,还要留在北京休息些日子。而由杭州驻军给他新挑选了个保健护士。保健护士名叫杨丽清,二十几岁,身高一米七,明眸大眼,身材矫健得像个运动员。她每天一早一晚两次替毛泽东做背部按摩,治疗毛泽东的老年性风湿痛、神经衰弱。长时间以来,毛泽东便患有因神经衰弱导致失眠。有时连续二十四小时、三十六小时无睡眠。大剂量地吞服安眠药也不管用,得靠护士给他做上一、两个钟头的按摩,才能起到催眠的效果。

毛泽东习惯一丝不挂地俯卧在床上。杨丽清给他做按摩,每回都能做到他浑身酥松,异常舒服。而杨丽清自己,却香汗淋漓,衣杉都湿透。

毛泽东喜欢杨丽清的文静,不多话。许多话,仿佛都用她温存的大眼睛来说了。而且每回毛泽东翻过身来时,她便会红着脸庞,立即用一块白毛巾,把伟人的肚哜以下的部位盖上。这也是她的医道之一。

毛泽东问她:

多大年纪了?成家了?

杨丽清埋下眼皮,绞着双手指,轻轻地回答:

二十八岁,结过婚,离了。

毛泽东忍不住拉起了杨丽清的手,亲吻了一下,说:

不忠不孝,无后为大……没想到批了几十年的孔夫子、孟夫子,还让我们的女同志受欺侮……喜欢来我身边工作吗?

当然。军区政委找我谈话时,我还不晓得是您……

嗬嗬。有了你,这两天,我舒服多了,晚上睡得着觉了。

主席,您身边也没个人……

现在,不是有了你吗?你是哪里人?

老家湖南桃江县……

嗬嗬。是小老乡了,太好了。今夕何夕兮,骞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儿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群不知!小老乡,这是汉代刘向的《越人歌》……

主席,都说你是伟大的诗人……

小杨,你比我更伟大,一双巧手,能使我返老还童。

杨丽清笑了。她开始在毛泽东面前无拘无束。她心里有个很实际的愿望,自己要是好好服务,今后若能长期留在伟大的领袖身边工作,就比甚么都强。今后就免得再被随时通知去服务,从她身上讨便宜。又都是些她所尊敬的大首长,害得她有苦说不出。她真成了只空花瓶,被人拨弄来,拨弄去!

晚上,毛泽东临睡前,杨丽清又来做按摩。有时按摩还没完,他就睡着了。

醒来后,看到杨丽清还在为他按摩:

小杨,你也把衣服除了,免得出一身汗……

哪,我有个请求?

请讲。

主席……您先翻过身去,不许看……

很好,很好。

在整个按摩过程中,毛泽东只觉得心情爽畅,却睡意全无。

杨丽清仍是出了一身香汗,以一块大浴巾裹住了身子。

毛泽东翻过身来,浑身舒适地平躺着:

小杨,请教你的技术能否使人平静入睡?能否使人兴奋?

杨丽清明白伟大领袖指的是甚么,便又说:

哪,我还有个请求。

请讲。

主席……您先闭上眼睛,不许看……

很好,很好。

毛泽东依言闭上了眼睛,并且自己扯了块小毛巾,把眼睛遮上了。

主席……这两边有穴位,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能很快的……

果然,杨丽清一双玉指,轻重有致地按揉着那奇妙的穴位,使得伟大领袖的下体胀热。

小杨,你真是妙手回春……

老中医讲,这叫乾坤之术。

来吧,来吧,乾坤合一……

毛泽东真没想到,这女护士还是此中高手。它是在哪里学得这手段的?管她呢。

毛泽东在杭州过了十多天神仙般的日子。一天,康生忽然从北京打来了专线长途电话,向他报告说:根据最新得到的情报,印尼共产党总书记艾地同志,已被陆军士兵击毙于东爪哇的一间草屋里……又说现在亚非拉国家政变成风,军人夺权,层出不穷。我们国内,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毛泽东立刻起了疑心。他差点为女色所迷惑,而忘了大事!这杨丽清天天缠住自己,算甚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利用了她?当然,小杨是无辜的,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同志。他马上通知机要室,让张毓凤立即从北京赶来。还是毓凤靠得住,忠心耿耿,纯洁单纯。

接着,又通知在苏州养病的国防部长林彪来见。

林彪仍是由叶群陪来,有医疗车随行。

元帅同志,你脸色还是不好……

主席,真高兴你红光满面。

两位亲密战友见面,立即讨论起沪、宁、杭地区的防务问题。林彪向他保证,沪、宁、杭地区已经独立警备,三军将领,都是“四野”的老部属,绝对出不了问题。

接着讨论京津地区防务问题。

撤掉罗瑞卿。中国要出苏哈托似的人物,就出在他身上。

林彪直截了当地说。

毛泽东看着林彪那张瘦削的脸,好一会没有吭声。

罗瑞卿这几年在跟谁跑?事实很明显……主席要下决心,撤爱将,防患于未然。

对于罗瑞卿,毛泽东自然心里有数。在井岗山,在延安,罗瑞卿都负责中央机关的保卫工作,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好几十年……只是到了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之后,才明显地跟着刘少奇他们跑。刘少奇曾公开向他许愿,说他是国防部长的接班人。而且罗长子也持才傲物,跟林彪的关系闹的很紧张……如今林彪要求撤换他……看来,这回只好依了林彪。这些年来,要是没有林彪在全军上下推行学《毛选》运动,也不会形成今天举国上下的领袖崇拜热潮……

罗长子!看来只好把你拿掉了。因为你实际上控制着中央军委、总参谋部、公安系统、京津防务,你权倾半个中国……你没有彭真名气大,地位高,但你是个比彭真权力更大、危险性也更大的人物。你是刘少奇在军事上的依托。

谁出面跟罗瑞卿同志谈谈?

毛泽东终于松了口。

主席,不一定直接找他本人谈。

总得把决定通知人家呀。

建议让主席主持召开一次军委紧急会议,说服各位元帅,作出集体决定。罗本人不必出席会议,会后由几位元帅找他谈。

林彪说出了思谋已久的办法。

毛泽东心里颇为惊讶:林彪久住苏州养病,却并没有闲着啊。

总参谋长和军委秘书长的工作,由谁接替?

建议暂由副总参谋长杨成武同志代理。

毛泽东点了点头。杨成武上将原属太岳兵团,是聂荣臻元帅手下的一员战将,不是“四野”的人马。林彪算个聪明人。

好吧,你就在杭州住两天。我们只通知在京的军委常委,明天赶来杭州开会。对不起,这回党政领导人暂不参与军人事务。作成了决定,再告诉给他们。

毛泽东第一次排除了刘、周、陈、邓等人。

林彪深深敬服着伟大领袖处事果决的雄才大略。

对于罗瑞卿同志,我们还是要另行安排工作的。只让他离开军队,其余职务不变。唯有这样,才能说的动各位元帅同志。

毛泽东眼睛看着林彪,又补充着说。

 

第六十四节

诱捕罗瑞卿

 

毛泽东只花了半天工夫,就说服了从北京专程赶来的中央军委常委们,作出了撤销罗瑞卿大将军内一切职务的决定。出席军委紧急会议的十多位元帅、大将,自五九年庐山会议罢了直言敢谏的彭德怀元帅的官之后,便都对毛泽东言听计从、说一不二了。他们心里或许不服,但数十年的经验说明,谁反对毛泽东,谁就没有好下场。博古没有好下场,李立三没有好下场,张国焘没有好下场,彭德怀、张闻天、黄克诚等人,只是给毛泽东提了点意见,也没有好下场。如今可好了,在中央军委常委们各自的家里,警卫排的干部战士,天天都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毛主席语录。无形之中,老帅们的一言一行,也都受到这些警卫战士的监视呢,连发个脾气、骂声娘,都要注意政治影响了呢。

毛泽东亲自陪元帅、大将们游了一天西湖。

只有罗瑞卿本人没有出席本次中央军委常委紧急会议。会议也并未具体指出罗瑞卿犯有何种错误、乃至罪行。只是出于党的需要,决定将他撤职。亦没有给他本人申辩的机会。中共从来没有这种习惯,从来背着当事人作出重大决定,不给当事人申诉的权利。再说,罗瑞卿大将在担任公安部长期间,曾经签署过高岗、饶蔌石、潘汉年这些中共元老人物的逮捕令,亦签署过胡风、丁玲、陈企霞这些文化界著名人士的逮捕证,他又何曾想到要地找这些人谈话,并听取他们申诉冤屈呢?说得稍迟点,苏联老大哥不也是趁着总书记赫鲁晓夫在黑海休假,而由莫斯科的政治局的委员们突然作出决定,宣布把他赶下台的吗?

中央军委常委紧急会议在杭州召开的时候,罗瑞卿正在昆明军区视察工作,他被蒙在了鼓里。就在军委常委会议作出决定的当天晚上,由北京的军委办公厅拍了个传真电报到昆明军区,通知他于第二天乘机赶到上海,参加重要会议。

第二天下午,在上海西郊机场迎接罗瑞卿的,竟是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和空军司令吴法宪。吴法宪的表情引起了罗瑞卿的咤异。这位空军司令过去见到他,总是一口一声罗总长,笑得像尊弥勒佛,使人感到肉麻。这天在机场见到他,只是随便握了握手,脸孔板得死死的,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罗瑞卿过去到上海,喜欢住在位于闹市区的锦江饭店海员俱乐部。那里的法国菜最可口,这还是周恩来介绍给他的呢。

这次,吴法宪率领的车队却没有进入市区,而是驶往北郊一所他从未到过的军区宾馆。

下车后,罗瑞卿被安排住进一套大房间,房间里没有电话。依照平日的习惯,他正要吩咐随行的作战参谋立即架设保密电话。可是他的十来位随行人员,自他住进了宾馆后,就不见了踪影。却有两位身胚粗壮的像军中武术师的中年的军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奉中央军委命令,此房间不得装置任何通讯设备。

罗瑞卿知道事有不妙。他素有“儒将”风度,没有勃然大怒,而去找吴法宪问问情况。一位中年军人则不甚客气地通知他,就在同一层楼面的小会议室里,有几位中央军委的领导同志,正在那里等着他去谈话。

罗瑞卿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跟着两位军中武术师去那间会议室。果然,几位他所熟悉而又敬重的老首长、老战友,一个个神色黯然地站了起来,跟他握了握手,然后请他坐下,开始了谈话。谈话时断时续。半辈子在烽火疆场上纵横驰骋、叱咤风云的老帅们,此时此刻面对着他,一个个吞吞吐吐,皆有难言之隐。

思想敏锐的罗瑞卿立即明白了,真正决定他命运的,不是在坐的几位老首长,而是军委主席毛泽东和常务副主席林彪。可是,两位伟大的病夫都没有出面。大约今后也不会再跟他们见面了。多少年来,没日没夜地帮他们干活,到头来却落得这个结果,大约是让他清闲清闲了。

谈话到了最后,一位老帅眼里闪着泪光通知他:中央军委已作出决定,停止他在军内的一切职务,听候组织审查。罗瑞卿明白自己已经身陷囹圄。伴君如伴虎,他终于成了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接下来,罗瑞卿被送回北京家中软禁,在军委扩大会议上接受批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批斗大会上,有人对着他又喊又叫,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反党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疯狂反对林副主席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全军干部战士的头脑。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一言不发。一天下午,他亲眼看见,他所尊敬的叶剑英元帅,因不愿看着他无辜蒙冤,而哭着离开了会场。

再说在杭州的毛泽东,他没有忘记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诸位,都请到杭州来小住两日,向他们说明情况:

罗瑞卿被免职,事出突然。各位明白,罗长子跟林彪同志的关系闹的不正常,他早在六三年就曾跑去林彪的家里要林彪让贤,搞得大家都反感。你罗长子年轻能干,身体好,统兵作战没问题。但胃口太大,手伸得太长。我们党不能纵容了他。当然,话说回来哆;罗长子的问题可大可小。我倾向大事化小。罗长子没有大问题,我很清楚,大家也清楚。但这一回,林彪他们执意要撤换他,我点了头,签了字。我们总共有十个元帅。死了一个罗荣桓,病了一个刘伯承,撤了一个彭德怀。林彪也只有半条性命了。我不暂时依了他,又怎么办?当然,我们的大将也有十个,死了谭政、陈庚、张云逸,还有许光达也是半条性命……叫我怎么办呢?罗长子是很有才华,训练部队很有办法。少奇同志也早说过,他是国防部长的接班人。现在只好放一放了,来日方长嘛。他身负的工作也太繁重了,党、政、军、情,集四权于一身。非常敏感啊。一点大意不得。好在我已经把话讲明了,这次只是停了罗长子军内职务,其余不动。各位老同事,你们高抬贵手,批准了军委紧急会议的决定啊?

毛泽东说的既委婉,又入情入理。他不偏不袒,貌似公允。

既成事实,谁都挽救不了罗瑞卿。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诸位,还能说甚么呢?只有免开尊口了。且他们自身都是生活在毛泽东的影子里。脱离了这影子,他们或许都能有所作为。但只要来到毛泽东的面前,他们都成了维维诺诺的政治庸人。他们犯的另一致命错误,是低估了病夫林彪——一个政治权力的饿虎。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心里叫苦不迭的,是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他有反毛泽东之心,却没有反毛泽东之胆气。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林彪在中央军委会议(扩大)最后一天的会议上,以党的副主席、中央军委常务副主席的名义宣布:撤销罗瑞卿党内外一切职务。听候组织审查。

林彪的这一宣布,自然是得到了毛泽东批准的。

 

第六十五节

湖南骡子山西驴

 

毛泽东的学生、密友的林彪有一句名言: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这两杆子,保卫政权,也靠这两杆子。

毛泽东和林彪这两个“病夫”,以养病做掩护,实际上已在南方另立党中央,跟北京的刘、彭党中央相对抗。他们以突然袭击手段,在军队高层剪除异己,在牢牢抓住枪杆子的同时,也狠抓了笔杆子,以制造“革命舆论”。为在党内大动干戈做着思想上、理论上的准备。

前文已经说过,早在一九六四年底,康生、江青便决定以吴晗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做突破口,来层层上揭,动摇彭真、刘少奇在京津地区的权力基础。但彭真不是等闲之辈,十几年的惨淡经营,他把北京治理的“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毛泽东语)。康生、江青极其秘密地采用迂回战术,在上海组织姚文元撰写《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前后八易其稿,历时大半年之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刘少奇、彭真等人蒙在了鼓里。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姚文元的文章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用毛泽东本人的话说,这是“打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炮”。毛的此说并不准确。他批准林彪诱捕罗瑞卿大将,才是真正的“第一炮”。姚文元的文章,只能算是“第二炮”,是先动武,后动文罢了。

事出突然,占中共中央政治局七位常委绝对多数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等五人,吃惊之余,竟丝毫不知姚文元是何方神仙?何种背景?他们当然不能同意姚文元的观点:把历史剧《海瑞罢官》瞎扯为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招魂、翻案,纯属瞎扯淡、乱上纲!最为反感不满的,又是身为中共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的彭真了。上海方面事先不打招呼,就点名批判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太莫明其妙,太岂有此理了!上海批北京,共产党办事,还讲不讲个规矩?

只有毛泽东本人心里有数。他等待着全国所有的重要报刊转载姚文元的文章。但因政治局常委的刘、周、陈、邓,以及中央书记处主持全国意识形态工作的常务书记彭真,掌握着中宣部的陆定一等人,都摸不着毛泽东葫芦里装得甚么妙药,便没有向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发出转载姚文元文章的通知。两个星期过去,毛泽东见北京市及全国各地的报刊毫无动静,采取沉默对抗,便十分震怒。他渐渐露出隐忍了两三年的真面目,以湘潭土语斥骂北京成了“独立王国”,中宣部成了“阎王殿”。发誓要推倒“阎王殿”,摧毁“独立王国”。毛泽东下令,报刊不转载姚文元的文章,就令新华书店出小册子,全国发行。并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杭州会议上对陈伯达说:戚本禹的文章(戚本禹,原中共中央办公厅一般干部,文革初期紧跟毛氏极左疯狂,成为红人,不久即成中共高层派系斗争的小牺牲品。)写得好,缺点是没有点名。姚文元的文章好处在点了名,但没有打中要害……《海瑞罢官》的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一九五九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彭德怀也是海瑞……

十月二十二日,毛泽东又亲自把上述讲话,对彭真、康生两人说了。康生自是成竹在胸。彭真却为自己的老友、副市长吴晗仗义执言,说:

我们已经调查过,没有发现吴晗和彭德怀有甚么组织上的联系。

湖南骡子遇上山西驴(彭真原籍山西),拗脾气碰上了犟脾气。彭真自知没有退路,表现了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度。

这还不够,二十三日,彭真要求单独向毛泽东汇报。他在毛泽东面前据理力争,申述吴晗是响应了毛泽东一九五九年四月在上海会议上发出的“学习海瑞精神”的号召,又经胡乔木同志找吴晗本人谈话,请他写有关“海瑞精神”的文章之后,才动笔写历史剧《海瑞罢官》的。该剧由马连良主演,主席也曾热情地肯定过……这整个过程,跟五九年的庐山会议毫无关系嘛。

彭真的申述,虽然说得十分委婉、恭顺,却无形中揭了毛泽东的老底细。言下之意,毛泽东是翻脸不认账、嫁文祸于人的小人。彭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硬到底了。毛泽东恨透了彭真,却又不得不暂时强咽下这口恶气。他口头上答应彭真:那就先开展学术争鸣吧,吴晗的问题,两个月之后再做政治结论。

而在十一月二十日,上海新华书店奉命向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征订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单行本的订数。北京市新华书店奉市委之命不表态,上海方面长途电话多次询问也不予理会,一直拖到一个多月之后。迫于来自南方“中央”的压力,勉强同意接受四千册,但拒不发行。

至此,为了姚文元的文章,上海、北京壁垒分明,形同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气势吓人。中共高层自一九三四年长征途中的遵义会议以来,从未出现过如此紧张的局面。政治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南、北两个党中央陷入了僵持状态。皆因毛泽东、林彪尚未完成军事部署,故未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刘少奇、彭真则自认在政治局和政治局常委占绝对多数,有持无恐。他们天真地要在军事独裁体制内行使政客政治。妄图以多数票取胜。

过了两天,又是由周恩来这位当代中国(大陆)政府的“超级政治泥瓦匠”出面和稀泥,搞调停。说服彭真让步,以避免南北两个党中央为区区一篇报纸文章震动太大,牵涉太广。于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中共北京市委机关报《北京晚报》,中共解放军总政治部辖下的《解放军报》,全文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三十日,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也予全文转载,但只放在《学术研究》版,并冠以一个温和的按语,指出:我们的方针是,既然容许批评的自由,也容许反批评的自由;对错误的意见,我们也要采取说理的方法,实事求是,以理服人。此按语由周恩来亲自修改审定。真可谓委曲求全、用心良苦了。

至此,紧张的局势有所松弛。北京、上海两地的报刊对姚文元的文章进行公开的辩论。一方面是姚文元、关锋、戚本禹、王力,揪住吴晗的《海瑞罢官》,大骂其是为彭德怀翻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另一方面是邓拓、周扬、李琪、廖沫沙,坚持《海瑞罢官》属于学术思想问题,就应当态度公正地进行讨论。

虽然阻力如山,但毛泽东的这一炮终于打响了。

毛泽东心里明白,他面对着强敌。要么乘风破浪、克敌制胜;要么一败涂地、粉身粹骨。

他要采取非常手段,对付非常之敌。他认定:从来的政治权力斗争,都只有目的,没有手段,为了达到目的,而必须不择手段的。自古政治权力的争夺,遵崇的是“成者王侯败者寇”和“窃铢者盗、窃国者王”的规律。

 

第六十六节

又食武昌鱼

 

一九六六年元旦和春节,毛泽东是在杭州度过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多次恭请他回北京,他都以身体不适、北京天气太冷等为由,继续“请假养病”。

多年来,毛泽东一直爱好乘坐火车专列,悠哉游哉地在南方各地巡行。他一路呼风唤雨、笼络军人。他讨厌透了北京。

这时刻,他更不能回北京去。北京处于刘少奇、彭真的控制之下。他回去当苏加诺第二?当拿破仑第二?当光绪皇帝第二?他住的丰泽园倒是离开当年囚禁光绪皇帝的赢台不远……刘少奇跟苏加诺称兄道弟,刘少奇倒是应该在北京,当中国的苏加诺————做一个被陆军部队包围、软禁的国家元首。

毛泽东和林彪已经密令驻守在山海关的三十八军悄悄进关,悄悄向北京靠拢,做好了随时进驻北京的准备。三十八军原是林彪手下的王牌军,亦是五百万“人民解放军”中唯一的由总参谋部直属的部队,天天忙于大会小会地揭批、清算罗瑞卿的反社会主义罪行。正在乱哄哄地吵着闹着,群龙无首的北京党中央,对于三十八军的动向,竟茫然无知。

一九六六年春节刚过,毛泽东离开杭州西子湖畔,移居武汉东湖别墅。毛泽东一生喜好依山傍水。古人说智者近山,仁者近水。他认定自己即是智者,又是仁者。东湖水面宽阔,园林幽静。他又喜食武昌鱼。早在一九五九年,他有词云: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毛泽东在杭州过了三个月的紧张日子。离开杭州时,他没有忘记把小同乡、按摩护士杨丽清带来东湖别墅。张毓凤甚是听话,也很懂事。只要是杨丽清来到毛的书房,她便悄悄地自觉回避,决无醋意。因此她跟杨丽清相处得很好,亲如姐妹。她明白毛主席不管迷上了怎么样的女子,日子都不会太长久。而在日常生活上,事事离不开的,只有她张毓凤。当然,她也有些担心,杨丽清体态妩媚,风情万种,是那种男人见到她都想搞到手的妖精。而且又正在如狼似虎的年岁上,如今像块磁石似的吸住了毛主席,可不要把主席的身子吸干了啊!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杨丽清做按摩,也没少做那事儿,主席的身子反倒是一天天地硬朗了起来?张毓凤许多日子没听他喊过腰腿痛。有天,她趁着毛主席在睡午觉,悄悄把杨丽清拉到自己的房里,问她是怎样调理主席的身子的。杨丽清开始不肯启齿,后来见张毓凤诚恳地再三请问,才熬不过情面,说:

天天给他做按摩,找准了穴位,他就通了……过去,他是不是射放的时候有些困难?

张毓凤红了红脸,点了点头。

有时真不行哩……只一会儿功夫……他又懒,总叫咱在上面……

年纪老了,就这样,他算很行的了……以后那些药,尽量少用……

他自己要用……他有不少专家朋友,依了从前的宫廷方子配制……

用多了,烧身子。七十几岁的人了,还能像根棍子一样硬吗……

呸呸!没的羞……你才说甚么通,甚么不通?

我是说,男的有时候也跟女的一样,到了年纪,可能停……但男的能通,能恢复,七十岁还有生育……

你,也有了?

还说不准……这几天心里有些作反胃,想吃些酸辣东西……

哎呀,可要当心啦!你还是头一次吧?

在这里,是头一次……你从前,是怎样过来的?

他只让咱生了一胎……他嫌麻烦。全国的领袖,党的主席,他要顾及影响……他让咱服那些药丸……有时也不管用,只好请医生处理……

他也叫我服了药丸,也不管用……

你身子太好了……他这两月,都被你占了……

我想替他生下来……你知道,一个女子,不能总是被人玩来玩去……

说着,杨丽清眼睛红了。

张毓凤也眼睛红了。

这可要小心了……你也看得出来,这两月,情况有些紧张,他忙于调兵遣将的,可能更不愿添麻烦。

我不管。要是真的怀上了,我就请假回部队上去……反正要生下来,不能去做手术。有了他的骨肉,别的首长或许会尊重人一些……

话说到这里,张毓凤更是替杨丽清担心了。

墙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她们知道毛泽东已经醒了。下午还要找武汉军区的负责人谈话,她便赶快前去服务。

张毓凤记得清楚,杨丽清又在主席的房里过了三晚。一星期后,杨丽清就眼泪含含地要回杭州去。是她自己要求回去的。她大约以为:自己生下龙种之后,还能回到主席身边来的。一个人再伟大,哪能不认自己的亲骨肉?

毛泽东嘱咐张毓凤送了她两千块钱做盘缠。钱从大量印刷的《毛泽东选集》四卷的稿费中开出。全国所有的报刊、出版物的稿费已经当作“资产阶级特权”而废止了,唯有《毛泽东选集》的稿酬,因为是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特权,却分文不差地照支不误,且远远高于正常标准。毛泽东的稿费全部交给张毓凤管理。后来连张毓凤也搞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钱了。毛主席却很看重这笔“劳动所得”。每项支出,都得由他亲自嘱咐过,再由张毓凤代开支票。

最眼红这笔巨款的人,却是江青同志。她都私下里问过张毓凤多少回了:主席私人名下的稿费究竟有多少?张毓凤却不敢回答。因为毛主席早就告诉过她:江青一年四季玩照相器材,买进口设备,已经花了他好几万块了,玩物丧志!花钱如流水!她若再问稿酬的事,就说全都交了党费了!

张毓凤明白,毛主席的党费也是从每月的工资中扣除的,除此之外并没有另交过一分。倒是经常三百、五百、一千、两千地送给过一些生活困难的亲友。毛泽东本人几乎没有甚么开支。衣食住行,全部都由国家包了。抽的香烟是云南省委送的云烟,喝的茶叶是浙江省委送的龙井,江苏省委送的碧箩春,湖南省委送的君山银针。吃的烟熏腊肉、豆豉辣椒则由湖南省委和四川省委专供。至于四时鲜果,更有全国各地源源不断的送到。一个党才一个主席,才一个伟大领袖,他老人家能吃几口呀?当然吃不了多少。全国各地送来的特产,还可以分送人。中央领导人之间,各各收到全国各地的特产后,还要由夫人们委托生活秘书们相互赠送。毛主席多次笑嗬嗬地说,还是供给制好!解放初期甚么都学苏联的,改行工资制,搞了几十个级别,还有甚么十几个地区差,几千几百个工种类别,本来一件简单的事,弄得千头万绪,复杂无比!

再说杨丽清走后,张毓凤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也从没听见毛主席问起。走了走了,一走就了,她早就被毛泽东忘记了。张毓凤却有好些日子都没忘记。多好的一个姐妹,就像天上的一颗美丽的彗星,消失了?还是毁灭了?

毛主席身边又来了个穿着军服裙的按摩护士。姓于,比杨丽清更年轻也更亮丽。张毓凤都暗暗吃惊:只听说湖北地方古时候出过美女王昭君,没想到如今也出这绝色女子。

张毓凤跟小于也相处得很好。小于是部队文工团员出身,老家在鄂西姊归县长江三峡岸边上,果然是王昭君的小同乡。

毛主席很喜欢新来的小于,爱跟她讲笑话,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武昌鱼”。小于却很紧张,爱红脸。工作和生活都缺少经验。

“武昌鱼”不听话,不懂事。张毓凤两次看到她从主席的卧室里冲出来,然后伏着走廊的墙壁哭。很快地,部队医院来了人,把她领走了,再没有她的消息。

毛主席的情绪坏透了,把湖北省委书记叫来痛骂了一顿,然后又整晚整晚都不能入眠。毛主席瞪起眼睛骂人的样子好吓人。他骂的多是些文官,却从不骂武将。邓小平、廖承志、杨尚昆等,都曾被他痛骂过,骂得勾头俯脑,连声应错,可怜兮兮的。

 

第六十七节

“二月提纲”彭真大祸

 

虽然毛泽东、林彪已采取了突然手段,撤销了罗瑞卿的党政军一切职务,又以非常方式发表了姚文元的发难文章,枪杆子、笔杆子双管齐下,刘少奇和彭真等人,却决定按部就班,依靠党务组织系统,来制衡、对抗毛泽东。

早在一年之前,为了领导全国文教战线的“四清”运动(又称文艺整风),中共中央就成立了“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由彭真任组长,陆定一任副组长,康生、周扬、吴冷西任组员。

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彭真召集“五人小组”会议,制订了旨在把《评〈海瑞罢官〉》严格限制在学术讨论范围之内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即俗称的《二月提纲》)。《二月提纲》指出:“要坚持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学阀一样武断和以势压人”。

这是明目张胆地跟毛泽东的杭州讲话唱反调,向毛泽东的权威公开挑战,指目毛泽东在《评〈海瑞罢官〉》一事上,出尔反尔,不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不人人平等,不以理服人,而像学阀一样武断,以势压人。

对于《二月提纲》的观点,“五人小组”中只有康生紧跟毛泽东,保持着沉默,以便为日后的反击埋下伏笔。但根据多数决议的原则,“五人小组”将《二月提纲》呈送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

二月五日,刘少奇主持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同意和支持《二月提纲》的观点,获得顺利通过。会上,刘少奇还慎重其事地提问:吴晗同志和彭德怀同志究竟有没有组织上的联系?彭真据实作了否定的回答。由于毛泽东在武汉,林彪在苏州,彭真对《提纲》再次作了些修改,于二月七日以电报形式分别发给毛、林二位。

由于事关重大,刘少奇决定由彭真带领“五人小组”全体成员,携《二月提纲》赴武汉向毛泽东当面汇报,意在请毛泽东主席收回成命。

二月八日,五人小组抵达武汉东湖别墅。由于事先由彭真长途电话请示过,是毛泽东同意他们一行前来的,因此毛泽东立即召见。

主席身体好吧?少奇、总理、总司令都嘱咐我们问候您。

彭真双手伸向毛泽东。

还好,还好。大家都坐,大家都坐。

毛泽东摆了摆手。由于晚上失眠,他显得精神不振。

张毓凤上来给每一位都上了茶。

彭真开门见山,把《二月提纲》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向毛泽东作了汇报。

毛泽东心不在焉地听着汇报。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彭真表现出来的无所畏惧的硬逼态度,彭真真是吃了称柁铁了心了,不给他留退路了。竟然也不给他毛泽东回旋的余地?硬逼他收回成命?彭真哪来这样大的胆子?看来,彭真才是真正的大学阀!大党阀!他有持无恐,是因为他身后占有政治局委员中绝对多数,占有政治局常务委员中绝对多数!

当时,毛泽东和林彪是绝对的少数。他们虽然撤掉了罗瑞卿的一切职务,但三十八军尚未开进北京,新的军事部署尚未完成。毛泽东不得不暂时含糊一下。不值得为一纸《汇报提纲》,闹得乱了军事部署。

《海瑞罢官》问题和彭德怀右倾翻案是不是有关系?

听完汇报,毛泽东再次表情严肃地问。

彭真坦率地回答。

根据调查,不存在关系问题。

吴晗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毛泽东眼睛看住彭真,又问。

据现在调查的结果,仍是学术思想问题。

彭真貌似恭顺,回答却毫不含糊。

呃……我讲过吴晗的文章的要害是罢官。这是康生对我讲的,是康生的发明权。

在场的康生好像被人揭了老底,又像个被主人出卖了的奴才似的,红着长长的马脸,急急忙忙的辩解说:

不,不是我的发明权,是主席的发明权。

不要紧嘛,是你康生的发明权也没有甚么嘛!

毛泽东玩世不恭地第二次作了肯定。

毛泽东好象一下子就置身事外了,而让彭真们去对付康生,自己再给康生支援不迟。毛泽东接着说:

这事你们看着办吧,情况我都知道了。

毛泽东的这个模凌两可“指示”着实高明,可以理解为他同意了《汇报提纲》,也可以理解为他甚么也没有说,是走着瞧,留待日后再来裁决。

彭真在向毛泽东汇报完毕之后,当机立断,于二月十一日在武汉代表党中央起草了《中共中央批转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的按语》。二月十二日清晨,《按语》电传回北京,正在北京主持会议的刘、周、朱、陈、邓阅后,均表示同意,即日就作为中共中央正式文件发给全党全军。整个作业过程出奇的迅速,而且也不再呈交毛泽东批阅同意。作为中共中央文件的《二月提纲》也就没有遵照毛泽东的意见进行修改,而坚持《海瑞罢官》是学术问题,不是政治问题。

毛泽东不得不暂时强忍下这口恶气,欺君之罪,岂可轻饶?可笑彭真们拼了老命玩弄的,不过是一纸空文。文官造反,三年不成。等着瞧吧,不久就有枪秆子来对付笔秆子,军权来对付政权。

一九六六年一月中旬,三十八军奉毛泽东、林彪密令,突然进驻北京郊区,完成了对北京的军事包围,并控制了所有的中央要害部门。毛泽东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此,他的讲话越来越强硬,对刘、周、朱、陈、邓、彭等,不再有所顾忌。但他仍然不回北京,委派康生做他与政治局之间的联络人,让林彪返回北京,去对付刘、邓、彭诸位。

三月二十日,毛泽东在武汉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大骂北京的大学校长和教授是国民党,并首次点名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直捣彭真的大本营—中共北京市委。

三月二十八日,毛泽东让康生传话给政治局:

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殿,解放小鬼。我历来主张,凡中央机关做坏事,就要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地方上要出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彭真、北京市委、中宣部要是在包庇坏人,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组要解散。

毛泽东终于道出了多年来他对于“北京中央”的仇恨。

四月中旬,北京市实行军事管制,三十八军军长牟立善任军管会主任。实际上是完成了一次军事政变。

四月十六日至十七日,毛泽东再次在武汉主持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把彭真问题定性为“反党罪行”,撤销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组”,撤销了《二月提纲》,并决定另外成立“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即后来的“中央文革”)。

四月二十八日,毛泽东又发表了“批判彭真”的内部讲话。他说:

凡是有人在中央捣鬼,我就号召地方起来进攻他们,叫孙悟空大闹天宫,并要搞掉那些保“玉皇大帝”的人。彭真是混进党内的渺小人物,没有甚么了不起,一个指头就捅倒他。

毛泽东一语道破玄机,彭真不过是“保玉皇大帝的人”。 玉皇大帝是谁?自然是国家主席刘少奇了。

用军事和武力解决党内意见分歧,毛泽东的确是稳操胜券了。毛泽东也为中共开了军事政变的先例。至于他用“一个指头就捅倒”彭真的话,则未免气壮如牛、却又失之吹牛了。

三十八军尚未进驻北京之前,他还作了“无非一条老命,粉身粹骨”的思想准备呢。

为了安全起见,毛泽东继续在南方巡行。他时而武汉,时而长沙,时而杭州,时而上海,行踪不定,来去漂浮。却对北京日益激烈的文化革命实施遥控。五月中旬,他仍让刘少奇主持政治局扩大会议,并以武力从旁威逼。通过了关于开展文化革命的“五·一六通知”,任命陈伯达为“中央文革”组长,江青为第一副组长。“中央文革”实际上取代了原中央书记处。其时,毛泽东在南方玩得十分开心:刘少奇正在自掘坟墓呢,等着被埋葬呢。

五月十八日,林彪在政治局会议上大谈古今中外的“政变”,大谈毛主席几个月来如何调兵遣将,部署军队,成功地粉粹了彭真、陆定一、杨尚昆反革命集团的军事政变阴谋。

其时毛泽东带上张毓凤住在韶山滴水洞,看了亲密战友林彪的讲话,不知是出于多疑的本性,还是出于实权落到林彪手里而产生的顾虑,他给夫人江青写了一封信,表示了“对自己朋友的讲话的不安心情”。(近年不少文革史家疑此信系周恩来于林彪九·一三事发后伪造的,以证明毛之先见之明,亦为周牵制毛的契机。疑者的理由似很充分,但尚未得到有力的实证材料。要揭开这个历史迷团,有待中共档案的开禁。为避免枝节,本书暂依官方公开发表文本解析。作者按)

那么,毛泽东是甚么时候回到北京的呢?毛泽东是一直等到三十八军完成对北京地区的全面军事管制,刘、周、朱、陈、邓、彭已经阵脚大乱、形同瓮中之鳖的七月二十二日,才回到北京稳操胜券。回京之前,他住在济南。按刘、邓、彭本来计划,七月中旬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公开毛氏的问题,借重中央委员会的大多数来制止毛氏的胡作非为,并达到挫败毛氏的目的。他们也已把东北、西北、西南、华北四大区的中央委员请到了北京。可是在此关键时刻,据传毛氏把邓小平叫到济南军区痛骂一顿,骂他忘恩负义,骂他瞎了狗眼,一直骂到到他跟着刘少奇、彭真做坏事不得好死。最后毛泽东要求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以考虑给他留条出路。邓小平回到北京后,权衡利弊,作出了他机会主义的选择:出卖刘少奇,反对在毛泽东回京之前召开中央全会。邓小平的阵前反水,使得刘少奇、彭真面临灭顶之灾。

七月底,毛泽东亲自主持全会,迫使刘少奇做检讨,为了对付大多数中央委员的反感,毛泽东竟史无前例安排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北京市革命师生代表列席全会,准备大轰大擂。会上,毛氏本人贴出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公开炮打刘少奇。结果,毛氏以微弱多数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并改组了中央政治局常委,毛氏的亲信全面控制了最高决策层。

 

第六十八节

“二月兵变”与贺龙之死

 

二十多年来,一九六六年初的北京 “二月兵变”,一直是个历史的谜团,中共至今对其讳莫如深。

毛泽东、林彪、江青、康生等人当初认定的二月兵变的元凶,是贺龙元帅。

贺龙,出生于湖南省西北角的桑植县,桑植县地处湘、鄂、川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自古属于天高皇帝远的“三不管”地带,民风强悍,土著勇武。贺龙二十岁那年,他不满地方官绅的巧取豪夺,于一个晚上,手持两把菜刀,带领贺氏几个兄妹,冲进监税局,缴了几支枪,拉起了自己的队伍。这就是中共著名的传说“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后来,贺龙投奔了国民革命军,在北伐战争中骁勇善战,做到了军长。一九二七年,孙中山先生的接班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开展“清党”运动,即从国民党中清除共党分子。其时,共产党人有的被捕,有的被杀,有的逃亡,有的叛变,有的退党,所谓“革命处在最低潮”。就在这时,率部驻守江西南昌的国民革命军军长贺龙,在周恩来、朱德等人的诱导下,毅然改旗易帜,投入了共产党的怀抱,并由周、朱二人火线介绍入党。随之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举行震惊中外的“八·一南昌起义”,“打响了工农革命的第一枪”。林彪当时只是军中的一名连长。南昌起义比毛泽东发动的“秋收起义”时间上早了两个多月,所以周恩来、朱德、贺龙三人,被称为“中国工农红军之父”,应当是当之无愧的了。

在随后的岁月里,贺龙一直把周恩来当作恩师,他在中共军中,身经百战,战功卓著。中共建政后,授予他元帅军衔,奉命坐镇重庆,任西南军区司令,辖四川、西藏、云南、贵州四省。毛泽东对贺龙一直另眼相看,屡加防范。一九五四年,毛泽东调贺龙进北京,任国家体委主任。正是赵匡胤“杯酒弃兵权,一令调北京”的现代翻版。

其时中共十大元帅的排名是:朱德、彭德怀、刘伯承、林彪、贺龙、陈毅、徐向前、聂荣臻、罗荣桓、叶剑英。皆由毛泽东亲自任统帅————中共中央军委主席。

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彭德怀被毛泽东整下了台,林彪以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身分出任国防部长,并任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主持军队工作。其他元帅也都担任军委副主席,但并无实权。由于林彪长期住在苏州养病,怕风、怕光、怕水,因之一九六O年之后,而由贺龙元帅主持中央军委的日常工作。

毛泽东的用人之术,真可谓机关算尽、登峰造极。

彭德怀之后,毛泽东需要认真防范的人已是国家主席刘少奇。依照中共宪法,刘少奇应是全国武装部队的最高统帅。毛泽东从来视军队为自己禁脔,岂容刘少奇侧目?贺龙是周恩来的人,刘少奇与周恩来从未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因之刘少奇跟贺龙的关系便十分疏淡,用贺龙主持军委日常工作,自然是对刘少奇的有效牵制了。

但是毛泽东又不能不沮丧地看到,自三年大饥荒之后,在党和国家的重大事务决策上,刘、朱、周、陈、邓,加上彭真、贺龙、罗瑞卿他们,总是彼此呼应、意见一致。受到孤立的,竟是毛泽东和林彪二人。在此情形下,执掌兵权的贺龙、罗瑞卿,即成了他首先要打击的目标。

罗瑞卿被撤职、软禁,已在军中引起震动。要整肃贺龙,目标更大,涉及面更广。必须由康生、谢富治的情报系统提出有力的“证据”,才能达到目的。根据伟大领袖毛泽东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的需要,康生的系统很快将“证据”暴露出来:

一、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贺龙元帅,以中央军委名义,决定北京卫戍区建一个团的兵力。依照军委办事规则:只有军委主席本人,才有权调动师以上建制的部队单位,主持日常事务的副主席,则只能调动一个团的兵力。北京卫戍区新建一个团,此举肯定得到了刘、周、朱、陈、邓的批准。但报告了毛泽东、林彪二位没有?康生的“证据”没有交代。且在时间上犯了毛泽东的大忌:其时正是毛、林二人调兵遣将,密令三十八军悄悄开进山海关内的时刻,正是毛、林的“上海中央”与刘少奇的“北京中央”矛盾激化、表面化的时刻,又是彭真硬顶毛泽东、制订《二月提纲》的时刻。为甚么要在此时此刻扩建卫戍京津的兵力?为了解决扩建部队的营房,而去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借用学生宿舍,问题才给暴露出来。

二、康生指目贺龙擅自发给国家体委运动员七百支半自动步枪,还有大炮。大炮架设在什刹海,炮口对准中南海……

毛泽东在处理贺龙问题上,显得颇为小心谨慎。

尽管贺龙“阴谋组织二月兵变”的事情,由“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顾问康生亲自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向“革命师生”公布了出来,但贺龙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上旬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仍然保留了政治局委员职务。过了不久,贺龙被军内造反派、红卫兵抄了家,人身安全受到威协。一九六六年底,周恩来出于对贺龙的关爱,在自身处境亦很困难的情况下,把贺龙及夫人薛明接进了中南海,保护在自己的家里一个月之久。由于中南海内外要求揪斗“大土匪”、“大军阀”、“大阴谋家”、“大野心家”贺龙的狂呼乱吼已连成了一片,周恩来无法将贺龙夫妇再保护在自己的家里,便秘密安排贺龙夫妇至北京西郊西山的一处住所养病。这正好中了林彪、江青、康生一伙的下怀。贺龙的西山住所,不久就被林彪的部队所控制,画地为牢,实为囚禁。

贺龙出身行武,好吃好喝,可说是嗜食成癖。且患有糖尿病。在“中央文革”的“医疗工作服从专案需要”方针指示下,医护人员亦即专案人员。他们每天只给贺龙两杯水喝,两个馒头吃。贺龙夫妇处在日夜饥渴之中煎熬,使贺龙的糖尿病立即加重,以致全身浮肿。北京地区气候干燥,久旱无雨。一天下起了大雨。贺龙夫妇用洗澡盆接了一大盆雨水,准备留下来喝。贺龙却在与夫人抬回盛满雨水的澡盆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腰脊椎。医护人员只给予草率包扎了事,不允许送去医院治疗。自此之后,贺龙卧床不起,痛苦呻吟。这位替中共打了一辈子江山的元帅,于昏迷中时时呼唤着:水,水,水,饿,饿,饿……可是医疗小组却奉上级命令,却给这位晚期糖尿病人,注射葡萄糖盐水!据贺龙夫人薛明后来撰文回忆,贺龙是被人活生生折磨死的,也是渴死的、饿死的。他渴极了,曾经喝过自己撒下的小便;他饿极了,曾经嚼食过给他写“认罪书”的稿纸。他死的时候,肚子铁硬,剖开他的肚肠,竟装满了他嚼食下的纸浆。

相信周恩来曾经为贺龙的事,多次向毛泽东求情。因为他是将堂堂国民革命军军长贺龙引上“革命道路”和介绍其入党的人。他应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可是周恩来已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危难之中,他恳求过毛泽东吗?看来的确是毛泽东未肯开恩。正跟两年之后,“国家主席”刘少奇被专案组结合医疗组折磨致死之前、毛泽东亦不肯对其开恩一样。且相信没有任何一位中共元老,曾经为刘少奇仗义执言,在毛泽东面前替其求情。后来,人们习惯于把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一大批“革命功臣”的死,归罪于林彪、康生、四人帮等,实在有失公允。没有毛泽东的亲自授意,林彪、四人帮等均无权置他们于死地。

邓小平在文革初期的待遇即是一例。由于他阵前反水,反戈一击,出卖了刘少奇,有大功于毛氏。后虽被列为第二号走资派,但他在中南海内被揪斗时,从未挨过打,没像刘少奇那样吃尽皮肉之苦。邓氏后来又被送到江西一座步兵学校“保护”了起来,相信专案人员都是忠实地执行了毛泽东的命令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周恩来已经到了晚期癌症,邓小平已经在保证“永不翻案”之后复出工作;中共中央决定为贺龙“平反”,补开“追悼会”。周恩来带病出席。周恩来含着泪水对贺龙的子女们说:

我对不起你们……没有能够保护下你们的父亲……

二十多年过去了,历史的迷团或许可以渐渐解开:一九六六年二月前后,贺龙等人可能有过增强保护京城的军力的部署,为的是防止林彪的兵变。“二月兵变”确曾发生过,发动这场兵变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自己,即密令三十八军包围了北京,并进驻了中央要害机关。

 

第六十九节

彭德怀之死

 

彭德怀元帅自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被罢官之后,举家搬出中南海的住地——永福堂,而住在北京西郊挂甲屯的吴家花园。他在那里挖地种菜,重操体力劳动。为了打破亩产十万斤粮食的大跃进神话,他还和警卫人员一起,将一口池塘改成试验田来耕种。他是在以实际行动,来对抗毛泽东的虚妄不实。

挂甲屯,原是宋代大将杨六郎北征西辽时,途中挂甲歇马之地,村庄因此得名。彭德怀被撤销了国防部长职务,上缴了元帅服、功勋章等,做了一名被软禁的“罪臣”。是真正的挂甲归田了。

一九六二年春,彭德怀基于毛泽东发动大跃进后引发全国大饥荒,饿死人口无数这个事实,再次上书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要求实事求是,改弦易辙,承认三面红旗失败,救民于水火。他的《意见书》长达八万言。

毛泽东害怕的,不是彭德怀本人闹翻案,而是党内的那股妄图为彭德怀翻案的势力。

潜在的危险人物是党的二把手、国家主席刘少奇。毛泽东明白,彭德怀翻案成功,他毛泽东就极有可能被逐出中央的政治权力舞台,毛氏江山就姓刘了。

彭德怀问题是毛泽东的一大隐患,一块心病,一杯苦酒。是他颠倒黑白、翻云覆雨、欺蒙天下的恶果。他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蠢事。

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三日,毛泽东在密谋策动一场搞掉刘少奇、彭真的军事政变的摊牌的关键时刻,自井岗山起即任红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元帅,仍有着巨大的影响和号召力。

当日,毛泽东通宵失眠,他请彭德怀来到中南海丰泽园,长谈了五个小时,而后共进午餐。

这是彭德怀被罢官之后六年来,第一次有幸蒙毛泽东召见。毛泽东见面就说:

早在等着,还没有睡,你这个人有个犟脾气,几年来也不写信,要写就八万字。今天还有少奇、小平、彭真同志,等一会就来参加。恩来去机场接西哈努克亲王,不能来。我们一起谈谈吧!

谈话中,彭德怀才明白,毛泽东是要调他去四川成都,参加三线建设,任副总指挥,毛泽东接着说:

现在要建设大三线、小三线(一九七O年之前,毛泽东一直幻想着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而且战争在中国大陆进行。根据他的这一狂想,当时中共制订的国土战略,东南沿海、西北边疆为第一线;浙西山区、闽西山区、江西南部、湖南南部山区为第二线;而把陕西南部,四川全省、贵州全省、鄂西、湘西定为第三线(大三线),大后方。北京西山及太行山一带为小三线。),准备战争。你去西南是适当的。将来还可以带一些兵去打仗,以便恢复名誉。庐山的事,也许真理在你那边。让历史去做结论吧?

毛泽东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经济工作上的失败,却死要面子,死不服输。以一句“也许你是对的”来糊衍搪塞。

彭德怀服从中央分配,去了四川成都,在大三线建设指挥部任第三副总指挥。他是个一天也闲不住的人,全心全意投入了新的工作。三线建设是根据毛泽东的战争狂想,将中国大陆的一大半土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作为战争的牺牲品。后中共承认三线建设耗费了6000亿元的资金(以当时中共政权的国民经济年总收入为二千亿元,等于全国臣民不吃不喝不穿白干三年),投进大西南山区的崇山峻岭之中。

一九六六年夏天,毛泽东在完成军事部署,其亲信部队严密控制了京、津地区之后,即发动以打倒刘少奇为主要目标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号召全国青年学生组成红卫兵,进行全国大串联。并规定红卫兵坐车不要钱,住店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同时号召各地群众起来革命造反,从走资派手中夺权。自八月十八日起,毛泽东连续九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人数达两千万。从此,红卫兵的打、砸、抢、抄、抓等红色恐怖行动,席卷了整个中国大陆。

一九六六年冬天,毛的第一文字帮办陈伯达当上了“中央文革”组长,毛的夫人江青当上“中央文革”的第一副组长,他们以“中央文革”的名义,于十二月下旬将饱受冤屈的彭德怀元帅揪回北京批斗。

一九六七年元旦,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主席:你命我去三线搞建设,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他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十二月二十二日晚,在成都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二十三日转北京地院东方红红卫兵处。(为向“中央文革争功,当时北京赴成都揪彭德怀的两派红卫兵发生争斗,彭先被航空学院红卫兵抓获,后被北京地质学院抢去并押解到京)于二十七日押解到京,现被关押在中央警卫部队与该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

 

由于当时周恩来、朱德等人在极力保护彭德怀的人身安全,一九六七年上半年之前,彭德怀没有受到后来的那种非人折磨和摧残,相信这封信仍能呈送到毛泽东本人手里。但毛泽东对于彭德怀这名“阶下囚”再无任何怜悯之心,而默许了江青、陈伯达、康生、戚本禹一伙任意批斗。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北京正值酷暑,康生、陈伯达、戚本禹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北京五大红卫兵领袖”之一的韩爱晶等人,下达了折磨、摧残彭德怀的命令。早在七月十九日,韩爱晶等人,有持无恐地在北京地质学院开会揪斗彭德怀。会上,年近七旬的彭德怀被拳打脚踢,“打翻在地”七次,彭德怀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还能经得住这种非人的摧残?当时在场的中央警卫战士于第二天向“中央文革”作了书面报告。以下摘录的是原书面报告的两小段:

昨天,“北航”开了三、四十人的小会批斗彭德怀。会上打了彭德怀,打倒七次,前额破了,肺部有些内伤。明天还要斗。

彭德怀问韩爱晶为甚么武斗,他说中央文革小组讲过“不要武斗,但对群众不要限制过多”并说总理的“五不”指示是过时的,中央文革是最新指示

七月二十三日,卫戍区又反映,彭德怀被殴打后,“胸部疼痛,呼吸困难,痰吐不出来,不吃饭,不起床。据医生初步检查(未做透视),可能有些内伤”。

以下摘录一份“关于彭德怀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监护情况”的原始记录:

自十九日参加批斗后,食量大大减少,精神很苦闷……进室后就躺在床上休息不断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当晚未吃饭,不能吐痰。让他写材料时说:我现在不能写。我们说,那不行。他又说,写不了,要不就杀头算了。到二十二日精神稍好,起来后有点发牢骚,不断出长气……而又躺在床上,但一夜未能睡好。二十二日晚说:今天胸部疼的面积扩大,而且又重了些,从床上起来很疼,也非常困难,起时需要哨兵拉我一下。不然的话,起不来……经医生检查胸部左右两侧第五和第十根肋骨骨折,脉搏和血压有增加……

七月二十三日,在中央文革直接指挥下,并有江青、康生、陈伯达、戚本禹等人亲自出席的情况下,又在北京航空学院南操场举行了号称十万人的批斗大会。同时被批斗的还有张闻天等人。彭德怀重伤未愈,又添新伤,他的衣裤被撕打破了,两脚上一只脚穿着棉鞋,一只脚穿着草鞋,胸前挂着大黑牌,被一次又一次地强行弯腰九十度。

批斗大会上,有人责问:

彭德怀!你抗日战争时干了甚么坏事?

彭德怀很倔强地回答:

打死了几十万日本兵和汉奸。

你为甚么打百团大战?(一九四O年,为遏阻侵华日军南进,以彭德怀为副总司令的太行山八路军总部,不顾延安的毛泽东反对,在华北平原发动一百个团的兵力与日蔻激战,缓解了国军压力。后屡屡受到毛泽东的指责,斥责彭德怀过早暴露了八路军的实力,是帮了国民党的大忙。)说!

打敌人嘛!

你为甚么在庐山会议上写信反对毛主席?

你为甚么在那封信上只是讲比例失调的问题?

你为甚么反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

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只是无话不谈。

彭德怀铁骨铮铮,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不向邪恶势力低头。

他得到的自然又是一阵毒打,以及铺天盖地的口号声。

批斗之后,他们把彭德怀、张闻天等人五花大绑,插着长长的箭标,押在人群中“示众”。刚走不远,彭、张二位老人就倒在地上了。彭德怀在地上喃喃地说:“让我休息一下……我想喝口水,一口水,一口水……”没人给彭德怀一口水喝,招来的是暴徒们恶狠狠的叫骂,并吐去了一口口唾沫……接着,彭、张被人抬起来,扔进了游斗的大卡车,向市中心开去。

据一位目击者回忆说:当日彭德怀元帅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游斗的卡车上,经过天安门城楼前的长安大街时,一左一右两个彪形大汉押住了他,强按下他的头。其他的被游斗者都有头发,是被人揪着头发按下头的,只有彭德怀剔着光头,没有头发可揪,而被一左一右的两个彪形大汉抠住了眼睛!

整个中国都疯狂了,被伟大领袖毛泽东法西斯化了,神州大地,兽性突发,再无人性和人道可言。刘少奇、邓小平、贺龙等等,均被关在各自的住处画地为牢,天天接受专案审查,失去了人身自由。彭真、黄克诚、张闻天、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等等,享受的是跟彭德怀一样的待遇。周恩来、朱德虽然极力保护这些“革命元勋”,但周、朱的话已没有多大效用,且自身难保。“中央文革”已经取代了中央政治局,毛的夫人江青已经取代陈伯达当了“中央文革”组长,成了中共实际的总书记。周恩来、朱德等人,都要仰仗这位权倾一国的主席夫人。

唯一能免彭德怀元帅于死难的,是毛泽东本人。毛泽东却不肯一开金口。在战争年代里,彭德怀曾先后四次救过毛泽东的命,毛泽东却不肯在和平年代里,于他自己发动的政治运动中免彭德怀一死。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七日,“中共中央彭德怀专案审查组”完成了“审查报告”,建议“永远开除出党,判处无期徒刑,终生剥夺公民权利”。同年十一月三日,其时担任总参谋长的林彪的亲信黄永胜批示:“同意”。

由于“中央文革”指使下的暴徒们无休止的毒打、折磨,彭德怀于一九七三年春末大量便血,被诊断为直肠癌。动了手术后,病情有所好转。但彭德怀所住病房的所有窗户,都被报纸严严实实地糊死了。过着真正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一九七四年夏天,彭德怀病危,癌细胞扩散到肺部、脑部,引起剧烈的痛楚。但“中央文革”早有指示,一切医疗手段必须为“专案服务”,没有人给他打止痛针。他死前,想最后看一眼窗外的阳光、蓝天和白云,监管他的专案人员以保密和安全为由,拒绝了他这一最后的人生请求。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彭德怀元帅含恨去世,终年七十六岁。

他死了,但毛泽东及其战友、学生们仍然害怕他的名字。经党中央副主席王洪文批示,彭德怀的遗体被秘密焚化,骨灰被偷偷运到四川成都,编号三二七,谎称三十二岁,名叫“王川”,成都市人。

直至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毛泽东去世整整三年之后,中共中央才为彭德怀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补开了一个追悼会。但中共至今竭力维护着他们的首领毛泽东,竭力掩饰着毛泽东的滔天罪行。

可以说,在对待彭德怀的问题上,毛泽东丧尽天良,中国共产党天良丧尽。

 

第七十节

“国家主席”刘少奇之死

 

刘少奇命运的最后结局,虽然跟彭德怀一样惨烈,但远不如彭德怀那样地为后世人所同情、敬仰。

刘少奇系湖南宁乡县花明楼人氏。花明楼村离毛泽东老家韶山冲仅十八华里。

刘少奇的一生,堪称为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应当肯定,早年曾经赴法留学的刘少奇,较毛泽东具有理性,少疯狂;也比毛泽东具理论素养及道德涵养;更比毛泽东具经济头脑治国方略。刘少奇是个重实际、循规矩、守纪律的中共政客。

刘少奇作为中共政治领袖人物,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他靠工运起家,而中共基本上是一个农民党,靠一支农民起义军队打江山,刘少奇一直未能跟“枪杆子”建立起密切的关系;二是刘少奇在政治上真正繁荣昌盛,是毛泽东于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五年间发起清除异己的“延安整风”运动时期。是毛泽东挑选了他,与之结为同盟。他拥戴了毛泽东,首先提出了“毛泽东思想是全党政治工作的指针”。毛泽东自然也投桃报李,给予他丰厚的回报,称他为“党的白区(即国统区)工作的正确路线的代表”,并把他的一篇讲话《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列为党员必读教材。在中共“七大”上,毛泽东使他的地位越过朱德、周恩来,成为中共第二号实权人物。这一来,也就注定了他是毛泽东权力宝座上的附属物。

在中共建政之初,刘少奇曾经有过一套较具理性的国民经济建设方案,提出“新民主主义新阶段”理论,主张在中国大陆城乡先发展资本主义,鼓励私有制,称资本家剥削有功,待国民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再实行社会主义。但他的这些有益的治国方针,遭到了毛泽东的蛮横斥责,初试啼声即销声匿迹了。毛泽东不懂经济,却一味的在经济领域乱搞蛮干,瞎指挥,竟荒唐地认为,只要以革命手段改变了生产关系,就解放了生产力。于是在城市强行推行社会主义的公私合营,将所有私营经济改造为国营经济;在农村则推行集体化运动,把土地从农民手中收归国有,组织半军事化的农村合作社、人民公社。刘少奇只得在经济领域到处替毛泽东补漏子、收摊子、抹狗屎。更有主持国民经济工作的周恩来、陈云、邓小平、李先念、薄一波等人,亦唯毛泽东之命是从,毫不顾及经济工作的规律。一九五五年下半年,刘少奇与邓子恢两人一下子砍掉了全国二十万个不符合条件的农业合作社,意在保障农业政策的连续发展,却惹得毛泽东勃然大怒,大会小会地斥责刘少奇和邓子恢两人为“右倾”,“农业合作化道路上的小脚女人”。刘少奇在发现他无法跟毛泽东作权力抗争之后,为求自保,开始是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继之则采取助纣为虐的对策讨好毛泽东。

最为明显的,是一九五九年夏季的庐山会议上,刘少奇不顾大跃进所造成的严重恶果,为服从毛泽东,从反左纠左转而反右批右,昧着良心领头批判彭德怀、张闻天,真正堕落为机会主义者。

接下来是三年大饥荒,闹的天怒人怨,毛泽东不得不做检讨,检讨之后躲到南方去了,名为养病,实为游山玩水、玩女人。而让留在北京主持日常工作的刘少奇等人夜以继日地收拾残局,调整政策,安抚人心。使得中共政权度过了三年大饥荒,而没有亡党亡国。至此,刘少奇的名声大振,威信日高,并掌握了中共的党务、组织系统,地位直比毛泽东。他知道今后要制衡毛泽东,需要暗中鼓励下属为彭德怀翻案。彭德怀冤案是毛泽东一手造成的,最是不得人心。

毛泽东在“七千人大会”上,即洞察了刘少奇的“司马昭之心”。一俟国民经济的情况有所好转。便下定决心采取政治及军事手段来铲除他。毛氏处心积虑地为此进行了历时三、四年的周密准备,终于在一九六五年冬季付诸行动,使得刘少奇猝不及防。

第一步是采取突击手段,解除罗瑞卿、贺龙兵权,密令亲信部队进驻北京,第二步是发动批判《海瑞罢官》运动,动摇刘少奇在北京地区的权力基础;第三步是逮捕刘少奇在党中央的四员得力干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警告周恩来、邓小平,彻底孤立了刘少奇;第四步是引诱刘少奇犯错误,在文革初期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派出工作组,执行“资反路线”,“镇压革命运动”;第五步是召开中央全会,改组中央政治局及其常委会,把自己的亲信大量安排进决策层,使刘少奇从党内排名的第二位,一下降为第八位。并逼迫刘少奇做检讨,交代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的问题。

在刘少奇做了检讨之后,毛泽东为稳定党心民心,并未急于穷追猛打,乃来了个缓兵之计。他多次在会上指出。刘少奇的检讨虽然不够深刻,但态度是好的,要给出路,不要一棍子打死。

“给出路”就是让他活着,留下一条性命。这本是中共用以对待原“伪满洲国”罪犯、国军被俘将领的政策,现在用之于国家主席刘少奇,可见其时刘氏已经沦为阶下囚。

毛泽东对付手无寸铁的刘少奇的第五步,是使刘少奇成为“中国的苏加诺”,在其把“中国的赫鲁晓夫”逐下台后,任由“中央文革”麾下的红卫兵,中南海内的造反派去批斗、折磨,并祸及其夫人王光美,加上七名子女。

一九六六年底,“中央文革”公开提出打倒“三反分子刘少奇”的口号。毛泽东听之任之。一九六七年一月上旬,中南海的造反派开始冲击刘少奇一家在中南海内的住所————福禄居,贴大字报,挂大标语,并对刘少奇本人进行人身攻击。

福禄居离丰泽园不远。但毛泽东此时已经搬出了中南海,住进了专门为他临时改建的人民大会堂浙江厅。眼不见、耳不闻为妙,好让中南海的造反派放开手脚去批斗刘少奇。也就是在这关键时刻,毛泽东这个胜利者,仍然没有忘记,要对刘少奇来一次“猫戏耗子”的游戏。

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三日深夜,毛泽东让卫兵去中南海接来刘少奇,与之谈话,态度颇为亲切。刘少奇大约已经感觉到,今后再难有机会见到毛泽东,便在沉痛检讨之后,针对全国范围内“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造反高潮,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一、这次路线错误的责任在我,广大干部是好的,特别是许多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主要责任由我来承担,尽快把广大干部解放出来,使党少受损失。

二、愿意辞去国家主席、中央常委和《毛泽东选集》编辑委员会主任职务,和妻子、子女去老家种地,以便尽快结束文化大革命,使国家少受损失。

毛泽东笑笑微微地,抽着烟,却沉吟不语。刘少奇太过天真了。毛泽东耗费多少年心血,才把你个刘少奇捏在了巴掌里,就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事情还刚开了个头呢!过了一会,毛泽东才无关痛痒的劝刘少奇不要性急,来日方长,不做工作了,可以静下心来读书,总结总结自己……

临别时,毛泽东甚至还送刘少奇到门口,握了握手,亲切地说:好好学习,保重身体!

毛泽东的确是大大地满足了自己的征服欲和虐待欲了,这比任何一次北国佳丽、南国美人服务后的满足还要快意。

就在毛泽东召见后的第四天,中南海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局里的一班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冲进刘少奇的住所福禄居,不由分说地扯断了所有的电话线,收走了所有的电话机,使刘少奇断绝了跟毛泽东、周恩来及中央政治局的一切联系。

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中共中央的喉舌“两报一刊”(即臭名昭著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同时发表了戚本禹的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首次公开指名道姓称刘少奇为“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见报后,立即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请求党主席毛泽东明示。毛泽东自然不会给他回信。

几天后,毛泽东的明示出来了,由毛泽东亲自签发的“中共中央文件”上,首次指称刘少奇为“中国的赫鲁晓夫”、“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这无疑是宣判了刘少奇政治上的死刑。

四月六日晚上,中南海内的大批造反派,高呼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冲进了福禄居,向刘少奇宣布:勒令撤销一切服务人员,今后必须自己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改变作息时间,随时准备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四月七日,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代表党中央,要求刘少奇向中南海内造反派交出他的检讨书。当天对他进行了批斗。批斗会上,刘少奇依据历史事实进行答辩时,被造反派战士用“毛主席语录”红皮书煽他的脸和嘴。

四月八日,刘少奇夫人王光美被勒令去清华大学认罪。

四月十日,在毛泽东夫人江青亲自参与下,清华大学举行三十万人的批斗刘少奇夫人王光美的大会。王光美被拳打脚踢。

该年夏天,毛泽东有意离开北京,又带着张毓凤去巡视大江南北。

七月十三日开始,在“中央文革”的策动下,北京市一百多个红卫兵组织的五十万红卫兵组成“揪刘阵线”,包围了中南海,并架设了数百只高音喇叭,日日夜夜狂吼着“揪出刘少奇”、“打倒刘少奇”、“绞死刘少奇”!

七月二十日,因发生了“武汉兵变”,武汉军区独立师扣押了“中央文革”派去支持造反派的谢富治、王力,局势十分紧张,后来还是“超级政治泥瓦匠”周恩来出面干预,“中央文革”才下令将包围中南海的五十万红卫兵撤离。在这期间,江青下令逮捕了一位在刘少奇家里工作了十八年的厨师,刘少奇身边的工作人员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开始有工作人员揭发刘少奇。当时,刘少奇最小的女儿潇潇只有六岁,由于形势险恶,刘少奇、王光美随时可能入狱,他们担心最小的女儿惨遭不测,便在一个夜晚把女儿交给一姓赵的的服务员,让其带出中南海去抚养……演出了一幕现代托孤的悲剧。

七月十八日中午,刘少奇意识到自己到了生死关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份中央文件给孩子们看,一是毛泽东一九六四年赞扬和推广王光美的“桃园经验”的批示全文,二是毛泽东于今年初肯定刘少奇书面检讨的批语全文。刘少奇此举,是要向孩子们证明自己无辜?或许是要暗示毛泽东的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当天晚上,中南海的造反派把刘少奇和王光美分别揪到两个礼堂里进行批斗,并对刘少奇的住处进行了彻底搜查。批斗会上,年近七旬的刘少奇被勒令低头弯腰,足足站立了两个小时,不许他说一句话。他面色苍白,虚汗滚滚。他掏出手绢想擦擦汗水时,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将手绢打落在地。

批斗会后,刘少奇被押回福禄居前院的办公室隔离看守,并由警卫部队加派了岗哨,王光美则被隔离在后院,从此他们夫妻不能见面。子女们则被隔离在中院的房间内,同在一个院子里,他们既看不到前院的父亲,也看不到后院的母亲。过了两天,警卫部队更是派人于一夜之间,以非常的速度,在前院与中院之间里砌了一堵高墙,使刘少奇连中院、后院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八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上召开百万人大会,声讨“武汉兵变”,迎接曾在武汉被军人扣押的谢富治、王力两人“胜利归来”。与此同时,中南海内,召开刘少奇批斗会。刘少奇和王光美被几个彪形大汉架上台,坐“喷气式飞机”(所谓喷气式飞机,是文革中批斗地、富、反、坏、右时的一种折磨和凌辱人的办法,即将被批斗者双臂向后扭起,低头下跪,身体前倾,犹如喷气式飞机展翅而飞。编者注)。刘少奇当场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的两腿被打伤,鞋子被踩掉,只穿了袜子……会后,刘少奇求人传话,请求中央办公厅机要秘书。他拿出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要求中央办公厅和警卫部队,保障他这个国家主席、共和国公民的人权。机要秘书立即向党中央写了汇报,但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中共从未承认过任何人的人权,刘少奇一直伙同毛氏狼狈为奸、助桀为虐,残害了多少生灵?他何曾想到过别人的人权?他这也是自作自受了。

八月七日,刘少奇给毛泽东写信,书面提出辞去国家主席职务,并哀告:“我已失去自由”。他的信,肯定转到了毛泽东的手里,只是毛泽东乐得他做一名囚徒。

九月十三日,刘少奇的子女们被赶出了中南海,夫人王光美以“美蒋特务”的罪名逮捕入狱。他均茫然不知。又有人奉命搜查了他的住处,把他按倒在地,从他的腰上把皮带抽走了,说是为了防止他“畏罪自杀”。

此后,刘少奇伤、病交加。他的双腿被人殴伤了,行走困难;他的双臂被人扭伤了,每天起床穿衣服,要花一、两个小时才能穿上。食堂离他住处只有三十米的距离,他要自己去打饭,他东倒西歪地来回走一趟要走五十多分钟。后来,常常是打来一次饭,让刘少奇吃好几天。因此,刘少奇吃的常常是馊饭。他被人打得嘴里只剩了七颗牙……

刘少奇生病,医护人员给他诊病前,先要对他开一次批判会,骂几声“中国的赫鲁晓夫”,有的造反派大夫甚至故意用听诊器敲打他。有的男护士替他打针,则故意乱捅乱扎……刘少奇已经奄奄一息。由于天气炎热,长期卧床,造成他下肢肌肉萎缩,枯瘦如柴,身上长满了褥疮。为防止他自杀,监管人员还用绷带将他双脚绑在床上,不许松动。

后世的读者一定难以理解,就在中共中央总部所在地北京中南海内,对付党的第二号人物、共和国主席,何以这样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皆因共产党奉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学说”,年年、月月、天天批判“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人情味,宣扬斗争的残酷性,鼓吹暴力万能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就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结果是全中国大陆地区都疯狂了。兽性得到了极大的发扬,人性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越是野蛮、残酷、暴虐的行为,就越被认定是“革命性、先进性”的表现。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至三十一日,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了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扩大),会议批准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宣布撤销刘少奇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永远开除出党。刘少奇在病床上听到毛泽东及其党中央对他所作出的判决,欲哭无声,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七日夜晚,生命垂危的刘少奇被人抬上飞机,运到河南开封市一座幽闭的小院里。十月下旬,刘少奇发烧不退,但得不到应有的治疗。直拖到十一月十二日早上六时,刘少奇停止了呼吸。两天后,尸体火化,骨灰盒上的名字叫“刘卫黄”,职业是“无业游民”。这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的结局。

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一直关押在公安部直属的昌平县秦城监狱。她本于一九六九年四月中共“九大”结束后不几天,即被毛的接班人林彪亲笔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周恩来亦签字表示同意,但王光美毕竟是刘少奇夫人,死刑决定要上呈毛泽东过目。刘少奇既然已经死了,一个女流之辈对他也没有甚么威协了!毛泽东当即挥笔改判:“刀下留人,要作活证据”。

从上述王光美的判决事例中,说明毛泽东本人完全操纵着刘少奇的生死,包括彭德怀、贺龙等人的生死。另一个事例是:当时作为“党内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由于在关键时刻出卖了刘少奇,并检举揭发有功,毛泽东则给予了有效的保护。邓小平在中南海内接受造反派批斗时,从未挨过打,生病也得到应有的治疗,随后举家迁往江西,平安度过文革中最黑暗、最恐怖、最残酷的岁月。直到一九七三年春天,他书面保证“永不翻案”后,才重获毛泽东重用。

 

第七十一节

“接班人”林彪的下场

 

现世现报,文化大革命也对“伟大领袖”毛泽东进行了苛毒的嘲弄。

一九六六年,是毛泽东伙同林彪发动兵变,把刘少奇及其同伙铲除殆尽,将周恩来及其派系贬抑得服服帖帖的一年。他原以为改立林彪为接班人,是万全之策。林彪自井岗山割据年代起就是自己忠实的学生、爱将,加上又是个半条性命的重病号,平日怕风、怕光、怕水,一个大小便都失禁的人,有生之年,自己的统帅权力、领袖地位,不会再面临新的威协。

可是过了不久,毛泽东却怀疑上了:林彪竟是个可怕的对手!林彪取代刘少奇坐上党的第二把交椅之后,身体竟奇迹般地一反往昔病秧秧的形象,而毫不含糊地从毛泽东手里争夺起权力来了,而且是最要他老命的兵权。这都是周恩来会做人,大会小会地尊毛泽东为统帅,林彪为副统帅,人民解放军是毛泽东亲自缔造的、林彪副统帅直接指挥的革命武装力量,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周恩来真是拍马拍到家了。这可好了,林副统帅直接指挥起军队来了:他废除了原军委常委会议,而成立了军委办事组,任命自己的老婆当组长;接着任命亲信黄永胜当总参谋长,任命亲信李作鹏当海军司令,任命亲信吴法宪当空军司令,任命亲信邱会作当总后勤部长……当然,这些任命都得到毛泽东的首肯。当时的主要目标是打倒刘少奇,贬抑周恩来,毛泽东不能不仰仗亲密战友及其手下的将领们。

刘少奇死后,毛泽东对林彪疑心日重,并耿耿于怀:人民解放军是伟大统帅亲手缔造的,林彪副统帅直接指挥的!甚么意思?谁的发明?缔造者就不能直接指挥了?只剩了“四个伟大”(林彪对毛泽东的阿谀之词: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编者注),而实际上又被人架空了……难怪,从总参谋部,到总后勤部;从海军司令,到空军司令,陆海空三军统统都成了林彪“四野”将领们的天下了……

于是,一九六九年春天中共权力重新分配的“九大”开过不久,毛泽东即以七十六岁的高龄,不遗余力地投入了新一轮的权力之争之中,而且是赤裸裸的兵权之争。他仍然不能安住北京。过去北京是刘少奇、彭真的独立王国。今天北京成为林彪、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等军人的大本营!

真是老天有眼,独裁者遇上了独裁者,阴谋家遇上了阴谋家,疯狗遇上了疯狗,真是好戏连台。其权力争夺的方式,必然是诉诸阴谋和暴力。

毛泽东仍然坐了他的专列,带上张毓凤及其军事情报系统,在南方各地巡行。可惜年事已高,身体更为肥胖,病也更重了,已不能在各地抱住美女跳舞,或是游泳。但他仍然喜欢将裸体美女搂在怀里,满足手足之娱。他和林彪集团的矛盾尚未公开化,他仍是一尊伟大的神明,到处受到狂热崇拜、敬仰、吹棒。他头脑十分清醒,明白自己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举国崇拜的狂潮是林彪一伙煽动起来的,甚么“三忠于”、“四无限”,甚么“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是精神原子弹”,什么“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现在毛泽东觉得这类崇拜、吹棒,十足的虚伪、肉麻、讨嫌。

一九七O年夏天,在江西庐山召开了九届四中全会,讨论召开四届人大的人事安排问题。加上一个卖身投靠林彪的政治局常委陈伯达,他们不顾毛泽东六次指示“不设国家主席”的话,在庐山闹翻了天,“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毛泽东语)。最使毛泽东感到伤心和愤怒的,是陈伯达的背叛。陈伯达跟随自己三十几年,任文字秘书,《毛选》三卷、四卷中的大部分文章皆出自他的手笔。可是现在陈伯达看出来自己老了,无用了,而投靠林彪去做理论助手!枪杆子又加上笔杆子了!这可了不得、不得了啊!好在大多数中央委员还是跟着自己跑的。对不起,杀鸡敬猴,就拿陈伯达开刀吧。把他定个“刘少奇一类的政治骗子”的罪名,让他从政治上消声匿迹!

这次的庐山会议开了个不欢而散。毛泽东挟统帅重威,逮捕了陈伯达,并命令林彪手下的五员大将:黄、吴、叶、李、邱写书面检讨。至此,毛泽东和林彪的关系已形同水火,比过去跟刘少奇的关系紧张得多,也险恶得多。刘少奇至多跟他玩弄文字、文件,现在林彪跟他玩弄的是枪杆子。毛泽东仍然执掌着至关要害的权力,仍是通过康生的情报系统、谢富治的公安系统、王震的铁路系统、汪东兴的警卫系统,对林彪及其集团的行止动向进行严密监视和秘密渗透。并在北京军区、北京卫戍区、总参、总政、空军、海军司令部大量派入自己的人马,叫做“掺沙子”。

然而林彪也已经有效地建立起了自己的军内情报系统,一方面对毛泽东进行反监视、反渗透,另一方面密令自己的爱子林立果,秘密组织“小舰队”,制订“五七一政变纲领”,训练职业杀手,准备武装政变,并暗杀毛泽东。

一九七一年夏季、秋季,毛泽东一直坐了专列在南方各省市巡行。每到一地,便找省委书记、军区司令谈话,还带领他们唱《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并亲自打拍子,当指挥。他号召各省市的书记们,军区司令们,要跟着自己走,不要上黄、吴、叶、李、邱一伙人的当,解放军不要跟了黄永胜们做坏事,要警惕野心家、阴谋家篡党夺权。他公开警告说:“要团结、不要搞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他只差没有点出林彪的名字了。可是,毛泽东在武汉、长沙、南昌、杭州、上海的各次讲话,都立即有人报告给坐镇北京的黄、吴、李、邱,再由黄、吴、李、邱报告给住在北戴河养病的林彪和叶群。

毛泽东的系统,林彪的系统,相互渗透,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正是毛泽东在南方各地的讲话,决定了北方的林彪要加快政变的步伐了。他们要趁毛泽东南巡途中,把毛泽东消灭掉。

林彪之子林立果及同伙精密设计的方案有几大套:一是由杭州的驻军司令陈励耘派空军强击机轰炸毛泽东乘坐的专列;二是待毛泽东的专列停靠在杭州机场附近时,利用不远处的油库纵火,乘混乱将毛泽东干掉;三是由上海警备司令员王维国,待毛泽东的专列抵达上海,召见干部时,亲手将毛泽东枪杀掉;四是派“小舰队”人在苏州附近的硕放铁路桥上安置炸药,等毛泽东的专列通过时,将桥梁炸毁,制造第二个“皇姑屯事件”;五是派“小舰队”的人马,以四O火箭筒及单兵喷火器,炸毁毛泽东行进着的专列。

林立果的计划真是环环相扣、万无一失了。林立果一伙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毛泽东粉身碎骨。

但毛泽东竟是一只老狐狸。他十有八九获悉了林彪将要谋杀他的计划。他决定以自己的行动来打乱对手的计划。

一九七一年九月九日,毛泽东的专列抵达杭州。原计划在杭州下车休息三天。可他的专列改换了停靠地点,而且就驻扎在专列上,只休息一天。毛泽东命令卫队布下严密的防卫。陈励耘布置一位亲信驾机执行轰炸专列的任务,那亲信却临时称病变卦,毛泽东得以苟且活命,死里逃生。

九月十一日下午,毛泽东的专列抵达上海,原拟休息两日。但毛泽东并未下车。上海警备司令王维国身藏手枪要上专列拜见毛泽东,被汪东兴与其他卫士挡了驾。王维国随即被在场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拉去饭店喝酒。这时毛泽东突然下令专列启程,逃离上海。一路风驰电掣……专列在南京换了机车头,停留半小时,继而在济南又换机车头停留半小时,之后日夜兼程,直驶北京!

九月十二日中午,毛泽东的专列抵达北京南郊的丰台车站。他不敢贸然进入北京市区,而下车住进了被他在“九大”上斥为“右的代表”、被罢官闲居在家的陈毅元帅的府上,跟中南海主持中央常委的周恩来取得了联系。电话里,毛泽东对周恩来的第一句话是:

恩来,天不灭曹,我险些成了丧家之犬……你立即替我把北京军区的头头找来陈毅府上来……

之后,毛泽东顾不得疲累,在陈毅府上召开了北京军区、北京卫戍区负责人联席会议,对北京地区的警卫工作作了重新部署。

再说政变的另一方面。那坐镇北京西郊机场,担任着政变总指挥的林立果,却发生了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十一日下午起,未婚而好色的林立果,竟迷上了一位不知从哪里选送来的倾国倾城的美女。他不顾同伙的劝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搂住那妙可美人一觉睡了十个小时!专等着南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大喜讯。

消息终于传来了:毛泽东已于十二日中午,平安抵达北京!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林立果明白政变告吹。他立即驾直升飞机抵达北戴河与父母会合。林彪、叶群立即决定乘机出逃。

时间是九月十三日凌晨一时。林彪、叶群、林立果等强行闯到山海关机场,蹬上一架未加满油的专机,飞往外蒙古。

周恩来在空军雷达屏幕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时毛泽东已回到了中南海丰泽园。周恩来请示毛泽东怎么办?要不要打下来?惊魂未定的毛泽东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九月十三日凌晨二时三十分左右,林彪夫妇的飞机坠毁在蒙古共和国的温都尔汗的沙漠上,机上八名男女全部死亡。

 

第七十二节

毛泽东出席陈毅追悼会

 

林彪及其同伙武装政变、刺杀毛泽东的阴谋虽然失败了,但真正的失败者,也包括了毛泽东自己。林彪事件的败露,在全体中国人心灵上引起的震撼,胜似一场精神热核战。人们不能不开始思考:毛泽东亲自培养、指定的接班人,亲密战友,副统帅林彪,最后竟然要刺杀毛泽东,那么毛泽东究竟是个甚么人?

毛泽东的神话开始破产,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也开始破产。文革初期的受害者、冤屈者,被利用之后被发配到边疆、农村从事农业劳动的数千万红卫兵,都开始在心里诅咒:毛泽东瞎了眼睛,培养了这样的奸臣。自古暴君用奸臣!

对于林彪的机毁人亡,最兴奋的,要数那些两年前被毛泽东、林彪解除了军权、军职的中共元帅、将军们。

“外交部长”陈毅元帅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位元帅外交家在文革初期“直言满天下”受到了红卫兵的强烈冲击。他曾经于一九六六年七月讥讽毛泽东是“乾纲独断”;他曾经于一九六七年二月参加“三总四帅大闹怀仁堂”,当面怒斥毛氏夫人江青、亲信康生、张春桥一伙的胡作非为;他曾经在被红卫兵揪斗之后,戴了高帽子去接见外宾;他曾经在噤若寒蝉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为刘少奇说话……是周恩来“拼了老命”保护了他。因为毛泽东、林彪、江青到底也没有抓到他“搞阴谋诡计”的真凭实据。何况他的三野老部下粟裕、许世友、叶飞等人都是威镇一方的大军区司令,搞的太急了,难保不引火烧身?

陈毅像其他的几位元帅一样,在一九六九年四月的中共“九大”上,被解除了他所担任的所有的重要职务: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据说还是毛泽东好说歹说,做神做鬼,说服了左派大员们,让陈毅作为“右的代表”,保留了九届中央委员一职。用陈毅本人的话说:干了一辈子,屁都不值。

他被赶出了中南海,全家迁到北京南郊丰台区的一座四合院里居住,闭门思过,形同软禁。其时,他已身患癌症。但陈毅“刚直不阿、面折庭争”的品德,却是举国皆知的了。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二日中午,毛泽东在南方逃离了林彪部下的谋杀,乘专列抵达丰台。因情况不明,毛泽东不敢贸然进入北京城内,只得暂时住到陈毅府上去。见了陈毅,毛说:

陈司令,我差点在南方丢了老命……林彪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孙子兵法上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又说,静如处女,敌人开户;动如脱兔,敌不及拒……这回,我要看看,谁斗得过谁……

陈毅回答得很简单,也很坦率:

石白似玉,奸佞似贤……主席,文化大革命已经闹了几年,谁忠谁奸,现在该看得清了!

毛泽东只在陈毅府上留了几个小时,跟坐镇中南海的周恩来取得了联系,召开了北京军区负责人紧急会议,对北京防卫作了应急部署,命令中南海警卫师分别把林彪手下的几员大将,即黄、吴、李、邱等人包围在他们各自的住宅内,并立即进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市广播电台、新华社、人民日报社……部署停当,毛泽东于黄昏时分进城,回到中南海内的住所。

毛泽东走后,嫉恶如仇的陈毅兴奋不已,不停地给元帅们、副总理们打电话,相互庆贺、道喜。他大喊着“拿酒来!拿酒来!”但医生早已禁止他喝酒。这天,却实在拗他不过,只得让他痛痛快快喝了个够。他边喝酒边大叫大笑:

林秃子!你也有今天!林秃子,你天良丧尽,坏事做绝,得到了报应……

就在喝酒后的第三天,陈毅身上的癌细胞迅速扩散了。立即被送进三O一医院抢救。

癌症的折磨虽然使得陈毅临终前痛苦万状,但他却是带了微笑,离开这邪恶的世界的。

一九七二年一月十日,陈毅的追悼会在北京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追悼会由周恩来主持。却被临时延迟了一个小时,参加追悼会的中共元帅、将领及党政大员们,都不明就里。

却说毛泽东自从受林彪事件的强烈刺激之后,身体垮了下来,每天在住处昏睡,由一支五十多位医护人员组成的医疗队二十四小时地守护着。一月十日这天中午,毛泽东忽然良心发现,从昏睡中醒来,穿着一件直条纹的长睡衣从床上爬起,嘴里呢喃着“陈毅,陈毅”,就直朝门外走。

陈毅去世的消息,周恩来曾经报告过毛泽东。但为了毛的病体,并没有报告他为陈毅开追悼会的具体日期。

医护人员赶忙上来扶住毛泽东,问伟大领袖要上哪里去?

毛泽东步履蹒跚,一边继续朝门外走,一边说:

去八宝山,参加陈毅追悼会。

医护人员这才大吃一惊。但他们谁也不能阻拦伟大领袖的行动,只得由张毓凤立即给已在八宝山公墓礼堂的周恩来打电话,报告了毛主席要来参加追悼会的信息。

其时公墓礼堂正在播放着哀乐,追悼会只得临时延迟。

一个小时之后,毛泽东进入礼堂,身上就穿着那件直条纹睡衣,脚上蹬了双青布鞋。张毓凤都没来得及给他穿上袜子。

毛泽东向陈毅的遗体鞠躬。他是来向陈毅道歉了?抑或是来认错了?还是他觉得需要最后一次感谢陈毅?去年九月十二日中午,他落难到丰台陈毅府上,陈毅没有对他下手?毛泽东已成了怀疑狂。

在那个狂热的个人崇拜的年代,陈毅的家人绝对想不到这一层。周恩来大约也想不到这一层。陈毅的家属只感到皇恩浩荡,得到了莫大的欣慰。陈毅夫人张茜抚棺痛哭:

老总!老总!毛主席来看你来了!亲切向你告别……九泉之下,你可以安心了……主席刚才又说了:陈毅是个好同志……

 

第七十三节

毛泽东会见尼克松

 

两年一度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于一九七二年春天在日本名古屋举行。乒乓球是当时中国大陆唯一能够在国际体坛夺标的项目。由于一九六六年爆发了打倒一切的文革运动,国家体委被江青等人指目为贺龙的“黑窝”,容国团(中共国家体委副主任,为大陆夺得世界单打冠军的乒乓球运动员)等著名运动员先后被迫自缢身亡,中国大陆已有两届世界赛未能派出代表团。庄则栋请示:一九七二年的世界锦标赛参不参加?周恩来总理不能作主,也没有将报告呈报毛泽东。其时毛泽东已陷入了跟林彪一伙你死我活的权力搏斗之中,他的方针是“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国家体委革命委员会负责人庄则栋,是通过江青,才把请示报告呈送到给毛泽东的手里,毛泽东的“最高指示”批示道:

世界乒乓赛,我看还是要去。无非是牺牲几个人。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艰苦奋斗,去争取胜利。

毛泽东长期生活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之中,他竟把体育竞赛也看成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生死搏斗,才有了这一使人喷饭的“最高指示”。庄则栋等人接到这一“最高指示”之后,迅速在体育战线广为传达,敲锣打鼓放鞭炮,热烈欢呼地庆祝了一番。因为这意味着,从此可以派运动员出国参赛了。

中国大陆乒乓球代表团在此届世界赛上成绩平平。一个最意外的收获,却是美国乒乓球队提出访问中国大陆!

大陆乒乓球代表团知道事关重大,立即向北京汇报。

周恩来总理明白将要发生甚么样的大事。其时中国大陆正处于四面树敌、空前孤立的外交困境之中。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已对中共政权实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军事、政治、经济封锁,在一切国际场合拒不承认“红色中国”。而在中国大陆的北部边疆,苏联部署了几十个以战略核弹作后盾的机械化师。自一九六九年的珍宝岛事件后,两国军队间一直有小规模的冲突和战斗,全面大战早有一触即发之势……现在美帝国主义露出了微笑外交。但是,跟美国进行外交接触,谈何容易。周恩来面对的,仍是全国的极左狂热。办成了,当然是中国(大陆)的幸运,从此可以摆脱孤立之困局,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局势;可是弄不好呢?或在办理过程中,毛泽东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那他周恩来本来在政治上已岌岌可危,就可能被人视为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投降派,无产阶级革命利益的出卖者,世界革命的叛徒,民族败类,从而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重蹈彭、刘、林等人的覆辙。

善于生存的周恩来没有表示自己的主张。他立即去请示毛泽东。一切由毛泽东作主,他只管具体实行。

毛泽东立即表现出了他雄才大略的智慧的一面,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毛泽东虽然跟美帝国主义结过私仇————他的长子在朝鲜被美国空军炸死了,谈起美帝、苏修就火冒三丈,嘴头铁硬,摆出一付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扬言要跟美帝、苏修血战到底,但他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恐惧……现在,他于内外交困之中,看到了走出困局的曙色。

毛泽东明确批示:欢迎美国乒乓球队来北京比赛,更欢迎任何美国政要来北京作客!

外交系统本来就一直是他的属下,大小干部都是他的嫡系人马。不但美国的乒乓球运动员来了,更重要的是:美国总统的首席顾问基辛格也来了。作为特使,经巴基斯坦军事强人齐亚·哈克从中协助,神不知、鬼不觉地三次秘密访问了北京。每次,都由毛泽东亲自接见,由周恩来与其会谈。

一九七二年年初,美国国务院和中共外交部,同时公布了一则震惊整个世界的爆炸性新闻公报:美国总统尼克松,将于二月下旬赴北京访问!

这一天,毛泽东不再昏睡,变得特别兴奋、清醒。这是他自去年“九·一三”事件以来,最大的一次精神慰藉。他又可以以“伟大领袖”的落日余辉,炫耀于世界政治舞台。

从下午六时开始,每隔两小时,他就要询问一次:

尼克松现在到了哪里?

张毓凤只好打电话去外交部值班室,得到的回答是:

可能已在阿拉斯加半岛的上空了。

晚八时,毛泽东又问:

尼克松到了哪里?

张毓凤又立即打电话去外交部值班室,得到的回答是:

据估计,尼克松总统一行,已经抵达东京,正在稍事休息。

晚上十时,毛泽东又问:

尼克松到了哪里?

外交部值班室的电话回答是:

尼克松一行已经离开东京。周恩来总理已经前去首都机场迎接。空军护航机已经奉命起飞,赶赴东海上空护航。

晚上十一时半,毛泽东又问道:

尼克松到了?

张毓凤接到了外交部值班室报告:

尼克松总统一行,已经抵达首度机场。

子夜十二时半,毛泽东睁开眼睛问:

尼克松住哪里?

张毓凤回答:住钓鱼台国宾馆……

毛泽东闭上眼睛想了想甚么,忽然又睁开眼睛来,说:

我现在就见尼克松!

伟大领袖的旨意,谁敢拖延?整个中共中央办公厅,早已分做三班人马,从医生护士到厨师摄影师,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听候“伟大领袖”的吩咐。

而作出这一切安排的,自然是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周恩来接到中办负责人电话后,立即驱车返回钓鱼台,去敦请尼克松总统。

尼克松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加上时差反应,本已十分疲劳了。据说,尼克松总统正在洗手间洗脸,准备休息。但一听周恩来总理等候在客厅里,红色中国的最高领袖毛泽东,要求立即同他会见!这位美帝国主义的最高领导人,倒没有计较对方是否注意外交礼仪,而是立即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视为他此行的最高礼遇。

尼克松、基辛格等由周恩来陪同,乘坐中国又大又笨的黑色红旗防弹轿车,直驶灯火辉煌的中南海新华门。

毛泽东没用张毓凤扶持,站在接见厅门口。他仿佛已经等候了许多年了,终于把帝国主义的总统等来了,他紧握住尼克松的手,说了一句极富智慧、颇为幽默的话:

好,很好,我们终于见面了!对于我们两个的这次会面,大约我们彼此的老朋友,都要很不高兴了!

据载,尼克松、基辛格当时对于毛泽东充满崇敬之情。毛泽东老了,但不糊涂。彼此的老朋友自然是指:中共的老朋友苏联,美国的老朋友在台湾的中华民国了。

按原来的安排,会见只有十五分钟。毛泽东却兴之所至。思路十分敏捷地跟尼克松谈了一个多小时。据载,尼克松坦率地问了一个全世界都十分迷惘的中共内政问题:

你们的林彪副主席哪里去了?

毛泽东的回答得很坦然,也是第一次向世界公开了:

他想与我斗,斗我不赢,坐飞机跑了,摔死了。其时,有八亿善良普通民众的中国大陆,仍被中共蒙在鼓里,对于伟大领袖的接班人————林副统帅的去向一无所知。

 

第七十四节

毛泽东赐见田中角荣

 

中共与美国关系僵局突破的外交冲击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邻近的日本。日本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切跟着美国转。这次自然要立即调整其外交格局。于是便有了中(共)、日建交,签订友好条约之举。日本派出首相访问大陆,走在了所有西方国家的前面。

对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北京,毛泽东却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其实,毛泽东早被他本人一手制造的党内残酷竞争弄得精疲力竭,且病魔缠身,经常在接见外国贵宾时打瞌睡。还是在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天深夜,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来访的巴基斯坦外交部长时,巴国外长给毛泽东带来了两箱芒果做礼物————后在全国各地演出过一场毛泽东转赠“万岁果”的闹剧。整个接见过程,均由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一个摄影小组拍摄纪录片。但在巴国外长正向毛泽东转达巴国总统、总理的问候、强调巴、中两国的传统友谊时、毛泽东却睡着了,并发出了响亮的鼾声,使在场的工作人员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那巴国外长也发现毛泽东睡着了,不知是出于外交家的礼仪,还是出于民族自尊心,便益发抬高了声音,滔滔不绝大谈巴、中两国山水相连、唇齿相依……但毛泽东仍然没有醒来。一位摄影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悄悄地调整着摄影镜头,对准了毛泽东的眼睛,摁亮了闪光灯。在强光的刺激下,毛泽东睁开了眼睛,一边用纸巾擦着嘴角上的口水,一边没头没脑地问道:我们运去的军火,你们满意吗?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共与日本正式建交。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率领一个人数众多的代表团访问北京。中国大陆是一个巨大的潜在的市场,日本政府及其工业集团都十分热心于这个市场。

从田中角荣首相抵达北京的那天起,周恩来就天天请示毛泽东,问他甚么时刻接见日本贵宾。毛泽东却每天都睡得昏昏沉沉,不置可否。田中角荣一行在中国进行了一个时期的访问,游览了万里长城,也去过了外地观光,最后回到北京,举行告别宴会。

当天下午,周恩来最后一次请示毛泽东,告知他日本首相明日回国,能否安排接见?毛泽东仍然不置可否。

周恩来十分尴尬,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含蓄地对田中角荣首相说,毛主席很欢迎他来中国作客,中日两国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只是毛主席最近很忙,又患了感冒,可能这次就不能见面了!云云。

其实,最为狼狈的,是田中本人。日本是最重礼仪的民族。在日本,公众都知道,毛泽东是红色中国的最高领导者,其地位、实权、威望胜过裕仁天皇。过去双方没有建交。毛泽东还一次又一次接见日本反对党的访华团体。日本社会党、公明党的领导人,不知被接见过多少遍,甚至连一个松山县的芭蕾舞剧团,毛泽东都予以接见!此次,田中角荣是作为日本政府首相,自民党总裁,代表国家来建交,来签约,毛泽东却不予接见……回国后怎么向舆论交代?向国民交代?毫无疑义,他在中国受到了冷遇……

告别宴会之后,周恩来等人一再煞费苦心地表示友好。田中角荣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北京!回国后,怎样才能掩饰自己在中国受到冷遇的羞愧?

第二天凌晨,昏睡中的毛泽东醒了过来。他推了推身边的张毓凤:

我现在要见田中角荣。

张毓凤倒是早就习惯了毛泽东的这类不分白天黑夜的需求。自林彪事件后,毛泽东就老是昏睡,并常在半夜醒来,睁开眼睛就说:“我要见王海蓉”,“我要见唐闻生”,“我要见章含之”,“我要见芦荻”……除了王海蓉是他的外姪女之外,其他一位位都是年轻貌美的妙可人儿。

前文已经提到过,为了应付伟大领袖的这种无分昼夜的突然召请,周恩来指示有关人员三班制值班,二十四小时服务。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制小组,也是二十四小时值勤。一旦伟大领袖有接见活动,上述所有人员必须于半小时内赶到毛泽东的住处。最为辛苦的,要算周恩来总理了。他的办公室、卧室、轿车里,都装有跟毛泽东住处的直通电话,以便随时随地跟张毓凤保持联系。

这天凌晨三时,周恩来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已经睡下了。但接到张毓凤电话传达的“最高指示”后,他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立即下令中央办公厅服务组,安排毛主席接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事宜。然后,周恩来乘车赶去钓鱼台国宾馆,敦请田中角荣。田中角荣不知道出了甚么大事,慌忙从睡梦中爬起来,出到客厅,见到了周恩来,才明白是伟大的毛泽东要接见他。田中角荣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特勤小组的摄影师们,还撞见过毛泽东生活的某些奇特画面。也是同一年的某天深夜,毛泽东要在自己住处接见非洲某国元首。摄影师及助手一般获准于接见前五分钟进入毛泽东的书房布置灯光。那天晚上,摄影师走在那些国宾的前面,拍摄国宾坐车进入中南海新华门的镜头。而另一名摄影师及助手则提前来到毛泽东的书房架设灯光器材。可是他们却吓坏了:国宾的座车已经驶进了中南海,毛泽东却正在搂着一位身上一丝不挂的美女在玩娱……倒是那美女也吓了一跳,立即离开毛泽东的的怀抱,绕到屏风后面去了。

在整个接见过程中,那裸体美人大约一直站在屏风后面。倒是不用担心,毛的住处保持着恒温,美人不至于伤风。

 

第七十五节

“走资派”利用毛泽东

 

历经林彪事件的打击之后,毛泽东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明显的虚弱了下来。他的视力减退,思想上怀旧,每天都要靠医生注射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

这时候,中共的党、政、军大权都落到了周恩来的手里。周恩来的身体更是不妙了。一九七二年检查出了膀胱癌。但周恩来却抓住了毛泽东的身体和精神的变化,说服毛泽东,解放了一批在文革初期即被罢了官的重要干部,如陈云、胡耀邦、王震、谭震林、万里、余秋里、姚依林等。在各省、市、自治区,大批获得解放的老干部开始抱成一团,结成同盟对抗文革派,排挤文革派,甚至打击文革派。据说,毛泽东还问过周恩来:彭真、薄一波这些人,可不可以解放?周恩来说:他们的历史背景较复杂,以后再看吧。周恩来也是个权力的魔术师,他先解放大批历史上毫无疑点的老干部,再由这些老干部去解放他们的同事、同乡、战友。

在军事指挥系统,周恩来下令撤销了原来林彪把持着的“军委办事组”,而新成立了“军委办公会议”,把除朱德之外的另三位元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都请了出来,而由叶剑英主持军委的日常工作。毛泽东的夫人江青以及文革派大将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等,失去了他们垂涎已久的兵权。

周恩来最成功的一着棋,是巧妙地安排邓小平复职。邓小平文革初期被列为“党内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派”。但毛泽东对邓小平网开一面,允其保留党籍,并亲自批准送邓小平去江西省新城县望城岗一座步兵学校里闭门思过,重新做人。而不象对待刘少奇那样,把他宣判为“叛徒、内奸、公贼”,永远开除出党,置之死地而后快。

周恩来摸准了毛泽东的心性。他自己不便出面,而嘱咐当过农垦部长、铁道兵司令员的王震将军出来活动。王震是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的爱将之一,且跟邓小平在历史上没有瓜葛,周恩来摆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以免授文革派以口实,和使毛泽东生疑。让王震先不去惊动毛泽东,而是给谪居江西“悔过自新”的邓小平通气,让邓小平连写了三封信,深刻检讨错误。保证永不翻案,要求分配他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邓小平连续写了三次信。态度老实,认错深刻。三次信均由王震面呈毛泽东。毛泽东很高兴邓小平的“永不翻案”的保证书,而能够痛改前非……果然,毛泽东念及井岗山上的旧谊,找来周恩来,询问对邓小平回北京后的工作安排问题。周恩来仍然不露声色,说邓小平这样高级别的干部的使用,应当由毛泽东亲自点将。当然呐,邓小平做过十多年的国务院副总理,是个实干家,是不是先安排他回国务院来做些具体工作?周恩来还对毛诉苦说:自己是个病号了,医生已诊断出癌症,一直要求他早些做手术,国务院一大摊子,需要个得力的帮手……

自传出周恩来患有癌症之后,毛泽东放松了对他的疑虑、警惕。一九七三年二月,邓小平一家从江西回到北京。三月,根据毛泽东的命令,中共中央恢复了邓小平的国务院副总理职务。同年十二月,毛泽东更是任命邓小平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过了几个月,又任命邓小平为“中央军委副主席”。这一来,真正的跃龙入海、放虎归山了。

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一伙,对于邓小平的复职,自然是十分紧张如临大敌了。他们明白:这都是周恩来精心安排的。

邓小平回到党中央,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们如虎添翼了,左派的江青、张春桥、王洪文他们也遇到了一个强硬的对手了。一九七五年一月八日至十日,在周恩来主持下,召开了中共十届二中全会。全会增选邓小平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党中央副主席。一九七五年一月中旬,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邓小平被任命为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会后,周恩来因病住进了医院,遂由邓小平全面主持党、政、军日常工作。周恩来在中共元老集团的支持下,以其高超的政治艺术,利用毛泽东当时忽左忽右、患得患失的精神状况,顺利完成了交权、交班的谋略,神不知鬼不觉的,为以毛氏为首的左派大员们备好了绞索。

邓小平主持中央党、政、军的日常工作之后,立即毫不客气地在政治局内,跟毛泽东夫人江青(其时已失宠于毛氏,毛泽东斥责她搞上海帮、四人帮。作者注)及其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一伙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邓小平甚至主持过几次政治局生活会,来帮助江青检讨错误;同时在全国各条战线内开展“全面整顿,使国家机器恢复正常运转”的运动。运用的仍是毛泽东“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但比起文革派的左腔高调来,要实际得多了。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邓小平发动的关于电影《创业》的争论。

一九七五年初,中国大陆电影被批判、封杀了近十年之后,由张天民编剧、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彩色故事片《创业》面世。这是一部描述石油工人开发大庆油田的故事片,贯彻的是毛泽东的“工业学大庆”的号召,在当时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江青自认领导全国文艺工作,是内行。在文化部审查该片时,她指出该片尚有十个方面的问题,暂不宜公开放映。其实江青大约又是犯了“八个样板戏”的那种将他人劳动成果拿过来、据为己有的“戏瘾”,企图据此题材修修补补,再搞出一部样板戏来。该片编剧张天民自然不服气,不愿中江青的圈套。但要告状都无从告起。且告状的唯一方式是给毛泽东写信,信是很能呈送到毛泽东本人手里的,因为张天民认识几个中共高干的“太子”和“公主”。恰在此时,毛泽东对于长期为他所封杀的文艺工作有所宽容,说:“八亿人民就那么八个样板戏,没有电影,没有诗歌,没有小说,也没有散文”。周恩来立即抓住了时机,通过已故元帅贺龙的小女儿贺捷生,找到张天民。贺捷生让张天民直接给毛主席写一封信,然后由她交给邓小平,再由邓小平直接呈交毛泽东。张天民知道自己是一名普通作家,卷进最高层的政治斗争,要冒坐牢、杀头的风险。犹豫再三,但他还是勇敢地写了一封信。

且说一九七五年七月,正是毛泽东最信任邓小平的时刻,邓小平拿了张天民的信去找毛泽东,汇报说,《创业》是部宣传《工业学大庆》的好电影,政治局同志们都看过,认为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的正气歌。但被卡在文化部,说有十大问题,不能公开放映。

毛泽东相信了邓小平的汇报。因视力大减,也没有细看张天民的长信,拿过便笺就批示道:

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据说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

邓小平得到毛泽东的这一批示,胜于拿到“尚方宝剑”。据说,是他离开毛泽东的住处后,立即去到中央办公厅,布置于当天晚上派出专机,将“伟大领袖对全国工人阶级文艺工作者的亲切关怀”,送到东北长春电影制片厂,连夜直接向全厂数千名职工宣读。结果,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内引发了彻夜的欢呼、游行、庆祝。

邓小平是出奇制胜了。他使政治局内分管文艺工作的江青、张春桥十分被动,暗中咒骂他搞阴谋诡计。因为按照政治程序,毛泽东的重要指示,首先应在政治局内学习讨论,然后再分级别、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地进行传达。但那一来,毛泽东的这一批示,就极有可能停留在政治局内,落在江青的手里,再由江青去找毛泽东请示汇报,劝其丈夫收回批示。

毛泽东的批示,由长春的广播电台、通讯社传遍了中国大陆。于是一夜之间,全国所有的电台、报纸、刊物,都大吹大擂了起来,为影片《创业》大唱赞歌。把曾经批评该片的江青等人,打了个迅雷不及掩耳,因而恨煞了这个邓矮子。

另一部被江青批评而不准放映的电影《海霞》,也大致经历了上述起死回生的过程。住在首都医院治病的周恩来,通过主持中央工作的邓小平,利用毛泽东的指示来打击毛泽东的夫人江青。

毛氏龙体欠安,江青也像其他的政治局委员一样,不经特殊安排,已无法跟毛泽东见面。

还有一件事,亦甚有趣味,颇具深意。江青针对当时所谓的“右倾复辟思潮”、“资产阶级文艺回潮”倾向,还批评过湖南省湘剧团的一出小戏《园丁之歌》,该剧写的是一位女教师教育小学生认真学习文化的故事,思想性、艺术性都属平庸之至。但江青把它斥之为否定文革,否定教育革命的坏戏之后,惹恼了已经调到北京的原湖南省革委会主任华国锋,以及华的老朋友、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经公开表扬过这是一出不可多得的好戏。

一九七五年一月,毛泽东一直住在老家韶山的地下宫殿“滴水洞”里静养,并不时欣赏家乡的地方戏。一天,省委书记张平化带了几部新摄制的小戏的舞台纪录片给毛泽东看。毛泽东因认识主演《园丁之歌》的漂亮女演员,曾经与其一起跳过舞、吃过饭,看后便拍了拍巴掌。张平化立即请示他对该戏的印象如何?他连说很好,很好。张平化连夜把此事报告给北京的华国锋。其时,华深得毛的信任,已是政治局常务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兼公安部长。华将毛的“最高最新指示”在政治局会议上做了传达,无疑是当众打了江青一个嘴巴。据说江青事后又哭又闹:

现在是右派们动不动就搬出主席指示,打击中央文革,打击无产阶级革命派!

 

第七十六节

张毓凤升任政治局机要秘书

 

从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五年,即中共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后期”,整个四年时间,毛泽东都神思恍惚,时冷时热,时左时右,处在了迷惘、困顿的精神状态中。他再不能龙行虎步,呼风唤雨,叱吒风云了。他已年高八旬,行动需人扶持,讲话口齿不清,写字手指发颤。他有了那种自认尊贵的老人的“娇气”。老小老小,他真的老了,像小孩一样鬼淘气:上午起床后不肯洗脸漱口,不肯戴假牙;晚上睡觉前不肯洗澡、更衣。

唯张毓凤能以柔声慢气劝他、支使他。上午由张毓凤哄着他起床,哄着他漱口、洗脸,哄着并替他脱下睡衣、换上他喜爱穿的中山服;有时还不肯吃饭、服药,也要由张毓凤用好话哄着他;晚上再由张毓凤替他脱下假牙,脱下衣服,替他洗澡、擦身,扶他上床。他常让张毓凤也脱了衣服陪他小睡一会儿,除了摸摸捏捏,已经别无所为。他常常通宵不眠,一晚上要把张毓凤及其他服务员叫醒三次、五次。张毓凤常常累得满身香汗。别的服务员可以轮班休息,唯有张毓凤无人替换。有时张毓凤也会噘了小嘴、胀红了脸蛋发脾气。毛泽东却很喜欢看到张毓凤发脾气似的,总是憨笑呆笑。他很开心,原来这么温顺的人儿,也会发脾气呢。

毛泽东由于视力大减,又不肯戴眼镜————他一生憎恨戴眼镜的人,或许他觉得,戴眼镜的人,在镜片后边总是隐藏着阴谋诡计。在他的印象里,凡是戴眼镜的人,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博古、张国焘、张闻天、彭德怀、刘少奇、林彪等,都没有好下场。因之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就很少有戴眼镜的。为了毛泽东的视力减退后的阅读方便,《人民日报》、《红旗》杂志都专门为他一人出了大字版。一切需要他批示的文件、报告,也都印刷成大字本。为伟大领袖服务,中共向来不惜任何工本。毛泽东还喜欢坐在宽敞、明亮的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读书,或是冥想。坐马桶的时间几乎要占去他非睡眠时间的三分之一。说来难以令读者相信,他有时就坐在马桶上进食。至今,中南海丰泽园的“毛泽东同志故居”里他的卫生间里,抽水马桶前边放有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叠两尺高的线装书,最上边的一册的书边是翻卷着的。

一九七三年后,毛泽东觉得读大字报也太吃力了,便开始由女服务员朗读给他听。张毓凤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已十分辛苦,况且她的黑龙江口音也太重了些。中央办公厅便从某部队文工团物色来一个擅长朗诵的青年演员来替她读诗词,读小说。事属机密的文件、简报则由张毓凤亲自来读。

一天,张毓凤来到毛泽东的书房里收拾文件,见到那女演员身上几乎没有穿甚么,任由伟大领袖搂在怀里把玩着,女演员边被把玩着,边朗读两报一刊上的重要文章(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文革期间, “两报一刊”常常联合发表臭名昭著的社论,传达毛泽东及中共中央的指示)。张毓凤铁路工人出身,平日最看不惯的就是妖妖冶冶的“女戏子”,便狠狠地瞪了那个女演员两眼,却被毛泽东发觉了。毛泽东认作是打狗欺主,一时龙颜大怒,瞪着凶狠的眼睛对张毓凤骂道:

你嫌我这里不好,你滚!我不要你,你滚!给老子滚出去!

毛泽东可是从来没对张毓凤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张毓凤也认了真、动了气。她含着两泡泪水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衣物,推了中央办公厅分派给她骑用的自行车,离开了丰泽园,出了中南海,借了一位也是高级干部的老乡家里的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住下。中央办公厅自然立即“掌握”了她的这个新地址。

没有了张毓凤,毛泽东的生活全都乱了套。新来的女服务员人很漂亮,可根本不熟悉毛泽东的起居习惯、生活规律,连衣服、文件、书籍、香烟都找不到。毛泽东没精打彩地过了三天,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认输。他把夫人江青找了来:

替我办件事吧!我骂了毓凤,她赌气走了。你去把她接回来。就讲,是我请她回来上班……我的气消了,她的气也该消了吧?

江青难得毛泽东求她办甚么事,自然是满口应承。立即亲自坐了“大红旗”轿车,去接张毓凤。正宫皇后娘娘屈驾去接一名小妃子,张毓凤哪敢不赏光?

江青接回了张毓凤,交给毛泽东:

润之,这回可别再把小张给气走了啊?

江青走了,她早已经当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无须管毛泽东的生活琐事。

毛泽东见小毓凤还噘着小嘴在生气似的,便拉了她的手说:

你真是张飞的后代,脾气硬得很啊?

张毓凤忍不住笑了,接着又哭了。

毛泽东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啊!我早讲过,谁也代替不了你……我可以没有江青,可以没有唐闻生,没有章含之,没有卢荻,可不能没有你……快对我讲真的,你想我了吗?

张毓凤把一张挂满眼泪、鼻涕的小脸都埋进毛泽东的伟大的怀里:

咱就怕,就怕晚上你要喝水,没人答应……

经过这次小小波折,中央办公厅根据毛泽东的指示,给张毓凤提了级,从生活秘书升任政治局机要秘书,享受正部级待遇,名正言顺地替毛泽东管理党和国家的最机密文件,以及著作稿费的存款。毛泽东的许多“最高最新指示”,也由张毓凤传达给周恩来、邓小平以及中央政治局。这样一来,张毓凤也就成了“左派”、“右派”都十分重视、极欲利用的要害人物了。

 

第七十七节

毛泽东挑选革命接班人

 

毛泽东的第一任接班人是刘少奇,被他打倒了,死于狱中了;第二任接班人是林彪,也被他打倒了,吓跑了,摔死了。称为“林彪反革命事件”。

林彪事件却也给毛泽东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更是对江青、康生、张春桥、王洪文等文革派的致命打击。其实质,是以毛泽东、林彪为首的文革派内部,为争权夺利而进行的你死我活的大分裂。坐收渔利的自然是周恩来、邓小平、叶剑英这些“右派”、“走资派”了。

一九七二年后的毛泽东,病魔缠身,深知自己已来日无多,颇惧怕自己成为中国的斯大林。但他已经成为中国的斯大林。他颇惧怕自己成为中国现代史上的暴君。但他已成为中国现代史上的暴君。他也深知自己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失败,但他又缺乏勇气面对现实,并承认这种失败。他曾经以恳切的心情、遗嘱的口吻对“福将”叶剑英元帅说(叶剑英为黄埔军校早期教官,后投身共产革命,身经百战而从未负过伤,因之被称为“福将”。他于一九八五年病逝于北京,算得是善终了。作者注):他这一辈子只干了两件事,一是跟国民党打了二十八年仗,把蒋委员长打到小海岛上去了;二是发动了一场文化大革命,防止修正主义上台,资本主义复辟。希望全党同志不要忘了这两件大事……

这正是毛泽东内心深处的自我恐怖,导致了他最后岁月里的神思恍惚,患得患失。他时而想高举阶级斗争的旗帜,时而又想对自己的失败做些补救。他打败了所有的政治对手,得来的却是自己最后的失败。

他已经无力叱咤风云,重开运动。于是开始玩弄政治平衡手段。他时而批左,时而反右;时而批评自己死后“天下大乱”,时而又担心左派稳不住阵脚而被别人暗算。他最后决定让来自老家的省委书记华国锋做自己的接班人。他认为,华国锋是左、右两大派都可以接受的人物。在选定华国锋之前,他曾考虑过党的副主席王洪文。并于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四年的上半年,一度让王洪文主持过党中央、中央军委的日常工作。他还发出过“最高指示”:

王洪文同志出身贫苦,做过工、种过地、当过兵,是上海工人阶级中最早涌现出来的革命左派,符合接班人的条件。

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王洪文是毛泽东在大革命时期丢失了的儿子毛岸龙,是嫡出的龙种。可是龙种也罢,蛇种也罢,虫种也罢,王洪文不学无术,毫无根基,只主持了半年的中共中央、中央军委的工作,批示出来的文件也常常闹得牛头不对马嘴,又处处受到业已恢复了工作的老干部如邓小平们的掣肘,更受到了老红军出身的中共军队高级将帅们的消极抗拒。毛泽东不得不暂时让他退出,将权柄交给了邓小平。

这又是文革派继“林彪事件”后的一次大挫折。

在毛泽东最终的“战略部署”里,邓小平只是一个过渡。邓小平曾三次写信给他,保证“永不翻案”,但他对矮个子邓小平的疑心始终没有解除。他深知,参加过指挥“淮海战役”的邓矮子,一旦大权在握,是甚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他对刘少奇阵前反水,难保他今后背弃诺言,否定文革?

王洪文之后,毛泽东考虑过的接班人还有:纪登奎,韦国清、吴德,甚至还有自己的亲侄儿毛远新。

他没有考虑过江青、张春桥、汪东兴、姚文元诸人?他在文革初期利用过自己的夫人江青,但又深恶痛绝着江青的轻浮、浅薄、歇斯底里;从学术才干、理论素养上来讲,张春桥倒是个理想的人选,可惜锋芒太露、四面树敌、人缘太差,这些年来跟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许世友、杨得志、王震等一大批宿将老帅们闹的水火不容、结怨太深;汪东兴忠心耿耿,长期做保卫工作,指挥中南海警卫部队,提拔亦难以服众;至于姚文元,小秀才一个,顶多做个宣传部长、书记处书记而已……

最后选定身胚高大、处事稳重、才识平庸的华国锋。据说毛泽东对华国锋的总评价是四个字:“老实,不蠢”。

毛泽东反了一辈子“中庸之道”,最后却选择了中庸之道。毛泽东认定华国锋不会背叛自己,会继续高举自己的旗帜。他力图避免的,是在自己死后,党不分裂,军队不分裂,不出现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来对自己这个中国的斯大林搞掘坟鞭尸。

毛泽东的最后人选,使“文革派”、“走资派”都大感失望又大感慰藉,毛泽东的最高权柄,只要不是名正言顺地交给对方即行。华国锋毕竟是位容易被掌握、被左右的人物。

华国锋山西省潞城县人。抗日战争时期,他只是一名地方游击支队的政委。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湖南,任岳阳县委书记。一九五六年后,任毛氏家乡湘潭地委副书记。一九五九年六月,毛泽东回韶山,华国锋在毛的住处外站了一个通宵的岗,毛听了周小舟的汇报后即大有好感,不久华国锋即被提拔为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主管农业。一九六四年修建韶山灌区水利工程,华国锋兼任工程总指挥长,还兼管过全省的商业、文教、政法。他是那类典型的“万金油干部”, 甚么工作都可以干,甚么工作也只是守成不变而已;党叫他做甚么,他就能够做甚么。兢兢业业,正正派派。工作绝无突出表现,却绝不会捅出甚么大漏子来。

一九六六年夏天,伟大的毛泽东突然发动文化大革命运动,事先并未给各省市自治区的部下们打招呼。只是一夜之间,上上下下,红卫兵造反,工人农民造反,机关干部造反,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山头林立,把斗争矛头对准各级党政部门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华国锋和湖南省委的其他领导人如张平化、王延春、李瑞山等人,不明底细,以为天下将要大乱,竟惊慌失措地带了枪支弹药,跑到“革命根据地”平江县连云山区,准备重开战端,重打江山。后经毛泽东直接从北京发出号令,命令他们:坚守岗位,相信群众相信党,在文化大革命中接受考验和锻练……华国锋和他的同事们才放心的回到省城。

华国锋在省委书记排行第五,文革初期并未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大冲击。一九六九年,省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他作为“革命领导人”的代表,出任副主任,不久升任主任。一九六九年春,华国锋调北京,任中南海办事组组长。离开湖南前,在长沙机场发表了“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声明。一九七五年起兼任公安部副部长。原部长谢富治去世后,升为部长、国务院副总理,执掌了中共安全保卫大权。

一九七六年一月七日周恩来去世,邓小平被毛泽东为首的“四人帮”斗垮,再次成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华国锋却扶摇直上,被毛泽东任命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中央军委第一副主席,成为毛泽东的正式接班人。

其时毛泽东已卧床不起,言语含混,头脑却十分清晰。他颤抖着手,以铅笔给华国锋写下了六个字:

你办事,我放心。

 

第七十八节

文革派利用毛泽东

 

“走资派”利用毛泽东,文革派更利用毛泽东。

由于邓小平重返中央领导层,重新获得毛泽东的重用,文革派的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不能不感到极大的政治压力和权力恐惧。他们明白邓小平的后台就是周恩来、叶剑英。现在是周、邓、叶等一批元老派在利用毛泽东。文革派才是毛泽东思想的嫡系传人,为甚么就不能利用毛泽东的崇高威望?来压制右倾派的总代表周恩来、邓小平呢?

文革派的实际领袖是张春桥,不是江青。张春桥有理论,懂历史,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形成了文革派系的中心。文革派的人马本来还包括华国锋、汪东兴、韦国清、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等一大批实力派人马,可惜江青无头脑、无胸襟、无德行,只顾了颐指气使出风头,动辄点名批判这个、斥责那个,造成了内部的大分化。

幸而毛泽东并未忘记自己理论上的主攻方向。从一九七四年初春起,他发起了“批林批孔”运动,通过“评法批儒”,来反右倾、反复辟,以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信誉。毛泽东明白,文化大革命因林彪事件已信誉大损。他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不久就会有人大闹翻案,并全面复辟刘少奇的资本主义路线。毛泽东发动的“批林批孔”运动,自然对文革派大大有利。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利用他们掌握的宣传舆论工具,又一次掀起了大批判的狂风恶浪。可是林彪也好,孔老二也罢,都已是死人,再也不能为自己辩护了。中共历来的运动,都是借了死人整活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确实存在过法家、儒家的争论。但是古为今用,在中共的宣传机器的蛊惑煽动下,变成了:法家主张改革,反对保守;主张进步,反对倒退;主张砸烂旧的条条框框,建立革命的新秩序;文革派就是今日的法家。而儒家则主张克己复礼,竭力维护旧观念、旧传统、旧习惯、旧秩序;走资派就是儒家的代表了。今日最大的儒家就是周恩来。“批林批孔批周公”,矛头直接指向周恩来。这是毛泽东妄图最后一次排除周恩来这个权力游戏的赢家了。

薄古厚今,古为今用,毛泽东又一次把中国历史庸俗化、实用化。实在是对历史文化的肆意歪曲和亵渎。

面对着文革派秉承伟大领袖的旨意发起的新一轮攻击,周恩来因癌症日益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但已有叶剑英、徐向前等人牢牢控制住了中央军委,邓小平、李先念等人牢牢控制了国务院,但在党中央内,却只能与文革派维持着平分秋色的平衡局面。使周恩来、邓小平深深恐惧着的,是一旦毛泽东全力支持文革派,他们便随时可能失去已有的一切。据传,是周恩来在医院里想出了一着妙棋:利用毛泽东身边的人,来改变毛泽东发动“批林批孔”运动的初衷,来动摇“伟大领袖”全面整肃“走资派”的决心。

当时,环绕在毛泽东身边的,是一批年轻漂亮的女人。除了机要秘书张毓凤、外侄孙女王海蓉之外,英文教员是章含之,外事助理是唐闻生,文学朗读是卢荻。其中的王海蓉、章含之、唐闻生三位,平日最看不惯江青那种矫揉造作的左派,厌恶其喜怒无常的德性,而敬爱着平易近人的周恩来总理,同情着日理万机的邓小平。

一天,毛泽东看过了国务院、中央军委呈送上来的两份简报,考虑着国民经济各领域的混乱状况,以及晋东南地区、河北保定地区、浙江金华地区长年武斗不息、当地驻军多有介入的局面,便问了问王海蓉的意见。王海蓉等人便坦率地地告知毛泽东,问题出在下边,根子却在中央,年初时候,江青同志就派人到部队去“烧荒”,号召继续造反;总理病重住进了医院,小平同志忙得焦头烂额,江青他们还不肯放过……总理说,国库已经亏空了,还不让抓经济,抓生产。但总理不让我们向你汇报,免得主席担忧,主席的健康比甚么都重要……

毛泽东拉住外侄孙女王海蓉的手问:你说的他们都是谁呀!

王海蓉不肯说。其实毛泽东心里有数: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几位,有搞小圈子的倾向。王洪文工人出身,可不要卷进去呀。

过了两天,毛泽东又分别找王震、陈云、李先念、王洪文等人来汇报情况,毛泽东听了汇报,感到军心不稳,生产停滞,武斗不息,情况严重。“批林批孔”运动不宜再大张旗鼓地搞下去了。于是他发出了“最高指示”: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八年,现在以安定团结为好,坚持抓革命,促生产。

就在这时,江青跟美国女记者闹出了《红都女皇》一事,大量泄露了她和毛泽东的私生活,使得毛泽东十分震怒:

这个女人,丢人丢在国内也就算了,竟然丢到国外去了,丢给美帝国主义去了!

一九七四年的九、十月间,毛泽东两次扶病出席政治局会议,严厉批判了自己的夫人江青搞上海帮,四人帮,不搞五湖四海、安定团结。毛泽东仿佛忘记了年初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时,自己发出的号召了:斗则进。不斗则退、则修、则垮。如今他转而念念不忘安定团结,顾全大局,不要搞分裂。

江青、张春桥也觉察出来,眼下毛泽东极端信任的,是在身边工作而又朝夕相处的王海蓉、章含之、唐闻生三人,便竭力进行拉拢。江青多次把王海蓉、唐闻生请到钓鱼台自己的住处谈心,由张春桥介绍全国各地右倾复辟、走资派重新上台,革命群众、革命干部受走资派迫害打击的情况。江青要求王、唐二人在毛泽东面前反映邓小平结党营私搞阴谋诡计的问题。王、唐二人当面虚作应对,可是她们于第二天就去到首都医院周恩来的病室报告了江青、张春桥的言行。

其时中共中央正在筹备四届人大会议,决定全国四届人大以及国务院领导人选,筹务工作由周恩来、王洪文负责。周恩来因癌症作了手术,实际上是王洪文一人负责。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中旬,王洪文背着周恩来,单独飞往长沙,向住在韶山滴水洞的毛泽东汇报四届人大的筹备情况,并趁机告了周恩来、叶剑英、邓小平一御状,再趁机提出由江青或张春桥组阁的要求。毛泽东是信任和爱护王洪文的,一直把王洪文视为自己的接班人。但对自己的夫人江青却十分反感、厌恶。毛泽东告戒王洪文说:

江青有野心,你不要跟了她跑。你也不要搞四人帮,不要搞小宗派,搞小宗派是要摔跤的。

叶剑英听到王洪文到韶山的消息后十分焦急,过了几天,周恩来拖着病危之身躯,艰难万分地坐上飞机。周恩来到了长沙,去韶山滴水洞……毛泽东看到周恩来那十分消瘦的病泱泱的样子,毛泽东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才想起周恩来自延安整风运动之后,近三十年来,对自己一直忠贞不二,对党鞠躬尽瘁……这时,毛泽东不再感到周恩来是自己的威协,也不再忌恨周恩来,仿佛宿怨全消了。两人相谈甚洽,当即决定:周恩来仍做总理,由邓小平出任第一副总理,兼任军队总参谋长,主持党、政、军日常事务。

由于毛泽东的反复无常,患得患失,也由于周恩来广结善缘、颇得人心,江青、张春桥、王洪文等人失去了在人大常委会、国务院组阁的机会。

一九七五年一月五日召开的第四届全国人大会上,周恩来、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一派获得重大胜利,占据了权力中枢。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一派,则暂时失势了,由全面功势转为全面守势。其实毛泽东真正信赖并倚重着的,是另一股文革派实力人物:华国锋、汪东兴、韦国清、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等。最耐人寻味的是,王海蓉、唐闻生、章含之三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均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副部长”。

在这场权力角逐中,值得提到的是张毓凤作为毛泽东最亲近的人。倒有秉公处世的原则,政治上没有倒向任何一方。她一如既往,心中只有毛泽东,一切服从毛泽东。

一九七五年初期,矮个子邓小平挟党中央副主席、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的重威,开始着手军队、工业、农业、文化教育各行各业的全面整顿。他大量起用自己的旧部属职掌党、政、军的要害部门。他提出安定团结、全面整顿、提高生产的三项方针,力图恢复被严重破坏了的生产、生活的正常秩序。他竟然忘记了毛泽东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反修防修、文化大革命!

一九七五年七、八月间,毛泽东跟他的文学朗读人卢荻小姐谈起了古典小说《水浒传》和《红楼梦》。《水浒传》是毛泽东青少年时期的革命教科书,他从小就羡慕书上描写的绿林豪杰们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传奇生活。如今,他却极力赞扬《红楼梦》,称其为一部阶级斗争的教科书,书里有三十二条命案。他于三年前就号召全党的高级干部都要读《红楼梦》,要读五遍。还在政治局会议上问草莽英雄出身的许世友读了《红楼梦》没有?要读五遍才能懂。

这天,年老的毛泽东一边摩挲着卢荻小姐柔嫩的手一边说:

《水浒传》艺术上不及《红楼梦》,写了一批大男子主义的英雄,没有写出一个像样的女人。孙二娘、一丈青也都是男性化的女人,只有个淫妇潘金莲还算是个女人。

毛泽东还说:

《水浒传》露骨地描写了男女性事,西门庆跟潘金莲,杨雄的妻子跟秃头和尚,只有色,没有情。比之《红楼梦》差远了。你看《红楼梦》写贾宝玉自己的小娘秦可卿的那段乱伦情事,写得多么的诗情画意?安排贾宝玉游太虚幻境,跟一个像秦可卿的仙子,似梦非梦地云雨一场,贯彻色空思想,色而不淫,真是妙笔。

毛泽东又说:

《水浒》这本书,好就好在写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搞投降,搞修正主义,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被“主人”招安了。宋江跟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毛泽东的确是老了,却仍然充满性意识,且念念不忘他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他用了左倾实用主义的观点来批判《水浒》。其实《水浒》是一部经历了时间考验、进入了世界文学宝库的辉煌巨著。毛泽东视它为反面教材,这真是蜀犬吠日、不自量力了。

毛泽东的文学朗读人卢荻颇有心计,她每天记录下毛的谈话。她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讲师,十分喜欢姚文元的文学评论文章。一九七五年八月十四日,卢荻将毛泽东有关《水浒》的谈话整理成文,呈送给姚文元看。当日,姚文元写信给毛泽东,表示拥护毛的指示,并就解放以来有关《水浒》的评论情况谈了自己的看法,提议利用报刊重新开展对《水浒》的讨论。毛泽东阅信后,随即指示:同意。

于是借助毛泽东的批示,文革派的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利用手中控制着的宣传舆论大权,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评《水浒》、批投降的运动。用宋江架空晁盖来譬谕、影射周恩来、邓小平架空毛泽东。

周恩来、邓小平经历了一系列挫折之后,利用毛泽东的又一次右倾指示,才渐渐抬头。他们便于当年的九月间,走出了一步关键性的“臭棋”,巧妙地安排毛泽东的亲侄儿毛远新,来到毛的身边工作,担任毛泽东与周恩来和毛泽东与政治局之间的联络员。毛远新是毛泽东的兄弟毛泽民的儿子,一九四O年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市。毛远新三岁那年,父亲被反覆无常的军阀盛世才杀害。母亲不久即改了嫁。他被送到延安,由江青扶养长大。文化大革命前夕,毛远新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是东北地区著名的红卫兵造反派领袖。一九七五年九月调来毛泽东身边工作时,已经当了辽宁省委书记、沈阳军区政委,是新一代的“东北王”。他认为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为文化大革命的亲密战友,视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等人为死不悔改的、正在走着的走资派,是文化大革命最危险的潜在敌手。据说邓小平在获知毛远新的政治倾向后,曾经极力反对调毛远新进京,但毛泽东本人点了头,江青又跑去医院请求周恩来出面和稀泥,邓小平才没有阻拦成功。

骁勇好斗的矮个子邓小平再次遇上了政治上的克星。周恩来已经奄奄一息,再无力给他以必要的保护。加上他重返权力舞台之后,大量提拔重用亲信,日益显露出独断专行、排除异己的本性,跟文革派闹的水火不容。以致毛泽东再次对他起了疑心:自己去世后,矮个子可能成为独揽大权、否定文革的大野心家,他的永不翻案的保证是假的,他是个爱讲谎话的人!难得他在关键时刻对刘少奇反戈一击……难保他再来一次反戈一击!

一九七五年九月后的毛泽东,已经不便于行走。他不再离开自己的住处。他十分偏爱、器重自己的侄儿毛远新,认毛远新为毛家年轻有为的传人。毛泽东因一直病着,手已不能握笔,讲话口齿不清、语言含混。他对党中央政治局所作的一切指示,只得由毛远新、张毓凤记录下来,交毛本人核准后,再由毛远新去向政治局做传达。政治局讨论的结果亦由毛远新向毛泽东转呈。毛远新成了真正的“龙的传人”。一时间,所有的政治局成员,包括江青、张春桥、邓小平、叶剑英等人在内,无不对三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毛远新毕恭毕敬,极力奉献各自的笑容,以获取他的欢心。

由于毛远新有着鲜明的文革激进派色彩,他向毛泽东汇报的情况,提供的情报,自然是大大不利于邓小平们。十一月初,毛泽东开始就清华、北大的教育革命问题严厉斥责邓小平。指出:

一些同志,主要是老同志的思想还停留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对社会主义革命不理解,有抵触,甚至反对,对文化大革命有两种态度,一是不满意,二是要算账,算文化大革命的账。

这无疑又一次敲响了邓小平的政治丧钟。文革派大员如获至宝,开始在全国上下布置“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因癌症不治逝世。中共高层统治集团派系之间,又陷入新一轮的无情争斗的泥沼之中。左派和右派双方均磨刀霍霍,准备大打出手。毛泽东作为一代政治伟人,痛苦的辗转于病榻之上,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决定采取平衡术,对左派、右派各打四十大板。一月二十一日,毛泽东指定华国锋为国务院代总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和中央军委的日常工作。以上两项指示,均立即获得中央政治局一致通过。二月二日,中共中央正式颁布文件,将上述两项指示公诸于世。

毛泽东的决定,看似不偏不倚、中间路线,实际上却是元老保守派的大挫败,激进文革派的大胜利,毛远新的大胜利。邓小平、叶剑英等人被解除已经到手的党、政大权。而文革派则从未掌握过控制党、政、军的巨大权力。此时刻,毛泽东发出了他最后的英明指示:

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于是以批判邓小平为目标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立刻兴起。经历了近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国知识分子中不乏清醒者,痛恨中共高层的又一次狗咬狗的斗争,工人、农民、士兵则天天召开痛打落水狗的会议,声讨邓小平的“滔天罪行”。

一九七六年四月初,中国人民的传统节日————清明节前后,全国各地均有军民自发悼念周恩来的活动。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更酝酿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抗议活动的初衷是广大民众对中共年复一年的政治运动的厌弃。却很快被中共元老派系们所利用,变为一场替邓小平鸣冤叫屈的抗议运动,变成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反文革派的示威。这场示威很快被华国锋联合文革派以革命的名义施以残酷镇压。四月五日凌晨,数万名手持棍棒的郊区民兵对天安门广场实行了血腥清理。据事后透露,不下千人被殴伤,数十人死亡。中共出动上百部消防车清洗广场上的血污。

四月七日,中共中央同时颁布了两个重要文件。

第一个是:“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议,中共中央政治局一致通过,华国锋同志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

第二个是:《中共中央关于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议》。

毛远新初尝权力禁果,就表现出了他不凡的野心、胆识和魄力。他明白,不将邓小平这些对手关进牢笼,到手的果实也可能随时丢失。他曾经多次对伯父大人毛泽东建议,批准他从沈阳部队调来一个部机械化部队控制北京。毛泽东却让他去找主持军委的老上级陈锡联。陈锡联却临阵胆怯,去请示华国锋,华国锋却求稳怕乱,含糊其词。毛远新急的跳脚骂娘。再次试图说服伯父大人直接下令调兵。而伯父大人却对北京卫戍区、中南海警卫师的负责人汪东兴十分放心:“从井岗山起就跟着我了,跟了几十年了,汪东兴是大忠臣,忠心耿耿”。

就在这时,邓小平这只久经风浪的政治老狐狸精,却趁着毛泽东久病卧床,对于军队的控制已有所松弛的时机,偷偷地溜出北京,跑到广州,被他的老朋友、老下级的广州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保护了起来。据说,王洪文、江青、张春桥,通过毛远新又力图说服毛泽东,下令广州军区将邓小平押解回北京。毛泽东犹豫了好些天。他又一次对矮个子动了恻隐之心,始终没有首肯。毛泽东还下令汪东兴,要保住党中央安定团结的局面,不要扣人。北京的驻军要严守纪律,不要被任何人利用。

毛泽东是清醒的,又是糊涂的。他不愿为了一个被剥夺了权力的邓小平,而过早地激起军队对抗的风险。他却也就断送了自己的夫人江青、侄儿毛远新及其战友们的前程。

 

第七十九节

奉陪到底  周旋到死

 

在毛泽东政权里,周恩来是唯一的跟毛氏奉陪到底,周旋到死的人。

周恩来的去世使中共党内失去了一根富于智慧的平衡支柱。后世的人对于周恩来能够跟反复无常、老谋深算而又怀疑成狂的毛泽东共事到头,没有像王明、博古、李立三、张闻天、彭德怀、刘少奇、林彪们那样遭受不测之祸很不理解。周恩来能跟毛泽东长期相安无事,真要叹为观止了。谁都没有像周恩来那样善于变化、善于生存。

当然,也不乏人指责周恩来为当代儒家的总代表,为政治机会主义的典范,出卖良心,助桀为虐,为毛泽东翻云覆雨、祸国殃民的帮凶,而在毛泽东面前愚忠到了奴颜婢膝的地步。这些指责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应当说,在中共的历史上,周恩来与毛泽东两人是结怨最深的一对。周的神奇本领在于,直至七十七岁临终前,毛泽东都未能找到口实,或者是毛泽东未能下定决心,跟他撕破一张维系了数十年的虚假不实的脸皮。

周恩来祖籍浙江绍兴,一八九八年出生于江苏淮安一个书香世家,或称为大官僚地主家庭。一九一七年留学日本。一九二O年随“勤工俭学团”赴法国留学。一九二一年组织中共旅欧支部,属下的成员有邓小平、李富春、蔡和森、陈毅、聂荣臻、李维汉、刘伯承等。后来都成为中共的极为重要政界人物、军事将领,亦是他在党内的权力基础。一九二二年,他在德国柏林介绍朱德入党。一九二四年回国。时值国共两党合作,周出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与军校教官叶剑英结为磨逆至交。一九二六年起,出任中共中央军事部长,开始执掌中共军事指挥权,成为中共早期的实权派人物。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跟朱德拉拢贺龙一起组建“中国工农红军”,发动南昌起义,成为中共红军的创始人。中共后来把“八一”定为建军节,它比毛泽东领导的湖南秋收起义,时间上早了一个多月。

周、毛结怨在井岗山上。井岗山根据地是毛泽东秋收起义农军创建的。第二年,朱德、陈毅率领南昌起义部队转战广东、湘南后,上了井岗山与毛泽东会师。其时毛泽东尚是中共一名地方领导人,武装割据湘赣边境的山区,却拒不执行设在上海的党中央的指令,接受中共中央的指挥。实际上是抗拒中央军事部长周恩来的领导。一九三O年,中共中央即开始派人到井岗山主持工作。一九三一年,周恩来上了井岗山,挟莫斯科共产国际之重威,与朱德、陈毅、张闻天、彭德怀一起,解除了毛泽东军事指挥权,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并在“富田事件”中,还差点被抓起来“执行革命纪律”即枪决,是彭德怀挺身而出救下他的命。

在井岗山上三次整肃毛泽东的人,为首的便是中央军委主席周恩来,加上共产国际代表李德,加上朱德、陈毅、彭德怀等。毛泽东深恨着周恩来。周恩来喝过洋墨水,自己却是个土包子;周恩来为人谦和,有涵养,广结善缘;自己却性情暴躁,拗脾气,四面树敌;周恩来深获共产国际的的信赖,自己却被共产国际的代表李德所不齿;周恩来的所有长处,正好都是他的短处。周恩来是毛泽东在党内、军内的头号克星。工农红军在李德、博古、周恩来“三人团”的指挥下,于一九三四年初的“第五次反围剿”战役中失败,决定撤离井岗山根据地,开始“二万五千里长征”,实为一次军事大溃退、大逃亡。一九三五年一月,中共政治局于长征途中,在贵州遵义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周恩来在会上检讨了军事指挥上的失误,苏俄顾问李德被解除了军事指挥权。周恩来仍然保住了负总责的军委主席的职务,而由毛泽东做他的军事助手。这便是中共党史上引为骄傲并极力推崇的 “遵义会议”。后来的中共党史谎称此次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在全党全军的领导地位,完全是对周恩来、朱德的恶意贬低,是迎合吹棒毛泽东的需要,篡改了史实。

周、毛权力易位,发生于一九三六年的“西安事变”期间,中共重组中央军委会,毛泽东才成为军委主席。其时周恩来正奉了莫斯科共产国际之命,代表中共赴西安,全力投入西安事变的处理而无暇他顾,毛泽东趁虚而入,致使周恩来的中央军委主席被毛泽东夺去,而周恩来则被降格为副主席。此后,他基本上脱离了中共军事领导岗位,离开了延安,而成为一名谈判代表,长期斡旋于重庆国民政府和各民主党派。他在大后方积极网罗人才,把大批知识精英吸引到自己的周围,然后保送到延安接受“革命洗礼”。这些知识精英,后来大部分成为他主理的中共国务院的高级骨干。

周恩来是个政治上能伸能屈、职务上能上能下的领袖人物,富于文化教养,富有政治智慧;且颇有人情味。他从毛泽东的领导人降为毛泽东的助手之后,虽然也有过不快,但总体上说,他能适应时势,转换自己的位置,全力拥戴毛泽东。加上其时毛泽东羽翼未丰,言行尚知收敛,举止也未放肆。在布置自己的亲信骨干大量入主党、政、军各个领域的同时,尽量表现得谦和、虚心、团结、纳谏。周恩来自然是他需要团结、借重的人物之一。

周恩来受制于毛泽东,应当说是从一九四二年毛氏发动“延安整风”运动开始的。那时,毛泽东已经为获取中共最高领导地位作好了组织和理论准备。毛氏已经与中共的另一名领袖刘少奇结成了神圣的同盟,而由刘少奇提出了“毛泽东思想”一词,提出了“以毛泽东思想作为全党全军工作的指针”。“延安整风”的目的是:彻底清除王明、张国焘两大派系在中共党内、军内的势力,稍后的目标是压服周恩来俯首称臣。毛泽东之所以不能利用“延安整风”一并清除掉周恩来?是在于周氏在中共党内、军内有着难以动摇的基础。周氏是中共军队的创始人,其亲信部属如陈毅、贺龙、聂荣臻,叶剑英、刘伯承、徐向前等等,皆是军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他还是朱德总司令的入党介绍人。且周氏为人甚具亲和力,在党内、军内都有着毛泽东无可取代的影响力。毛泽东虽然结记着旧夕的怨恨,也只好强吞下这枚苦果了。

一九四三、四四两年,长驻重庆的谈判代表周恩来多次被召回延安作检讨,令其划清历史上与王明路线的界限。周恩来检讨过关后,在一九四五年召开的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上,他参与了由刘少奇带头发起的造神运动,尊毛泽东为全党全军全国的伟大领袖。周氏在大会发言中高呼了“毛主席万岁”、“永远跟着毛泽东同志前进”!尽管当时大多数代表听了还不习惯,觉得十分肉麻、刺耳,可周恩来却是安之若素。由此,他却保住了自己在中共党内军内的领袖地位。在毛、刘、朱、周的党中央中,他排行第四,却仍是四巨头之一。

一九四五年夏秋之间,由于美国友人赫尔利的热心撮合,毛泽东亲赴重庆跟蒋介石和谈,周恩来做为毛泽东谈判副手,对毛泽东极尽关心爱戴之能事,如在宴会上代毛氏喝酒,代毛氏试尝食物等等,有人认为到了做戏的地步。毛泽东心里倒是十分受用。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共建政北京,周恩来出任国务院总理,做了毛泽东手下的“宰相”,或可称之为“政治贤媳妇”。

但是,毛泽东坐上了高于一切、大于一切、君临一切的帝王宝座之后,却不能忘怀历史上的怨怨旧恨。中共领袖们遵循斗争哲学,几乎个个喜欢记恨。不管周恩来如何表现出忠心耿耿、谦恭谨慎、任劳任怨的诚心,但毛泽东却处心积虑地不时给他小鞋穿,让他在国务会议上做检讨,并力图借机会迫他辞职。

一九五三年底至一九五四年初,毛泽东曾经授意高岗开展“倒周”活动,并许诺日后将其升任为国务院总理。高岗野心勃勃,自持有毛泽东的支持,便肆无忌惮地进行倒周活动。但其时中共霸业初定,中共其他领袖如刘少奇、朱德、陈云、李富春、董必武、邓小平等人,都希望高层团结稳定。高岗倒周不成,大家反将矛头对准了高岗。关键时刻,毛泽东撒手,出卖了高岗。这是高岗不久即自杀的真正原因。经历了“高、饶事件”,周恩来不露痕迹地巩固了自己的阵地,并扩充了自己的实力:将心腹元帅陈毅、贺龙从外地调进北京,分别出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

一九五六年秋天,周恩来、陈云率领一个阵容庞大的“中国党政治经济考查团”,赴兄长之邦的苏联考查经济工作,实际是一次学习取经活动。“考查团”成员深入到工厂、农庄等各行各业访问,听取情况介绍,最后集中到莫斯科,拜会苏联党和国家领导人,并聆听“教诲”。苏共领导人倒是出于在经济工作中所走过的弯路,所得到的深刻教训,提醒并告诫“中国同志”:办公事、和平建设,要头脑冷静,尊重人才,尊敬知识,不要重犯苏联曾经付出过的沉痛代价——左倾急躁病。搞经济工作,不同于打仗,一切均应分步骤、按比例、有计划地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就是计划经济,云云。

周恩来、陈云回到北京后,首先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作了汇报,转述了苏共领导人的忠告。毛泽东本人出席了会议,肯定了周、陈的汇报。会议决定将周、陈的汇报做成文件,发至全党。后又经刘少奇指示中宣部,替《人民日报》撰写了一篇一九五七年元旦社论,号召全党反左倾,反冒进,稳步踏实地进行国民经济建设。相信毛泽东也同意了《元旦社论》的基本精神。这本是一件好事,是中国的福音。

但毛泽东内心深处却像吃了一只苍蝇,总觉得周恩来执掌着经济大权,占据着最高行政机关——国务院,跟他格格不入。一九五六年因为有苏共二十大反对斯大林个人迷信,中共也召开了八大强调集体领导,毛泽东的狂思妄想不得不有所收敛。到了一九五七年发起“反右运动”时,毛氏“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权力欲望又空前膨胀起来。他在处心积虑地发动“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大抓“右派分子”的同时,对年初的“元旦社论”耿耿于怀,开始在大会小会上批评周恩来、陈云的“反左倾、反冒进”精神。一九五八年一月,毛在广西自治区首府南宁召开中央工作会议上,指名道姓地批评周恩来:

不要提“反冒进”这个词好不好?这是政治问题……右派一攻,把我们一些同志抛到距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了。右派来了个全面“反冒进”。甚么“今不如昔”、“冒进比保守损失大”等等。研究一下,究竟哪个大?“反冒进”,六亿人民泄了气……

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在大抓右派分子的高潮中。毛泽东当着国务院各委员会负责人、各省市自治区负责人的面,指名道姓地批评红军创始人、党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了”,这不能不是对周恩来的人格的当众羞辱。因为毛泽东握有随时把周的总理职务“挂起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周恩来面红耳赤、呐呐无言。毛泽东并不罢休,接着言辞尖刻地冲着周氏冷嘲热讽:

关于向人大会的报告(指周恩来一年一度在人大会上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我两年没有看了。为照顾团结,不登报声明,我不负责。章伯均说国务院只给成品(章伯均于一九五七年鸣放中提出的《政治设计院》上,提出中共和民主党轮流执政,后被划为头号右派分子。作者注),不参加设计,我很同情。不过他是想搞资产阶级的政治设计院,我们是无产阶级的政治设计院。有些人一来就是成品,明天就开会,等于强迫签字。政治局成为一个表决机器。像杜勒斯的联合国,给你十全十美的文件,不通过不行。像唱戏一样,已经打了牌子,非登台演出不可。文件上又不讲究考据之学,养理之学,又有洋文。我有一个手段,就消极抵抗,不看你们的文件。我两年不看了,今年还准备不看……

周恩来侍奉着的,就是这样一位蛮不讲理、形同泼妇的恶婆婆、山大王。他和陈云只好委曲求全,在会上,在会后,一次又一次地认错、作检讨。

毛泽东却不肯放过他们。同年三月又在成都会议上点名批评周恩来,说他犯了“反冒进的右倾错误”,“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了”。

事情何时算了?周恩来的发言稿写了十几天之久,最后呈交中央政治局、书记处传阅、提意见,再修改定稿。

毛泽东对周恩来在八大二次会议上的公开检讨仍不通过。他接着在不久后的郑州会议、北戴河会议、第二次南宁会议、直至一九五九年夏的“狠批彭、黄、张、周”的庐山会议上,不断的指责周恩来、陈云的“反冒进”是:攻其一点、不顾其余的错误。有人统计过,毛泽东就“反冒进”问题在党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点名批评周恩来,达十三次之多。毛泽东是在逼迫周恩来辞职,只要周恩来自己表示放弃国务院总理职位,对周恩来反冒进的批判才能停止。

周恩来却在毛泽东的尖刻指责声中,表现出惊人的忍韧和毅力。他只作检讨,不递辞呈。而毛泽东结记着井岗山上三次挨整肃的旧恨,需要的是他的辞呈。已经有了现成的总理接位人——邓小平,或是彭真、李富春。但周恩来却始终忍辱负重,对工作兢兢业业,处世亦是小心谨慎,党内党外广结善缘,毛泽东还真找不到籍口来解除他的职务。周恩来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跟毛泽东斗勇,而斗智,却与之斗韧劲。他决意不让毛泽东的意愿得逞。

因之,周恩来活得真不轻松。用他晚年的话来说:半辈子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令周恩来最感痛苦的,莫过于一次又一次遵从毛泽东的旨意,修改国民经济计划指标。他和他的助手们夜以继日,于一九五七年忙活了大半年,编制好了一九五八年开始执行的国民经济“第二个五年计划草案”,亦已获得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可一九五八年初,毛泽东在南宁会议上一通劈头盖脑的批判,“二五计划”尚未执行,即胎死腹中,成为废纸一堆。

以钢铁生产指标为例。一九五七年钢铁产量为五百三十五万吨。为了不受毛泽东的指责,又不至于太离谱,周恩来咬了咬牙,把一九五八年钢铁生产指标调高至六百二十万吨。可是,到了全国开始疯狂大跃进的八月份,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属下的冶金部也是一派昏头胀脑、大唱高调,吹成了九百万吨,无形中造了周恩来的反。周恩来又属右倾了。毛泽东根本不知道钢铁生产需要些什么原料、钢铁生产为何物,竟在会上睁着眼睛瞎指挥说:

“干脆点吧!翻一番嘛。何必拖拖拉拉呢?搞一千一百万吨。钢铁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七亿人中需要多少钢啊?我看一人一吨,搞他七亿吨。粮食比钢少一半,搞三万五千亿斤!”

接着毛泽东大气磅礴,胡吹海夸,甚么“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啦,甚么“三至七年内建成一个工业大国,十五年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啦,甚么“每个省拥有几百架飞机,每个乡两架飞机”啦,甚么“搞一个地球委员会,全国就是一个大公社,搞十几亿人口也不要紧”啦……希特勒似的狂言浪语和歇斯底里的叫嚣,却赢得中共中央委员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一派法西斯似的癫狂。

从此,钢铁不是出产在炼钢厂里,而是出产在“伟大领袖”的嘴里。结果是七亿人民齐上阵,全民炼钢煮铁,大面积破坏森林、破坏资源,直接损失中央财政的八百多亿元人民币。

粮食产量更是在毛泽东的斥责下一再提高。他要求粮食部门搞三万五千亿斤,实现全国吃饭不要钱。没有人告诉毛泽东不行,包括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他们也只是热烈鼓掌、坚决拥护,何惜国计民生?而实际的粮食产量,一九五九年仅为四千亿斤,大饥荒的一九六O年只有二千八百亿斤,还不到计划指标的一个零头。结果紧急进口了五百万吨粮食度荒,全国饿死人口五千多万。

除了“彭德怀反党集团”在庐山会议上向毛泽东提出意见被罢了官之外,周恩来对于毛泽东的胡作非为,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作检讨,以图自保。他跟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一样,可以出卖天理良心,背叛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顺从一个领袖,从而保有自身的权柄和利益。为此,他们委曲求全、忍辱负重都在所不惜,真是一群寡廉鲜耻、天良丧尽、人格全无的政客。

周恩来作为国务院总理,日子稍许好过一点的是三年大饥荒时期。毛泽东退居第二线,暂时不过问国民经济,周恩来从来就没有想过将毛泽东赶下台去,他已经做惯了小媳妇,胆识不足,且乏人合作。毛泽东名曰退居第二线,但通过林彪牢牢控制住军队,通过康生、谢富治、王震牢牢控制住情报系统。要赶毛泽东下台,关键在于三个人物:一是国家主席刘少奇,一是总书记邓小平,一是北京市委书记的彭真。刘少奇唯毛泽东之命是从,他的国家主席的权力寄生在毛氏的党中央主席的胯下,又一味的讲究修养,甘当“二把手”。周恩来和刘少奇关系从来很疏淡,还相互防范着;邓小平则学得越来越滑头了,每天除了批文件,开开会议,听听汇报,就是抽烟打桥牌。常常通宵达旦乐此不疲;且自井岗山时候起,邓小平就跟周恩来拉开了距离;北京的彭真呢?眼下正在毛泽东面前走动最勤,红得发紫。庐山会议上,因为彭真在批彭德怀问题上的异常卖力,毛泽东舍其他政治局常委不顾,指定由彭真主持政治局会议,即是明证。

一九六二年之后,周恩来敏锐地感到,毛泽东对他的忌恨,已经转移到了刘少奇身上。他松了一口气。他等着刘少奇来赶毛泽东下台,或是毛泽东赶刘少奇下台,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要小心翼翼地窥视、规避着党内这两只最大的老虎。

毛泽东虽然把刘少奇看作头号对手,却仍然不忘警戒他,捉弄他。最伤他颜面的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下半年开始的中共、日共两党会议。日共建议跟中共一起联合北韩、北越组成反美战线;中共则提出反美帝必须同时反苏修。结果谈不拢,不欢而散。但日共的主张得到了北韩、北越两党的赞同,发表了联合公报。一九六六年三月,日共代表团从河内回到北京,中共由周恩来、彭真负责再与日共谈判。碍于兄弟之邦的北韩、北越的面子,也是出于国际统战的目的,周、彭二人代表中共做了妥协,不再坚持反美必须同时反修,拟好了两党联合声明。在送别晚会上,周恩来讲了话,彭真讲了话,盛赞了两党会谈成功。但两党联合公报须在日共总书记宫本一行赴上海拜会了毛泽东之后才公开发表。宫本一行到了上海。毛泽东一看联合公报就大为恼怒,提笔就加了反苏修的内容。否则,两党会谈就算破裂。宫本也是一条硬汉,表示不能接受他的修改,愤而率代表团回了日本。

毛泽东蛮横的地踢翻了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与日共总书记所达成的协议,可想而知,毛泽东对周恩来的人格的羞辱和蔑视到了何种地步。真是人无人格,党无党格,国无国格。

一九六六年夏季,毛泽东调兵遣将,对北京市实行全面军事控制后,发动文化大革命运动,最初的布置是先打倒周恩来,然后再收拾刘少奇。毛泽东住在杭州西子湖边遥控着北京的运动,命刘少奇、邓小平去发动对周恩来的批判。但刘、邓这时已经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肯动手。刘少奇甚至说:批判恩来同志,等毛泽东自己来办吧!毛泽东得知刘的这一意向后,老羞成怒,咬着牙齿说:好,回来就从你刘少奇身上办起!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毛泽东从南方回到北京。刘少奇赶到火车站去接驾,毛泽东不与见面。晚上,通知政治局成员到人民大会堂浙江厅开碰头会,竟然不准通知刘少奇与会。周恩来获知此事后大为吃惊,立即给刘少奇的中南海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周恩来只说了一句话:光美啊,请少奇同志保重身体。

毛泽东的文革铁拳虽然是砸在刘少奇、彭真头上,但周恩来的日子也不也越来越险恶了。

首先是他的心爱的私人秘书许小阴被捕,因不愿揭发他而身亡;接着是他和邓颖超自井岗山一手抚养成人的烈士遗孤孙维世被江青投入牢房,被折磨致死,他的戏剧家女婿金山自杀;再接着是他未能保护下与他有着生死之谊的贺龙元帅的性命……

一九六六年冬天,心疲力竭的周恩来曾在人民大会堂晕倒,医生检查出他的心脏、心血管皆有患病。

一九六七年二月,毛泽东在打倒刘、邓之后,进而要收拾周恩来。周恩来避开正面攻击而竭尽全力跟毛泽东周旋。也就在这时,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强力军人对抗集团,其主要骨干是“三总四帅”的元帅们。所谓“三总”,就是三位军人出身的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李先念、李富春;所谓“四帅”,就是四位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元帅:陈毅、叶剑英、聂荣臻、徐向前等。他们的亲信部下大多为全国各大军区的司令员和政委。即所谓的“二月逆流”案,也就是“三总四帅大闹怀仁堂”,名义上是跟中央文革小组闹对抗,实际上是跟毛泽东、林彪闹对抗。“中央文革”的后台是毛泽东,“三总四帅”的后台是周恩来。毛泽东不能不有所顾忌了。他最信奉的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强权哲学,因之他最怕军人起来造他的反。

同年七月中旬,武汉军区爆发了逮捕中央文革大员谢福治、王力的兵变事件,更是一次实力军人对抗中央文革的坚定行动。事件虽然由周恩来出面平息下去了,但却使毛泽东感到来自周恩来的巨大威胁:虽然自己比较容易打倒了刘、邓、彭,要打倒周,却十分棘手。周恩来真是只老狐狸精啊。他借重实力军人来保全自己。弄得不好,是会引火烧身的……

但毛泽东整肃周恩来的决心并未动摇,只是要更为注重策略罢了。他指使中央文革去组织狂热的红卫兵来向其发难。中央文革的方针是:周恩来已患有心脏病,整不垮他,也要拖垮他,拖不跨他,也要累死他!当然,为着发动群众,必须有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做理论依据,或称为锐利武器才成。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毛泽东发出“最高指示”,矛头直指周恩来及其国务院:

南京新华社被包围,我看可以包围三天不出报,有甚么了不起,你不革命就要革到你的头上来,为甚么不准包围省市、报馆、国务院?……工作组撤出来后,有些要复辟,复辟也不要紧。我们有的部长就那么可怕吗?有些部长、报馆是谁掌握的?

毛泽东煽风点火之后,预料到北京将有更为激烈的红卫兵造反浪潮发生,又坐了他的专列,带上张毓凤,以及张春桥、杨成武、汪东兴等人南巡去了。他把周恩来留在北京,交给狂热的红卫兵去对付。北京街头贴出了一批“打倒大叛徒周恩来”、“揪出两面派周恩来”的大字报。不久,在中央文革的幕后操纵下,北京市五十多万红卫兵包围了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周恩来被包围在人民大会堂里。他发挥了他的谈判天才,跟一批又一批红卫兵小将辩论了三天三晚。在这三天三晚的时间里,除了人民大会堂警卫连还守卫着他,没有任何人来替他这个国务院总理解围,近在咫尺的北京卫戍区、中南海警卫师、中央文革、中央军委都没有任何人出面。任由红卫兵轮番上阵与他舌战激辩……直到第三天晚上,竟是他凭着自己的惊人毅力、韧劲,说服了红卫兵小将,撤除了对他的包围,让他回到中南海的家里……他总算熬过了文革中最危险的时刻。

周恩来拖不跨、累不死,据说毛泽东听了汇报后,感到十分惊奇,十分欣赏周恩来顽强的生命毅力,要整垮周恩来,还真不容易弄呢,尤其是他身后站着一大批实力军人。刘少奇的失败在于他的软弱,在于他的不抗争和听天由命,在于邓小平阵前倒戈和反水,自己被出卖了还蒙在鼓里,最为关键的一条,还在于他没有枪杆子在背后撑腰;周恩来的不败在于他的不屈不挠,在于实力军人的支持,在于他的政治智慧和韧性战术,也在于刘少奇已经承受了运动的第一打击波。

一九六九年四月召开的中共“九大”上,周恩来退居政治局常委的第四位。前三位是:主席毛泽东,唯一的副主席林彪,常委陈伯达。或许,毛泽东鉴于自己的接班人——林彪系统的权力膨胀过快过大,而留下周恩来做缓冲,搞平衡。“九大”开过不久,毛泽东就与接班人林彪展开了新一轮权力决斗,周恩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利用了毛泽东的多疑,来促成毛、林矛盾的激烈化。比如说,毛泽东找他谈工作、了解情况时,他只要不动声色地顺便提到:现在军队总参、总后、空军、海军,全部成了“四野”的人马,不大利于团结其他三个野战军的干部嘛;我拥护主席、林副主席撤销中央军委办公会议的决定,用军委办事组来代替。但叶群同志当军委办事组组长,指挥军队,搞成了一家子,恐怕不大妥当嘛!对林副主席也影响不好嘛!再比如说,周恩来曾两面讨好地说:人民解放军是伟大统帅亲手缔造的,林彪副统帅直接指挥的!这无疑触动了毛泽东那根敏感的神经,加重了他对林彪的疑虑:甚么意思?谁的发明?缔造者就不能直接指挥了?等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谋刺毛泽东失败之后,毛泽东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身体明显地垮了下来,党政军大权实际上落到了周恩来手里。周恩来立即抓住着历史性的契机,借了揭批林彪集团罪行,将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作为中共中央文件的附件,转发给全国军民。林氏在“纪要”中称毛泽东为:现代秦始皇,大独裁者,怀疑狂,迫害狂,他的副手、秘书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纪要”更指目毛氏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变相失业,“干部进五七干校”为变相劳改,城市职工几十年不长工资,乡下农民吃苦受累等等。这正是周恩来反击、贬低毛泽东的最妙的一笔,且不担干系,不露痕迹。自此,毛泽东的种种神话开始破产,毛泽东的威信受到极大的损害。

接着是中美恢复关系,促成尼克松访问北京的决策人是毛泽东,周恩来却当仁不让地做了大英雄。事后毛泽东对此十分光火。一九七二年夏天,尼克松又访问苏联,与苏共领袖勃列日涅夫在海参威见面。周恩来让外交部给毛泽东呈送了“重要外事简报”。毛泽东在“重要外事简报”上批示道:

大事不报告,小事天天送,周恩来及其外交部,如果不改正,必然变修正。

这个批示不像批示、顺口溜不像顺口溜,打油诗不象打油诗的“最高指示”,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大的威力了,周恩来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此时的周恩来,身上已检查出了癌,但他一直拖了两年才入院手术治疗。他比文革派棋高一着的是:他让叶剑英、徐向前主持中央军委的工作,并让王震等人动员和劝说毛泽东,批准邓小平出来工作,从而堵住了文革派权力接班的路。

毛泽东最后一次试图搞掉周恩来,是一九七四年春天发动的“批林批孔”运动。文革派的四员主将王、张、江、姚,秉承毛泽东的旨意,将“批林批孔”加上“批周公”。但这场运动首先受到了来自中共高级将领们的强烈抵制,人民群众也缺乏热情。加上周恩来的癌症已进入晚期,被送进了医院。而毛泽东本人也身患重病,进行大规模的整人斗争已力不从心。“批林批孔批周公”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搞了半年,便虚应了故事,草草收兵了。

在周恩来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饱受着癌症的折磨。先后动了三次手术。殊不知,他最痛苦的不时肉体,而是心灵深处。他为了顺从毛泽东,保全自己,出卖了多少原则?丧失了多少良知?甚至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包括自己的养女孙维世,包括自己心爱的女秘书小许……

他身边的医护人员对他克制痛苦的毅力表示由衷地敬佩。有一天,大家要求跟他合影留念。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合影洗印出来了,大家要求他签名。一向亲切待人的他,竟然无比凄惶地说:签名可以,日后你们可不要在我的脸上打叉叉啊……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清晨,周恩来最后一次本能地保护了自己。痛苦中,他呼唤着夫人邓颖超的小名:小超,诗词,给我毛主席诗词,读给我听,我听……说罢,他像一个伟大的演员,合上了痛苦的眼睛。

周恩来终年七十七岁。他一定去世得十分安祥:毛泽东没有能够打倒他,他却拖垮了毛泽东。

 

第八十节

毛泽东走在最后

 

一九七六年,中国古历龙年。这是中国现代历史上十分神奇的一年,鬼气森森的一年。只可惜世界上的各种门道的星相家们,皆未能事先预言到这一年里,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东方古国里所发生的一系列大变数:

一月八日,红色中国最善于生存的领导人:中共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去世,中共政权失去了平衡支柱,内斗升级;

二月中旬,天外来客—一颗重达数吨的陨石,带着一道巨大的火龙,降落在东北吉林省。自古以来,陨石落地,即预示着皇上驾崩,改朝换代,新皇登基;

三月中旬,毛泽东数度中风,昏迷不醒。夫人江青又哭又闹,问毛氏要两万元人民币,以备不测之虞。一天,毛泽东醒来,流着眼泪指示爱姬张毓凤打开保险柜,给了江青两万元,并说:她来要这样多钱,是怕我靠不住了,留后路了……

四月五日,清明节,天安门广场百万人自发祭奠周恩来,发生了所谓的“反革命暴乱”,遭到中共的武装警察及“首都民兵”的血腥镇压;

五月下旬,毛泽东最后一次接见外宾,从此卧床不起。他已经第二次把矮个子邓小平遂出权力舞台,指定华国锋为革命接班人,并颤着手指,以铅笔写下他平生的最后的六个字:你办事,我放心;

七月六日,中共最高龄的元老——中共军队总司令朱德谢世,享年九十一岁。半个世纪以来,“朱毛”两个既相互斗争,又相互联盟。一九四九年后,毛泽东完全削去了他的实权,只把他当成一尊菩萨供养着;

七月二十八日,距北京东北方向三百公里的工业城市唐山,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地震。整座城市夷为废墟。一百一十万人口中,伤亡达七十余万。地震还波及天津,倒塌房屋数万间,数十万人无家可归。地震还波及北京市区,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上,钢筋水泥的王府井百货大楼震裂了东南角;

九月九日凌晨零时,毛泽东去世。死前两小时,他仍睁开眼睛问守候在病榻前、已经回天乏术的医生们:我还有希望吗?他一直清醒着,很不情愿地离开他了掌握着的最高权力,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见甚么马克思。也许马克思也羞于见到他的。他倒是早就预言过,自己大约上不了天堂,而极有可能下地狱。他终年八十三岁。

在古老而又多灾多难的神州大地上,在历时一个多世纪的权力逐鹿中,他可算是一位大赢家。党内外,他战胜了所有对手,并且死在最后。至于邓小平、彭真之流,他从来视为小辈,是只要动一根指头就可以捅倒的小人物。

他痛恨的是王明、张国焘,他轻蔑的是李立三、瞿秋白,他作贱的是张闻天、秦邦宪,他畏惧的是彭德怀、刘少奇,他容忍了朱德,他叹服而无奈何的是周恩来。他最讨厌的是自己的夫人江青。他最信赖的是张毓凤。他最喜爱的是权力和美女。十月六日凌晨,毛泽东尸骨未寒,他的革命接班人华国锋却在中共元老军人的胁迫下,下令逮捕了他的夫人、中央常委江青。同时被军人诱捕的还有他的革命传人、中央常委张春桥,中央副主席王洪文,政治局委员姚文元,侄儿毛远新。

历史真是无情啊!毛泽东打倒了所有的对手,最后也打倒了自己。如果周恩来地下有知,也许是笑在最后的人。

 

尾声:北京最后的爱姬

 

从一九五八年八月初,至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张毓凤陪伴毛泽东十八年零一个月。也就是说,张毓凤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奉献给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从白天到晚上,从书房到卧室,从情感到肉体。毛泽东去世不久,香港的报刊曾经刊载过一张照片:毛泽东与张毓凤合影,中间坐了个“小红太阳”。

张毓凤成了中国大陆铁血政治最具权威的见证人。

张毓凤忠心耿耿。

毛泽东活着时,她对毛泽东忠心耿耿。毛泽东死了,她力图对党中央忠心耿耿。

可是党中央没有按她跟毛泽东同居十八年的事实婚姻给她以正名、定位。党中央有党中央的难处啊!婚姻法上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怎么伟大领袖就实行一夫多妻制,或一夫多妃制?再说给张毓凤定了位,那些李毓凤、赵毓凤怎么办?不能开这个先例啊!毛主席生前素来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性好出巡,南方佳丽,北国美女,多如过江之鲫。若都一一抖露开来,跟从前的皇上何异?罢了罢了!为着领袖威望着想,为着全党利益着想,这些小女子们应当服从革命大局,永远地替党和国家保守秘密。况十亿臣民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啊!

在向毛泽东主席遗体告别的仪式上,在其后举行的追悼大会上,张毓凤不是作为领袖家属,跟正宫娘娘江青,跟女儿李敏、李呐,跟儿子毛岸青、儿媳邵华、孙子毛新宇站成一列:她只能跟多达五十余人的毛泽东医疗小组的人员站在一起。

党中央掌握全盘,明察秋毫。张毓凤对于党十足的重要,要重点保护。她比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的国宝还要重要,真正的无价之宝。你道是为甚么?因为她掌管着毛泽东私人保险柜的钥匙,还有顺时针五位数字、逆时针四位数字,再顺时针五位数字的密码。是福尔摩斯也不能破识、开启的密码。

毛泽东的私人保险柜里装着些甚么稀世之宝呢?

私也,公也,大致上可分为两大类:

首先是毛泽东的十几本存折支票——其主要来源为《毛泽东选集》四卷的稿费。说出来你不要吃惊,《毛选》四卷、篇目单行本、选读本、《毛主席语录》等,总印数肯定超过了西方世界的圣经,最保守的估计也在四十亿册以上。虽然中国大陆实行低稿酬制度,虽然从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七年间中国大陆取消了稿酬,但毛泽东一人却独独享有稿酬的特权。他的稿酬存款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相信毛泽东本人并不清楚,他也不会有兴趣搞清楚。对于经济问题,他至死都是一名糊涂蛋。张毓凤心里是有数的,但她把这数字看作党和国家的神圣财富。

毛泽东生前并不会花钱,他只会享受,他也无须花钱。衣、食、住、行、游,天上人间,一切都由人民无偿供给。他念念不忘供给制,应有尽有,省时省事。在钱的问题上,他有时大方到挥金如土,有时又节俭到穿衬衫都要打补钉,睡凉席也要打补钉。当然是考虑到身后要作为纪念物、展览品的,以教育天下苍生臣民。

一九五O年,他的一位原湖南第一师范的老同学写信给他,要求前来北京拜望。他没有忘记旧谊。给老同学回了一封回信:“北京门庭若市,先生不宜远行”。并随信奉送了五百元人民币。

一九五二年,老家湘潭县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写信给他,说家乡生活如何困难。他没有回信,只嘱咐秘书给他的乡政府汇去四百元钱,嘱咐代为照顾。

来自湖南老家的这类信件还真不少。毛泽东初坐金銮殿当了“真龙天子”,的确尚能念及乡谊。他用终生不改的湘潭乡音说:“我是进城做了大官了,乡下亲友们打打秋风,也是应该的嘛!”

一九六O年,毛氏发动大跃进运动和反右倾运动之后,爆发了全国大饥荒,各省市自治区都在大批的饿死人,北京城里的食物供应也十分短缺。毛泽东是这场大饥荒的罪魁祸首,却甚么都不缺。他也没有忘记他以师长相称的老友章士钊。除了每月除请章士钊来中南海打牙祭外,还按月给章士钊一千元支票。支票一直开到一九六三年才了结。毛泽东在偿还一笔旧债:一九一九年秋天,年轻的毛泽东打算随“勤工俭学团”赴法国留学。已经到了上海,但身上没有钱,几位湖南同学如蔡和森、向警予、李立三、何叔衡、李维汉等,也凑不起旅费。毛泽东斗胆去向客居上海的大阔佬同乡章士钊借款。章士钊十分仗义,慷慨解囊,一张支票就开给了两万块银圆,做为支助晚辈赴法勤工俭学的路费。正是有了这两万块银圆的缘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元老章士钊才没有去台湾,而北上就职,归顺了新皇朝——“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于一九六O年时候,毛泽东怎样将一九一九年的银圆跟四十年后的人民币做的折算?有无利息?就不得而知了。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由于连年的运动,加上全国各地永无休止的武斗,中国大陆的经济已陷入严重危机之中。但毛泽东要做世界革命的领袖,做第三世界的代言人。于是支援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人民的革命斗争,以成就全国臣民的国际主义义务。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每次都将无偿援助款项清单交毛泽东过目。毛泽东则常常在数字后面添上一个“O”,把十五万美元变成一百五十万美元,两百万美元变成两千万美元,把三千万美元变成三亿美元,使得周恩来大冒冷汗,叫苦不迭。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他又只能字字照办,坚决执行。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国大陆政权跟日本建立邦交,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率领日本政府代表团访问北京,据说准备了四十亿美元的战争赔款。周恩来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甚么战争赔款?日本人不侵略中国,我们早叫蒋介石吃掉了。我们早就对日本公民党、社会党的朋友们讲过了,作为共产党,我们要感谢日本军国主义呢……

一九七四年春天,福建省蒲田县有个中学教师叫李庆霖的,因文革初期造过走资派的反,后来走资派重新上了台,他被打成“牛鬼蛇神”,被县教育局作了开除处理,下放农村劳动,以至一家老少衣食无着。他通过某种特殊关系,七转八转才将一封信呈送到毛泽东手里。毛泽东不久即回信道:“庆霖同志,信收到,全国此类问题甚多,拟统筹解决之。寄上人民币二百元,聊备无米之炊”。

一九七六年春天,毛泽东重病在床,夫人江青又哭又闹,问他要二万元。毛泽东也伤心得哭了。过去,江青以买名牌摄影器材为名,不时向毛泽东要过四千六千的,被毛泽东斥之为“玩物丧志”。这最后一次,却是从毛泽东的私人存款里开走了他平生最大的一笔款子。

如此这般,絮不一一详述。

除了以上所述的毛泽东的私人存款外,保险柜里锁着一批真正的党和国家的特级绝密:自中共建政以来,中央政治局以上负责干部写给毛泽东的各式各样的检讨书、保证书、认罪书、还有各式各样的检举信、告密信、求饶信!

这些特级绝密材料,可真是些好宝贝,它代表着中共领袖们的人格和品行。对于死去的人如刘少奇、周恩来、康生等等,已经不再构成什么威协;但对于活着的人,如江青、邓小平、彭真等大人们,却构成最严重的政治威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谁掌握了这批“特级绝密”,谁就有了致对方于死地的政治杀手锏,谁就有了控制党、政、军领导人的大权。

张毓凤一时成了党中央最最要害的人物之一。

首先来闹事的是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因为她心里有数,起码有两样能遗祸于自己的材料锁在丈夫的私人保险柜里:一是一九七四年下半年她给党中央主席及政治局写的关于不搞“四人帮”和“上海帮”的书面检讨;一是一九七五年十月康生临死前(自己大半辈子尊敬的康老师啊),向毛泽东主席告发江青历史上是国民党特务的谈话记录。

江青以毛泽东夫人的名义,要求清理毛泽东的私人财物,向张毓凤索取保险柜的钥匙及密码。当然,她不单是为着于自己有关的两份材料而来,她更有兴趣的是她的政治对头们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张毓凤却对她说,毛主席留下来的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要清理,也要由华主席批准,党中央行文,派办公厅保密局的人来进行。江青大为光火,连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陪睡丫头似的人儿也敢顶撞她了!她恨不能冲上去就煽她几个嘴巴,但她强忍住了。她明白事关重大,几巴掌煽过去,虽能解一时之恨,但事情就更难办了。难得江青也成熟了许多。

江青打电话找到党主席华国锋,要求华国锋下命令,让张毓凤交出她丈夫的私人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华国锋让江青息怒,他先跟张毓凤谈谈。于是张毓凤到了另一间房里,跟华国锋通话。张毓凤抽泣着说:不能交呀,保险柜里除了主席的存折支票,还有一批政治局以上的中央领导同志的检讨书、检举信、揭发信呀!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央领导同志互相揭发,几乎人人有份……泄露了出去,不成体统呀……

华国锋只好又跟江青通话,说毛主席的财物,一律交由中央保密局处理,任何人无权索取。这是党的纪律……江青又气又恨,在电话里哭闹了起来: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他的未亡人……江青哭闹了一个小时不肯放下电话。华国锋先是好说歹说地劝慰,后来也来气了,说:江青同志!毛主席是全党全军的主席,是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不是你的家庭问题!

没过多久,十月六日清早,江青就跟她的亲密战友——党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党中央常委张春桥、政治局委员姚文元,毛泽东的侄儿毛远新等等,被中南海警卫部队逮捕了,继而投入了秦城监狱的大牢里,称为“隔离审查”。江青也就永远的失去了向张毓凤索讨毛泽东私人保险柜钥匙和密码的权利。

但是,正是为了毛泽东这只私人保险柜里锁着的那批中共元老们几乎人人有份的绝密材料,这批威胁着邓小平、陈云、彭真、李先念、杨尚昆、王震、薄一波等大人物政治生命、身后名节的绝密材料的去留问题,导致了不久以后华国锋的下台,也埋下了十年后胡耀邦下台的祸根。那已是后话。

且说党中央碍于张毓凤了解的机密太多,待她向中央保密局首长交出毛氏私人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之后,即被解除了中央政治局机要秘书职务,而给予国务院副部级的生活待遇。不久,又因为保密工作的需要,悄悄地把她安排住到上海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院子里去,做了个贺子珍第二。当年最怕成为“贺子珍第二”的江青,却坐稳了夫人的宝座,却在毛泽东死后才成为阶下囚,进了秦城监狱。鬼使神差,如今倒轮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牡丹江女子张毓凤来做“贺子珍第二”。

一九八O年秋天,为着公审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帮反党集团”的需要,张毓凤被悄悄地接回北京,参与揭发江青等人罪行的材料,做为证人,出席过公审大会。

张毓凤这时却天真地认为,江青成了罪犯,自己理所当然的就会被承认为毛泽东夫人;趁此机会,正好要求党中央为自己和孩子正名。她给党中央打了三次报告,并要求中央负责人接见。

桃花有意,流水无情。

其时华国锋的主席位置已岌岌可危,党、政、军大权已悉数落入邓小平及其支持者的手里。邓小平开口了:

这类人太多,我们不要管甚么李毓凤、萧毓凤。不要开这个例。郭沫若同志去世后,也有许多女子领了孩子来提要求。统统不能承认。

张毓凤“晋升”的路被堵死了。

胡耀邦是甚有人情味的人,觉得总该跟人家谈一谈,做做思想工作嘛。进一步要安排张毓凤跟原先的那丈夫复婚,过正常人家的生活。才四十岁的女同志么!她本身有甚么错?是毛泽东要了她十八年么?

而代表党中央跟张毓凤谈话的任务,落到了胡耀邦的好友、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冯文彬同志身上。冯文彬知识分子出身,还是胡耀邦的老上级。一九四九年出任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为第二书记。后来他调任天津市委书记兼市长,胡耀邦才升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几十年来,两人关系甚为密切。一九八一年,胡耀邦在中央十一届全会上取代华国锋,当上了党中央主席(不久中共取消主席制,胡氏转任总书记),便把老友冯文彬调来,出任至为要害的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

冯文彬代表党中央找张毓凤个别谈话,倒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张毓凤其时年近四十,肤色洁白,明眸大眼,风韵犹存。就是这个牡丹江女子,陪伴“伟大领袖”毛泽东度过中年、晚年。而毛泽东的中年、晚年,玩赏过多少国色天香?享用过多少沉鱼落雁?青年的、中年的、北方的、南方的,大多是一夕或数月之娱……惟独她,在长达十八年的风月里,毛泽东却不厌不弃。她身上,一定是有其特殊的魅力了。

冯文彬年轻时候本是个风流才子,此时此刻,不禁想要“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当张毓凤眼含泪花,抱着一副无依无靠、哀戚动人的娇态,向冯文彬主任吐露自己的满腹酸楚时,冯文彬这个党中央的代表,却正在思考着她身上那特殊的魅力,使得毛泽东都不厌不弃的特殊魅力……

接着,张毓凤哭成了个泪人儿。冯文彬答应一定全力帮助她,以取得她和孩子们应当得到的合法权利。并告诉她,一切由中央作主。中央会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事实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孩子是毛泽东同志的亲骨肉么!当然,中央也有中央的难处。中央首长要考虑大局,考虑安定团结,各种因素,要统筹兼顾。事情还得分步骤来办,先把你调回北京来,落实你副部级的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好不好?然后由中央办公厅出面,替你安排住进副部长楼,好不好?莫哭了!再哭,就叫人心疼了……

张毓凤对这位文质彬彬、气度儒雅的中央办公厅主任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庆幸自己遇上个好人了。在中南海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她知道中办主任的权力有多大……自己是个弱女子,如今遇上个好人,无以相报啊。

毛泽东去世后,再没有接触过男人……因之在谈话过程中,冯主任不知不觉中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冯主任替她擦拭娇嫩脸蛋上的泪水,她也没有拒绝;冯主任的手指扶着她柔软的头发,她也没有躲闪;后来,冯主任一亲芳泽时,她也只是半推半就……人真是个容易动情的动物,而她又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事后,冯文彬主任满足了自己巨大的好奇心,品尝了伟大领袖长期占有过的妙可爱姬,却后悔了,要将张毓凤扶正,牵涉到方方面面,也须待以时日,岂能一蹴而就?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碰撞了那神圣的、自己绝不应该碰撞的先皇的爱姬。

张毓凤痴痴住在禁卫森严的中央办公厅小招待所里,一等就是三个月。冯主任不再露面。开始还能通电话,后来电话也不通了。张毓凤才晓得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中南海里也养着这么些乌龟王八蛋!激愤之下,她给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的首长写了一封上诉信,指名道姓、如实反映了“中央办公厅主任冯文彬,利用个别谈话的机会,玩弄了自己……”。

这是一件不大不少、可大可少的案子,也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案子。从大处着眼,事关党中央体面、威信;从小处着眼,只是冯文彬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明白冯文彬跟胡耀邦总书记的关系。也是看着总书记的面子,就将张毓凤的告状信转呈胡耀邦总书记处理。胡耀邦看了信,气得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来:这冯文彬也太不像话了,竟惹下了这号不尴不尬的风流案子,叫他胡耀邦都难以下台!若还闹到小平、陈云同志那里去,怎么做交代?早就有人告状了,说他胡耀邦自从当上了党的总书记,一味地提拔、重用老团中央的人马……

还是大事化小吧。

胡耀邦办事从来爽快,当机立断。先把冯文彬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撤了再说,免得授人以柄。他通知冯文彬来做自我检讨,当面斥责道:

冯老兄!你可真是帮我的大忙了。你要搞甚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去碰一个张毓凤!那是毛主席留下的人,是贵妃娘娘,你都敢?你想没想到?这有多麻烦?

冯文彬被撤销了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后,又由于胡耀邦的关照,调他去中央高级党校任副校长,不久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当时中南海内悄悄流传着一则笑话:毛泽东的阴魂不散,冥冥之中还守护着他的爱姬,谁触犯了张毓凤的金玉之躯,必定提前去见马克思……

中共中央顾及全党利益,政治大局,一直没有为张毓凤和她的孩子们正名。她住在北京一座禁卫森严的高级公寓里,过着衣食无愁却又与世隔绝的日子,做了当代封建道统的牺牲品,也在做着毛泽东的活的殉葬品。

但愿她是北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位爱姬。

一九八九年十月四日完稿

一九九O年十二月初版

一九九三年九月初版之第七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