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牛棚杂忆》
作者:季羡林
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
第四部分
第一部分
自 序(1)
《牛棚杂忆》写于一九九二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
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可否极泰来,人间正道,浩劫一过,我不但翻身起来,而且飞黄腾达,”官”运亨通,颇让一些痛打过我,折磨过我的小将们胆战心惊。如果我真想报复的话,我会有一千种手段,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进行报复的。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打击,报复,穿小鞋,耍大棒。难道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宽容大度的正人君子吗?否,否,决不是的。我有爱,有恨,会妒忌,想报复,我的宽容心肠不比任何人高。可是,一动报复之念,我立即想到,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种气氛中,每个人,不管他是哪一个山头,哪一个派别,都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异化为非人。现在人们有时候骂人为”畜生”,我觉得这是对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为它饿。它不会说谎,不会耍刁,决不会先讲上一大篇必须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然后才张嘴吃人。而人则不然。我这里所谓”非人”,决不是指畜生,只称他为”非人”而已。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还虔信”*”的正确性,我焉敢苛求于别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这些想法,我才没有进行报复。
但是,这只是冠冕堂皇的一面,这还不是一切,还有我私心的一面。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们都知道,当年打派仗的时候,所有的学校、机关、工厂、企业,甚至某一些部队,都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每一派都是”唯我独左”、”唯我独尊”。现在看起来两派都搞打、砸、抢,甚至杀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谁也不比谁强。现在再来讨论或者辩论谁是谁非,实在毫无意义。可是在当时,有一种叫做”派性”的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既无根据,又无理由,却是阴狠、毒辣,一点理性也没有。谁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一个原来是亲爱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属两派,则夫妇离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阋于墙”,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读书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书中还从未发现过这种心理状况,实在很值得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认真探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严重。但是,我自己认为,我的派性来之不易,是拼着性命换来的。运动一开始,作为一系之主,我是没有资格同”革命群众”一起参加闹革命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呼声响彻神州大地,与我却无任何正面的关系,最初我是处在”革命”和”造反”的对象的地位上的。但是,解放前,我最厌恶政治,同国民党没有任何沾连。大罪名加不到我头上来。被打成”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是应有之义,不可避免的。这两阵狂风一过,我又恢复了原形,成了自由民,可以混迹于革命群众之中了。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话,我本可以成为一个逍遥自在的逍遥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几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爷赋予了我一个犟劲,我敢于仗义执言。如果我身上还有点什么值得称扬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一点犟劲。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这点犟劲,就颇值得*了,我这一生也就算是没有白生了。我在逍遥中,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倒行逆施,执掌全校财政大权,对力量微弱的对立派疯狂*,甚至断水断电,纵容手下喽啰用长矛刺杀校外来的中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这路线,那路线,然而牛劲一发,拍案而起,毅然决然参加了”老佛爷”对立面的那一派”革命组织”。”老佛爷”的心狠手毒是有名的。我几乎把自己一条老命赔上。详情书中都有叙述,我在这里就不再啰嗦了。
不加入一派则已,一旦加入,则派性就如大毒蛇,把我缠得紧紧的,说话行事都失去了理性。十年浩劫一过,天日重明;但是,人们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浓或淡的痕迹,稍不留意,就会显露出来。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诬蔑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他们中的许多人好像有点愧悔之意。我认为,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样,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当。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真理。如果让这些本来是好人的人知道了,我抽屉里面藏着一部《牛棚杂忆》,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秋后算账派,私立黑账,准备日后打击报复。我的书中虽然没有写出名字—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但是,当事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对号入座,易如反掌。怀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理,我们怎么能同桌共事呢?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所以我才虽把书写出却秘而不宣。
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不写这样一部书呢?这话问得对,问得正中要害。
自
序(2)
实际上,我最初确实没有写这样一部书的打算。否则,十年浩劫正式结束于一九七六年,我的书十六年以后到了一九九二年才写,中间隔了这样许多年,所为何来?这十六年是我反思、观察、困惑、期待的期间。我痛恨自己在政治上形同一条蠢驴,对所谓”无产阶级*”这一场残暴、混乱、使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蒙羞忍耻、把我们国家的经济推向绝境、空前、绝后—这是我的希望—,至今还没人能给一个全面合理的解释的悲剧,有不少人早就认识了它的实质,我却是在”四人帮”垮台以后脑筋才开了窍。我实在感到羞耻。
我的脑筋一旦开了窍,我就感到当事人处理这一场灾难的方式有问题。粗一点比细一点好,此话未必毫无道理。但是,我认为,我们粗过了头。我在上面已经说到,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受蒙蔽的。就算是受蒙蔽吧,也应该在这个千载难遇的机会中受到足够的教训,提高自己的水平,免得以后再重蹈覆辙。这样的机会恐怕以后再难碰到了。何况在那些打砸抢分子中,确有一些禽兽不如的坏人。这些坏人比好人有本领,”*”中有一个常用的词儿:变色龙,这一批坏人就正是变色龙。他们一看风头不对,立即改变颜色。有的伪装成正人君子,有的变为某将军、某领导的东床快婿,在这一张大伞下躲避了起来。有的鼓其如簧之舌,施展出纵横捭阖的伎俩,暂时韬晦,窥探时机,有朝一日风雷动,他们又成了人上人。此等人野心大,点子多,深通厚黑之学,擅长拍马之术。他们实际上是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潜在的癌细胞,迟早必将扩张的。我们当时放过了这些人,实在是埋藏了后患。我甚至怀疑,今天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总起来看,是安定团结的,大有希望的。但是社会上道德水平有问题,许多地方的政府中风气不正,有不少人素质不高,若仔细追踪其根源,恐怕同十年浩劫的余毒有关,同上面提到的这些人有关。
上面是我反思和观察的结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可我又期待什么呢? 我期待着有人会把自己亲身受的灾难写出来。一些元帅、许多老将军,出生入死,戎马半生,可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一些国家领导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绝大部分的高级知识分子,著名作家和演员,大都是勤奋工作,赤诚护党。所有这一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泼了一身污水,罗织罪名,无限上纲,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国古来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说法。但干这种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们却是堂堂正正的社会主义国家。所作所为之残暴无情,连封建帝王也会为之自惭形秽的。而且涉及面之广,前无古人。受害者心里难道会没有愤懑吗?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头来却是失望,没有人肯动笔写一写,或者口述让别人写。我心里十分不解,万分担忧。这场空前的灾难,若不留下点记述,则我们的子孙将不会从中吸取应有的教训,将来气候一旦适合,还会有人发疯,干出同样残暴的蠢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们谈十年浩劫的灾难,他们往往吃惊地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样子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大概认为我在说谎,我在谈海上蓬莱三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虽然有一段时间流行过一阵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根据我的看法,那不过是碰伤了一块皮肤,只要用红药水一擦,就万事大吉了。真正的伤痕还深深埋在许多人的心中,没有表露出来。我期待着当事人有朝一日会表露出来。
此外,我还有一个十分不切实际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对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而说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当时的”造反派”实际上是打砸抢分子的人,为什么不能够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状态和折磨过程也站出来表露一下写成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呢?这一类人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有的官据要津。即使别人不找他们算账,他们自己如果还有点良心,有点理智的话,在灯红酒绿之余,清夜扪心自问,你能够睡得安稳吗?如果这一类人—据估算,人数是不老少的—也写点什么东西的话,拿来与被折磨者和被*者写的东西对照一读,对我们人民的教育意义,特别是我们后世子孙的教育意义,会是极大极大的。我并不要求他们检讨和忏悔,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我只期待他们秉笔直书。这样做,他们可以说是为我们民族立了大功,只会得到褒扬,不会受到谴责,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就这样,我怀着对两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十二年。东方太阳出来了,然而我的期待却落了空。
可是,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许多当年被*的人已经如深秋的树叶,渐趋凋零;因为这一批人年纪老的多、宇宙间生生死死的规律是无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说:”俟河之清”。在我的人寿几何两个期待中,其中一个我无能为力,而对另一个,也就是对被*者的那一个,我却是大有可为的。我自己就是一个被害者嘛。我为什么竟傻到守株待兔专期待别人行动而自己却不肯动手呢?期待人不如期待自己,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这就是《牛棚杂忆》的产生经过。我写文章从来不说谎话,我现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希望对读者会有点帮助。但是,我虽然自己已经实现了一个期待,对别人的那两个期待,我还并没有放弃。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写了这一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够实现。
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日
“牛棚”这个词儿,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称,却谁也说不清楚。我们现在一切讲”法治”。讲”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么正呢?牛棚的创建本身就是同法”对着干的”。现在想用法来正名,岂不是南辕而北辙吗?
在北大,牛棚这个词儿并不流行。我们这里的”官方”叫做”劳改大院”,有时通俗化称之为”黑帮大院”,含义完全是一样的。但是后者更生动,更具体,因而在老百姓嘴里就流行了起来。顾名思义,”黑帮”不是”白帮”。他们是专在暗中干”坏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调的。这一帮家伙被关押的地方就叫做”黑帮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我三生有幸,也住进了大院,—从语言学上来讲,这里的”住”字应该作被动式—而且一住就是*个月。要说里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实。但是,像十年浩劫这样的现象,在人类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绝后—,”人生不满百”,我居然躬与其盛,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得不感谢苍天,特别对我垂青、加祐,以至于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话,想找这样的机会,真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我不但赶上这个时机,而且能住进大院。试想,现在还会有人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护,使我得到绝对的安全吗?
我也算是一个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历史,也搞点佛教的义理。但是最使我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论,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儿,特别是对地狱的描绘。这在正经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中更是说得活灵活现。这是中印两国老百姓集中了他们从官儿们那里受到的折磨与酷刑,经过提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然后形成的,是人类幻想不可多得的杰作。谁听了地狱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发直竖呢?
我曾有志于研究比较地狱学久矣。积几十载寒暑探讨的经验,深知西方地狱实在有点太简单、太幼稚、太单调、太没有水平。不信你去读一读但丁的《神曲》。那里有对地狱的描绘。但丁的诗句如黄钟大吕;但是诗句所描绘的地狱,却实在不敢恭维,一点想像力都没有,过于简单,过于表面。读了只能让人觉得好笑。回观印度的地狱则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国人的扩大与渲染,地狱简直如七宝楼台,令人目眩神驰。读过中国《玉历至宝钞》一类描写地狱的书籍的人,看到里面的刀山火海,油锅大锯,再配上一个牛头,一个马面,角色齐全,道具无缺,谁能不五体投地地钦佩呢?东方文明超过西方文明;东方人民的智慧超过西方人民的智慧,于斯可见。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赏他们对地狱的描绘。我原以为这些幻想力和这些描绘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呆过以后,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将”在东胜神州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来的牛棚,以及对牛棚的管理措施,还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气氛,同佛教的地狱比较起来,远远超过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狱更是瞠乎后矣,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我怀疑,造牛棚的小将中有跟我学习佛教的学生。我怀疑,他们不但学习了佛教史和佛教教义,也学习了地狱学。而且理论联系实际,他们在建造北大的黑帮大院时,由远及近,由里及表,加以应用,一时成为全国各大学学习的样板。他们真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学活动,没有白费力量。我虽然自己被请入瓮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犹有进者,这一群革命小将还充分发挥了创新能力。在这个牛棚里确实没有刀山、油锅、牛头、马面等等。可是,在没有这样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制造出远远超过佛教地狱的恐怖气氛,谁还能吝惜自己的赞赏呢?在旧地狱里,牛头马面不过根据阎罗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钢叉叉入油锅,叉上刀山而已。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体,决没有”触及灵魂”的措施,决没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办法。我们北大的革命(?)小将,却在他们的”老佛爷”的领导下在大院中开展了背语录的活动。这是崭新的创造,从来也没有听说牛头马面会让犯人背诵什么佛典,什么”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背错一个字,立即一记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训话,也是旧地狱中决不会有的。每当夜幕降临,犯人们列队候训。恶狠狠的训斥声,清脆的耳光声,互相应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动。我低头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赏院内这难得的景观,宛如英国白金汉宫前面广场上欣赏御林军换岗的盛况。此时我的心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简短截说,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创造发明。里面的生活既丰富多彩,又阴森刺骨。我们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让五官的本能发挥到最高限度,处处有荆棘坑坎,时时有横祸飞来。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绝对空前的。对门外人来说,是无法想像的。当时在全国进入牛棚的人虽然没有确切统计,但一定是成千累万。可是同全国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见绌,只不过是小数一端而已。换句话说,能进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人们不是常常号召作家在创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吗?但需要具备的条件还是非常苛刻的。
我是有幸进入牛棚的少数人之一,几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难得的经验。我认为,这些经验实在应该写出来的。我自己虽非作家,却也有一些舞笔弄墨的经验。自己要写,非不可能。但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一段生活,一回忆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寒而栗,不去回忆也罢。我有一个渺渺茫茫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过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笔,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经历,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一定会开阔全国全世界读者的眼界,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出太阳,一直盼到今天,虽然读到了个别人写的文章或书,总还觉得很不过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蹲过牛棚,有这种经验而又能提笔写的人无虑百千。为什么竟都沉默不语呢?这样下去,等这一批人一个个遵照自然规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极可宝贵的,转瞬即逝的经验,也将会随之而消泯得无影无踪。对人类全体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对有这种经验而没有写出来的人来说,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最可怕的是,我逐渐发现,十年浩劫过去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我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变,到头来竟然得不到一点了解,得不到一点同情。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体同情。事实上我对他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想再获得这样的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了出来,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坦然处之,”只等秋风过耳边”。谎言取宠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炼狱的洗礼,”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入座,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尽管我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写的不是小说。这一点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以上算是缘起。
六十年代前半,在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叫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运动。北大又大大地折腾了一番。规律仍然是:这场运动你整我,下次运动我整你。混战了一阵,然后平静下来,又都奉命到农村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我于1965年秋天,开完了”国际饭店会议”以后,奉命到了京郊南口村,担任这个村的社教队的副队长,分工管整党工作。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在铁道修建以前,是口内外的交通要道。据当地的老百姓告诉我,当年这里十分繁华,大街上店铺林立,每天晚上卧在大街上的骆驼多达几百头,酒馆里面划拳行令之声通宵达旦。铁路一修,情况立变,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全村到处可见断壁颓垣,一片荒凉寂寞,当年盛况只残留在老年人的记忆中了。
村里社教运动进行的情况,我不想在这里谈。我只谈与”*”有关的一些情况。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所谓”革命”,来头是很大很大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用不着我再去细说。它实际上是在1965年冬天开始的,正是我在南口村的时候。这时候,姚文元写了一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点起了”革命”的烽火。这一篇文章鼓其如簧之舌,歪曲事实,满篇邪理。它据说也是颇有来头的。姚文元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出台献艺的小丑而已。我读到这篇文章就是在南口村。我脑袋里一向缺少政治细胞,虽然解放后几乎天天学习政治,怎奈我天生愚钝,时时刻刻讲阶级斗争,然而我却偏偏忽略阶级斗争。我从文章中一点也没有体会出阶级斗争的味道。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出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就是大风暴将要来临的信号。我只把它当做一篇平常的文章来看待。兼之我又有肚子里藏不住话的缺点(优点?)。看完了以后,我就信口开河,大发议论,毫无顾忌。我到处扬言:我根本看不出《海瑞罢官》会同彭德怀有什么瓜葛。我还说,”三家村”里的三位村长我都认识,有的还可以说是朋友。我同吴晗三十年代初在清华是同学。一九四六年,我回到北平以后,还曾应他的邀请到清华向学生做过一次报告,在他家里住过一宿。如此等等,说个没完。我哪里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我一起来南口村搞社教运动的有我的一位高足,出身贫农兼烈属,平常对我毕恭毕敬,我内定他为我的”接班人”。就是这一个我的”心腹”,把我说的话都记在心中,等待秋后算账,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后来,到了”*”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臭名远扬的”老佛爷”,被关进牛棚。我的这一位高足看到时机已到,正好落井下石,图得自己捞上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把此时记住的我说的话,竹筒倒豆子,再加上一点歪曲,倾盆倒到了我的头上,把我”打”成了”三家村的小伙计”!我顺便说一句,这一位有一百个理由能成为无产阶级接班人的贫农兼烈属的子弟,已经溜到欧洲一个小国当洋奴去了。时间是毫不留情的,它真使人在自己制造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真相!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我仍然读姚文元的文章。姚文元在这篇文章中使用的深文周纳的逻辑,扑风捉影莫须有的推理,给以后在整个”*”中给人罗织罪名,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样板。这一套荒谬绝伦的东西是否就是姚文元个人的发明创造,我看未必。他可能也是从来头很大的人那里剽窃来的。无论如何,这一种歪风影响之恶劣,流毒之深远,实在是罄竹难”数”。它把青年一代的逻辑思维完全搞混乱了。流风所及,至今未息。
还有一件小事,我必须在这里讲一讲。我们在南口村的社教工作队,不是来自一个单位。除了北大以外,还有人来自中央广播电台,来自警察总队等单位。根据上面的规定,我们一律便衣,不对人讲自己的单位。内部情况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我们这一伙来自四面八方的杂牌军队,尽管过去并不认识;但是萍水相逢,大家都能够团结协作,感情异常融洽。公安总队来了一位姓陈的同志,他是老公安,年纪还不大,但已有十年的党龄。他有丰富的公安经验,人也非常随和。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几乎是无话不谈。但是,有一件小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收到无论什么信,看完之后,总是以火焚之。这同我的习惯正相反。我有一个好坏难明的习惯:
我不但保留了所有的来信,而且连一张小小的收条等等微末不足道的东西,都精心保留起来。我这个习惯的心理基础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从来也没有去研究过。看了陈的行径,我自然大惑不解。特别是过旧历年的时候,公安总队给他寄来了一张铅印的贺年卡片。这本是官样文章,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是陈连这样一张贺年卡片也不放过,而且一定要用火烧掉,不是撕掉。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开始了这样的谈话:
”你为什么要烧掉呢?”
”不留痕迹。”
”撕掉丢在茅坑里不就行了吗?”
”不行!仍然可能留下痕迹。”
”你过分小心了。”
”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深知其中的利害。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点子上。一碰上,你就吃不了的兜着走。”
我大吃一惊,这真是闻所未闻。我自己心里估量:我也会碰到点子上的。我身上毛病不少,小辫子也有的是。有人来抓,并不困难。但是,我自信,我从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也没有加入任何反动组织,”反革命”这一顶帽子无论如何也是扣不到我头上来的。心里乐滋滋的,没有再想下去。岂知陈的话真是经验之谈,是从无数事实中提炼出来的真理。过了没有多久,我自己一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老佛爷”,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我曾胡诌了两句诗:”廿年一觉燕园梦,赢得反党反社名。”这是后话,这里就先不谈了。
南口村虽然是一个僻远的山村,风景秀丽,居民和善。但是也决非世外桃源。我们来这里是搞阶级斗争的。虽然极左的那一套年年讲、月月讲、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我并不同意。但是,南口村,正如别的地方一样,决不是没有问题的,搞一点”阶级斗争”看来也是必要的。我们哪里想到,在我们在这里搞阶级斗争的同时,全国范围内已经涌起了一场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这一场风暴的中心是北京,而北京的中心是北京大学。
这一点我们最初是不知道的。我们僻处京郊,埋头社教,对世事距离好像比较远,对大自然好像是更为接近。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同过去任何一个春天一样,姗姗来迟。山村春来迟,是正常的现象。但是,桃花、杏花、梨花都终于陆续绽开了蓇葖,一片粉红雪白,相映成趣,春意盎然了。我们的活动,从表面上来看,一切照常,一切平静。然而从报纸上来的消息,从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知道一场大的运动正逼近我们。北京大学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得风气之先的地方。此时我们虽然不在学校,情形不十分清楚;但是那里正像暴风骤雨前浓云密布那样,也正在酝酿着什么,我们心里是有底的。只不过是因为身居郊外,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宁静而已。
五月来临,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中央接二连三地发出一些文件,什么”通知”之类。事情本来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上面已经说到,我脑袋里最缺少政治细胞,缺少阶级斗争那一根弦。我仍然我行我素,在南口村和煦的阳光中,在繁花如锦的环境里,懵然成为井中之蛙,从来没有把这一场暴风雨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
此时城里的燕园恐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城里回来的人中得知学校里已经开了锅。两派(或者说不清多少派)之间争辩不休,开始出现了打人的现象。据说中央派某某大员到北大去,连夜召开大会,想煞住这一股不讲法制、胡作非为的歪风。听说,在短时间内起了一些作用。但是,过了没有几天,到了五月二十五日,那位”老佛爷”纠集了哲学系的几个人,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珮云要干什么?”立即引起了两派人的辩论,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听说在大饭厅附近,争辩的人围成了圈子,高声嚷嚷,通宵达旦。不知道有多少圈子,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参加。好像是一块巨石击破了北大这块水中天,这里乱了套了。
这一张大字报的详细内容,我们不清楚。但是,我们立刻就感觉到,这是校内社教运动的继续、的发展。在我上面提到的所谓”国际饭店会议”上,反陆平的一派打了一个败仗,挨了点整。按照我们最近多少年来的运动规律,这一次是被整者又崛起,准备整别人了。
到了六月一日,忽然听到中央广播电台播出了那一张大字报,还附上了什么人的赞美之辞,说这是一张什么”马列主义大字报”。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水平去推敲研究:为什么一张大字报竟会是”马列主义的”?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没能进化到能理解其中的奥义。反正马列主义就是马列主义,这好像钉子钉在案板上,铁定无疑了。我们南口村的人当然也议论这一张大字报;可是并没有形成了壁垒森严的两派,只不过泛泛一谈而已。此时校园内的消息不断地陆陆续续地传了过来,对我们的心情似乎没有产生多大干扰,我们实在是不了解真实情况,身处山中,好像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轻雷,不见雨点,与己无干,仍然”社教”不已,心中还颇有一点怡然自得的情趣。
北大东语系在南口村参加社教的师生有七八人之多,其中有总支书记,有系主任,那就是我。按照上面的规定,我们都是被整的对象,因为我们都是”当权派”。所有的当权派,除了最高层的少数几个天之骄子以外,几乎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神秘莫测的中国语言把它缩简为”走资派”)。在南口村,东语系的走资派和一般教员和学生,相处得非常融洽。因此,我们这两位走资派”难得糊涂”,宛如睡在甜甜蜜蜜的梦中,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下临无地,只等有人从背后一推,立即能堕入深涧。而个别推我们的人此时正毕恭毕敬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摇着秀美的小尾巴,活像一只哈叭狗。
没有想到—其实,如果我们政治嗅觉灵敏的话,是应该想到的—,*,我们忽然接到学校里不知什么人的命令:立即返校,参加革命。我们带的东西本来不多,一无书籍,二无细软,几床被褥,一个脸盆,顺手一卷,立即成行,挤上了学校派去的大汽车。住了七八个月的南口村,现在要拜拜了。”客树回看成故乡”,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那不是实情。心头也确实漾起了一缕离情别绪。但是,此时有点兵荒马乱的味道,顾不得细细咀嚼了。别人心里想什么,我不清楚。我们那一位总支书记,政治细胞比我多,阶级斗争的经验比我丰富。他沉默不语,也许有点什么预感。但是此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样子。我虽然心里也有点没底儿,有点嘀咕,我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太多。以前从南口村请假回家时,心里总是兴高采烈的;但是这一次回家,却好像是走向一个terra incognita(未知的土地)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到了燕园。我原来下意识地期望,会有东语系的教员和学生来迎接我们,热烈地握手,深情地寒暄,我们毕竟还是总支书记和系主任,还没有什么人罢我们的官嘛。然而,一进校门,我就大吃一惊:这哪里还是我们前不久才离开的燕园呀!这简直是一个大庙会。校内林荫大道上,横七竖八,停满了大小汽车。自行车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房前树下,角角落落,只要有点空隙,就要挤满了自行车。真是洋洋大观,宛如自行车的海洋。至于校内的人和外面来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以大饭厅为中心,人们成队成团,拥拥挤挤,真好像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们的车一进校门,就寸步难行。我们只好下车步行,好像是几点水珠汇入大海的波涛中,连一点水花都泛不起来了。什么迎接,什么握手,什么寒暄,简直都是想入非非,都到爪哇国去了。
据说从六月一日起,天天如此。到北大来朝拜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人,像潮水般涌进燕园。在”马列主义”信徒们眼中,北大是极其神圣,极其令人向往的圣地,超过了麦加,超过了耶路撒冷,超过了西天灵鹫峰雷音寺。一次朝拜,可以涤除身体上和灵魂中的一切污浊,一切罪孽。来的人每天有七八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先是附近学校里的人来,然后是远一点的学校里的人来,最后是外地许多大学里的人,不远千里,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赶了来。本地的市民当然是当仁不让,也挤了进来凑热闹,夹在里面起哄。这比逛天桥要开心多了。除了人以外,墙上,地上,树上,还布满了大小字报,内容是一边倒,都是拥护”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的。人的海洋,大字报的海洋,五光十色,喧声直上九天。 我在目瞪口呆之余,也挤进了人群。虽然没有迎接,没有欢迎;但也没有怒斥,没有批斗,没有拳打,没有脚踢。我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混入人海中,暂且逍遥一番。一同回来的那一位总支书记,处境却不美妙。一下车,他就被革命小将”接”走,或者”劫”走。接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是钦定的”走资派”,罪有应得。从此以后,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我就没有再见到他。我在外文楼外的大墙上,看到了一大批给他贴的大字报,称他为”牧羊书记”,极尽诬蔑、造谣、无中生有、人身攻击之能事。说他是”陆平的黑班底”,保皇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骁将,急先锋。陆平的日子当然更为难过。他是马列主义大字报上点了名的人,是祸首罪魁,是钦犯。他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日夜不停地批斗,每天能斗上四十八小时。批斗的场所一般就在他住的地方。他被簇拥着站在短墙头上,下面群众高呼口号,高声谩骂。主持批斗的人罗织罪名,信口开河。此时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对陆平的批斗一时成为北大最吸引人的景观。不管什么人,只要到北大来,必然来参观一番。而且每个人都有权把陆平从屋子里揪出来批斗,好像旧日戏园子里点名角的戏一样。
我自己怎样呢?我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是还没有人来”接”我,我还能住在家里,我还有行动自由。有人给我贴了大字报,这是应有之义,毫不足怪。幸而大字报也还不多。有一天,我到东语系学生住的四十楼去看大字报。有一张是给我贴的,内容是批判我的一篇相当流行的散文:《春满燕园》。在贴大字报的”小将”们心中,春天就象征资本主义;歌颂春天,就是歌颂资本主义。我当时实在是大惑不解:为什么古今中外的人士无不欢迎的象征生命昭苏的明媚的春天会单单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呢?以后十几年中,我仍然不解;一直到今天,这对我仍然是一团迷雾。我的木脑袋不开窍,看来今生无望了。我上面说到,姚文元的那一篇批判《海瑞罢官》的臭文,深文周纳,说了许多歪理。后来批判”三家村”的《燕山夜话》等著作,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有了发展。看来这一套手法是有来头的,至少是经过什么人批准了的。后来流毒无穷,什么”利用小说反党”等等一系列的”理论”依次出笼,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我的政治水平,并不比别人高。我也是虔诚信神的人。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文章里的春天同资本主义毫不相干。我是真心实意地歌颂祖国的春天的。因此,我看了那一张大字报,心里真是觉得憋气,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这一哼连半秒钟都没有用上,孰料这一哼竟像我在南口村谈姚文元的文章一样,被什么隐藏在我身后的人录了下来(当时还没有录音机,是用心眼录下来的)。到了后来,我一跳出来反对他们那一位”老佛爷”,就成了打向我的一颗重型炮弹。
反正我此时还是一个自由人,可以到处逍遥。这时的燕园比起*来,其热闹程度又大大地增加了。那时候,许多边远的省份,受到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没有能赶到北京来,朝拜北大这一块”圣地”。现在都赶来了。燕园在平常日子看上去还是比较辽阔的。但是,在这”八方风雨会燕园”的日子里,却显得极其窄狭,极其渺小。山边树丛,角角落落,到处都挤满了人。我这渺小的人,更像是大海中一滴水,太仓中一粒米了。
据我的观察,这一阶段,斗争的矛头是指向所谓”走资派”的。什么叫”走资派”呢?上至中央人民政府,下至一个小小的科室,只要有一个头头,他必然就是”走资派”。于是走资派无所不在,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我政治觉悟奇低,我在当时一直到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总是虔心敬神,拥护”*”的。但是,每一个单位必有一个走资派,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每一个大小头头都成了走资派,我们工作中的成绩是怎样来的呢?反正我这个道理没有地方可讲,没有人可讲。既然上头认为是这样,”革命小将”也认为是这样,那就只有这样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怜我们虔诚地学习了十几年唯物论和辩证法,到头来成了泡影。唯物主义者应该讲实事求是。当前的所作所为,是哪一门的实事求是呢?我迷惑不解。
革命小将也决不可轻视。他们有用之不竭的创造力。北大的走资派在脖子上被挂上了大木牌,上面写着这个走资派的名字。这个天才的发明就出自北大小将们之手。就像巴黎领导世界时装的新潮流一样,当时的北大确实是领导着全国”*”的新潮流。脖子上挂木牌这一个新生事物一经出现,立即传遍了全国。而且在某一些地方还有了新的发展。挂木牌的钢丝愈来愈细,木牌的面积则愈来愈大,分量愈来愈重。地心吸力把钢丝吸入”犯人”的肉中,以致鲜血直流。在这方面北大落后了,流血的场面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批斗”的场面我却看了不少。如果是在屋中,则走资派站在讲台上,低头挂牌。”革命”群众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在室外,则走资派站在椅子上,墙头上,石头上,反正是高一点的地方,以便示众,当然是要低头挂牌。我没有见到过批斗程序,但批斗程序看来还是有的。首先总是先念语录,然后大喊一声:”把某某走资派押上来!”于是走资派就被两个或多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学生把手臂扭到背后,按住脑袋,押上了审判台。此时群众口号震天,还连呼”什么万岁!”主要发言人走上前去发言进行批斗。发言历数被批斗者的罪状,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造谣诬蔑,最后一定要上纲上到惊人的高度: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反正他说什么都是真理,说什么都是法律。革命群众手中的帽子一大摞,愿意给”犯人”戴什么,就戴什么,还要问”犯人”承认不承认,稍一迟疑,立即拳打脚踢,必至”犯人”鼻青脸肿而后已。这种批斗起什么作用呢?我说不清。是想震慑”犯人”吗?我说不清。参加或参观批斗的人,有的认真严肃,满脸正义。有的也嘻嘻哈哈。来自五湖四海的到北大来取经朝圣的人们,有的也乘机发泄一下*狂,结果皆大欢喜,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果然来到了。这种”先进”的经验被取走,转瞬之间,流溢全国。至于后来流行的”坐喷气式”,当时还没有见到。这是谁的发明创造呢?没有人研究过,好像至今也还没有人站出来申请专利。
在北大东语系,此时的批斗对象,一个是我上面谈到的总支书记。帽子是现成的:走资派。一个是和我同行的老教授。帽子也是现成的:反动学术权威,另外还加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给他们二人贴的大字报都很多,批斗也激烈而且野蛮。对总支书记的批斗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专门为贴大字报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贴的都是关于他的大字报,历数”罪状”,什么”牧羊书记”之类的人身攻击。他站在棚前,低头弯腰。我不记得他脖子上挂着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叉。这是从司法部门学来的,也许是从旧小说中学来的。一个犯人被绑赴刑场砍头时,背上就插着一个木牌,写着犯人的名字,上面画着红叉。此时书记也享受了这种待遇。批斗当然是激烈的,口号也是响亮的。批斗仪式结束以后,给他背上贴上一张大字报,勒令”滚回家去!”大字报不许撕下来,否则就要罪上加罪。
对那位教授的首次批斗是在外文楼上大会议室中。楼道里,从一层起直到二层,都贴满了大字报。还有不少幅漫画,画着这位教授手执钢刀,朱齿獠牙,点点鲜血从刀口上流了下来,想借此说明他杀人之多。一霎时,楼内血光闪闪,杀气腾腾。这样的气氛对一个根本不准发言的老人进行所谓”批斗”,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见了。结果是参加批斗的青年学生群情激昂,真话与假话并举,吐沫与骂声齐飞,空气中溢满了火药味。一只字纸篓扣到了老教授头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将把整瓶蓝墨水泼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变成了斑驳陆离的美国军服。老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勒令”滚蛋”走回家中去的。
到了六月十八日,不知道是哪一位”天才”忽发奇想,要在这一天大规模地”斗鬼”。地址选在学生宿舍二十九楼东侧一个颇高的台阶上。这一天我没有敢去参观。因为我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我这样一座泥菩萨最好是少出头露面,把尾巴夹紧一点。我坐在家中,听到南边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后来听人说,截至到那时被揪出来的”鬼”,要一一斗上一遍,扬人民之雄风,振革命之天声。每一个”鬼”被押上高台,喊上一阵口号,然后一脚把”鬼”踹下台去。”鬼”们被摔得晕头转向,从地上泥土中爬起来,一瘸一拐,逃回家去。连六七十岁的老教授和躺在床上的病人,只要被戴上”鬼”的帽子,也毫无例外地被拖去批斗。他们无法走路,就用抬筐抬去,躺在”斗鬼”台上,挨上一顿臭骂,临了也是一脚踹下高台,再用抬筐抬回家去。听说那一夜,整个燕园里到处打人,到处骂人,称别人为牛鬼蛇神的真正的牛鬼蛇神疯狂肆虐,灭绝人性。
从此以后,每年到了六月十八日,必然要”斗鬼”。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两年后的这一天,我也成了”鬼”,被大斗而特斗。躬与其盛,千载难遇。此是外话,这里暂且不表了。
暂时的逍遥,当然颇为惬意。但是我心里并不踏实。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头上也是应该戴上帽子的。我在东语系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难道就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对号入座(1)
我苦思苦想:自己也应该对号入座。当时帽子满天飞,号也很多。我觉得有两顶帽子,两个号对我是现成的: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两顶帽子对我都非常合适,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首先他应该是一个当权派;不是当权派就没有资格戴这顶帽子。我是一系之主,一个比七品芝麻官还要小好多倍的小不点官儿。但这也毕竟是一个官儿。我是当权派无疑了。我走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说不清楚。既然全国几乎所有的当权派都走了资本主义,我能不走吗?因此,我认为这一顶帽子蛮合适。
什么叫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呢?不管我的学问怎样,反正我是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权威二字要推也是推不掉的。我是不是资产阶级呢?资产阶级的核心是个人主义。我学习了将近二十年的政治,这一点深信不疑。我有个人考虑,而且还不老少。这当然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我有这样的思想,当然就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反动。再加上学术权威,我不是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又是什么呢?几个因素一拼凑,一个活脱脱的反动权威的形象就树立了起来。不给我戴这顶帽子,我反而会觉得不公平,不舒服。我是心悦诚服,”天王圣明,臣罪当死。”
但是问题还不就这样简单。我最关心的是:这是什么性质的矛盾?
从五十年代中期起,全国都在学习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当然也不例外。我越学习越佩服,简直是打心眼儿里五体投地地佩服。在无数次的学习会上,我也大放厥辞,谈自己的学习体会,眉飞色舞,吐沫飞扬。然而,到了”无产阶级*”,我才发现,以前都是纸上谈兵,没有联系自己的实际。现在我必须联系自己的实际了。我想知道,这样两顶帽子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
大家都知道,在新社会,对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生活当然是好的。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被扣上敌我矛盾的帽子,日子却会非常不舒服,简直是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夹起尾巴,还会随时招来横祸。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嘛。过去我对于这一点只有理性认识,从来也不十分关心。”*”一起,问题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我才知道,这是万分重要的问题。我自己对号入座,甘愿戴上那两顶帽子。非我喜开帽子铺,势不得不尔也。但是,这两顶帽子是什么性质的矛盾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万分关键。到了此时,这已经不是一个纯理论问题,而是一个现实问题,我努力想找一个定性的根据了。
所有的报刊杂志都强调,要正确区分和处理这两类矛盾。但是其间界限却万分微妙,简直连一根头发丝的十万分之一都不到。换句话说就是若无实有,却又难以捉摸。在某一些情况下,世界上任何定性分析专家和任何定量分析专家都无能为力。我自己也是越弄越糊涂。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理论是一个哲学问题呢?还是一个法律问题?如果是一个哲学问题,它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是一个法律问题,为什么法律条文中又没有表露出来?我对法律完全是门外汉。但是我在制定法律的最高权力机构呆过五年,从来没在法律条文中见到什么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样的词儿。原因何在呢?我迷惑不解。
我不是对理论有了兴趣。我对今天说白明天说红的完全看风使舵的理论,只有厌恶之感,没有同情之意。但是,现在对我来说,这却不是一个理论问题。我在对号入座的过程中,忧心忡忡,完全是为了这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是身处敌我之间,心悬两类之外,形迹自由,内心矛盾,过着有忧有虑的日子。 我们平常讲到戴政治帽子,往往觉得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解放以后,政治运动形形色色,戴的帽子五花八门。给别人戴什么帽子,都与己无关。我就这样顺利地度过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切肤之感。我看被戴上帽子的人都是毕恭毕敬,”天王圣明,臣罪当死”。他们内心里的感受,我从来没想去了解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主动争取戴帽子的。可我现在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总觉得或者预感到,自己被戴上一顶帽子,心里才踏实,好像是寒天大风要出门那样。现在帽子满天飞,可是不知道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难道正副上帝分工还有一个掌管帽子的上帝吗?
在革命群众眼中,我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如何。反正还没有人公开训斥我,更不用说动手打我。我这个系主任还没有明令免职,可是印把子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从我手中滑掉了。也有几次小小的突然袭击,让我忙上一阵子,紧张一阵子。比如,有一天我到外文楼去,在布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勒令季羡林交出人民币三千元!”我的姓名前面没有任何字眼,既无”走资派”,也没有”反动学术权威”,”秃头无字并肩王”。我觉得颇为失望。但是,既有成命,当然要诚惶诚恐地加以执行。于是立即取出三千元,送到学生宿舍指定的房间。我满脸堆笑,把钱呈上。几个学生脸上都有点怪物相,不动不笑,令我毛骨悚然。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拒绝接受,”你拿回去吧!”他们说。我当然敬谨遵命了。
又有一次,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随着极其激烈的敲门声,闯进来了几个青年学生,声称是来”破四旧”的。什么叫”四旧”呢?我说不清楚。要考证也没有时间。只好由这一群红卫兵裁决。我的桌子上,墙上,床上摆着或挂着许多小摆设,琳琅满目。这些就成了他们破的主要对象。他们说什么是四旧,我就拿掉或者砸掉。我敬谨遵命,心里头连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因为经典性的说法是,他们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在半小时以内,我”破”了不少我心爱的东西。我回忆最清楚的是一个我从无锡带回来的惠山泥人大阿福,是一个胖胖的满面含笑的孩子,非常逗人欢喜。他们不知道怎样灵机一动,发现我挂在墙上的领袖像上没有灰尘,说我是刚挂上的,痛斥我敬神不虔诚。事实上,确实是我刚挂上的;但我敬谨对曰:”正是由于我敬神虔诚,‘时时勤拂拭’,所以才没有灰尘。”革命小将的虔诚和细心,我不由得由衷地敬佩。但是,我在当时虔诚达到顶峰的时期,心里就有一个叛逆的想法:要想破四旧,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从那以后,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许多关于全国破四旧的消息。一位教授告诉我,他藏有一幅齐白石的画,一幅王雪涛的画,都被当做四旧破掉了。这只是戋戋小者。全国究竟破掉了多少国宝,恐怕永远无法统计了。如果当时全国真正完完全全贯彻破四旧的方针的话,我们祖国的宝贵文物岂不一扫而光了吗?即使我们今天想发扬,还留下什么东西值得发扬的呢?我真是不寒而栗。
我还是回头来谈戴帽子的问题,这是我念念不忘、念念难忘的一件事。革命群众或者上头什么人究竟要给我戴哪一顶帽子?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一个问题。随着革命的前进,我渐渐感觉到,他们大概给我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顶帽子。我上面已经说过,我自己想戴的也正是这样一顶帽子。双方不谋而合,快何如之!按字面来讲,这是敌我矛盾。但是,上头又说,敌我矛盾也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我大概就属于这个范畴吧。
革命群众没有把我忘掉,时不时地还找我开个批判会什么的—要注意,是批判会,而不是批斗会;一字之别,差以千里—,主要批判我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他们管这个叫做”修正主义”,多么奇妙的联系啊!据说我在《春满燕园》中所宣扬的也是修正主义。连东语系也受到了我的牵连。据说东语系最突出的问题就是智育第一,业务至上。对于这一点,我心悦诚服地接受。如果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话,我乐于接受修正主义这一顶颇为吓人的帽子。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只要我自己检查或者代表东语系检查能够检查这一点,检查到自己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主义思想,必然能顺利过关。”*”也不例外。但我是一个”死不改悔”者。检查完了,关一过,我仍然照旧搞我的修正主义。到了今天,回首前尘,我恍然若有所悟。如果我在过去四十年中没有搞点这样的修正主义的话,我今天恐怕是一事无成,那七八百万字的著译也决不会出现。我真要感谢自己那一种死不改悔的牛劲了。不管怎样,给我戴上与业务挂帅有一些联系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而又当做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我真是十分满意。虽然我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并非就是完全美妙,自己还是像一只空中的飞鸟,处处有网罗,人人可以用鸟枪打,用石头砸;但是毕竟还有不打不砸的时候,我乐得先快活一阵子吧。
大家都知道,泰山上有一个快活三里。意思是在艰苦的攀登中,忽然有长达三里的山路,平平整整,走上去异常容易,也就异常快活,让爬山者疲惫的身体顿时轻松下来,因此名为”快活三里”。
”*”无疑是一场艰苦的攀登,其艰苦惊险的程度远远超过攀登泰山南天门。我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一场革命的攀登者。可是从一九六六年下半年至一九六七年上半年,大约有半年多的一段时间,我却觉得,脚下的路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平坦,可走上去比较轻松了。尽管全国和全校正为一场惊天动地巨大无比的风暴所席卷,我头上却暂时还是晴天。在经过了第一阵艰险的风暴以后,我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心里异常喜悦,我在走自己的快活三里了。
我从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学家喜欢探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问题,与此有牵连的是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问题。我可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在运动中的地位问题。粗略地说,地位可以分为两大类:整人者与被整者。细分起来,那就复杂得多了。而且这个地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运动的进展,队伍不断地分化,重新组合。整人者可以变为被整者,而被整者也可以变为整人者。有的在这次运动中整人或者被整,到了下一次运动,地位正倒转过来。人们的地位千变万化,简直像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令人眼花缭乱,迷惑不解。
在”*”中,我当然非常关心自己的地位。我在上面谈到的帽子问题,实际上也就是地位问题。我的地位长期悬在空中,心里老是嘀嘀咕咕,坐卧不宁。后来我逐渐发现,自己还没有被划归敌我矛盾。有这一点,我就放心了。我仍然是”人民”,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我于是打着人民的招牌,逍遥起来了。要知道,在当时,在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之间,在人民与所谓”反革命分子”之间,横着一条其宽无比其深无比的鸿沟。如果处在鸿沟这一边,在人民的这一边,许多事情都很好办,即使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这都算是一时不小心所犯的错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被划到对岸去,成为敌人,那就会有无限的麻烦,即使夹起尾巴,处处谨小慎微,决不敢乱说乱动;可是一时不慎,办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比如把”资本主义”说成”社会主义”或者倒转过来,那就必然被上纲到反革命的高度,成为现行反革命,遭到批斗。
但是划分敌我,划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个权力掌握在谁手里呢?我真有点说不清楚。我的脑筋简单,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我暂时处在鸿沟的这一岸;但是却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不小心,就能跌落下去,跌落到鸿沟的对岸。那就等于跌落到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原来是东语系的系主任。这时当然已经不再是了。是免职?是撤职?谁也搞不清楚,反正也用不着搞清楚。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当时的行动方针。至于什么叫”革命”,什么又叫”造反”?也没有人去追问。连堂堂的国家主席,也不用经过任何法律就能够拉出来批斗。我这个小小的系主任,不过等于一粒芝麻、绿豆,当然更不在话下了。但是,我虽然失掉了那一顶不值几文钱的小小的乌纱帽,头上却还没有被戴上其他的帽子,这就可以聊以*了。
这时候,学校里已经派来了”支左”的军宣队。每一个系都有几个解放军战士和军官。系里的”造反派”也组成了一个领导班子。造反派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呢?专就东语系而言,情况大概是这个样子:一些自命为出身好的教员和学生,坚决贯彻”阶级路线”,组成了造反派,在自己胳臂上缠上一块红布,这就算是革命者的标志。所谓出身好,指的是贫下中农、革命烈属、革命干部、工人。这些人根子正,一身红,领导革命,义不容辞。再一部分人就是在社教运动中反对过陆平的人。他们觉悟高,现在来领导革命,也是顺理成章。我记得,戴红臂章的人似乎只限于第一种人。臂章一戴,浑身红透,脸上更是红光满面,走起路来,高视阔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为什么第二种人不能戴红臂章,我不清楚。这是他们革命家内部的事,与我无干,我也就不再伤脑筋了。我奇怪的是,好像还没有人像当年的阿Q那样,别上徽章,冒充革命。由此也可见,这些革命家的觉悟有多么高了。只有革命干部的子弟有点玄乎。虽然他们比别人更自命不凡,臂章一定要红绸子来做,别人只能带红布的;但是他们的地位却不够稳定。今天他们父母兄姐仍在当权,他们就能鹤立鸡群,耀武扬威;明天这些人一倒台—当时倒台是非常容易的—,他们的子弟立刻就成为”黑帮的狗崽子”,灰溜溜地靠边站了。
所谓反对陆平,是指一九*年在社教运动中,北大一部分教职员工和学生,在极左思想的影响下,认为当时的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同志有严重问题,执行了一条资本主义复辟的路线,是修正主义的路线。于是群起揭发,一时闹得满园风雨,乌烟瘴气。我的水平奇低,也中了极左思想的毒,全心全意地参加到运动中来。越揭发越觉得可怕,认为北大已经完全烂掉了。我是以十分虔诚的心情来干这些蠢事的,幻想这样来保卫所谓的革命路线。我是幼稚的,但是诚实的,确实没有存在着什么个人考虑,个人打算。专就个人来讲,我同陆平相处关系颇为融洽,他对我有恩而无怨。但是,我一时胡涂蒙了心,为了保卫社会主义的前途,我必须置个人恩怨于度外,起来反对他。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的思想。后来中央出面召开了国际饭店会议,为陆平*,号召全校大团结,对反对过陆平的人,连一根毫毛也没有碰。我经过反思,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做了自我批评。到了一九六五年的深秋,我就到了京郊南口村,参加农村的社教运动。
到了”*”,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那样,我经过了首次冲击,比较顺利地度过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个阶段。后来军宣队进了校,东语系干部队伍重新组合。我曾经是反过陆平的人,按理说也应该归入”革命干部”队伍内;但是,据说我向陆平投降了,阶级立场不稳,必须排除在外。那几个在国际饭店坚持立场,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的人,此时成了真正的英雄。有的当了东语系革命委员会的头头,有的甚至晋升到校革命委员会中,当了领导。我对此并无意见。但是,我仍然关心自己的地位。一位同我比较要好的革命小将偷偷告诉我。他看到军宣队的内部文件,我是被排在”临界线”上的人。什么叫”临界线”呢?意思就是,我被排在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中间那一条界线的人民这一边。再往前走一步,就堕入敌我矛盾了。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的处境真是危险呀。喜的是,我现在就像是站在泰山上阴阳界那一条白线这一边,向前走上一寸,就堕入万丈悬崖下的黑龙潭中去了。
此时,全国革命大串联已经开始。反正坐火车不花钱。于是全国各地的各类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子,到处旅游。所有的车站上都是人山人海。只要有劲,再耍上一点野蛮,就能从车窗子里爬过人墙,爬进车厢,走到愿意到的地方去。上面有人号召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点燃火炬。结果全国一团混乱,到处天翻地覆。有人说,这叫做”乱了敌人”。一派胡言乱语,骇人听闻。是自己乱起来了。如果真有敌人的话,他们只会弹冠相庆。我觉悟低,对于这一套都深信不疑。 北京大学本来就是”*”的发源地。到了此时,更成了革命圣地。每天通过大串联到燕园来朝圣的,比”*”初起时,更多了不知多少倍。来的这一批人据说是什么人的客人。不但来看,而且还要来住,来吃。北大人怎敢怠慢!各系都竭诚招待,分工负责一座住满了”客人”的楼。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临界线的这一边,为了感恩图报,表示自己的忠诚,更加振奋精神,昼夜值班。”客人”没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从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车,为”客人”打开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脸盆,便自己掏腰包,一买就是二十个。看着崭新的脸盆,自己心里乐得开了花。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天下不如意事常*。我快活得太早了,太过分了。革命小将,当然也有一些中将,好像并不领情。新被子,只要他们盖上几夜,总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绽了出来,被面被撕破。回头再看脸盆,更让人气短。用了才不过几天,盆上已经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这样,我的头上仿佛狠狠地给人打了一巴掌,心里酸甜苦辣,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到北京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停产旅游,再不抓,就会出现极大的危机了。上头不知道是哪一个机构做出决定,劝说盲流到北京来的人回自己的原地区,原单位去,在那里”抓革命,促生产”。北大的军宣队也接受了这一项任务。东语系当然也分工负一部分责,到校外外地人住得最多的地方去说服。我们在军宣队的带领下,先到离学校最近的西颐宾馆去劝说。那些尝到甜头的外地人哪里会自动离开呢?于是劝说,辩论,有时候甚至有极其激烈的辩论。弄得我口干舌燥,还要忍气吞声。终于取得了一些成果,外地人渐渐离开这里,打道回府了。
从西颐宾馆转移到稍稍远一点的国家气象局。在这里仍然劝说,辩论,展开激烈的辩论,一切同在西颐宾馆差不多。但是,我在这里却大开了眼界。首先是这里的大字报真有水平。大字报我已经看了成千累万,看来看去,觉得都非常一般化,我的神经已经麻木,再也感不到什么新鲜味了。这里的大字报,大标语却真是准确、鲜明、生动。那些一般化的大字报当然也有。可也有异军突起、石破天惊的,比如”切碎某某某”、”油炸某某某”等等。”油炸”这个词儿多么生动有力!令人看了永世难忘。难道这也是同我在本书开头时讲的那样从阴曹地府里学来的吗?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亲眼目睹了一次批斗走资派的会。一辆小轿车慢慢地开了过来。车门*,一个西装(或者是高级毛料制服)笔挺的走资派—大概是局长之类—从车上走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车的后座上取出来一顶纸帽子,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戴到了自己头上。上面挂满了累累垂垂的小玩意儿,其中特别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小王八,随着主人的步伐,在空中摇摆着。他走进了会场,立即涌起了一阵口号声,山呼海啸,震天动地。接着是发言批判。所有的仪式都进行完毕了以后,走资派走出会场,走到车前,把头上的桂冠摘下来—我注意到小王八还在摆动—,小心翼翼地放到后座上,大概是以备再用。他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这真让我大惑不解。这笑意是从哪里来的呢?在”切碎”、”油炸”了一通之后,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这点笑容真比蒙娜丽莎脸上著名的笑容,还更令人难解。我的见识又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气象局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又挥师远征,到离开北大相当远的一个机关,去干同样的工作。此时已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天气冷起来了。我每天从学校骑车到现场去,长途跋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两个小时。中午就在那里吃饭。那里根本没有我们呆的房间。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天棚,吃饭就在这里。这个天棚连风都遮不住,遑论寒气!饭菜本来就不够热,一盛到冰冷的碗里,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饭菜扒拉到肚子里,饭碗周围就会结成冰碴。想当年苏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这样带冰碴的饭。这样的生活苦不苦呢?说不苦,是违心之谈。但是,我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很愉快的。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没有被划为走资派,而今依然浪迹革命之内,滥竽人民之中,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外地来京串联的高潮渐渐过去,外地来京的”革命群众”渐渐都离开了北京。我们劝说的任务可以说是胜利完成,于是班师回校。
回到学校以后,仍然有让我忆念难忘,也颇值得高兴的事情。首先是海淀区人民代表的选举。在中国,人民代表大会是三级制,最下一级是区、县的人民代表大会,是由选民直接选举代表而组成的。再由区、县人民代表大会选出省、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最后由省、市人民代表大会选出代表,组成最高一级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区、县代表名义上虽低,但是真正由选民选出的,最能体现真正的*,竞争也最激烈。在”*”以前,我担任过几届全国政协委员,一届北京市人大代表。海淀区人大代表选举也参加过几次。当时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能投上一票也并不容易!这一次选举是在”*”初期风暴过后举行的。很多以前有选举权的”人民”,现在成了走资派,相应被挤出”人民”的范围,丢掉了选票。我幸而还留在人民内部,从而保住了选举权。当我在红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三个字简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来一样。当年在帝王时代”金榜题名时”的快乐,恐怕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来之不易啊!投票的那一天,我换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红红的选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是欢喜欲狂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变成像印度的不可接触者那样。还没有人害怕我踩了他的影子。幸福的滋味溢满我的心中,供我仔细品尝,有好多天之久。
还有一件事情也带给我了极大的快乐,给我留下的回忆永世难忘。在一个麦收季节。东语系的”革命”师生奉派在军宣队率领下到南苑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协助麦收。记得那一年雨比较多。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几乎天天下雨。雨下不长,几乎是转眼就过。可也制造了不少麻烦。我们白天从麦田里把捆好的麦子背回村里,摊在麦场上,等候晒干,再把麦粒打出来。一阵雨一来,我们就着了慌,用油布把麦子盖上。雨一过,太阳一出,再把油布掀掉。有时候一天忙活好几阵子。特别是夜里下雨,我们立即起身,跑到场里盖油布,忙得浑身大汗,再被雨水一浇,全身成了落汤鸡,然而农民却没有一个出来的。那时他们正在通向天堂的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谁也不肯卖力。像我这样准备随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九”,实在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些人拿什么来教育我们呢?再想到那些风行一时的把农民的觉悟程度拔到惊人高度的长篇小说,便觉得作者看风使舵,别有用心。从那时起,再也不读这样的小说了。
我混迹”人民”之中,积极性特别高。白天到麦田里去背捆好了的麦子,我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背的捆数决不低于年轻的小伙子。因此回校以后,受到系里的当众表扬,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在南苑的生活却不能说是舒服的。白天劳动一天,身体十分疲惫。晚上睡在一间大仓库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地铺,一个人所占的面积仅能容身。农村蚊子特多,别人都带了蚊帐,外加驱蚊油。我是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带。夜里别人都放下帐子,蚊子不得其门而入。独独我这里却是完全开放的,于是所有的蚊子都拥挤到我这里来,蚊声如雷,下袭如雨。我就成了旧故事中的孝子,代父母挨咬。早晨起来,伤痕遍体,我毫无怨言。而且生活并不单调,也时有兴味盎然的小插曲。比如有一天,正当我们在麦田里背麦捆时,忽然发现了一只小野兔。于是大家都放下自己手中的活,纷纷追赶兔子。不管兔子跳得多快,我们人多势众,终于把小兔的一条腿砸断,小兔束手被擒。另外,有的人喜欢吃蛇。一天捉住了一条,立即跑回村内,找了一个有火的地方,把蛇一烧,就地解决,吞下肚中。这样一些再小不过的小事,难道不也能给平板的生活涂上一点彩色,带来一点快乐吗?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快活半年。
好景从来不长。我快活到了一九六七年的夏秋之交。
此时北大的革命小将,加上一些中将和老将,早已分了派。这是完全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三国演义》上说得好:”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是到了分的时候了。
在分裂之前的一个短时期之内,北大曾有过一个大一统的局面。此时群众革命组织只有一个,这就是新北大公社。公社的头子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所谓”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之一的”老佛爷”。此人据说是”三八式”,也算是一个老干部了,老革命了。但是,调到北大来以后,却表现得并不怎么样。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却打扮得妖里妖气。她先在经济系担任副系主任。后来又调到哲学系,担任总支书记。她寅缘时会,在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上签了一个名,得到了中央某一些人的大力支持,兼之又通风报信,这一个女人就飞黄腾达起来,一时成为全国的中心人物,炙手可热。但是,我同这个人有过来往,深知她是一点水平都没有的,蠢而诈,冥顽而又自大。每次讲话,多少总会出点漏子,闹点笑话。在每次开会前,她的忠实信徒都为她捏一把汗。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时竟成了燕园的霸主,集党政大权于一身,为所欲为,骄横恣纵。
有压迫就有反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有的学生逐渐感到不能忍受。于是在新北大公社之外,风起云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革命组织。大都自称为某某战斗队,命名几乎全取自毛泽东的诗词,什么”缚苍龙”战斗队,什么”九天揽月”战斗队,又是什么”跃上葱笼”战斗队,诗词中可以用来起名的词句,几乎都用光了,弄到新组成的战斗队没法起名的地步。至于战斗队的人数,则极为参差不齐,大的几十人、几百人;小的十几人,四五人;据说还有一个人组成的战斗队。成立手续异常简单,只要贴出一张大字报,写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看看究竟谁战胜谁”,再喊上几句”万岁”,就算是成立了。不用登记,不用批准,决没有人来挑剔法律程序。当时究竟成立了多少战斗队,谁也不清楚。即使起有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于九原,恐怕他也只能认输了。
这时学校里大字报的数目有增无减。原来有的墙壁和搭的席棚早已不敷应用。于是又有一大批席棚被搭了起来,专供贴大字报之用。大字报的内容,除了宣布某某战斗队成立之外,还有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大字报。有的大字报只有四五张,五六张;有的则扩大到九、十张,甚至百张,大有越来越长之势。附近的居民有的靠捡揭下来的大字报卖钱为生。据说有的学生则靠写大字报练习书法。据我个人的观察,大字报的书法水平确是越来越高,日新月异。这一个”*”的副产品,恐怕很多人会想不到吧。
用大字报来亮相的战斗队,五花八门,五光十色。最初各占山头,后来又逐渐合并。从由少变多,变为由多变少。终于汇成了两大流派:一个是正宗的、老牌的、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一个是汇集众流、反抗新北大公社的井冈山。可以说是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有如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两派当然要互相斗争,这斗争也多半利用大字报表现出来。英国的保守党和工党怎样斗争,我不大清楚。据说他们是颇为讲究”费厄泼赖”的。在中国,则不大管那一套洋玩意儿。只管目的,不择手段;造谣诬蔑,人身攻击;平平常常,司空见惯。因此就产生了一种新的”物质”,叫做”派性”。这种新东西,一经产生,便表现出来了无比强大的力量。谁要是中了它的毒,则朋友割席,夫妻反目。一个和好美满的家庭,会因此搞得分崩离析。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抗外敌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劲头,而在两派之间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对抗力量?有人贴出大字报:”老子铁了心,誓死保聂孙!”这是何等地惊人的决心!如果在建设四化中有这个劲头,我们中国早就成了亚洲第一条大龙,后来的四小龙瞠乎后矣。
现在时过境迁,怎样来评价这两大派呢?在当时,在派性猖狂的时候,客观评价根本上不可能的。现在我觉得可以了。两派基本上都由年轻的教员和学生组成。由于种种原因,老头参加的是不多的。两派当然都有各自的政纲。但是,具体的内容我看谁也说不清楚。论路线,两派执行的都是一条极左的路线,打、砸、抢、抄,大家都干;不分彼此,难定高下。有时候,一个被诬蔑成有问题的教员或干部,两派都抓去批斗。批斗的方式也一模一样。两派都有点患*狂的样子,以打人为乐事。被打者头破血流,打人者则嘻嘻哈哈。打人的武器颇具匠心。自行车链条,外面包上胶皮,打得再重,也不会把皮肉打破,不给人留下口实。那一位”老佛爷”经常打出江青的旗号,拉大旗,作虎皮,藉以吓唬别人。对立面井冈山也不示弱,他们照样打出江青的招牌。究竟谁是江青的最忠实的信徒,更是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是,两派之间有一个极大的区别: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冈山则始终处在被压迫的地位。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两派的政纲既然是半斤八两,斗争的焦点只能是争夺领导权。”有了权,就有了一切”,这是两派共同的信条。为了争权,为了独霸天下,就必须搞垮对方。两派都努力拉拢教员和干部,特别是那一些在群众中有影响的教员和干部,以壮大自己的声势。这时两派都各自占领了一些地盘。当权派的新北大公社占有整个北大,”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井冈山只在学生宿舍区占领了几座楼。每一座楼房都逐渐成为一个堡垒,守卫森严。两派逐渐自己制造一些土武器。掌权的新北大公社财大气粗,把昂贵钢管锯断,把一头磨尖,变成长矛。这种原始的武器虽”土”,但对付手无寸铁的井冈山,还是绰有余裕。井冈山当然不肯示弱,也拼凑了一些武器。据说两边都有研究炸药的人。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两派交过几次手,械斗过几次。一名外边来的中学生就无缘无故地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之下。
这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搏斗,但中间也不缺少令人解颐的插曲。主斗者都是青年学生,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孩子气。他们的一些举动迹近儿戏。比如有一次,两派正在大饭厅里召开大会进行辩论。唇枪舌剑,充满了火药气味。两派群众高呼助威,气氛十分紧张、严肃。正当辩论到紧急关头,忽然从大饭厅支撑住屋顶的大木梁上,嘭地一声,掉下来了一串破鞋。”破鞋”是什么意思,我国人民,至少是北方人民,都明白的。那一位”老佛爷”就有这样一个绰号。事实真伪,我们不去追究。然而正在这样一个十分严重的关键时刻,两派群众都瞪红了眼睛,恨不能喷出火焰焚毁对方。然而从天上降下来这样一个插曲来,群众先是惊愕,立刻转为哈哈大笑。这一场激烈无比的辩论还能继续下去吗?同样成串的破鞋,还出现在井冈山占领的学生宿舍的窗子外面。其用意完全相同。这些小小的插曲难道不能令人解颐吗?
我还在大饭厅参加了另一场两派的大辩论。两派的主要领导人坐在台上,群众坐在台下。领导人的官衔也全都改变了,不叫什么长,什么主任,而叫(也许只有井冈山这样叫)”勤务员”。真正让人感到一股革命的气氛,就好像法国大革命的那样,领导人的头衔也都平民化了。坐在台上的井冈山领导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他是著名的流体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在群众中有相当高的威信,是党中央明令要保护的少数几个人中之一。他是怎样参加群众性的革命组织井冈山的,我不十分清楚。只是从别人嘴中断断续续地听说,他不满那位”老佛爷”的所作所为,逐渐流露出偏袒井冈山的情绪。于是新北大公社就组织群众,向他围攻;有的找上门去,有的打电话谩骂、恫吓。弄得这一位老先生心烦意乱。原来他并没有参加井冈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时,实逼处此,他于是横下了一条心,干脆下海。立即被井冈山群众选为总勤务员之一。现在他也到大饭厅来,坐在台上,参加这一场大辩论,成为坐在主席台上年龄最大的人。这时大饭厅里挤得水泄不通,两派群众都有。辩论的题目很多,无非是自以为是,而对方为非。这让我立即想到美国总统选举的两派候选人在电视上面对面辩论的情况。辩论精彩时,台下的群众鼓掌欢呼。一时大饭厅中剑拔弩张而又逸趣横生,热闹非凡。
当时整个学校的情况就是这样闹嚷嚷,乱哄哄(全国的情况也是这样)。那一句”乱了敌人”的名言,在这里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谁能知道谁是敌人呢?当时全北京,全国的群众组织在分分合合了一阵以后,基本上形成了两大派,在北京这叫做天派与地派。每一派都认为对方是敌人,唯我独革,军队被派出来支”左”,也搞不清楚谁是”左”。结果有的地方连军队也分了派。这实际上是乱了自己。如果真有敌人的话,他们会站在旁边,站在暗中,拍手称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己怎样呢?
我滥竽人民之中,深知这实在是来之不易。所以我最初下定决心,不参加任何一派,做一个逍遥派是我惟一可选择的道路,这也是一条阳关大道。在全校乱糟糟的情况下,走这样一条路,可以不用操心,不用激动,简直是乱世的桃花源。反正学校里已经”停课闹革命”,我不用教书,不用写文章,有兴趣就看一看大字报,听一听辩论会,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简直像一个活神仙。想到快意处,不禁一个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但是,人世间决没有世外桃源,燕园自不能例外。燕园天天发生的事情时时刻刻地刺激着我,我是一个有知觉有感情的人,故作麻木状对我来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做出反应。我在北大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担任过全校的工会主席,担任过一些比较重要的社会职务,其中有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人大代表等等。俗话说:”树大招风”。我这棵树虽然还不算大,但也达到了招风的高度。我这个人还有一些特点,说好听的就是,心还没有全死,还有一点正义感。说不好听的就是,我是天生的犟种,很不识相。在这样主客观的配合下,即使北大有一个避风港,我能钻得进去吗?我命定了必须站在暴风雨中。
不钻避风港,我究竟应该怎样做呢?我逐渐发现,那一位新北大公社的女头领有点不对头。她的所作所为违背了上面的革命路线。什么叫革命路线?我也并不全懂。学习了十多年的政治理论,天天听那一套东西。积之既久。我这冥顽的脑袋瓜似乎有点开了窍,知道干一切工作都必须走群众路线。我觉得,对待群众的态度如何,是判断一个领导人的重要的尺度,是判断他执行不执行上面的革命路线的重要标准。而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是我认为—那个女人背离了正确道路。新北大公社是在北大执掌大权的机构,那个女人是北大的女皇。此时已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是完全遵照上面的指示的结果。”革命委员会好”,这个”最高指示”一经发出,全国风靡。北大自不能落后,于是那个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北大”合法”政权的头子,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主任。这真是锦上添花,岂不猗欤休哉!然而这更增加了这一位不学有术、智商实际上是低能的”老佛爷”的气焰。她更加目空一切,在一些”小李子”抬的轿子上舒舒服服,发号施令,对于胆敢反对她的人则采取残酷*的手段,停职停薪,给小鞋穿,是家常便饭。严重则任意宣布”打倒”,使对方立即成为敌人,可以格杀勿论。她也确实杀了几个无辜的人,那一个校外来的惨死在新北大公社长矛下的中学生,我在上面已经谈到。看了这一些情况,看了她对待群众的态度,我心里愤愤难平。我认为她违反了上面的革命路线。我有点坐不稳钓鱼船了。
但是,我是深知这一位女首领的。她愚而多诈,心狠手辣。我不愿意冒同她为敌的风险。我只好暂时韬晦,依违两派之间,作出一个中立的态度。
在这期间,有几个重大的事件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到印尼驻华大使馆去*示威。大概是因为印尼方面烧了我们驻雅加达的大使馆,为了报复,就去示威。这是一个深得人心的爱国行动。北大的两大派哪一个也不想丢掉这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争取更多的群众。两派都可以说是”倾巢”出动。在学校南门里的林荫大道上,排上了几十辆租来的大汽车,供*示威者乘坐之用。两派的群众当然分乘自己的车。可我哪一派都不是,想乘车就成了问题。两派认识我的几个干将看到有机可乘,都到我跟前来献殷勤,拉我上他们的车,井冈山的一位东语系的女干将,拉我特别积极。从内心里来说,我是愿意上他们的车的。但是,我还有顾虑,不愿意或者不敢贸然从事。新北大公社派来拉我的人也很积极。最后,经过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思想斗争,我还是上了公社的车。一路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到了印尼大使馆,喊了一阵口号,又浩浩荡荡地回到燕园来,皆大欢喜。
另一件事情是到解放军一位高级将领家中去”闹革命”,或者是去”揪”他。他的家是在玉泉山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并没有听清楚,为什么单单到他家去”闹”。反正当时任何一个战斗队,可能在某某后台的支持下,都有权宣布打倒什么人,”揪”什么人。我连他住的确切地方都不知道。这一次因为路近,没有乘坐大车,绝大部分人是步行前往。我因为属于”有车阶级”,于是便骑车去了。由于两派群众混杂在一起,我没有像到印尼使馆去示威时那样受窘。没有人来拉我参加哪一派的*。我成了骑车单干户。在分不清是哪一派的车队中随大流骑向前去。过了青龙桥,我看还有人骑车向西山奔去,我也就盲从起来,跟着那些车骑向前去。一直到了万安公墓,是玉泉山背后了。知道不对头,忙回转车头,又来到了青龙桥,却听群众中有人大声嚷嚷,说是已经”闹过革命”了。我只好随人流回到燕园。到底我也不知道,那一位将军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连大门都没有看到。我想,当时很多人闹革命就是这样闹法。
还有一件事情比较重要,必须提一提。北大两派为了拉拢干部,壮大声势,都组织了干部学习班。有一些在前一阶段被打成走资派的干部,批斗了一阵之后,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虽然靠边站了,却也不再批斗,这些人有的也成了两派争取的对象。我也是被争取的对象之一。有不少东语系的教员动员我参加学习班。井冈山的人动员我参加他们的班,新北大公社的人动员我参加自己的学习班。虽然我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虑,决心慎重行事。我要是到井冈山学习班去”亮相”,其中隐含着极大的危险性。新北大公社毕竟是大权在握,人多势众,兵强马壮,而且又有那样一个心胸狭隘,派性十足的领袖。我得罪了他们,后患不堪设想。迟疑了很久,为了个人的安全,我还是参加了新北大公社的学习班。两派学习班的宗旨,从表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差别,都拥护伟大领袖,都竭尽全力向领袖夫人表忠心。对后一位的吹捧,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两派各自贴了不知道多少大字报,把她捧得像圣母一样。我水平低,对于这一点完全赞同。虽然我也曾通过小道消息听了不少对她十分不利的话;但我依然不改初衷。
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我这个人不善于掩蔽自己的想法,有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我对于两派的看法,大家一清二楚,这就给我招来了麻烦。两派的信徒,特别是学生,采用了车轮战术来拉我。新北大公社的学生找到我家,找到我的办公室(我怎能还有什么办公室呢?但是,在我记忆中,确实是在办公室中会见了她们。我现在一时还想不清楚,以后或许能回忆起来)来,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你不能参加○派(井冈山)!”这还是比较客气的。不客气的就直接了当地对我提出警告:”当心你的脑袋!”有的也向我家打电话,劝说我,警告我;有甜言蜜语,也有大声怒斥,花样繁多,频率很高。我发现,我现在的处境几乎同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老教授完全一样。我有点不耐烦了。我曾说过,我是天生的犟种,有点牛脾气。你越来逼我,我就越不买账。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心干脆下海。其中的危险性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中写道:”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见我当时心情之一斑。
我就这样上了山(井冈山)。
反公社派的学生高兴了,立即选我为井冈山九纵(东语系)的勤务员。这在当时还是非常少见的。
海下了,山上了。这个举动有双重性。好处是,它给我的内心带来了宁静,带来了平衡,不必再为参加或不参加这样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了。坏处是,它给我带来了恶性发作的派性。派性我本来就有的。但过去必需加以隐蔽。现在既然一锤定音,再也用不着躲躲闪闪了。我于是同一些同派的青年学生贴大字报,发表演说,攻击新北大公社,讲的也不可能全是真话,谩骂成分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心中也不是没有侥幸心理。我自恃即使自己过去对共产党不了解,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其他反动组织,我的历史是清白的。新北大公社不一定敢”揪”我。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的一面。此时,新北大公社那位女头领肯定已视我如眼中钉。她心狠手辣,我所深知。况且她此时正如日中天,成为*中央候补委员,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趾高气扬,炙手可热。我季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能善罢干休、饶过我吗?而且此时形而上学猖獗,在对立面成员的言谈中,文章中,抓住片言只语,加以曲解,诬陷罗织,无限上纲,就可以把对方打成反革命或现行反革命。比如”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在大脑中管语言的那一部分里可能是放在一个卡片柜里面的,稍一不慎,就容易拿错。一旦拿错,让对方抓住小辫儿,”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必能戴上。那一位弱智的女头领就常常出现这个问题,她的徒子徒孙经常为此而为她捏一把汗。这样的形而上学再加上派性,就能杀人而且绰有余裕。这一点我是清清楚楚的。
因此,我自己的侥幸心理并不可靠。我怀着这种侥幸心理,在走钢丝,随时都能够跌下来,跌入深渊。这一点我也是清清楚楚的。在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到秋天,我都在走钢丝。我心里像揣着十五只小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此时,流言极多。一会儿说要揪我了;一会儿又说要抄我的家了。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在我的日记里,我几乎每一周都要写上一句:”暴风雨在我头上盘旋。”这暴风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压了下来,把我压垮、压碎。这时候反公社的北大教员恐怕都有我这种感觉,而我最老。炎炎的长夏,惨淡的金秋,我就是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的。
第二部分
随着天气的转凉,风声越来越紧。我头上的风暴已经凝聚了起来:那一位女头领要对我下手了。
此时,我是否还有侥幸心理呢?
还是有的。我自恃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不怕你抓。
然而我错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三十日深夜。我服了安眠药正在沉睡,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声,接着是一阵异常激烈的打门声。连忙披衣起来,门*闯进来大汉六七条,都是东语系的学生,都是女头领的铁杆信徒,人人手持大木棒,威风凛凛,面如寒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早有思想准备,因此我并不吃惊。俗话说:”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决非英雄,眼前亏却是不愿意吃的。我毫无抵抗之意,他们的大棒可惜无用武之地了。这叫做”革命行动”,我天天听到叫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知道这话是有来头的。我只感到,这实在是一桩非常离奇古怪的事情。什么”革命”,什么”造反”,谁一听都明白;但是却没有人真正懂得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坏事,什么样的罪恶行为,都能在”革命”、”造反”等堂而皇之的伟大的名词掩护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干。我自己也是一个非常离奇古怪的人物,我要拼命维护什么人的”革命路线”,现在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然而我却丝毫也不清醒,仍然要维护这一条革命路线。
我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就被赶到厨房里去。我那年近古稀的婶母和我的老伴,也被赶到那里,一家三人作了楚囚。此时正是深夜风寒,厨房里吹着刺骨的过堂风,”全家都在风声里”,人人浑身打战。两位老妇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被禁止说话,大棒的影子就在我们眼前晃。我此时脑筋还是清楚的。我并没有想到什么人道主义,因为人道主义早已批倒批臭,谁提人道主义,谁就是”修正主义分子”。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人就不许有一点人性,讲一点人道吗?中国八千年的哲学史上有性善、性恶之争,迄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原来是相信性善说的,我相信,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从被抄家的一刻起,我改变了信仰,改宗性恶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人为也。”从抄家的行动来看,你能说这些人的性还是善的吗?你能说他们所具有的不是*吗?今天社会风气,稍有良知者都不能不为之担忧。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呢?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话扯得太远了。有些想法决不是被抄家时有的,而是后来陆续出现的。我当时既不敢顽强抵抗,也不卑躬屈膝请求高抬贵手。同禽兽打交道是不能讲人话谈人情的。我只是蜷缩在厨房里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观,倾耳细听。我很奇怪,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何必这样惊师动众!只派一个小伙子来,就绰绰有余了。然而只是站厨房门口的就是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是姓谷的朝鲜语科的学生。过去师生,今朝敌我。我知道,我们的性命就掌握在他们手中。当时打死人是可以不受法律制裁的。他们的木棒中,他们的长矛中,就出法律。
我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耳朵是能听到的。这些小将究竟年纪还小,旧社会土匪绑票时,是把被绑的人眼睛上贴上膏药,耳朵里灌上灶油的。我这为师的没有把这一套东西教给自己的学生,是我的失职。由于失职,今天我得到了点好处:我还能听到外面的情况。外面的情况并不美妙。只听到我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里乒乓作响,声震屋瓦。我此时仿佛得到了佛经上所说的天眼通,透过几层墙壁,就能看到”小将们”正在挪动床桌,翻箱倒柜。他们所向无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愿意砸烂什么,就砸烂什么;他们愿意踢碎什么,就踢碎什么。遇到锁着的东西,他们把开启的手段一律简化,不用钥匙,而用斧凿。管你书箱衣箱,管你木柜铁柜,喀嚓一声,铁断木飞。我多年来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小古董,小摆设,都灌注着我的心血;来之不易,又多有纪念意义。在他们眼中,却视若草芥;手下无情,顷刻被毁。看来对抄家这一行,他们已经非常熟练,这是”*”中集中强化实践的结果。他们手足麻利,”横扫千军如卷席”。然而我的心在流血。
楼上横扫完毕,一位姓王的学泰语的学生找我来要楼下的钥匙。原来他到我家来过,知道我书都藏在楼下。我搬过来以后,住在楼上。学校有关单位,怕书籍过多过重,可能把楼压坏,劝我把书移到楼下车库里去。车库原来准备放自行车的。如果全楼只有几辆车的话,车库是够用的。但是自行车激剧增加,车库反而失去作用,空在那里。于是征求全楼同意,我把楼上的书搬了进去。小将们深谋远虑,涓滴不漏。他伸手向我要钥匙,我知道他是内行,敬谨从命。车库里我心爱的书籍遭殃的情况,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然而此时我既得了天眼通,又得了天耳通。库里一切破坏情况,朗朗如在眼前。我的心在流血。
这一批小将,东方语文学得不一定怎样有成绩,对中国历史上那一套诬陷罗织却是了解的。古代有所谓”瓜蔓抄”的做法,就是顺藤摸瓜,把与被抄家者的三亲六友有关的线索都摸清楚,然后再夷九族。他们逼我交出记载着朋友们地址的小本本,以便进行”瓜蔓抄”。我此时又多了一层担心:我那些无辜的亲戚朋友不幸同我有了关系,把足迹留在我的小本本上。他们哪里知道,自己也都要跟着我倒霉了。我的心在流血。
我蜷曲在厨房里,心里面思潮翻滚,宛如大海波涛。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更说不清楚了,好像是打翻了酱缸,酸甜苦辣,一时俱陈。说我悲哀吗?是的,但不全是。说我愤怒吗?是的,但不全是。说我恐惧吗?是的,也不全是。说我坦然吗?是的,更不全是。总之,我是又清楚,又胡涂;又清醒,又迷离。此时我们全家三位老人的性命,掌握在别人手中。我们像是几只蚂蚁,别人手指一动,我们立即变为齑粉。我们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答。我不知道,我们是置身于人的世界,还是鬼的世界,抑或是牲畜的世界。茫茫大地,竟无三个老人的容身之地了。”椎胸直欲依坤母”。我真想像印度古典名剧《沙恭达罗》中的沙恭达罗那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生母天上仙女突然下凡,把女儿接回天宫去了。我知道,这只是神话中的故事,人世间是不会有的。那么,我的出路在什么地方呢?
暗夜在窗外流逝。大自然根本不管人间有喜剧,还是有悲剧,或是既喜且悲的剧。对于这些,它是无动于衷的,我行我素,照常运行。”英雄”们在革过命以后,”兴阑啼鸟尽”,他们的兴已经”阑”了。我听到门外忽然静了下来,两个手持大棒的彪形大汉,一转瞬间消逝不见。楼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开动的声音:英雄们得胜回朝了。汽车声音刺破夜空,越响越远。此时正值朔日,天昏地暗。一片宁静弥漫天地之间,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留下三个孤苦无告的老人,从棒影下解脱出来,呆对英雄们革过命的战场。
屋子里成了一堆垃圾。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东西,都打翻了。那一些小摆设、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地面堆满了书架子上掉下来的书和从抽屉里丢出来的文件。我辛辛苦苦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科研资料,一半被掳走,一半散落在地上。睡觉的床被彻底翻过,被子里非常结实的暖水袋,被什么人踏破,水流满了一床。看着这样被洗劫的情况,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说话—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我们哪里还能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呢?我们都变成了木雕泥塑,我们变成了失去语言,失去情感的人,我们都变成了植物人! 但是,我的潜意识还能活动,还在活动。我想到当时极为流行的一种说法: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锻炼;好人打坏人是应该;坏人打坏人是内讧。如果把芸芸众生按照小孩子的逻辑分为好人与坏人两大类的话,我自己属于哪一类呢?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也不管我干过多少错事,我坚决认为自己应该归入好人一类。我除了考虑自己以外,也还考虑别人,我不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能教天下人负我”的曹孟德。这就是天公地道的好人的标准。来到我家抄家打砸抢的小将们是什么人呢?他们之中肯定有好人,一时受到蒙蔽干了坏事,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大部分人恐怕都是乘人之危,藉此发泄*的*狂,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说这样的人不是坏人,世界上还有坏人吗?他们在上面那种说法的掩护下,放心大胆地作起恶来。事情不是很明显吗?那几句话,我曾五体投地地崇拜过。及今视之,那不过是不讲是非,不分皂白,不讲原则,不讲正义的最低级的形而上学的诡辩。可惜受它毒害的年轻人上十万,上百万,到了后来,他们已经是四五十岁的成年人了。在他们中,有的飞黄腾达;有的找到一个阔丈人,成了东床快婿;有的发了大财,官居高品,他们中有的人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没有感到一点悔恨,岂非咄咄怪事!难道这些人都那么健忘?难道这一些人连人类起码的良知都泯灭净尽了吗?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长夜漫漫何时旦?”这一夜是我毕生最长的一夜,也是最难忘的一夜,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一夜。天一明,我就骑上了自行车到井冈山总部去。我痴心妄想,要从”自己的组织”这里来捞一根稻草。走在路上,北大所有的高音喇叭都放开了,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打倒季羡林!”历数我的”罪行”。我这个人大概还有一点影响,所以新北大公社才这样兴师动众,大张旗鼓。一个渺小的季羡林骑在自行车上,天空弥漫着”打倒季羡林”的声音。我此时几疑置身于神话世界,妖魅之国。这种滋味连今天回忆起来,都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怕。从今天起,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飞鸟,人人可以得而诛之了。
到了井冈山总部,说明了情况。他们早已知道了。一方面派摄影师到我家进行现场拍摄;另一方面—多可怕呀!—他们已经决定调查我的历史,必要时把我抛出来,甩掉这个包袱,免得受到连累,不利于同新北大公社的斗争。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还是一片痴心。走出大门,我那辆倚在树上的自行车已经被人—当然是新北大公社的—用锁锁死。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步行回家。从此便同我那辆伴随我将近二十年的车永远”拜拜”了。
回到家中,那一位井冈山的摄影师,在一堆垃圾中左看右看,寻找什么。我知道,在这里有决定意义的不是美,而是政治。他主要寻找公社抄家时在对待伟大领袖方面有没有留下可抓的小辫子,比如说领袖像,他们撕了或者污染了没有?有领袖像的报纸,他们用脚踩了没有?如此等等。如果有一条被他抓住,拍摄下来,这就是对领袖的大不敬,可以上纲上到骇人的高度,是对敌斗争的一颗重型炮弹。但是,要知道新北大公社的抄家专家也是有水平的,是训练有素的,那样的”错误”或者”罪行”他们是决不会犯的。摄影师找了半天,发现公社的抄家术真正是无懈可击,嗒然离去。
我的处境,井冈山领导表面上表示同情。我当时有一个后来想起来令我感到后怕的想法:我想留在井冈山总部里。我害怕,公社随时都可能派人来,把我抓走,关在什么秘密的地方。这是当时屡次出现过的事,并不新鲜。井冈山总部是比较安全的,那里几乎是一个武装堡垒。可是我有点迟疑。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准备同公社一样派人到处去调查我的历史。但是,在几天前我在井冈山总部里听到派人调查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位身为井冈山总勤务员之一的老教授的历史。他们认为,老知识分子,特别是留过洋的老知识分子的历史复杂;不如自己先下手调查,然后采取措施,以免被动。既然他们能调查那位老教授的历史,为什么就不能调查我的历史呢?我当时确曾感到寒心。现在我已经被公社”打倒”了。为了摆脱我这个包袱,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我的历史,我最清楚。但是,那种两派共有的可怕的形而上学和派性,确实是能杀人的。用那种形而上学的方式调查出来的东西能准确吗?能公正吗?与其将来陷入极端尴尬的境地,被”自己人”抛了出去,还不如索性横下一条心,任敌人宰割吧。我毅然离开那里,回到自己家中。现在的家就成了我的囚笼。我在上面谈到,那年夏秋两季我时时感到有风暴在我头上凝聚,随时可以劈了下来。现在我仿佛成了躺在砍头架下的死囚,时时刻刻等待利刃从架上砍向我的脖颈。原来我认为天地是又宽又大的。现在才觉得,天地是极小极小的,小得容不下我这一身单薄的躯体。从前读一篇笔记文章。记载金圣叹临刑时说的话:”杀头,至痛也。我于无意得之,不亦快哉!”我这个”反革命”帽子,也是于无意中得之,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亦快哉!”我只能说:奈何!奈何!
不管怎样,一夜之间,我身上发生了质变:由人民变成了”反革命分子”。没有任何手续,公社一声”打倒!”我就被打倒了。东语系的公社命令我:必须呆在家里!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要随时听候传讯!但是,在最初几天,我等呀,等呀;然而没有人来。原因何在呢?十年浩劫过了以后,有人告诉我:当时公社视我如眼中钉,必欲拔之而后快。但是,他们也感到,”罪证”尚嫌不足。于是便采用了先打倒,后取证的战略,希望从抄家抄出的材料中取得”可靠的”证据,证明打倒是正确的。结果他们”胜利”了。他们用诬陷罗织的手段,深文周纳,移花接木,加深了我的罪名。到了抄家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来了,来了,两个臂缠红袖章的公社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闯进我家,把我押解到外文楼去受审。以前我走进外文楼是以主人的身份,今天则是阶下囚了。可怜我在外文楼当了二十多年的系主任,晨晨昏昏,风风雨雨,呕心沥血,努力工作,今天竟落到这般地步。世事真如白云苍狗了!
第一次审讯,还让我坐下。我有点不识抬举,态度非常”恶劣”。我憋了一肚子气,又自恃没有辫子和尾巴,同审讯者硬顶。我心里还在想:俗话说,捉虎容易放虎难,我看你们将来怎样放我?我说话有时候声音很大,极为激烈。结果审讯不出什么。如是一次,两次,三次。最初审讯我的人—其中有几个就是我的学生—有时候还微露窘相。可是他们的态度变得强硬了。可能是由于他们掌握的关于我的材料多起来了,他们心中有”底”了。—我禁不住要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当年审讯我的朋友们!你们当时对这些”底”是怎样想的呀?你们是不是真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呢?
这话扯远了,还是回来谈他们的”底”。第一个底是一只竹篮子,里面装着烧掉一半的一些信件。他们说这是我想焚信灭迹的铁证。说我烧的全是一些极端重要的、含有重大机密的信件。事实是,我原来住四间房子,”*”起来后,我看形势不对,赶忙退出两大间,让楼下住的我的一位老友上来住,楼下的房子被迫交给一个无巧不沾的自命”出身”很好的西语系公社的一位女职员。房子减了一多半,积存的信件太多,因此想烧掉一些,减轻空间的负担。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焚烧,心中并没有鬼。然而被一个革命小将劝阻,把没有烧完的装在一只竹篮中。今天竟成了我的”罪证”。我对审讯我的人说明真相,结果对方说我态度极端恶劣。第二个”罪证”是一把菜刀,是抄家时从住在另一间小房间里我婶母枕头下搜出来的。原来在”*”兴起以后,社会治安极坏,传说坏人闯入人家抢劫,进门先奔厨房搜寻菜刀,威胁主人。我婶母年老胆小,每夜都把菜刀藏在自己枕下,以免被坏人搜到。现在审讯者却说是在我的房里我的枕头下搜出来的,是准备杀红卫兵的,我把真相说明,结果对方又说我态度更加极端恶劣。第三个”罪证”是一张石印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这是我在德国哥廷根时一个可能是三青团员或蓝衣社分子的姓张的”留学生”送给我的。我对蒋介石的态度,除了一段时间不明真相以外,从一九三二年南京请愿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好过。我认为他是一个流氓。我也从来没有幻想过他真会*。历史的规律是,一个坏统治者,一旦被人民赶走,决不可能再复辟成功的。可是我有一个坏毛病,别人给我的信件,甚至片纸只字,我都保留起来,同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位公安总队的陈同志正相反,他是把所有的收到的信件都烧掉的。结果我果然由这一张照片而碰到点子上了。审讯者硬说,我保留这一张照片是想在国民党*成功后邀功请赏的。他们还没有好意思给我戴上”国民党潜伏特务”的帽子,但已间不容发了。我向他们解释。结果是对方认为我的态度更加极端恶劣。
我百喙莫明。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我真正紧张了。我原以为自己既无辫子也无尾巴。可人家”革命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简直是鲜血淋淋的”铁证”。尽管我对自己没有失去信心,但是对这些”革命家”我却是完全没有办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学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呢?
这是决不可能的。
我于是连夜失眠。白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审,晚上躺在枕头上,辗转反侧,睁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饭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暗才会过去。能不能过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梦。夜里,在乱梦迷离中,我一会儿看到那一把菜刀,觉得有什么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别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我一会儿又看到那一只装满了烧掉一半的信件的篮子。那篮子忽然着起火来,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边。我又出了一身冷汗,蓦地醒来。我一会儿又看见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蒋介石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满嘴的硃齿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龄则变成了一个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从梦中跳了出来。
这难道是一个人过的日子吗?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些东西。
最可怕的是环顾眼前,瞻望未来。
环顾眼前,我已经坠入陷阱,地上布满了蒺藜和铁刺,让我寸步难挪。我反对那一位”老佛爷”,这一下子可真捅了马蜂窝。站在我对立面的不都是坏人,我相信绝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则不可以理喻。他们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来,担任东语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员,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间接由我聘请的。我虽有不少缺点,但从不敢作威作福,总以诚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视若仇人,怒目相向,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原来我认为是自己的一派,态度与敌对的一派毫无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冈山的人也争先恐后,落井下石。他们也派自己的红卫兵到我家来,押解我到属于井冈山的什么地方去审讯。他们是一丘之貉,难兄难弟。到了此时,我恍如大梦初觉,彻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
最让我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的是我的两个”及门弟子”。其中之一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是”烈属”的人,简直红得不能再红了。学习得并不怎样。我为了贯彻所谓”阶级路线”,硬是把他留下当了我的助教。还有一个同他像是”枣木球一对”的资质低劣,一直到毕业也没有进入梵文之门。他也是出身非常好的。为了”不让一个阶级弟兄掉队”,我在课堂上给他吃偏饭,多向他提问。”可怜天下老师心”,到了此时,我成了”阶级报复”者。就是这两个在山(井冈山)上的人,把我揪去审讯,口出恶言,还在其次。他们竟动手动脚,拧我的耳朵。我真是哭笑不得,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奈之何哉!这一位姓马的”烈属”屡次扬言:”不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金童*!”然而狐狸尾巴是不能够永远掩盖的。到了今天,这一位最理想的革命接班人,已经背叛了祖国,跑到欧洲的一个小国,当”白华”去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吐出的吐沫最后还是落在自己脸上!我脑袋里还有不少封建思想,虽然我不相信”一日师徒,终身父子”这样的说法。但是对自己有恩无怨的老师,至少还应该有那么一点敬意吧!
总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实际上,完全陷入一条深沟之内,左右无路,后退不能,向前进又是刀山火海。我何去何从呢?
一年多以来,我看够了斗争走资派的场面:语录盈耳,口号震天;拳打脚踢,耳光相间;谩骂凌辱,背曲腰弯;批斗完了,一声”滚蛋!”踢下斗台,汗流满面。到了此时,被批斗者往往是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作为旁观者,胆战心颤。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现在岂但辱而已哉!早已超过了这个界限。我们中华古国,礼义之邦,竟有一些人沦落到这种程度,岂不大可哀哉!原来我还可以逍遥旁观,而今自己已成瓮中之鳖,阱中之兽,任人宰割,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何况还有别人都没有的装满半焚信件的篮子、一把菜刀和蒋介石的照片。我就是长出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了,我已是”罪大恶极,罪在不赦”。但是要我承认”天王圣明,臣罪当诛”,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知道,我的前途要比我看到的被批斗的走资派更无希望。血淋淋的斗争场面,摆在我眼前。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何去何从呢?
我必须做出抉择。
抉择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忍受一切,一是离开这一切,离开这个世界。第一条我是绝对办不到的;看来只有走第二条道路一途了。
这是一个万分难做的决定。人们常说: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倘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一个人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况且还有一个紧箍咒:谁要走这一条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自绝于人民”。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手中还剩下惟一的一点权利,就是取掉自己的性命。如果这是”自绝于人民”的话,我就自绝于人民一下吧。一个人到了死都不怕的地步,还怕什么呢?”身后是非谁管得?”我眼睛一闭,让世人去说三道四吧。
决定一旦做出,我的心情倒平静下来了,而且异常地平静,异常地清醒。 我平静地、清醒地、科学地考虑实现这个决定的手段和步骤。我想了很多,我想得很细致,很具体,很周到,很全面。
我首先想到的是”*”开始以来北大自杀的教授和干部。第一个就是历史系教授汪某人。”*”开始没有几天,革命小将大概找上门去,问了他若干问题,不知道是否动手动脚了。我猜想,这还不大可能。因为”造反”经验是逐步总结、完善起来的。折磨人的手段也是逐步”去粗取精”地”完善”起来的。我总的印象是,开始时”革命者”的思想还没有完全开放,一般是比较温和的。然而我们这一位汪教授脸皮太薄,太遵守”士可杀,不可辱”的教条,连温和的手段也不能忍受,服安眠药,离开人间了。他一死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打倒反革命分子汪某”的大标语,赫然贴在大饭厅的东墙上,引起了极大震惊和震动。汪教授我是非常熟悉的。他在解放前夕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了地下党,为人治学都是好的。然而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我实在不理解。但是我同情他。
第二个我想到的人是中文系总支书记程某某。对他我也是非常熟悉的。他是解放前夕地下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后来担任过北大学生会的主席。年纪虽不大,也算是一个老革命了。然而他也自杀了。他的罪名按逻辑推断应该是”走资派”,他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这个杠杠。他挨过批斗,六一八斗”鬼”时当过”鬼”,在校园里颈悬木牌劳动也有他的份。大概所有这些”待遇”他实在无法忍受,一时想不开,听说是带着一瓶白酒和一瓶敌敌畏,离家到了西山一个树林子里。恐怕是先喝了白酒,麻痹了一下自己的神智,然后再把敌敌畏灌下去,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一想到他喝了毒药以后,胃内像火烧一般,一定是满地乱滚的情况,浑身就汗毛直竖,不寒而栗。
我还想到了一些别的人,他们有的从很高的楼上跳下来,粉身碎骨而死;有的到铁道上去卧轨,身首异处而死。这都是听说的,没有亲眼见到。类似的事情还听到不少,人数太多,我无法一一想到了。每个人在自杀前,都会有极其剧烈的思想斗争,这是血淋淋的思想斗争,我无法想下去了。
我的思绪在时间上又转了回去。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五十年代,当时有两位教授投未名湖自尽。湖水是并不深的。他们是怎样淹死的呢?现在想来,莫非是他们志在必死,在水深只达到腰部的水中,把自己的头硬埋入水里生生地憋死的吗?差不多同时,一位哲学系姓方的教授用刮胡刀切断了自己的动脉,血流如注,无论怎样抢救也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痛苦地死去。
我的思绪在时间上更向后回转,一转转到了古代,我想到了屈原,他是投水死的。比屈原稍晚一点的是项羽,他是在四面楚歌声中自刎死的。对自刎这玩意儿我实在非常担心。一个人能有多大劲能把自己的首级砍下来呢?这比用手枪自杀原始得多了。我想,如果当年项羽有一把手枪的话,他决不会选择刀剑。
我的思绪不但上下数千年,而且纵横几万里,我想到了以希特勒为首的德国法西斯头子们。据说,他们自知罪恶多端,每个人都准备了一点氰化钾,必要时只要用牙齿一咬,便可以上天堂或入地狱了。德国化学工业名震寰宇,他们便把化学技术应用到自杀上,非其他国家所能望其项背。日本人则以剖腹自杀闻名于世,这是日本人的专利,没听说其他国家向日本学习的。不过这种方式一个人还实行不了,因为剖了腹一个人也是不会立即死去的,必须有一个助手在旁,自杀者一经剖腹,助手立刻砍下他的脑袋,日文叫做”介错”。我还听说,日本青年男女在热恋最高潮时往往双双跳入火山口中。这也不能普遍实行,没有火山的地方,就绝对行不通的。
就这样,我浮想联翩,想入非非。有时候,我想得非常具体,非常生动,我把死人想像得就像在自己眼前一样。我仿佛看到了鲜红的血流满尸体,可怕而又具有吸引力。我知道,这决不会给我带来愉快,然而却是欲罢不能,难道上苍就真不给我留一条活路了吗?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自杀学,可现在非考虑不行了。我原以为离开自己很远很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我决无意于创建一门新的”边缘科学”,自杀学或比较自杀学。现在是箭在弦上,非创建不行了。凡是一门新兴学科,必有自己的理论基础。我在别的方面理论水平也很低,对于这一门新兴的比较自杀学,我更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是想法当然是有一点的。我不敢敝帚自珍,现在就公开出来。
我用不着把历史上和当前的自杀案例一一都搜集齐全,然后再从中抽绎出理论来。仅就我上面提到的一些案例,就能抽绎出不少的理论来了。使用历史唯物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我能够把历史上出现的自杀方式按社会发展的程序分成不同的类型。悬梁、跳井,大概是最古老的方式,也是生命力最强的方式,从原始社会,经过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能使用。今天也还没有绝迹。可谓数千年一贯制了。氰化钾是科学发达国家法西斯头子的专用品。剖腹和跳入火山口恐怕只限于日本,别国人是学不来的。这方式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同样可以使用。至于切开动脉仅限于懂点生理学的知识分子,一般老百姓是不懂得的。服安眠药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方式,是世界上颇为流行的方式,无论姓”资”还是姓”社”,都能懂得的。不过,我想,这也恐怕仅限于由于脑力劳动过度而患神经衰弱的知识分子,终日锄地的农民是不懂得服安眠药的。我为什么说它是资本主义方式呢?中药也有镇静剂;但药力微弱,催眠则可,自杀不行。现在世界上流行的安眠药多半出自资本主义国家。所以我说它是资本主义方式。服安眠药自杀最保险,最无痛苦。这可以说是资本主义优越性表现之一吧。
我的理论基础大抵如此。
理论必须联系实际:我究竟要采用什么方式呢?不用细说,大家一定都能猜到:资本主义方式。好在我已经被打倒,成了”反革命分子”,这一点嫌疑我也无须避讳了。
在自杀行动中,决心下定以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决定用什么方式。现在我的方式既已选定,大功告成就在眼前。我可以考虑行动的时间和地点了。时间问题很容易解决:立即实行,越快越好。至于地点问题则颇费周折。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恕我借用一个当时极为流行的词儿—要考虑大方向。大方向无非是有两个:一近一远。近是就在家里,远则要走出家门。最方便当然是在家里。但我顾虑重重。我们家里只有一大间一小间房子。如果在家里实施我的计划,夜里服下安眠药,早晨一起床,两个老太太看到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们即使不被吓死,也必然被吓昏。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呀!我一生为别人考虑过多,此时更是不得不尔。把我的尸体抬出去以后,死过人而且是死过自己亲人的房间,她们敢住下去吗?不敢,又待如何?值此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的时代,谁肯谁又敢向这两位孤苦无告的老太婆伸出援助之手呢?我现在已成为双料的”反革命分子”:新北大公社已经给我戴上了这样一顶帽子,如今又”自绝于人民”,是在反革命之上又加反革命了。总之,在家里不行。
那就在外面吧。在外面也有一个方向问题,而且方向的头绪更多。我首先是受了我上面提到的中文系那一位总支书记的启发,想到了西山。西山山深林密,风光秀丽。倘我能来到此处,猎猎松涛,琮琮泉声,头枕松针,仰视碧空,自己亲手消灭掉一生最可宝贵的生命,多么惬意,又是多么有诗意呀!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首最美妙的诗。但是,那地方太远,路上倘被红卫兵截获,那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我否定掉这个想法,又想到颐和园。过去有不少名人到这里来寻短见,王国维是最著名的例子。可我不想学王老先生投水自尽。在山后找一个洞穴,吞下安眠药,把花花世界丢在身后,自己一走了之。但是我又怕惊吓了游兴正浓的游园的仕女君子。这个主意也不妥。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后面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圆明园。这里有极大的苇坑。时值初冬,芦花正茂。我倘能走到芦苇深处,只须往地上一躺,把安眠药一服,自己的目的立即达到。何等干净,又何等利索!想到这里,我对自己非常满意,我高兴得简直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认为,这简直是我的天才的火花的最后而又最光辉的一次闪烁。过此则广陵散矣。
我的心情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害怕。我没有研究过古今自杀人的死前心理学。屈原在泽畔行吟时的心情,从他的作品中得知一二,但也不够具体。按道理,一个人决定死是非常困难的,感情应该有极其剧烈的波动,甚至痛哭流涕,坐卧不宁,达到半疯的地步;然后横下一条心,慷慨死去。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一没有饮恨,二没有吞声。我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异样,感到不可解。
但是,平静中也有不平静。我想到明天此时,我直挺挺地躺在圆明园荒凉寂寞的大苇坑中。那里几乎是人迹不至的地方。不知道会隔多少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了我的尸体。此时我的尸体也许已经腐烂了,也许已经被什么鸟兽咬掉一只胳臂或一条腿;肚子也许已经被咬开,肠子、五脏都已被吃掉;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眼下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到了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浑身颤抖,我想不下去了。我仿佛能听到那时候新北大公社的广播台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播放:”反革命分子季羡林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罪该万死!”井冈山的广播台也决不会自甘落伍,同新北大公社展开”打倒季羡林”的竞赛。
但是,不管这些幻想多么可怕,它仍然阻挡不住我那自杀的决心。决心一下,决不回头。我心情平静,我考虑我这五十多年的一生最后几个钟头必须做的事情。我有点对不起陪我担惊受怕的我那年迈的婶母,对不起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伴我度过了四十年的老伴,对不起我那些儿女孙辈,对不起那恐怕数目不多的对我仍怀有深情厚谊的亲戚和朋友。我对不起的人恐怕还有很多很多,我只能说一句:”到那边再会了。”我把仅有的几张存款单,平平淡淡地递给婶母和老伴,强抑制住自己,没有让眼泪滴在存款单上。我无言地说:”可怜的老人!今后你们就靠这一点钱生活下去吧!不是我狠心,也不是我自私,茫茫宇宙,就只给我留下这样一条独木桥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们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她们的感情也没有激动,眼泪也没有流下。我没有考虑立什么遗嘱,那毫无用处。伴我一生的那些珍贵的书籍,我现在管不了啦,这就是我生离死别的一幕。一切都平静得平淡得令我害怕。
我半生患神经衰弱失眠症。中西安眠药服用的成箩成筐,我深通安眠药之学。平日省吃俭用,节约下来不少,丸与水都有,中与西兼备。这时我搜集在一起,以丸打头,以水冲下,真可谓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我找了一个布袋子,把安眠药统统装在里面,准备走出门去,在楼后爬过墙头,再过一条小河和一条马路,前面就是圆明园。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迈步出门—
然而门上响起了十分激烈的敲门声。我知道,红卫兵又光临了。果然,一开门便闯进来了三个学生,雄赳赳,气昂昂,臂章闪着耀眼的红光。他们是来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批斗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深知自己毫无发言的权力。我只是一头被赶赴屠宰场的牲畜,任人宰割,任人驱使。我立即偷偷地放下那只装着安眠药的袋子,俯首帖耳,跟着出去。家里的两位老太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押走。她们也同我一样一言不发。当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大权操在别人手中的时刻。走在路上,我被夹在中间,一边一个红卫兵,后面还有一个,像是后卫。他们边走边大声训斥,说我的态度恶劣至极,竟敢反唇相讥。今天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煞煞我的威风。我只有洗耳恭听,一声不吭。我意识到,一场特大的风暴正在我头上盘旋。我以前看过的那一些残酷斗争的场面,不意今天竟临到自己头上了。原来只是一个旁观者,今天成了主角了。说心里不害怕,那不是真话。但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脑袋里懵懵懂懂,又似清楚,又似糊涂,乱成一团。我想到被绑赴刑场的场面。我还没有被绑赴刑场去杀头或者枪毙的经验。我现在心里的滋味是不是同那件事有点相似呢?我说不清楚。事实上,我认为还不如杀头或者枪毙,那只是一秒钟的事儿,刀光一闪,枪声一响,我就渡过难关了。现在我却不知道,批斗要延长多久,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折磨人的花样……
一路之上,我不敢抬头,不敢看别人。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我。我想到鲁迅的小说:《示众》。我现在就是那个被示众者。我周围必然有一大群像小说中所说的观众。他们大概也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惜我不可能也无心去聆听他们的议论了。
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就被押解到一个地方。我低头看到地面,我知道这是大饭厅,这是全校最大的室内聚会场所。我从后门走进去,走到一间小屋子里,那里已经有几个”囚犯”,都成了达摩老祖,面壁而立。我不敢看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被命令面壁而立。我的耳朵还没有堵上,我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有的声音我是熟悉的。我只觉得人影纷乱,我只听得人声嘈杂。到场的人一定都是新北大公社的,井冈山的人是不会来的。我屏心静气地站在那里。蓦地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而自己脸上并没有什么感觉,知道是响在别的”囚犯”的脸上的。我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是立刻又听到了一声更为清脆的耳光声,声音近在眼前,我脸上有点火辣辣的。我意识到,这一声是发生在自己脸上了。我心里有点紧张了。可是我的背上又是重重的一拳,腿上重重的一脚。我吃了老虎胆、豹子心,胆敢起来反对他们那一位女主人。他们把仇恨集中到我身上,这是很自然的。我自作自受,又何怪哉?除此以外,我想还有别的根由:有的人确实是从折磨别人中得到*享受的。中国古代的哲人强调人禽之辨。他们的意见当然是,人高于禽兽。可是在这方面,我还是同意鲁迅的意见的。他说,动物在吃人或其他动物时,张嘴就吃,决不会像人这样,先讲上一通大道理,反复解释你为什么必须被吃,而吃人者又有多少伟大的道理,必须吃人。人禽之辨,也就是禽兽与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换句话说,禽兽比人要好,它们爽直,肚子饿了就吃人或别的动物。新北大公社的”人”,同禽兽比一比,究竟怎样呢?
这些想法是后来才有的。当时我只是一头就要被吃的牲畜,我既紧张,又恐惧;既清醒,又糊涂。我面壁而立,浑身的神经都集到耳朵上,身体上的一切部位,随时都在准备着,承受拳打,承受脚踢。我知道,这些都只能算是序曲,大轴戏还在后面哩。
果然,大轴戏终于来了。我蓦地听到空中一声断喝,像一声霹雳:”把季羡林押上来!”于是走上来了两个红卫兵。一个抓住我的右臂,拧在我的背上。一个抓住左臂,也拧在背上。同时,一个人腾出来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脖颈上,不让我抬头。我就这样被押上了批斗台,又踉踉跄跄地被推搡到台的左前方。”弯腰!”好,我就弯腰。”低头!”好,我就低头。但是脊梁上又重重挨了拳:”往下弯!”好,我就往下弯。可腿上又凶猛地被踢了一脚:”再往下弯!”好,我就再往下弯。我站不住了,双手扶在膝盖上。立刻又挨了一拳,还被踢了一脚:”不许用手扶膝盖!”此时双手悬在空中,全身的重力都压到了双腿上,腿真有点承受不了啦。”革命小将”按照喷气式飞机的构造情况,要我变成那个样子。他们工作作风谨严至极。光是调整我的姿式,就用去了几分钟,可我的双腿已经又酸又痛。我真想索性跪在地上。但是,我知道那样一定会招来一阵拳打脚踢。我现在惟一的出路只有咬紧牙关忍受一切了。
忽然听到身后主席台上有人讲话了。台上究竟有多少人,我不清楚。有多少批斗者,又有多少被批斗者,我更不清楚。至于台下的情况,我当然不敢睁眼去看,只听得人声鼎沸,口号之声震天动地。那个讲话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听。我影影绰绰地知道了,今天我不是主角,我只是押来”陪斗”的。被斗的主角是一个姓戈的老同志。论革命资历,他早于三八式。论行政经历,他担任过河北大学校长和北大副校长、党委副书记。这样一位老革命,只因反对了那一位”老佛爷”,也被新北大公社”打倒”,今天抓来批斗。我弄清楚了自己在这一次空前的大批斗中的地位,心里稍感安慰。在我的右面,大概是主席台的正中,是那位老同志呆的地方。他是站着?是坐着?是跪着?还是坐喷气式?我都不清楚。我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剧烈的脚踢声,沉重的拳头声,声声不绝。我知道他正在受难。也许有人(?)正用点着的香烟烧他的皮肤。可我自己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况且我的双腿已经再没有力量支撑我的身体了,酸痛得简直无法形容。我眼前冒金星,满脸流汗。我咬紧了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否则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忽然,完全出我意料,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我的左脸上。我当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只能”唾面自干”。想用手去擦,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牙根咬了再咬,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希望时光赶快过去。此时闹哄哄的大饭厅里好像突然静了下来,好像整个大饭厅,整个北大,整个北京,整个中国,整个宇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突然间,大饭厅里沸腾起来,一片震天的口号声,此伏彼起,如大海波涛:批斗大会原来结束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双手,押出了会场,押上了一辆敞棚车。我意识到我的戏还没演完,现在是要出去”示众”了。英雄们让我站在正中间,仍然是一边一个人,扭住我的胳臂。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看。只觉得马路两旁挤满了人。有人用石头向我投掷,打到我的头上,打到我的脸上,打到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一千只手挥动在我的头顶上,有一千只脚踢在我的腿上,有一千张嘴向我吐着吐沫。我招架不住,也不能招架。汽车只是向前开动。开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每一寸土地我都是稔熟的。可我现在完全糊涂了。我现在像一只颠簸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像一只四周被猎犬包围住的兔子或狐狸,像随风飘动的柳絮,像无家可归的飞鸟。路旁的喊叫声惊天动地,口号声震撼山岳,形成了雄壮无比的大合唱。我脑袋里糊里糊涂,昏昏沉沉。我知道,现在是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中,横下了一条心,听天由命吧。
过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车开到了什么地方。车猛然停了。一个人—不是学生,就是工人—一脚把我踹下了汽车。我跌了一个筋斗,躺在地上,拼命爬了起来。一个老工人走上前来,对着我的脸,猛击一掌,我的鼻子和嘴里立即流出了鲜血。这个老工人,我是认识的。后来,当8341进校时,他居然代表北大的工人阶级举着牌子欢迎解放军。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够得上当一个工人吗?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我当时嘴里和鼻子里鲜血都往下滴,我仓皇不知所措。忽然听到头顶上工人阶级一声断喝:”滚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我真好像是旧小说中在”刀下留人!”的高呼声中被释放了的死囚。此时我的灵魂仿佛才回到自己身上。我发现,头上的帽子早已经丢了,脚上的鞋也只剩下一只。我就这样一瘸一拐,走回家来。我的狼狈情况让家里的两位老太太大吃一惊,然而立即转惊为喜:我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斗。它确实能令人惊心动魄,毕生难忘。它把人的残酷的本性暴露无遗。然而它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条命。”这样残酷的批斗原来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里想。”有此一斗,以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还是活下去吧!”我心里又想。可我心里真是充满了后怕。如果押解我的红卫兵晚来半个小时的话,我早就爬过了楼后的短墙,到了圆明园,服安眠药自尽了。如果我的态度稍微好一点的话,东语系新北大公社的头领们决不会想到要煞一煞我的威风,不让我来陪斗,我也早已横尸圆明园大苇塘中了。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我还得到了一个结论,一条人生经验:对待坏人有时候还是态度坏一点好。我因为态度坏,才拣了一条命。这次批斗又仿佛是做了一次实验,确定一个人在残酷的折磨下能够忍受程度的最低线。我所遭受的显然还是在这一条线上的。这些都是胡思乱想。反正性命是拣到了。可是拣到了性命,我是应该庆幸呢?还是应该后悔?我至今也还没有弄清楚。
既然决心活下去了,那就要准备迎接更残酷更激烈的批斗。这个思想准备我是有的。
我在这里想先研究一个问题:批斗问题。我不知道,这种形式是什么人发明的。大概也是集中了群众的智慧,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发明出来的吧。如果对这种发明创造也有专利权的话,这个发明者是一个天才,他应当获得头等大奖。但是我认为他却是一个愚蠢的天才。这种批斗在形式上轰轰烈烈,声势浩大;实则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在旧社会,县太爷或者什么法官,下令打屁股,上夹板,甚至用竹签刺入”犯人”的指甲中,目的是想屈打成招。现在的批斗想达到什么目的呢?如果只想让被批斗者承认自己是走资派,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罪名你不是已经用大喇叭、大字报昭告天下了吗?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或这些发明者或许受了西方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他或他们是为批斗而批斗。再想得坏一点,他或他们是为了满足人类折磨别人以取乐的劣根性而批斗。总之,我认为,批斗毫无用处。但是,在这里,我必须向发明者奉献出我最大的敬意,他们精通科学技术,懂得喷气式飞机的构造原理,才发明了喷气式批斗法。这种方法禽兽们是想不出来的。人为万物之灵,信矣夫!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命拣到了,很好。但是拣来是为了批斗的。隔了几天,东语系批斗开始了。原来只让我做配角,今天升级成了主角了。批斗程式,一切如仪。激烈的敲门声响过之后,进来了两个(比上次少了一个)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臂章闪着耀眼的红光,押解着我到了外文楼。进门先在楼道里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么都不敢看。耳旁只听得人声嘈杂。我身旁站着两个面壁的人。我明白,这是陪斗者。我在东语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培养出来的教员和学生,工作起来,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心里暗暗地佩服。还没有等我思想转回到现场来,只听得屋里一声大喊:”把季羡林押上来!”从门口到讲台也不过十几步。然而这十几步可真难走呀!四只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转到背上,还有几只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码有七八只手,距离千手千眼佛虽还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经够可观的了。可是在这些手的缝里还不知伸进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么地方。我就这样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讲台。此处是我二十年来经常站的地方,那时候我是系主任,一系之长,是座上宾;今天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阶下囚。人生变幻不测,无以复加矣。此时,整个大教室里喊声震天。一位女士领唱。她喊一声:”打倒××分子季羡林!”于是群声和之。这××是可以变换的,比如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变为”走资派”,再变为”国民党残渣余孽”—我先声明一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再变为什么,我记不清了。每变换一次,”革命群众”就跟着大喊一次。大概”*”所有的帽子都给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学集戴帽子之大成的显赫人物!
我斜眼看了看主席台的桌子上摆着三件东西:一是明晃晃一把菜刀;一是装着烧焦的旧信件的竹篮子;一是画了红×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我心里一愣,几乎吓昏了过去。我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对不明真相的群众来说,三件东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发起群众的极大的仇恨,都能置我于死地。今天我这个挂头牌的主角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古人说过:”既来之,则安之。”地上没有缝,我是钻不进去的。我就”安之”吧。
”打倒”的口号喊过以后,主席恭读语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什么”你不打他就不倒”之类。我也不知道,读语录会起什么作用。是对”革命群众”的鼓励呢?还是对”囚犯”的震慑?反正语录是读了,而且一条一条地读个没完。终于语录结束了。什么人作主旨发言——好像就是到我家去抄过家的学泰语的王某某—,历数我的”罪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我此时正坐着喷气式,两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腾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听发言。发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诬蔑、捏造、罗织、说谎。我的头脑还是清楚的,但是没有感到什么忿忿不平,—惯了。他说到激昂处,”打倒”之声震动屋瓦。宇宙间真仿佛充满了正气。这时逐渐有人围了过来,对我拳打脚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饭厅陪斗时,只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这声音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这次却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经鼻青脸肿,没有镜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是更激烈的拳打脚踢。此时我想坐喷气式也不可能了。围攻者中我看清楚的有学印地语的郑某,学朝鲜语的谷某某,还有学越南语(?)的王某某。前一个能说会道,有”电门”之称,是”老佛爷”麾下的铁杆。后二者则都是彪形大汉,”两臂有千钧之力”。我忽然又有了被抄家时的想法: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只须出一个女的铁杆社员,就足能把我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千只脚了。何必动用你们武斗时的大将来对付我呢?你别说,这些巨无霸还真克尽厥职,决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们用牛刀来杀我这一只鸡。结果如何,读者自己可以想像了。
我不知道,批斗总共进行了多长的时间。真正批得淋漓尽致。我这个主角大概也”表演”(被动地表演)得不错。恐怕群众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那一份享受,满意了。我忽听得大喊一声:”把季羡林押下去!”我又被反剪双手,在拳头之林中,在高呼的口号声中,被押出了外文楼。然而革命热情特高的群众,革命义愤还没有完全发泄出来,追在我的身后,仍然是拳打脚踢,我想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然而却办不到,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好像一个姓罗的*语教员说了几句话,追兵同仇敌忾的劲头稍有所缓和。这时候我已经快逃到了*楼。回头一看,后头没了追兵。心仿佛才回到自己的腔子里,喘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额上,有点黏糊糊的,大概是血和汗。我就这样走回了家。 我又经过了一场血的洗礼。
跟着来的是一个批斗的高潮期。
从一九六七年冬天到一九六八年春天,隔上几天,总有一次批斗。对此我已经颇能习以为常,”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在批斗方面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又珍惜我这一条像骆驼钻针眼似地拣来的性命,我再不想到圆明园了。 这一个高潮期大体上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从开始直到次年的春初为批斗和审讯阶段;从春初到一九六八年五月三日为批斗、审讯加劳动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中,批斗的单位很多,批斗的借口也不少。我曾长期在北大工会工作。我生平获得的第一个”积极分子”称号,就是”工会积极分子”。北京刚一解放,我就参加了教授会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后来进一步发展,组成了教职员联合会,最后才组成了工会。风闻北大工人认为自己已是领导阶级,羞与知识分子为伍组成工会。后经不知什么人解释、疏通,才勉强答应。工会组成后,我先后担任了北大工会组织部长,沙滩分会主席。在沙滩时,曾经学习过美国竞选的办法,到工、农、医学院和国会街北大出版社各分会,去做竞选演说,精神极为振奋。当时初经解放,看一切东西都是玫瑰色的。为了开会布置会场,我曾彻夜不眠,同几个年轻人共同劳动,并且以此为乐。当时我有一个问题,怎么也弄不清楚: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我脑海中。后来听说一个权威人士解释说:知识分子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我的政治理论水平非常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工人而能属于工人阶级?为了调和教授与工人之间的矛盾,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心里始终是胡里胡涂的。不管怎样,我仍然兴高采烈地参加工会的工作。一九五二年,北大迁到城外以后,我仍然是工会积极分子。我被选为北京大学工会主席。北大教授中,只有三四人得到了这个殊荣。
然而到了”*”中,这却成了我的特殊罪状。北大”工人阶级”的逻辑大概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臭知识分子,得以滥竽工人阶级,已经证明了工人阶级的宽宏大量,现在竟成了工人阶级组织的头儿,实在是大逆不道,罪在不赦矣。对北大”工人阶级”的这种逻辑,我是能够理解的,有时甚至是同意的。我在上面已经谈到,我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我有个人考虑。至于北大”工人阶级”是否都是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当时还没有考虑。但是对当时一个流行的说法: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却大惑不解。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然当了教授,当了系主任,甚至当了副校长和工会主席,可并没有真正统治学校呀!真正统治学校的是上级派来的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据我个人的观察,这些老革命个个都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不愧是国家的好干部。”*”中,他们都成了”走资派”,我觉得很不公平。现在又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拉进了”统治”学校的圈子。这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问题现在暂且不谈,先谈我这个工会主席。我被”打倒”批斗以后,北大的工人不甘落后。在对我大批斗的高潮中,他们也挤了进来。他们是工人,想法和做法都同教员和学生有所不同。
他们之间的区别是颇为明显的:工人比学生力气更大,行动更”革命”(野蛮)。他们平常多欣赏评剧,喜欢相声等等民间艺术。在”*”中,他们大概发现了大批斗比评剧和相声要好看、好听得多,批斗的积极性也就更高涨。批斗我的机会他们怎能放过呢?于是在一阵激烈的砸门声之后,闯进来了两个工人,要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批斗。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早已无车可骑。这样我就走在中间,一边一个人推车”护驾”,大有国宾乘车左右有摩托车卫护之威风。可惜我此时心里正在打鼓,没有闲情逸致去装阿Q了。
听说,北大工人今天本来打算把当过北大工会主席的三位教授揪出来,一起批斗。如果真弄成的话,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出戏呀!这要比杨小楼和梅兰芳合演什么戏还要好看得多。可惜三位中的一位已经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另一位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揪着,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实在是大煞风景。但是,”咱们工人有力量”,来一个就先斗一个吧。就这样,他们仍然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只剩下一个人,就像平常劳动那样,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他们决不率由旧章,而是大大地发挥了创造性:把在室内斗争,改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马路上,边游边斗。这样可以供更多的人观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心。我糊里糊涂,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任人摆布,任人撮弄。我不知道沿途”观礼”者有多少人。从闹哄哄的声音来推测,大概人数不少。口号声上彻云霄,中间搀杂着哈哈大笑声。可见这一出戏是演得成功了。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脾气:理论讲得少,拳头打得重,口号喊得响,石块投得多。耳光和脚踢,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这一次不让我坐喷气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工会的风暴还没有完全过去,北大亚非所的”革命群众”又来揪斗我了。人们干事总喜欢一窝蜂的方式,要么都不干,要么都抢着干。我现在又碰到了这一窝蜂。在”*”以前,北大根据教委(当时还叫*或者高教部)的意见,成立了亚非研究所。校长兼党委书记陆平亲自找我,要我担任所长。其实是挂名,我什么事情都不管。因此我同所里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我觉得关系还不错。可是一旦我被”打倒”,所里的人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革命性”或者别的什么性,决不能放过批斗我的机会。这算不算”落井下石”呢?大家可以商量研究。总之我被揪到了燕南园的所里,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室内进行的,屋子不大,参加的人数也不多。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炉中锻炼过的孙大圣,大世面见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这次批斗就是如此。规模不大,口号声不够响,也没有拳打脚踢,只坐了半个喷气式。对我来说,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很不过瘾,我颇有失望之感。至于批斗发言,则依然是百分之九十是胡说八道,百分之九是罗织诬陷,大约只有百分之一说到点子上。总起来看水平不高。批斗完了以后,我轻轻松松地走回家来。如果要我给这次批斗打一个分数的话,我只能给打二三十分,离开及格还有一大截子。
在一次东语系的批斗会上—顺便说一句,这样的批斗会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根据生理和心理的原则,事情太多了,印象就逐渐淡化,我不能都一一记住了—,我瞥见主斗的人物中,除了新北大公社的熟悉的面孔以外,又有了对立面井冈山的面孔。这两派虽然斗争极其激烈,甚至动用了长矛和其他自制的武器,大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势。然而,从本质上来看,二者并没有区别,都搞那一套极左的东西,都以形而上学为思想基础,都争着向那一位”红*皇”表忠心。现在是对”敌”斗争了—这个”敌”就是我—,大家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对我进行批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斗争的主题是从我被抄走的日记上找出的一句话:”江青给新北大公社扎了一针吗啡,他们的气焰又高涨起来了。”这就犯了大忌,简直是大不敬。批斗者的理论水平极低—他们从来也没有高过—,说话简直是语无伦次。我坐在喷气式上,心里无端产生出卑夷之感。可见我被批斗的水平已经猛增,甚至能有闲情逸致来评断发言的水平了。从两派合流我想到了自己的派性。日记中关于江青的那一句话,证明我的派性有多么顽固。然而时过境迁,我认为对之忠贞不二的那一派早已同对立面携起手来对付我了。我边坐喷气式,边有点忿忿不平了。
这样的批斗接二连三,我心中思潮起伏,片刻也不能平静。我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我想到我的幼年。如果我留在乡下的话,我的文化水平至多也只是一个半文盲。我们家里大约只有一两亩地。我天天下地劳动。解放以后还能捞到一个贫农的地位,可以教育知识分子了。生活当然是清苦的,”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可以无忧无患,多么舒服惬意呀!如今自己成了大学教授,可谓风光已极。然而一旦转为”反动权威”,则天天挨批挨斗,胆战心惊,头顶上还不知道戴上了多少顶帽子,前途未卜。我真是多么后悔呀!造化小儿实在可恶之至! 这样的后悔药没有什么用处,这一点我自己知道。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想,还是专心致志地考虑眼前的处境为佳,这样可能有点实际的效益。我觉得,我在当时的首要任务是锻炼身体。这种锻炼不是一般的体育锻炼,而是特殊的锻炼。说明白一点就是专门锻炼双腿。我分析了当时的种种矛盾,认为最主要的矛盾是善于坐喷气式,能够坐上两三小时而仍然能坚持不倒。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倘若在批斗时坐喷气式受不住倒在地上,其后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批斗者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捣乱,罪上加罪,拳打脚踢之外,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哩。我必须坚持下来,但是坚持下来又是万分不容易的。坐喷气式坐到半个小时以后,就感到腰酸腿痛,浑身出汗;到了后来,身子直晃悠,脑袋在发晕,眼前发黑,耳朵轰鸣。此时我只能咬紧牙关。我有时也背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的潜台词是:”下定决心,不怕苦痛,排除万难,去争取不要倒下!”你别说,有时还真有效。我坚持再坚持。到了此时,台上批斗者发言不管多么激昂慷慨,不管声音多么高,”打倒,打倒”的呼声不管多么惊天动地,在我听起来,只如隔山的轻雷,微弱悠远而已。
这样的经验,有过多次。自己觉得,并不保险。为了彻底解决,根本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我必须有点长久之计。我于是就想到锻炼双腿。我下定决心,每天站在阳台上进行锻炼。我低头弯腰,手不扶膝盖,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坐喷气式。我心里数着数,来计算时间,必至眼花流汗而后止。这样的体育锻炼是古今中外所未有。如果我不讲出来,决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一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今日回想起来,我真是欲哭无泪呀!
站在阳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我能从远处看到来我家押解我去批斗或审讯的红卫兵。我脾气急,干什么事我都从来不晚到。对待批斗,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斗也能正点开始。至于何时结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站在阳台上,还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一天,我在”锻炼”之余,猛然抬头看到楼下小园内竹枝上坐着的麻雀。此时已是冬天,除了松柏翠竹外,万木枯黄,叶子掉得精光。几杆翠竹更显得苍翠欲滴。坐在竹杆上的几只小麻雀一动也不动。我的眼前一亮,立刻仿佛看到一幅宋画”寒雀图”之类。我大为吃惊,好像天老爷在显圣,送给我了一幅画,在苦难中得到点喜悦。但是,我稍一定神,顿时想到,这是什么时候我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真可谓顽固至极,说我”死不改悔”,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承认呢?
类似这样的奇思怪想,我还有一些。每一次红卫兵押着我沿着湖边走向外文楼或其他批斗场所时,我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现在走在湖边上,想到过去自己常在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晒盖。一听到人声,通常是行动迟缓的王八,此时却异常麻利,身子一滚,坠入湖中,除了几圈水纹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我看到脚下乱爬的蚂蚁,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蚂蚁呢?只要往草丛里一钻,任何人都找不到了。我看到天空中飞的小鸟,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呢?天高任鸟飞,翅膀一展,立刻飞走,任何人都捉不到了。总之,是嫌自己身躯太大。堂堂五尺之躯,过去也曾骄傲过,到了现在,它却成了累赘,欲丢之而后快了。
这一些幻想毫无用处,自己知道。有用处的办法有没有呢?有的,那就是逃跑。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这一件事。关键是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自己的家乡,这是最蠢的办法。听说有一些人这样做了。新北大公社认为这是犯了王法,大逆不道,派人到他的家乡,把他揪了回来,批斗得加倍地野蛮残酷。这一条路决不能走。那么逃到哪里去呢?我曾考虑过很多地方,别人也给我出过很多点子,或到朋友那里,或到亲戚那里。我确曾认真搜集过全国粮票,以免出门挨饿。最后,考虑来,考虑去,认为那些都只是幻想,有很大的危险,还是留在北大吧。这是一条最切实可走的路,然而也是最不舒服,最难忍受的路,天天时时提心吊胆,等候红卫兵来抓,押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忽然有一天,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派人来下达命令:每天出去劳动。这才叫做”劳动改造”,简称”劳改”,没有劳动怎么能改造呢?这改变了我天天在家等的窘境,心中暂时略有喜意。
从今以后,我就同我在上面谈到的首先被批斗的老教授一起,天天出去劳动。仅在一年多以前十年浩劫初起时,在外文楼批斗这一位老教授,我当时还滥竽人民之内,曾几何时,我们竟成了”同志”。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往往有出人意料者,可不警惕哉! 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东语系的创办人,今天同为阶下囚。每天八点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一个工人监督下去干杂活。十二点回家,下午两点再去,晚上六点回家。劳动的地方很多,工种也有变换,有时候一天换一个地方。我们二人就像是一对能思考会说话的牛马,在工人的鞭子下,让干什么干什么,半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问。据我从旁观察,从那时起,北大工人就变成了白领阶级,又好像是押解犯人的牢头禁子,自己什么活都不干,成了只动嘴不动手的”君子”。我颇有点腹诽之意。然而,工人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我自己只不过一个阶下囚,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不敢说三道四了。据我看,专就北京大学而论,这一场所谓”*”,实际上是工人整知识分子的运动。在旧社会,教授与工人地位悬殊,经济收入差距也极大。有一些教授自命不凡,颇有些”教授架子”,对工人不够尊重。工人心中难免蕴藏着那么一点怨气。在那时候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解放以后,情况变了。到了十年浩劫,对某一些工人来说,机会终于来了。那一股潜伏的怨气,在某一些人鼓励煽动下,一古脑儿爆发出来了。在大饭厅批斗面壁而立时,许多响亮的耳光声,就来自某一些工人的巴掌与某一些教授的脸相接触中。我这些话,有一些工人师傅可能不肯接受。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要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子,就应该说它是什么样子。不接受也否认不了事实的存在。
我现在就是在一个工人监督下进行劳改。多脏多累的活,只要他的嘴一动,我就必须去干。这位工人站在旁边颐指气使。他横草不动,竖草不沾,就这样来”领导一切”。
这样劳动,我心里有安全感了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并不怕劳动。但是这样的劳动,除了让我失掉锻炼双腿的机会而感到遗憾外,仍然要随时准备着,被揪去批斗,东语系或北大的某一个部门的头领们,一旦心血来潮,就会派人到我劳动的地方,不管这个地方多么远,多么偏僻,总能把我手到擒来。有时候,在批斗完了以后,仍然要回原地劳动。坐过一阵喷气式以后,劳动反而给我带来了乐趣,看来我真已成了不可雕的朽木了。
无论是走去劳动,还是劳动后回家,我决不敢,也不愿意走阳关大道。在大道上最不安全。戴红袖章手持长矛的红卫兵,三五成群,或者几十成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路上,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概。像我这样的人,一看打扮,一看面色,就知道是”黑帮”分子。我们满脸晦气,目光呆滞,身上鹑衣百结,满是尘土,同叫花子差不多。况且此时我们早已成了空中飞鸟,任何人皆可得而打之。打我们一拳或一个耳光,不但不犯法,而且是”革命行动”,这能表现”革命”的义愤,会受到尊敬的。连十几岁的小孩都知道我们是”坏人”,是可以任意污辱的。丢一块石头,吐几口吐沫,可以列入”优胜纪略”中的。有的小孩甚至拿着石灰向我们眼里撒。如果任其撒入,眼睛是能够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只有”夹着尾巴逃跑”一途。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命令我:”过来!我拍拍你!”我也只能快走几步,逃跑。我还不敢跑得太快,否则吓坏了我们”祖国的花朵”,我们的罪孽就更大了。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成了瞎子,身上再被”踏上一千只脚”,那可真是如堕入十九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敢走阳关大道怎么办呢?那就专拣偏僻的小路走。在十年浩劫期间,北大这样的小路要比现在多得多。这样的小路大都在老旧房屋的背后,阴沟旁边。这里垃圾成堆,粪便遍地,杂草丛生,臭气薰天。平常是绝对没有人来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天堂。这里气味虽然有点难闻,但是非常安静。野猫野狗是经常能够碰到的。猫狗的”政治觉悟”很低,完全不懂”阶级斗争”,它们不知道我是”黑帮”,只知道我是人,对人它们还是怕的。到了这个环境里,平常不敢抬的头敢抬起来了。平常不敢出的气现在敢出了,也还敢抬头看蔚蓝色的天空,心中异常地快乐。对这里的臭气,我不但不想掩鼻而过,还想尽量多留一会儿。这里真是我这类人的天堂。
但是,人生总是祸不单行的,天堂也决非能久留之地。有一天,我被押解着去拆席棚,倒在地上的木板上还有残留的钉子。我一不小心,脚踏到上面,一寸长的钉子直刺脚心,鞋底太薄,阻挡不住钉子。我只觉脚底下一阵剧痛,一拔脚,立即血流如注。此时,我们那个牢头禁子,不但对此毫不关心,而且勃然大怒,说:”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没用的废物!”所谓”无用的废物”,指的就是教授。这我和他心里都是明白的。我正准备着挨上几个耳光,他却出我意料大发慈悲,说了声:”滚蛋吧!”我就乘机滚了蛋。我脚痛得无法走路,但又不能不走。我只能用一只脚正式走路,另一只是被拖着走的。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我不敢进校医院,那里管事的都是公社派,见了我都会怒目而视,我哪里还敢自投罗网呢?看到我这一副狼狈相,家里的两位老太太大吃一惊,也是一筹莫展,只能采用祖传的老办法,用开水把伤口烫上一烫,抹点红药水,用纱布包了起来。下午还要去劳动。否则上边怪罪下来,不但我吃不消,连那位工人也会受到牵连。我现在不期望有什么人对我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对国民党俘虏是可以讲的,对我则不行,我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人道主义与我无干了。
此时,北大的两派早已开始了武斗。两派都创建了自己的兵工厂,都有自己的武斗队。兵器我在上面已经提到一点。掌权的公社派当然会阔气非凡。他们把好好的价值昂贵的钢管锯断,磨尖,形成了长矛,拿在手里,威风凛凛。井冈山物质条件差一点,但也拼凑了一些武器。每一派各据几座楼,相互斗争。每一座楼都像一座堡垒,警卫森严。我没有资格亲眼看到两派的武斗场面。我想,武斗之事性命交关,似乎应该十分严肃。但是,我被监工头领到学生宿舍区去清理一场激烈的武斗留下的战场。附近楼上的玻璃全被打碎,地上堆满了砖头石块,是两派交战时所使用的武器。我们的任务就是来清除这些垃圾。但是,我猛一抬头,瞥见一座楼的窗子外面挂满了成串的破鞋。我大吃一惊,继而在心里莞尔一笑。关于破鞋的故事,我上面已经谈过。老北大都知道破鞋象征着什么,它象征的就是那一位”老佛爷”。我真觉得这些年轻的大孩子顽皮到可爱的程度。把这兵戎大事变成一幕小小的喜剧。我脸上没有笑意已经很久很久,笑这个本能我好像已经忘掉了。不意今天竟有了想笑的意思。这在囚徒生活中是一个轻松的插曲。 但是,真正的武斗,只要有可能,我还是尽量躲开的。这种会心的微笑于无意中得之,不足为训。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两派中哪一派都把我看做敌人。我若遇到武斗而躲不开的话,谁不想拿我来撒气呢?我既然凭空捡了一条命,我现在想尽力保护它。我虽然研究过比较自杀学,但是,我现在既不想自杀,也不想他杀。我还想活下去哩。 劳改初级阶段的情况,大体如此。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时光流逝得平平静静。
但是我却一点平静都没有。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提心吊胆中。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地方,在家里,在劳动的地方,红卫兵一到,我立刻就被押解着到什么地方去接受批斗,同劳改前一模一样。因此,即使在一个非常僻远几乎是人迹不到的地方,只要远处红卫兵的红袖章红光一闪,我就知道,自己的灾星又到了。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牲畜,一言不发,一句不问,乖乖地被押解着走。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天晓得。这种批斗同劳改前没有任何差别,都是”行礼如仪”,没有任何的花样翻新。喷气式我已经坐得非常熟练,再也不劳红卫兵用拳打脚踹来纠正我的姿式了。我在阳台上争分夺秒的锻炼也已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我坐喷气式姿势优美,无懈可击;双腿微感不适,再也没有酸痛得难忍难受之感了。对那些比八股都不如的老一套胡说八道谎话连篇的所谓批判发言,我过去听得就不多,现在更是根本不去听,”只等秋风过耳边”了。总之,批斗一次,减少劳动一次,等于休息一次。我在批斗的炼狱中已经接近毕业,应该拿到批斗实践学的学士证书了。
可是,有时候红卫兵押着我不是去批斗,而是去审讯,地方都在外文楼,但不总是在一间屋子里。其中奥秘我不得而知。一进屋子,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官职—一排坐在那里,面色严肃,不露一丝笑容,像法庭上的法官。我走进去,以为也要坐喷气式,但是,天恩高厚,只让我站在那里,而且允许抬头看人。我实在感到异常别扭。我现在已经成为《法门寺》的贾桂了。原来我在这种场合,态度很不好。自从由于态度不好而拣回一条命以后,我的态度好多了。我觉得,态度不好,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审讯的主题往往是在抄走了我的几百万字的日记中,捕风捉影,挖出几句话,断章取义,有时还难免有点歪曲。我在洗耳恭听之余,有时候觉得他们罗织得过于荒谬,心中未免有点发火。这当然会影响我的态度,但是我尽量把心中的火压下去。在被抄走的几百万字的手稿和日记中,想用当时十分流行的形而上学的诬陷的方法挖出片言只字,进行歪曲是非常容易的。他们还一定要强迫我回答。不说不行,说又憋着一肚子气,而这气又必须硬压下去。这种滋味真难受呀!有时候我想,还不如坐在喷气式上,发言者的胡说八道可以不听,即使挨上几个耳光,也比现在这样憋气强。俗话说:”这山望着那山高”。我难道说也是望着被批斗的那一座山高吗?
审讯我的人,不是东语系原来的学生,就是我亲手请进来的教员。我此时根本没有什么”忘恩负义”的想法。这想法太陈腐了。我能原谅他们中的大部分。他们同我一样,也是受了派性的毒害,以致失去评断是非的理智。但是,其中个别的人,比如一位朝鲜语教员,是公社的铁杆,对审讯我表现出反常的积极性,难道是想用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期望他的”女皇”对他格外垂青,飞黄腾达吗?还有一位印尼语教员,平常对我毕恭毕敬,此时也一反常态,积极得令人吃惊。原来他的屁股并不干净,解放前同进步学生为敌,参加过反苏*。想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过去。但狐狸尾巴是掩藏不住的,后来终于被人揭发,用资本主义的自杀方式去见上帝去了。
最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一位*语教员。这是一位很老实很正派的人,我们平常无恩无怨,关系还算是过得去的。现在他大概在东语系公社中并不是什么主要人物,被分配来仔细阅读我被抄的那一些日记和手稿。我比谁知道得都清楚,这是一件万分困难,万分无聊的工作。在摞起来可以高到一米多的日记和手稿中,寻求我的”反革命”的罪证,一方面很容易,可以任意摘出几句话来,就有了足够批斗我一次的资料。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那就需要有极大的耐心,既伤眼力,又伤脑筋。让我再读一遍,我都难以做到。然而这一位先生—我没有资格称他为”同志”—却竟然焚膏继晷,把全部资料都读完了,提供了不少批斗的资料。如果我是大人物,值得研究;如果他真有兴趣来研究”季羡林学”,那还值得。但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读了那样多的资料,费了那么大的力量,对他来说不是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吗?反过来说,如果他用同样大的力量和同样多的时间,读点*语言、文学或文化的资料,他至少能写成一篇像样的论文,说不定还能拿到硕士学位,被提升一级哩。因此,我从内心深处同情他,觉得对他不起。可这是我能力以外的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东语系对我的审讯,并不总是心平气和的,有时候也难免有点剑拔弩张。但是没有人打我耳光,我实在是非常感恩戴德了。
即使是这样,这种劳改、批斗和审讯三结合的生活,确也让我感到厌烦。我又有了幻想。我幻想能有一个救世主,大慈大悲,忽然大发善心,结束这一场浩劫,至少对像我这样无辜的人加恩,把我解放。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教门,上帝,天老爷,佛爷,菩萨,我都不去祈祷。我想到的是我们国家领导人。在劳改、批斗之余,夜里在暗淡的灯光下,在十分不友好的气氛中—同一个单元住的一位太太早已把我看做”敌人,反革命分子”,不但不正眼看我一眼,而且还鼓动我们家两位老太太,同我划清界限。我们的老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我们还靠他吃饭哩!”—我伏案给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写信,妄想世间真会出现奇迹。但是世间怎会出现奇迹呢?世间流传的是:”‘*’七八年一次,一次七八年”。我写这些信,等于瞎子点灯,白费一支蜡。我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妄想有一天一睁眼,”*”结束,我这个鬼再转变成人。那够有多么好呀!在弥漫宇宙仿佛凝固起来的黑暗中我隐隐约约从”最高楼”(陈寅恪先生有诗曰:”看花愁近最高楼”)上看到流出来的一线光明。然而最终证明,这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我每天仍然是劳改、批斗、审讯。
就是在家里,不劳改,不批斗,不审讯,日子也过得不得安生。同住一单元的要同我划清界限的那一位太太,我在上面已经谈过几句了。但是麻烦还不止这一些。她逼我把存在他们屋中的据说北京只有一张的红木七巧桌和大沙发搬出来。我真是进退两难。我现在只剩下堆满了东西的一大间和一小间房子。这些大家伙往哪里放呢?楼下存书的车库,抄家之后,一片狼藉,成了垃圾堆,我看都不忍看。沙发和七巧桌无论如何也是搬不进去的。火上加油,楼下住的一位女教员还贴出小字报,要我把书搬出车库。我此时一个朋友也没有,谁都视我如瘟神,我向谁求援呢?我敢走出去吗?我好像是乌江边上四面楚歌的项羽。幸亏我已经研究过比较自杀学,我决不自刎。我还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又怎样呢?我真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但是来的却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更大的灾难。 我劳改了整整一九六八年的一个春天。此时大地重又回春。大自然根本不理会什么”*”,依旧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燕园成了一片花海。人人都喜欢春天,而我又爱花如命。但是,到了此时,我却变成了一个色盲,红红绿绿,在我眼睛里统统都成了灰色。
但是,在另一方面,烂漫的春光却唤醒了”革命家”的”革命”热情。新北大公社的头子们谨遵”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古训,决定使自己的工作水平再提高一步,着重发明创造,避免固步自封,想出了一套崭新的花样。对象当然还是这百十口子囚徒。他们之中是否有真正想”革命”的,我说不准。但是,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体的话,却绝对是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人类的劣根性,过去被掩盖住,现在完全”解放”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在这里顺便着声明几句:在北大几千名工人中,在北大上万名学生中,参加这个活动的只是极少数。他们平常就是一些调皮捣蛋,耍奸卖滑、好吃懒做、无巧不沾的类似地痞流氓的人物。现在天赐良缘,得到了空前的千金难买的好机会,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五四运动的纪念日,中国规定的青年节,我们这一批囚徒一个个从家中被押解到了煤厂。提起煤厂,真正是大大地有名。顾名思义,这里是贮存煤炭的地方,由一群工人管理。在”*”分派时期,里面的工人碰巧都是拥护”老佛爷”的。运煤工人当然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对付煤块他们有劲;对付我们这一批文弱书生,他们的劲有极大的剩余。他们打一个耳光或踢上一脚,少说也抵得上《水浒传》里的黑旋风和花和尚。具体的感受不可言宣,只有我们这些人的骨肉才说得清楚。特别是浩劫第一阶段重点在批走资派的那一阶段在煤厂劳改过的”走资派”,一提到煤厂,无不不寒而栗,谈虎色变,简直像谈到国民党的渣滓洞一样。
现在我们这一批囚徒又被押到这里来了。我仔细看了一下,不是所有的囚徒,而是”择优录取”,或是”优化组合”,选了一批特别”罪大恶极”的。其中有”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点了名的陆平和彭珮云等等。我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被带上了一块十几斤重的大木板,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我们被命令坐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我估计批斗的时间不会短的。为了保险起见,先请求允许到便所去一趟。路颇远,我仍然挂着木牌,嘀里当啷,踉踉跄跄,艰难跋涉,到了目的地,赶快用超人的速度完成任务,回去坐在地上待命。我心里直打鼓,谁知道,这是一阵什么样的风暴呢?
时间终于到了,虽然不是午时三刻,然而滋味也差不多。只听到远处一声大喝:”把他们押走!”于是上来了一大堆壮士,每两个对付一个囚犯,方式没有改变,双臂被拧到背后,脖子上还有两只粗壮的手。走了很长的路,才到了我依稀认出的当时的学三食堂。从左边的门进去,排成一行,坐上了喷气式。这里没有讲台,主持人和发言者也都站在平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只瞥见我的右手是彭珮云。其余的人的排列顺序就看不清了。行礼一切如仪。先是声震屋瓦的”打倒”声,大概每一个囚犯都打倒一遍。然后恭读语录,反正仍然是那一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接着是批判发言。说老实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那一套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够了,听腻了。我只听到发言者为了对什么人表示忠诚,发言时声嘶力竭,简直成了嚎叫。这对我毫无影响,对这些东西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我最关心的是希望批斗赶快结束。我无法看表,大概当时手表是没有戴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数下去,数到了二三千了,耳边狼嚎之声仍然不断。可我这双经过锻炼的腿实在有点吃不消了,眼里也冒出了金星,脑袋里昏昏沉沉,数也数不下去了。斜眼一看,彭珮云面前的地上已经被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滴湿。我自己面前怎样,我反而没有注意。此时只觉得脖子上的木牌越来越重,挂牌子的铁丝越来越往肉里面扎。我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耳边只听得一声断喝:”把他们都押出去!”我知道,仪式结束了。但是同上一次大饭厅的批斗一样,仪式并没有完全结束。”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我被押出了学三食堂,至少有三个学生或工人在”服事”我。双臂被弯到背上,脖子上不知道有几只手在卡住,头当然抬不起,连身子也站不直。就这样被拖到马路上。两旁有多少人在”欣赏”,我说不出来,至少比在大饭厅批斗时还要多。只听得人声嘈杂,如夏夜的蚊声。这又是一次游斗;但是比上次的速度可要快多了。我身上有那么多累赘,又刚坐过喷气式。要让我自己走路,我是走不这么快的。于是我身旁的年轻人就拖着我走,不是架着,好像拖一只死狗。我的鞋在水泥马路和石头上同地面磨擦。鞋的前头已经磨破,磨透,保护脚趾的袜子当然更不值得一磨,于是脚趾只好自己出马。这样一来,其结果如何,概可想见。当时是否流了血,自己根本无法知道,连痛的感觉都一点也没有。小石块又经常打在头上。我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梦中。自己被拖到什么地方,走的哪一条路,根本不知道。看样子好像已经拖到了大饭厅。不知道怎样一来,又被拖了回来。几个人把我往地上一丢。我稍一清醒,才知道自己躺在煤厂门外。
这一次行动真是非同小可。比上几次的批斗和游斗都不一样。我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头脑发昏,眼睛发花,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里砰砰直跳。在矇眬中感觉到脚指头流出了血,刺心地痛。我完全垮了。此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批斗的人走了,欣赏者也兴尽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了。抬眼看到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张学书,一个是王恩涌。宇宙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三个被批斗者。他俩比我年轻,身体也结实。是他们俩把我扶了起来,把我扶回了家。这种在苦难中相濡以沫的行动,我三生难忘。
我原以为,或者毋宁说是希望,在大批斗以后,能恩赐两天的休息时间。我实在支持不住了。
然而”造反派”的脾气却不是这样。
他们要趁热打铁。
就在大批斗的第二天,我们一百多号”黑帮分子”接到命令,到煤厂去集合,而且要带上行李。我知道又出了新花样,还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哩。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非常凄凉。当我扛着行李走在那一条倚山傍湖的曲径上时,迎面遇到前一阵被当做走资派批斗过的姓胡的经济系教授。他虽然还没有”解放”,仍然是一脸晦气;但他毕竟用不着到煤厂去集合了。在我当时的眼中,他已是神仙中人,真让我羡煞。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煤厂。对我们”反革命分子”来说,这里是非常令人发怵的地方,无异于阎王殿。昨天的记忆犹新,更增加了我的恐怖感。我走了进去,先被领到一个墙外的木牌子下面,低头弯腰,站在那里。这是第一个下马威。我随时准备着脸上,头上,肩上,背上,脚上,被打上几个耳光,挨上几拳,被踢上几脚。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觉得这十分反常,心里很不踏实,很不舒服。觉得这不一定是吉兆,其中暗藏着杀机。然而我又不能虔心请求,恩赐几个耳光,那样我才会觉得正常,觉得舒服。我只有把这痛苦的不安埋在自己心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这一群”黑帮”被命令排成两列纵队。一个新北大公社学生模样的人,大模大样,右手执钢管制成的长矛一根。开口训话,讲了一大篇歪理。我们现在没有坐喷气式,能够清清楚楚地听懂他说的话。其中警句颇为不少,比如:”你们这一群王八蛋,你们的罪恶,铁证如山,谁也别梦想翻案!”他几次抖动手里的长矛,提高声音说:”老子的长矛是不吃素的!”这一点我最清楚,而且完全相信。因为他们的长矛确实曾吃过几次人肉了,其中包括校外一个中学生的肉。我现在只希望,他们这吃肉的长矛不要吃到我身上来。当时杀死一个”黑帮”等于杀死一只苍蝇,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反而会成为”革命行动”。在训话的同时,有人就从我们黑帮队伍中拖出几个人去,一个耳光或用脚一踹,打倒在地,然后几个人上去猛揍一顿,鼻青脸肿,一声不敢吭,再回到队伍中。这是杀鸡给猴看的把戏,我是懂得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们拖人的原则,生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心里吓得直打哆嗦。我幸而只是猴子,没有成鸡。 杀鸡的把戏耍完,”黑帮”们在长矛队的押解下,排队登上了几辆敞篷车,开往十三陵附近的北大分校,俗称二百号。路上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以后,又下车整队,只能有一辆车开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我们劳改的地方太平庄。从二百号到太平庄,还有四五里路是要步行的。可是在列队时,我们几个年老的黑帮被叫出队列。这次不是要杀鸡给猴看了,而是对我们加以优待。我们可以乘车到太平庄,其余的人都要步行。这次天恩高厚,实在出我意外。你能说人家一点人道主义也没有吗?我实在真是受宠若惊了。
到了太平庄以后,我们被安排在一些平房里住下。我不知道,这些平房是干嘛用的。现在早已荒废不用。门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屋里到处布满尘土,木板床上也积了很厚的土。好在我们此时已经不再像人。什么卫生不卫生,已经同我们无关了。每屋住四个黑帮,与我同屋的有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还有我非常熟悉的国政系的一位姓赵的教授。他好像是从走资派起一直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全程陪同”,一步没缺。我们都是熟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吭上一声,敢笑上一笑。我们都变成了失掉笑容不会表情的木雕泥塑。我们都从”人”变成了”非人”。这也算是一种”异化”吧。
我此时关心的决不是这样的哲学问题,就只是想喝一点水。我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没有入口。天气又热,又经过长途跋涉,渴得难以忍受。我木然坐在床板上,心里想的只是“水
水 水”。
如果我眼前有一点水的话,不管是河水,湖水,还是海里的水,坑里的水,甚至臭沟里的水,我一定会埋头狂饮。我感觉到,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有水喝。我梦想,”时来运转风雷动”,我一旦被”解放”,首先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通水。如果能有一瓶冰镇啤酒,那就会赛过玉液琼了。
”水,水,水”,我心里想。
但是一滴水也看不到。
我忽然想到在大学念书时读过的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Coleridge)的《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其中有一行是:
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处都有)。
这里指的是海水。到处有水,却是咸的,根本没法子喝。我此时连咸水也看不到,我眼前只有一片干黄的尘土。同古舟子正相反,我是:
Water,water,nowhere(水,水,无处有水)。
我坐在那里,患了思水狂。恍恍惚惚,不知呆了多久。
此地处在燕山脚下,北倚大山,南面是纵横交错的田畴。距离居民聚居的太平庄,还有一段路。实际上它孤立在旷野之中。然而押解我们到这里来的革命小将和中将,对于这个风景宜人宛如世外桃园的地方,却怕得要命。他们大概害怕,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黑帮会团结起来举行暴动。所以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手持长矛。他们内心是胆怯的。其实我们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哪里还能有什么暴动的能力和勇气呢?我们只是虔心默祷上苍,愿不吃素的长矛不要刺到我们身上,我们别无所求,别无所图。看了他们这种战战兢兢的神气,心里觉得非常可笑。
到了夜里,更是戒备森严,大概是怕我们逃跑,试问在旷野荒郊中我们有逃跑的能力和勇气吗?也许是押解人员真正心慌。他们传下命令:夜里谁也不许出门,否则小心长矛!如果非到厕所去不行,则必须大声喊:”报告!”得到允许,才能行动。有一天夜里,我要小便,走出门来,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我什么人都看不到,只好对空高呼:”报告!”在黑影里果然有了人声:”去吧!”此人必然是长矛在手,但是我没有见到人影。
我们是来劳动改造的。劳动是我们的主课。第二天早晨,我们就上了半山,课程是栽白薯秧。按说这不是什么累活。可是我拖着带伤的身体,跪在地上,用手栽秧,感到并不轻松。但是我仍然卖劲地干,一点不敢懈怠。可是我头上猛然挨了一棒,抬头看到一个一手执长矛一手执棒的押解人员,他厉声高喊:”季羡林!你想挨揍吗?!”我不想挨揍,只好低下头,用出吃奶的力气来干活,手指头磨出了血。
此地风光真是秀美。当时是初夏,桃花、杏花早已零落;但是周围全是树林,绿树成荫,地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如锦绣一般。再往上看,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在平常时候,这样美妙的大自然风光,必然会引起我的兴趣,大大地欣赏一番。但是此时,我只防备头上的棒子,欣赏山水的闲情逸致连影儿都没有了。也许真是积习难除,在满身泥污,汗流浃背的情况下,我偶一斜眼,瞥见苍翠欲滴的树林,心里涌起了两句诗:
栽秧燕山下
慊然见绿林
当年陶渊明是”悠然见南山”。我此时却是”悠然”不起来的,我只能”慊然”。大自然不关心人间的阶级斗争,不管人间怎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它依然显示自己的美妙。我不”慊然”能行吗?
我干了几天活以后,心理的负担,身体的疲劳,再加上在学校大批斗时的伤痕,我身心完全垮了。睾丸忽然肿了起来,而且来势迅猛,直肿得像小皮球那样大,两腿不能并拢起来,连站都困难,更不用说走路。我不但不能劳动,连走出去吃饭都不行了。押解人员大发慈悲,命令与我同住的那一位东语系的老教授给我打饭,不让我去栽秧,但是不干活是不行的,安排我在院子里拣砖头石块,扔到院子外面去。我就裂开双腿,爬在地上,把砖石拣到一起,然后再爬着扔到院子外面。此时,大队人马都上了山,只有个别的押解人员留下。不但院子里寂静无声,连院子外面,山脚下,树林边,田畴上,小村中也都是一片静寂。静寂铺天盖地压了下来,连几里外两人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到。久住城市的人无法领会这种情景。我在仿佛凝结了起来的大寂静中,一个人孤独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我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了。
又过了两天,押解人员看到我实在难熬,睾丸的肿始终不消,便命令我到几里外的二百号去找大夫。那里驻有部队,部队里有医生。但是郑重告诫我:到了那里一定要声明自己是”黑帮”。我敬谨遵命,裂开两腿,夹着一个像小球似的睾丸,蜗牛一般地爬了出去。路上碰到黑帮难友马士沂。他推着小车到昌平县去买菜。他看到我的情况,再三诚恳地要我上车,他想把我推到二百号。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也不敢上车呀!但是,他这一番在苦难中的真挚情意,我无论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我爬了两个小时,才爬到二百号。那里确实有一个解放军诊所。里面坐着一个穿军服的医生。他看到了我,连忙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要搀扶我。我看到他军服上的红领章,这红色特别鲜艳耀眼,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这红色就是希望,就是光明,就是我要求的一切。可是我必须执行押解人员的命令。我高声说:”报告!我是黑帮!”这一下子坏了。医生脸上立刻晴转阴,连多云这个阶段都没有。我在他眼中仿佛是一个带爱滋病毒的人,连碰我一下都不敢,慌不迭地连声说:”走吧!走吧!”我本来希望至少能把我的睾丸看上一眼,给我一点止痛药什么的。现在一切都完了,我眼前的红色也突然暗淡下来。我又爬上了艰难的回程。
人类忍受灾难和痛苦的能力,简直是没有底儿的,简直是神秘莫测的。过了几天,我一没有停止劳动,二没有服任何药,睾丸的肿竟然消了。我又能够上山干活了。此时,白薯秧已经栽完。押解人员命令我同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上山去平整桃树下的畦。我们俩大概算是一个劳动小分队,由一名押解人员率领,并加以监督。他是东语系*语教员。论资排辈,他算是我们的学生。但现在是押解人员,我们是阶下囚,地位有天壤之别了。就我们这两个瘦老头子,他还要严加戒备,手执长矛,威风凛凛,宛如四大天王中的一个天王。这地方比下面栽白薯秧的地方,更为幽静,更为秀美。但是我哪里有心去欣赏呢?
我们的生活—如果还能算是”生”,还能算是”活”的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吃饭的地方在山脚下,同我们住的平房群隔一个干涸的沙滩。这里房子整洁,平常是有人住的。厨房就设在这里。押解人员吃饭坐在屋子里,有桌有椅,吃的东西也不一样。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在房外的草地上,树跟下;当然没有什么桌椅。吃的东西极为粗糙,粗米或窝头,开水煮白菜,炸油饼等算是珍馐,与我们绝对无缘。我们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性命。除了干活和吃饭睡觉外,别的任何活动都没有。
但是,我们也有特殊的幸福之感:这里用不着随时担心被批斗。批斗我们的单位都留在校内了。在这里除了偶尔挨上一棒或一顿骂之外,没有喷气式可坐,没有胡说八道的批斗发言。这对我们来说已是最大的幸福。
我们真希望长期呆下去。
第三部分
但是,我们的希望又落了空。
造反派的脾气我们还没有摸着。
有一天,接到命令:回到学校去。我们在太平庄呆的时间并不长,反正不到一个月。
返校就返校吧。反正我们已是”瘸子掉在井里,扶起来也是坐”,到什么地方去都一样。太平庄这二十来天,我不知道,在虐待折磨计划中占什么地位。回来以后,我也不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花样来继续虐待和折磨我们。
到了学校,下车的地点仍然是渣滓洞阎罗殿煤厂。临走时给我们训话的那一个学生模样的公社头子,又手执长矛,大声训了一顿话。第二天,我们这一群黑帮就被召到外文楼和*楼后面的三排平房那里去,自己动手,修建牛棚,然后再请君入瓮,自己住进去。
这几排平房我是非常熟悉的。我从家里到外文楼办公室去,天天经过这里。我也曾在这里上过课。房子都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程度。屋顶极薄,挡不住夏天的炎阳。窗子破旧,有的又缺少玻璃,阻不住冬天的寒风。根本没有暖气。安上一个炉子,也只能起”望梅止渴”的作用。地上是砖铺地,潮湿阴冷。总之,根据我在这里上课的经验,这个地方毫无可取之处。
然而今天北大公社的头子们却偏偏选中了这块地方当做牛棚,把我们关在这里。牛棚的规模是,东面以*楼为屏障,南面以外文楼为屏障,西面空阔的地方,北面没有建筑的地方,都用苇席搭成墙壁,遮了起来。在外文楼与*楼之间的空阔处,也用苇席围起,建成牛棚的大门。我们这一群”牛”们,被分配住在平房里,男女分居,每屋二十人左右,每个人只有躺下能容身之地。因为久已荒废,地上湿气霉味直冲鼻官。监改者们特别宜布:”老佛爷”天恩,运来一批木板,可以铺在地上挡住潮气。意思是让我们感恩戴德。这样的地方监改者们当然是不能住的。他们在*楼设了总部,办公室设在里面,有的人大概也住在那里。同过去一样,他们非常惧怕我们这一群多半是老弱的残兵。他们打开了*楼的后门,直接通牛棚。后门内外设置了很多防护设施,还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长矛当然也不会缺少。夜里重门紧闭,害怕我们这群黑帮会起来暴动。这情况令人感到又可笑又可叹。在西边紧靠女牢房的地方搭了一座席棚,原名叫外调室。后来他们觉得这不够”革命”,改名为审讯室。在这里确审讯过不少人,把受审者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在外文楼后面搭了一座大席棚,后来供囚犯们吃饭之用。
黑帮大院的建筑规模大体上就是这样。这里由于年久失修,院子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荒芜不堪。现在既然有我们这一批”特殊”的新主人要迁入。必须大力清扫,斩草铺地。这工作当然要由我们自己来做。监改人员很有韬略,指挥若定。他们把我们中少数年富力强者调了出来,组成了类似修建队的小分队,专门负责这项工作。其余的老弱残兵以及一些女囚徒则被分配去干其他的活。工地上一派生气勃勃的劳动气氛。同任何工地不同之处则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说笑笑,都是囚首丧面,是过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劳动大军。
我原来奉命在今天考古楼东侧的一排平房(平房现在已经拆掉)的前面埋柱子,搭席棚。先用铁锹挖土成坑,栽上木桩,再在桩与桩之间架上木柱,搭成架子,最后在架子上钉上苇席,有一丈多高,人们是无法爬出来的。原来是毫无阻拦的通道,现在则俨然成了铁壁铜墙,没有人胆敢跨越一步了。
席棚搭完,我又被调到审讯室去,用铁锹和木棍把地面捣固,使之平整。我们被调去的人,谁也不敢偷懒耍滑。我们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觉悟特别高。我们只害怕有意外的横祸飞临自己头上。这时候,监改人员手里都不拿着长矛了,同在太平庄时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太平庄地处荒郊野外,而此处则是公社的大本营,用不着担心了。我们心里也清楚:虽然他们手里没有长矛,但大批的长矛就堆在他们在*楼内的武器库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手的。而且他们现在手中都执有木棒。他们的长矛是不吃素的,他们的木棒也不会忌荤的。
我的担心并没有错。西语系教法语的一位老教授,当时岁数总在古稀以上。他眼睛似乎有点毛病,神志好像也不那么清醒,平常时候就给我以痴呆的印象。他大概是没有到太平庄去经受大的洗礼;在被批斗方面,他也没有上过大的场面,有点闭目塞听,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长矛不吃素的感性认识。现在也被调来用铁锹捣地。在干活的时候,手中的铁锹停止活动了一会儿。他哪里知道,监改人员就手执木棒站在他身后。等到背上重重挨了一棒,他才如梦方醒,手里的铁锹又运转起来了。这可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插曲一过,天下太平,小小的审讯室里响彻铁锹砸地的声音,激昂而又和谐,宛如某一个大师的交响乐了。
劳改大院终于就这样建成了。
落成之后,又画龙点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子的墙上,用白色的颜料写上了八个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每一个字比人还高,龙飞风舞,极见功力。顿使满院生辉,而且对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极有威慑力量,这比一百次手执长矛的训话威力还要大。我个人却非常欣赏这几个字,看了就心里高兴,窃以为此人可以入中国书谱的。我因此想到,在”*”中,写大字报锻炼了书法,打人锻炼了腕力,批斗发言锻炼了诡辩说谎,武斗锻炼了勇气。对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你能说十年浩劫一点好处都没有吗?
此外,我还想到,鲁迅先生的话是万分正确的,他说中国是文字之国。这种做法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汉朝有”霄寐匪祯,扎闼宏庥”,翻成明白的话就是”夜梦不祥,出门大吉”。只要把这几个字往门上一写,事情就”大吉”了。后来这种文字游戏花样繁多,用途极广,什么”进门见喜”、”吉祥如意”等等,到处可见。连中国的鬼都害怕文字,”泰山石敢当”是最好的例子。中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以后,此风未息。”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好像只要写上这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就已完成。至于服不服务,那是极其次要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面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属于这种情况。八个字一写,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就仿佛都被横扫了。何其简洁!何其痛快!
从此以后,我们这一群囚徒就生活在这八个大字的威慑之下。
我们亲手把牛棚建成了,我们被”请君入瓮”了。
牛棚里面也是有生活的。有一些文学家不是宣传过”到处有生活”吗?
但是,现在要来谈牛棚生活,却还非常不容易,”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我考虑了好久,忽然灵机一动,我想学一学过去很长时间内在中国史学界最受欢迎,几乎被认为是金科玉律的”以论带史”的办法,先讲一点理论。但是我这一套理论,一无经可引,二无典可据,完全是我自己通过亲身体验,亲眼观察,又经过深思熟虑,从众多的事实中抽绎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是可以肯定的。但我自己则深信不疑。现在我不敢自秘,公之于众,这难免厚黑之诮,老王卖瓜之讽,也在所不顾了。
我的理论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可名之为”折磨论”。我觉得,”革命小将”在”*”中自始至终所搞的一切活动,不管他们表面上怎样表白,忠于什么什么人呀,维护什么什么路线呀。这些都是鬼话。要提纲挈领的话,纲只有一条,那就是:折磨人。这一条纲贯彻始终,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左右一切。至于这一条纲的心理基础,思想基础,我在上面几个地方都有所涉及,这里不再谈了。从”打倒”抄家开始,一直到劳改,花样繁多,令人目迷五色,但是其精华所在则是折磨人。在这方面,他们也有一个进化的过程。最初对于折磨人,虽有志于斯,但经验很少,办法不多。主要是从中国过去的小说杂书中学到了一点。我在本书开头时讲到的《玉历至宝钞》,就是一个例子。此时折磨人的方式比较简单、原始、生硬、粗糙,并不精美、完整。比如打耳光,用脚踹之类,大概在原始社会就已有了。他们不学自通。但是,这一批年轻勤奋好学,接受力强,他们广采博取,互相学习,互相促进。正如在战争中武器改良迅速,在”*”中,折磨人的方式也是时新日异,无时不在改进、丰富中。往往是一个学校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办法,比电光还快,立即流布全国,比如北大挂木牌的办法,就应该申请专利。结果是,全国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尽所能,又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寡及众,折磨人的办法就成了体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机会下一次再使用时,那就方便多了。 我的”论”大体如此。 这个”论”“带”出了什么样的”史”呢? 这个”史”头绪繁多。上面其实已经讲了一些。现在结合北大的”牛棚”再来分别谈上一谈。据我看,北大黑帮大院的创建就是理论联系实践的结果。
下面分门别类来谈。
(一)、正名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这一群被抄家被”打倒”的罪犯应该怎样命名呢?这是”革命”的首要任务。我们曾被命名为”黑帮”。但是,这是老百姓的说法,其名不雅驯。我们曾被叫做”王八蛋”;但是,此名较之”黑帮”,更是”斯下矣”。我们曾被命名为”反革命分子”。这确实是一个”法律语言”;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被普遍采用。此外还有几个名,也都没有流行起来。看来这个正名的问题,一直没有妥善地解决。现在黑帮大院已经建成了,算是正规化了,正名便成了当务之急。我们初搬进大院来的时候,每一间屋的墙上都贴着一则告示,名曰”劳改人员守则”。里面详细规定了我们必须遵守的规矩,具体而又严厉。样子是出自一个很有水平的秀才之手。当时还没有人敢提倡法治。我们的”革命”小将真正是得风气之先,居然订立出来了类似法律的条款,真不能不让我们这些被这种条款管制的人肃然起敬了。
但是,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这些小智者也有了”一失”,失就失在正名问题上。《劳改人员守则》贴出来大概只有一两天就不见了,换成了《劳改罪犯守则》。把”人员”改为”罪犯”,只更换了两个字,然而却是点铁成金。”罪犯”二字何等明确,又何等义正辞严!让我们这些人一看到”罪犯”二字,就能明确自己的法律地位,明确自己已被打倒,等待我们的只是身上被踏上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这一群从来也不敢造反的秀才们,从此以后,就戴着罪犯的帽子,小心翼翼,日日夜夜,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把我们全身,特别是脑袋里的细胞,都万分紧张地调动到最高水平,这样来实行劳改。
我有四句歪诗:大院建成,乾坤底定。言顺名正,天下太平。
(二)、我们的住处
关于我们的住处,我在上面已经有所涉及。现在再简略地谈一谈。
”罪犯们”被分配到三排平房中去住。
这些平房,建筑十分潦草,大概当时是临时性的建筑,其规模比临时搭起的棚子略胜一筹。学校教室紧张的时候,这里曾用作临时教室。现在全国大学都停课闹革命已经快两年了。北大连富丽堂皇的大教室都投闲置散,何况这简陋的小屋?所以里面尘土累积,蛛网密集,而且低矮潮湿,霉气扑鼻。此地有老鼠、壁虎,大概也有蝎子。地上爬着多足之虫,还有土鳖,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小动物,总之,低矮潮湿之处所有的动物,这里应有尽有。实际上是无法住人的。但是我们此时已经被剥夺了”人”籍,我们是”罪犯”。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住,都是天恩高厚。我们还敢有什么奢望!
最初几天,我们就在湿砖地上铺上席子,晚上睡在上面,席子下面薄薄一层草实在挡不住湿气。白天苍蝇成群,夜里蚊子成堆。每个人都被咬得遍体鳞伤,奇痒难忍。后来,运来了木头,席子可以铺在木头上了。夜里每间房子里还发给几个蘸着敌敌畏的布条,悬挂在屋内,据说可以防蚊。对于这一些”人道”措施,我们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这时候,比起太平庄来,劳动”罪犯”的队伍大大地扩大了,至少扩大了一倍。其中原因我们不清楚,也不想清楚,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观察了一下,陆平等几个”钦犯”,最初并没有关在这里,大概旁处还有”劳改小院”之类,这事我就更不清楚了。有一些新面孔,有的过去在某个批斗会上见过面,有一些则从没有见过面,大概是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发展,新”揪”出来的。事实上,从入院一直到大院解散,经常不断地有新”罪犯”参加进来。我们这个大家庭在不断扩大。
(三)日常生活
牛棚里有了《劳改罪犯守则》,就等于有了宪法。以后虽然也时常有所补充,但大都是口头的,没有形诸文字。这里没有”劳改罪犯”大会,用不着什么人通过。好在监改人员—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官方的称呼?—出口成法,说什么都是真理。 在”宪法”和口头补充法律条文的约束下,我们的牛棚生活井然有序。早晨六点起床,早了晚了都不允许。一声铃响,穿衣出屋,第一件事情就是绕着院子跑步。监改人员站在院子正中,发号施令。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很少手执长矛,大概是觉得此地安全了。跑步算不算体育锻炼呢?按常理说,是的。但是实际上我们这一群”劳改罪犯”,每天除了干体力活以外,谁也不允许看一点书,我们的体育锻炼已经够充分的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再说我们”这一群王八蛋”已经被警告过,我们是铁案如山,谁也别想翻案。我们已经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身体锻炼不锻炼完全是无所谓的。惟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我发现的”折磨论”。早晨跑步也是折磨”罪犯”的一种办法。让我们在整天体力劳动之前,先把体力消耗净尽。
跑完步,到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脸漱口。洗漱完,排队到员二食堂去吃早饭。走在路上,一百多人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根据口头法律,谁也不许抬头走路,谁也不敢抬头走路。有违反者,背上立刻就是一拳,或者踹上一脚。到了食堂,只许买窝头和咸菜,油饼一类的”奢侈品”,是绝对禁止买的。当时”劳动罪犯”的生活费是每月十六元五角,家属十二元五角。即使让我买,我能买得起吗?靠这一点钱,我们又怎样”生”,怎样”活”呢?餐厅里当然有桌有凳;但那是为”人”准备的,我们无份。我们只能在楼外树底下,台阶上,或蹲在地上”进膳”。中午和晚上的肉菜更与我们无关,只能吃点盐水拌黄瓜,清水煮青菜之类。整天剧烈的劳动,而肚子里却滴油没有。我们只能同窝头拼命,可是我们又哪里去弄粮票呢?这是我继在德国挨饿和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第三次堕入饥饿地狱。但是,其间也有根本性的区别:前两次我只是饿肚子而已,这次却是在饿肚之外增加了劳动和随时会有皮肉之苦。回思前两次的挨饿宛如天堂乐园可望而不可即了。
早饭以后,回到牛棚,等候分配劳动任务。此时我们都成了牛马。全校的工人没有哪个再干活了,他们都变成了监工和牢头禁子。他们有了活,不管是多脏多累,一律到劳改大院来,要求分配”劳改罪犯”。这就好比是农村生产队队长分配牛马一样。分配完了以后,工人们就成了甩手大掌柜的,在旁边颐指气使。解放后的北大工人阶级,此时真是踌躇满志了。
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忘记的。在出发劳动之前,我们必须到树干上悬挂的黑板下,抄录今天要背诵的”最高指示”。这指示往往相当长。每一个”罪犯”,今天不管是干什么活,到哪里去干活,都必须背得滚瓜烂熟。任何监改人员,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可能让你背诵。倘若背错一个字,轻则一个耳光,重则更严厉的惩罚。现在,如果我们被叫到办公室去,先喊一声:”报告!”然后垂首肃立。监改人员提一段语录的第一句,你必须接下去把整段背完。倘若背错一个字,则惩罚如上。有一位地球物理老教授,由于年纪实在太老了,而且脑袋里除了数学公式之外,似乎什么东西也挤不进去。连据说有无限威力的”最高指示”也不例外。我经常看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双眼下鼓起两个肿泡。我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背语录有什么用处呢?也许有人认为,我们这些”罪犯”都是花岗岩的脑袋瓜,用平常的办法来改造,几乎是不可能的。”革命家”于是就借用了耶稣教查经的办法,据说神力无穷。但是,我很惭愧,我实在没有感觉出来。我有自己的解释,这解释仍然是我发明创造的”折磨论”。我一直到今天还认为,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监改人员自己也不相信,”最高指示”会有这样的威力,他们自己也并背不熟几条语录。连向”罪犯”提头时,也往往出现错误。有时候他提了一个头,我接着背下去,由于神经紧张,也曾背错过一两个字;但监改人员并没有发现。我此时还没有愚蠢到”自首”的地步,蒙混过了关。我如真愚蠢到起来”自首”,那么监改人员面子不是受到损害了吗?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从此,我们就边干活,边背语录。身体和精神都紧张到要爆炸的程度。
至于我参加的劳动工种,那还是非常多的。劳动时间最长的有几个地方。根据我现在的回忆,首先是北材料厂。这里面的工人都属于新北大公社一派,都是拥护”老佛爷”的。在”劳改罪犯”中,也还是有派别区分的。同是”罪犯”,而待遇有时候会有不同。我在这里,有两重身份,一是”劳改罪犯”,二是原井冈山成员。因此颇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被训斥的机会多了一点。我们在这里干的活,先是搬运耐火砖,从厂内一个地方搬到小池旁边,码了起来。一定要码整整齐齐,否则会塌落下来。耐火砖非常重,砸到人身上,会把人砸死的。我们”罪犯们”都知道这一点,干起活来都万分小心谨慎。耐火砖搬完,又被分配来拔掉旧柱子和旧木板上的钉子。干这活,允许坐在木墩子上,而且活也不累,我们简直是享受天福了。厂内的活干完了后,又来到厂外堆建房用的沙堆旁边,去搬运沙子,从一堆运到另一堆上。在北材料厂我大概干了几个星期。我在这里还要补充说明几句,在这里干活的只是”罪犯”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人都各有安排,情况我不清楚,我只好略而不谈了。
我从北材料厂又被调到学生宿舍区去运煤。现在是夏天,大汽车把煤从什么地方运到学校,卸在地上,就算完成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把散堆在地上的煤,用筐抬着,堆成煤山,以减少占地的面积。这个活并不轻松,一是累,二是脏。两个老人抬一筐重达百斤以上的煤块或煤末,有时还要爬上煤山,是非常困难的。大风一起,我们满脸满身全是煤灰。在平常时候这种地方我们连走进都不会的。然而此时情况变了。我们已能安之若素。什么卫生不卫生,更不在话下了。同我长时间抬一个筐的是解放前在燕京大学冒着生命的危险参加地下工作的穆斯林老同志,趁着监督劳动的工人不在眼前的时候,低声对我说:”我们的命运看来已经定了。我们将来的出路,不外是到什么边远地区劳改终生了。”这种想法是有些代表性的。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以后,我的工种有过多次变化。我曾随大队人马到今天勺园大楼的原址稻田的地方去搬过石头,挖过稻田。有一次同西语系的一位老教授被分配跟着一个工人,到学生宿舍三十五楼东墙外面去修理地下水管。这次工人师傅亲自下了手,我们两个老头只能算是”助教”,帮助他抬抬洋灰包,递递铁锹。这位工人虽然也绷着脸,一言不发。但是对我们一句训斥的话都没有说过。我心里实在是铭感五内。十年浩劫以后,我在校园里还常见到他骑车而过,我总是用感激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逝。
此外,我还被分配到一些地方去干活,比如修房子,拔草之类,这里不一一叙述了。
既然叫做”劳改”,劳动当然就是我们主要的生活内容。不管是在劳动中,还是在其他活动中,总难避开同监改人员打交道。见了他们,同在任何地方一样,我们从不许抬头,这已经是金科玉律。往往我们不知道,站在面前谈话的是什么人。但是对方则一张口就用上一句”国骂”,这同美国人见面时说”hello!”一样,不过我们只许对面的人说而已。监改人员用的词汇很丰富,除了说”妈的”以外,还说”你这混蛋!”、”你这王八蛋!”等等,词彩丰富多了。如果哪个监改人员不用”国骂”开端,我反而觉得非常反常,非常不舒服了。
(四)、晚间训话
我先郑重声明一句:这是劳改监改人员最伟大的最富有天才的发明创造。 在我上面谈”劳改罪犯”的日常生活时,曾谈过监改人员在管理”劳动罪犯”时的许多发明创造。这些监改人员,除了个别职员和一些工人以外,有一多半是学生。这些学生平常学习成绩怎样,我说不清楚。但在管理劳改大院时的表现,我作为一个老师,却不能不给他们打很高的分数。过去我们的教学颇多脱离实际的地方。这主要由教学制度负责,我们当教员的也不能辞其咎。在劳改大院里,他们是完全联系实际的,他们表现出来的才能是多方面的:组织的才能,管理的才能,训话的才能,说歪理诡辩的才能,株连罗织的才能,等等,简直说也说不完。再加上他们表现出来的果断和勇气,说打人伸手就打,抬脚就踢,丝毫也不游移迟疑,我辈老师实在是望尘莫及。
但是,他们发明创造的天才表现得最最突出的地方,却是晚间训话。
什么叫”晚间训话”呢?每天晚上,吃过晚饭,照例要全体”罪犯”集合,地点在两排平房之间的小院子里。每天总有一个监改人员站在队列前面训话,这个人好像是上边来的,不是我们在大院里常碰到的那些人,他大概是学校公社的头子之一。这个训话者常换人,个中详情我说不清楚。训话的内容,每天不同。因为它的目的不在讲大道理,而大道理是没有多少的,讲大道理必然每天重复。他们的训话是属于”折磨学”的,是这一门学问的实践。训话者每天主要做法是抓小辫子,而小辫子我们满头都是,如果真正没有,他们还可以栽在你头上嘛。小辫的来源大体上有两个:一个是白天劳动时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一个是我们每天的书面思想汇报中一些所谓”问题”。我们劳动都是非常兢兢业业的,并不是由于我们”觉悟”高,而是由于害怕拳打脚踢。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说不定哪一个”棚友”今天要倒霉,让监改人员看中了。到了晚间训话时,就给你来算账。至于写书面的思想汇报,那更是每天的重要工作。不管我们怎样苦思苦想,细心推敲,在中国这个文字之国,这个刀笔师爷之国,挑点小毛病是易如反掌的。中国历史上这类著名的例子多如牛毛。清朝雍正皇帝就杀过一个大臣,原因是他把”朝乾夕惕”,为了使文章别开生面,写成了”夕惕朝乾”。这二者其实是一样的,都是”颂圣”之句。然而”龙颜大怒”,结果丢掉了脑袋。我们监改人员的智商要比封建皇帝高多了。他们反正每天必须从某个”罪犯”的书面汇报中挑点小毛病。不管是谁,只要被他们选中,晚间训话时就倒了大霉。
晚间训话的程序大体上是这样的。”罪犯”们先列队肃立,因为院子不大,排成四行。监改人员先点名。这种事情我一生经历多了,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只有一件极小极小的小事,却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就是我将来见了阎王爷,也不会忘记的。有一位西语系的归国华侨教授,年龄早过了花甲,而且有重病在身,躺在床上起不来。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把他也弄到黑帮大院里来。他行将就木,根本不能劳动,连吃饭都起不来。就让他躺在床上”改造”。他住的房子门外就是晚间训话”罪犯”们排队的地方。每次点名,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此时就从屋中木板上传出来一声:”到!”声音微弱、颤抖、苍老、凄凉。我每次都想哭上一场。这声音震动了我的灵魂!
其他”罪犯”站在这一间房子的门外,个个心里打鼓。说不定训话者高声点到了谁的名字,还没有等他自己出队,就有两个年轻力壮的监改人员,走上前去,用批斗会上常用的方式,倒剪双臂,拳头按在脖子上,押出队列,上面是耳光,下面是脚踢。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夜空。更厉害的措施是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两只脚—一千只脚是踏不上的,这只不过是修词学的夸大而已,用不着推敲,这也属于我所发现的”折磨论”之列的。
这样的景观大概只有在十年浩劫中才能看到。我们不是非常爱”中国之最”吗?有一些”最”是颇有争议的;但是,我相信,这里决无任何争议。因此,劳改大院的晚间训话的英名不胫而走,不久就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成为北大最著名的最有看头的景观。简直可以同英国的白金汉宫前每天御林军换岗的仪式媲美了。每天,到了这个时候,站在队列之中,我一方面心里紧张到万分,生怕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另一方面在低头中偶一斜眼,便能看到席棚外小土堆上,影影绰绰地,隐隐约约地,在暗淡的电灯光下,在小树和灌木的丛中,站满了人。数目当然是数不清的。反正是里三层外三层地人不在少数。这都是赶来欣赏这极为难得又极富刺激性的景观的。这恐怕要比英国戴着极高的黑帽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御林军的换岗难得得多。这仪式在英国已经持续了几百年,而在中国首都的最高学府中只持续了几个月。这未免太煞风景了。否则将会给我们旅游业带来极大的经济效益。
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惋惜的是,我们晚间训话的棚外欣赏者们,没有耐性站到深夜。如果他们有这个耐性的话,他们一定能够看到比晚间训话更为阴森森的景象。这个景象连我们这个大院里的居民都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看到。偶尔有一夜,我出来小解,我在黑暗中看到院子里一些树下都有一个人影,笔直地站在那里,抬起两只胳臂,向前作拥抱状。实际上拥抱的只是空气,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们这几个棚友已经站在那拥抱空虚有多久了。对此我没有感性认识,我只觉得,这玩意儿大概同喷气式差不多。让我站的话,站上一刻钟恐怕都难以撑住。棚友们却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更不知道将站到何时。我们棚里的居民都知道,在这时候,什么话也别说,什么声也别出。我连忙回到屋里,在梦里还看到一些拥抱空虚的人。
(五)、离奇的规定
在黑帮大院里面,除了有《劳改罪犯守则》这一部宪法以外,还有一些不成文法或者口头的法规。这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几句。现在再选出两个典型的例证来说上一说。
这两个例证:一是走路不许抬头,二是坐着不许翘二郎腿。 我虽不是研究法律的学者,但是在许多国家呆过,也翻过一些法律条文;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一个人走路不许抬头的规定。除了生理上的歪脖子以外,头总是要抬起来的。
但是,在北京大学的劳改大院里,牢头禁子们却规定”罪犯”走路不许抬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出这个极为离奇的规定来的。难道说他们读到过什么祖传的秘典?或者他们得到了像《水浒》中说的那种石碣文?抑或是他们天才的火花闪耀的结果?这些问题我研究不出来。反正走路不许抬头,这就是法律,我们必须遵守。
除了在个人的牢房里以外,在任何地方,不管是在院内,还是在院外,抬头是禁止的。特别在同牢头禁子谈话的时候,绝对不允许抬头看他一眼的。如果哪一个”罪犯”敢于这样干,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轻则一个耳光,重则拳打脚踢,甚至被打翻在地。因此,我站在牢头禁子面前,眼光总是落在地上,或者他的脚上,再往上就会有危险。他们穿的鞋,我观察得一清二楚,面孔则是模糊一团。在干活时,比如说抬煤筐,抬头是可以的。因为此时再不允许抬头,活就没法干了。有一次,我们排队去吃饭,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我稍稍抬了一下头,时间最多十分之一秒。然而押送我们到食堂的监改人员立即作狮子吼:”季羡林!你老实点!”我本能地期望着脸上挨一耳光,或者脚上挨一脚。幸而都没有,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不”老实”了。
至于翘二郎腿,那几乎是人人都有的一个习惯。因为这种姿势确实能够解除疲乏。但是在劳改大院里却是被严厉禁止的。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有关袁世凯的记载,说他一生从来不翘二郎腿,坐的时候总是双腿并拢,威仪俨然。这也许是由于他是军人,才能一生保持这样坐的姿势。我们这一群”劳改罪犯”都是平常的人,不是洪宪皇帝,怎么能做得到呢?
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想在这里提一提。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我们”罪犯”们已经丢掉了笑的本领。笑本来是人的本能,怎么竟能丢掉了呢?这个”丢掉”,不是来自”劳改宪法”,也不是出自劳改监督人员的金口玉言,而是完全”自觉自愿”。试问,在打骂随时威胁着自己的时候,谁还能笑得起来呢?劳改大院里也不是没有一点笑声的,有的话,就是来自牢头禁子的口中的。在寂静如古墓般的大院中,偶尔有一点笑声,清脆如音乐,使大院顿时有了生气。然而,这笑声会在我们心中引起什么感觉呢?别人我不知道,在我耳中心中,这笑声就如鸱鸮在夜深人静时的狞笑,听了我浑身发抖。
牛棚生活(二)
(六)、设置特务
这一群年轻的牢头禁子们,无师自通,或者学习外国的”盖世太保”或克格勃,以及国民党的”中统”或”军统”,也学会了利用特务,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当然决不会径名之为”特务”,而称之为”汇报人”。每一间牢房里都由牢头禁子们任命一个”汇报人”。这个”汇报人”是根据什么条件被选中的?他们是怎样从牢头禁子那里接受任务?对我们这些非”汇报人”的”罪犯”来说,都是极大的秘密。据我的观察,”汇报人”是有一些特权的。比如每星期日都能够回家,而且在家里呆的时间也长一点。我顺便在这里补充几句。”罪犯”们中有的根本不允许回家。有的隔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可以回家,有的每个星期日都能够回家。这叫做”区别对待”。决定的权力当然都在牢头禁子手中。”汇报人”既然享受特权,”士为知己者用”。他们必思有以报效,这就是勤于”汇报”。鸡毛蒜皮,都要”汇报”,越勤越好。有的”汇报人”还能看风使舵。哪一个”罪犯”“失宠”于牢头禁子,他就连忙落井下石,以期得到更大的好处。我还观察到,有一天,某一间屋子里的”汇报人”在一个牢头禁子面前,低头弯腰,”汇报”了一通,同房的某一个”罪犯”立刻被叫了出去,拖到一间专供打人用的房间里去了。其结果我无法亲眼看到,但是完全可以想像了。
(七)、应付外调
所谓”外调”,是一个专用名词,意思就是从外地外单位向劳改大院的某一个”罪犯”调查本地本单位某一个人—他们那里是不是也叫”罪犯”?这个称呼也许是北大的专利—的”罪行”。当时外调人员满天飞。哪一个单位也不惜工本,派人到全国各地,直至天涯海角,深入穷乡僻壤,调查搜罗本单位有问题人员的罪证,以便罗织罪名,把他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拿我自己来讲。我斗胆开罪了那一位”老佛爷”。她的亲信们就把我看做”眼中钉”,大卖力气,四出调查我的”罪行”。后来我回老家,同村的儿童时的朋友告诉我说,北大派去的人一定要把我打成地主。他把他们(大概是两个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如果讲苦大仇深要诉苦的话,季羡林应是第一名!”第一次夹着尾巴跑了。听口气,好像还去过第二次。我上面已经说到,在抄家时,他们专把我的通信簿抄走,好按照上面的地址去”外调”。北大如此,别的单位也不会两样。于是天下滔滔者皆外调人员矣。
我被关进”劳改大院”以后,经常要应付外调人员。这些人也是三六九等,很不相同。有的只留下被调查人的姓名,我写完后,交给监改人员转走。有的要当面面谈,但态度也还温文尔雅,并不吹胡子瞪眼。不过也有非常野蛮粗鲁的。有一天,山东大学派来了两个外调人员,一定要面谈。于是我就被带进审讯室,接受我家乡来人的审讯了。他们调查的是我同山大一位北京籍的国文系教授的关系。我由此知道,我这位朋友也遭了难。如果我此时不是黑帮的话,对他也许能有一点帮助。但我是自身难保,对他是爱莫能助了。我这个新北大公社的”罪犯”,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山东大学的”罪犯”。这两位仁兄拍桌子瞪眼,甚至动手扯头发,打人;用脚踹我。满口山东腔,”如此乡音真逆耳”,我想到吴宓先生的诗句。我耳听粗蛮重浊而又有点油滑的济南腔,眼观残忍蛮横的面部表情,我真恶心到了极点。山东济南的”国骂”同北京略有不同,是用三个字:”我日妈!”这两个汉子满嘴使用着山东”国骂”,迫我交待,不但交待我同那位教授的”黑”关系,而且还要交待我自己的”罪行”。来势之迅猛,让我这久经疆场的老”罪犯”也不知所措,浑身上下流满了汗。一直审讯了两个钟头,看来还是兴犹未尽。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连北大的监改人员都看不下去了,觉得他们实在有点过分,干脆出面干涉。这两位山东老乡才勉强收兵,悻悻然走掉了。我在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之余,想到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那位朋友:”碰到这样蛮横粗野没有一点人味的家伙,你的日子真够呛呀!”
(八)、连续批斗
被囚禁在牛棚里,每天在监改人员或每天到这里要人的工人押解下到什么地方去劳动。我一下子就想到农村中合作化或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长每天向农民分配耕牛的情景。我们现在同牛的差别不大。牛只是任人牵走,不会说话,不会思想;而我们也是任人牵走,会说话而一声不敢吭而已。
但是劳动并不是我们现在惟一的生活内容,换句话说,并不是惟一的”改造”手段。我们不总是说”劳动改造”吗?我一直到现在,虽然经过了多年的极为难得的实践,我却仍然认为,这种”劳动改造”只能改造”犯人”的身体,而不能改造思想,改造灵魂。它只能让”犯人”身上起包,让平滑的皮肤上流血,长疤;却不能让”犯人”灵魂中不怒气冲冲。劳动不行怎么办呢?济之以批斗。在劳动改造以前,是批斗单轨制。劳动改造以后,则与批斗并行,成了双轨制。批斗我在上面已经谈到,它也只能用更猛烈,更残酷的手段把”犯人”的身体来改造,与劳改伯仲之间而已。
但是劳改与批斗二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如果让我辈”罪犯”选择的话,我们都宁愿选取前者。可惜我们选择的权利一点都没有。因此,我们虽然身居劳改大院,仍然必须随时做好两手准备。即使我们已经被分配好跟着工人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了,心里也并不踏实。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说不定哪一个单位,由于某一个原因—其中并不排除消遣取乐的原因—,要批斗我们”罪犯”中的某一个人了。戴红袖章的公社红卫兵立即奉命来”黑帮大院”中押人,照例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找到大院的”办公厅”。由负责人批准批斗。过了或长或短的时间,被批斗者回来了。无人不是垂头丧气,头发像乱草一般。间或也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
至于有多少人这样被押出去批斗,我没有法子统计。反正每天都有。我自己在大院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要犯”。我作为一个原井冈山的勤务员,反对了那一位”老佛爷”,这就罪在不赦。从大院中被押出去批斗的机会也就特别多。我每天早饭之后,都在提心吊胆,怕被留下,不让出去劳动。我此时简直是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在牢房里,坐立不安。想到”棚友”们此时正在某处干活,自由自在,简直如天上人。等待着自己的却是一场说不定是什么样的风暴。押解我的红卫兵一走进大院,监改人员就把我叫到对着劳改大院门口的一座苇席搭成的屏风似的东西前面——屏风上有许多字,我现在记不清是什么了—,低头弯腰,听候训示:”季羡林!好好地去接受批斗!”好像临行时父母嘱咐孩子:”乖乖的不要淘气!”在这期间,我被押去批斗的地方很多,详细情形我不讲了。每次反正都是”行礼如仪”。先是震天的”打倒”的口号,接着是胡说八道,胡诌八扯的所谓批斗发言。紧张的时候,也挨上两个耳光。最后又在”打倒”声中一声断喝:”把季羡林押下去!”完了,礼仪结束了。我回到大院,等于回到自己家里,大概也是垂头丧气,头发像乱草一般。
(九)、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大批斗
我在上面谈到过北京大学”*”的历史。一九六六年六月十八日,第一次斗”鬼”。因为我当时还不是”鬼”,没有资格上斗鬼台,只是躺在家中,听到遥远处闹声喧天而已。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八日,此时这个日期已经被规定为”纪念日”,又大规模地斗了一次”鬼”。因为我仍然没能争取到”鬼”的资格,幸免于难。
到了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我已经被打成了”鬼”,并已在黑帮大院中住了一个多月。今年我有资格了,可以被当”鬼”来斗了。但是,这也是一个沉重的灾难,是好久没有过的了。一大早,本院的牢头禁子们就忙碌上了。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则来进行”优化组合”。并不是每一个”棚友”都能得到这个一年一度极为难得的机会。在列队出发的时候,我发现只有少数人参加。东语系的”代表”只有二人:我和那一位老教授。押解我们的人,不是本院的监改人员,而是东语系派来的一位管电化教育的姓张的老工作人员。由此也许可以推断,这次斗鬼的出席人员是由各系所单位确定的。这一位姓张的老同事,见了我们,不但不像其他同等地位人员那样,先”妈的!”“混蛋”骂上一通,而且甚至和颜悦色。我简直有点毛骨悚然,非常不习惯。我们这一伙”罪犯”,至少是我,早已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旦被人当人来看待,反而觉得”反常”。这位姓张的老同事使我终生难忘。
但是,那些”斗鬼者”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些人是谁,我不知道。我不敢抬头,不但路旁的人我看不清,也不敢看。连走什么道路也看不清。只是影影绰绰地被押出黑帮大院,看到眼前的路是走过临湖轩和俄文楼,沿斜坡走上去的。当时现在的大图书馆还根本没有,只有一条路通向燕南园和哲学楼。我们大概就是顺着这一条林荫马路,被押解到哲学楼一带地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是用什么方式,批斗了一番之后,就押解回”府”。我没有记得坐很久的喷气式,也不记得有人针对我作什么批斗发言。我的印象是,混乱一团。我只听到人声鼎沸,间以”打倒”之声。也许是各个系所单位分头批斗的。我自己好像梦中的游魂,稀里胡涂地低头弯腰,向前走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只感觉到,不但前后有人,而且左右也有人,好像连上下都有人,弥天盖地,到处都是人。我能够看到的却只有鞋和裤子。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感觉到周围的人似乎更多了,人声也更嘈杂了,砖头瓦块打到身上的更多了。我现在已经麻木,拳头打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感觉。回到黑帮大院以后,脱下衬衣,才发现自己背上画上了一个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来,绑上了一根带叶的柳条。根据我的考证,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平常像阎罗王殿一样的黑帮大院,现在却显得异常宁静、清爽,简直有点可爱了。
痛定思痛,我回忆了一下今天大批斗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热闹而又隆重呢?小小的批斗,天天都有,到处都有。根据心理学的原理,越是看惯的东西,就越不能引起兴趣。那些小批斗已经是”司空见惯浑无事”了。今天的大批斗却是一年才一次的大典,所以就轰动燕园了。
(十)、棚中花絮
这里的所谓”花絮”,同平常报纸上所见到的大异其趣。因为我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名称,所以姑先借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难友们的一些比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给我印象比较深的。虽是小事,却小中见大,颇能从中窥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点。又由于大家都能了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隐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谁,用不着学者们再写作《〈牛棚杂忆〉索隐》这样的书。
1 图书馆学系一教授
这位教授作过北京图书馆的馆长,是国内外知名的图书馆学家和敦煌学家。我们早就相识,也算是老朋友了。这样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难以幸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头上的是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被批斗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们竟在牛棚中相会了。反正我们现在早已都变成了哑巴,谁也不同谁说话。幸而我还没有变成瞎子,我还能用眼睛观察。
在牛棚里,我辈”罪犯”每天都要写思想汇报。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间训话时,完全出我意料,这位老教授被叫出队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他脸上响起,接着就是拳打脚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里。原来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纸来写思想汇报,递到牢头禁子手中。在当时那种阴森森的环境中,我一点开心的事情都没有。这样一件事却真大大地让我开心了一通。我不知道,这位教授是出于一时糊涂,手边没有别的纸,只有使用手纸呢?还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有意嘲弄这一帮趾高气扬,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牢头禁子?如果是后者的话,他简直是视这一般手操生杀大权的丑类如草芥。可以载入在旧社会流行的笔记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为我们这一批阶下囚出了一口气。
2 法律系一教授
这位教授是一个老革命干部,在抗日战争以前就参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调到北大来时,曾专门找我,请我翻译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论》。从那时起,我们就算是认识了。以后在校内外开会,经常会面。他为人随和、善良,具有一个老干部应有的优秀品质。我们很谈得来。谁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们竟有了”同棚之谊”。
在黑帮大院里,除非非常必要时,黑帮们之间是从来不互相说话的。在院子里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头,连眼皮都不抬一抬。我同这位教授之间的情况,也并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个礼拜天,下午被牢头禁子批准回家的”罪犯”,各个按照批准回棚的时间先后回来了。我正在牢房里坐着,忽然看到这一位老教授,在一个牢头禁子的押解下,手中举着一个写着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间间的牢房,一进门就高声说:”我叫某某某,今天回来超过了批准的时间,奉命检讨,请罪!”别的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却是毛骨悚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3 东语系一个女教员
她是东语系教蒙古语的教员。为人鲠直,里表如一,不会虚伪。”*”一起,不知道是什么人告密,说她是国民党三青团的骨干分子。这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没有旁证。大概是因为她对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家不够尊敬,莫须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变成”罪行”之势。当我同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劳动的时候,最初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学校东门外的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拣地上的砖头石块,有一个工人看管着我们。有一天,忽然这一位女教员也去了。我有点困惑不解。我问她,是不是系革委会命令她去的?她回答说:”不是。”“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自己来呢?”“人家说我有罪,我就有了有罪的感觉。因此自动自愿地来参加劳动改造了。”她这种逻辑真是匪夷所思。”其愚不可及也。”这是我心中的一闪念。我对于这种类似耶稣教所谓”原罪”的想法,觉得十分奇怪,十分不理解。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这个人的为人。但是,在我当时的处境中,自己是专政的对象,”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我敢说什么呢? 如此过了一些时候。等我们被押解到太平庄去劳动的时候,”罪犯”队伍里没有她。这是理所当然的。焉知祸不单行,古有明训。等我们从太平庄回来自建牛棚自己进驻以后,最初也没有看到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自己心里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已经是傍晚时分,从黑帮大院门外连推带搡地推进一个新的”棚友”来,我低头斜眼一看:正是那一位女教员。我这一惊可真不小。我原以为她已经平安过了关。用不着再自投罗网,”鱼目混珠”了。现在,”胡为乎来哉!”她怎么到这阎王殿来了呢?这次看样子决不是自动自愿的,而是被押解了来的。尽管我心里胡思乱想,然而却一言不发,视而不见。
有一个牢头禁子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华。”
”哪一个‘华’呀?”
”*的‘华’。”
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一个”反革命罪犯”竟敢在威严神圣的、代表”聂”记北大革委会权威的劳改大院中,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为”*”张目,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是胆大包天,狂妄至极!非严惩不可!立即给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拳足交加,打倒在地。不知道是哪一个有天才的牢头禁子,忽然异想天开,把她带到一棵树下。这棵树长得有点奇特:有一枝从主干上长出来的支干,是歪着长的。她被命令站在这个支干下面,最初头顶碰到树干。牢头禁子下令:
”向前一步走!”
她遵令向前走了一步。此时她的头必须向后仰。又下了一个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时树干越来越低,不但头必须向后仰,连身子也必须仰了。但是,又来了一个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时树干已极低。她没有练过马戏,腰仰着弯不下去。这时口令停了。她就仰着身子,向后弯着站在那里。这个姿势她连一分钟也保持不了。在浑身大汗淋漓之余,软瘫在地上。结果如何,用不着我讲了。我觉得,牢头禁子把折磨人的手段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然而,这一位女教员却是苦矣。
一夜折磨的情况,我不清楚。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到她面部浮肿,两只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4 生物系党总支书记
我在北大搞了几十年的行政工作,校内会很多。因此,我早就认识这一位总支书记。我们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一开始,他在劫难逃,是天然的”走资派”。所以在第一阵批走资派的大风暴中,他就被揪了出来。第一个六一八斗鬼,他必然是参加者之一。在这一方面,他算是老前辈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拥护那位”老佛爷”的”造反派”,生物系特别多。在黑帮大院的牢头禁子中,生物系学生也因而占绝对优势。我可是万没有想到,劳改大院建成后,许多”走资派”在被激烈地冲击过一阵之后,没有再同我们这一批多数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牛鬼蛇神”一起被关进来。这一位生物系总支书记却出现在我们中间。
大概是因为牢头禁子中生物系学生多,他就”沾”了光,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详情我不清楚,不敢乱说。我只看到一个例子,就足以让人毛发直竖了。
有一天,中午,时间大概是七八月,正是北京最炎热,太阳光照得最—用一句山东土话—”毒”的时候,我走过黑帮大院的大院子,在太阳照射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是那位总支书记。双眼圆睁,看着天空里像火团般的太阳。旁边树荫中悠然地坐着一个生物系学生的牢头禁子。我实在莫明其妙。后来听说,这是牢头禁子对这位总支书记惩罚:两眼睁着,看准太阳;不许眨眼,否则就是拳打脚踢。我听了打了一个寒战:古今中外,从奴隶社会一直到资本主义社会,试问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有这样的惩罚?谁要是想实践一下,管保你半秒钟也撑不下来。这样难道不会把人的眼睛活生生地弄瞎吗?
此外,我还听说,没有亲眼看到,也是生物系教员中的两位牛鬼蛇神,不知怎样开罪了自己的学生。作为牢头禁子的学生命令这两位老师,站在大院子中间,两个人头顶住头,身子却尽管往后退;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能够站着,就全靠双方彼此头顶头的力量。
类似的小例子,还有一些,不再细谈了。总之,折磨人的”艺术”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可惜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这方面的专著。如果年久失传,实在是太可惜了。
5 附小一位女教员
这个女教员是哪个单位的,我说不清楚了。我原来并不认识她。她是由于什么原因被关进牛棚的,我也并不清楚。 根据我在牛棚里几个月的观察,牢头禁子们在打人或折磨人方面,似乎有所分工。各有各的专业,还似乎有点有条不紊,泾渭分明。专门打这位女教员的人就是固定不变的。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这位女教员胳臂上缠着绷带,用一条白布挂在脖子上。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在前几天一个夜里,在刑讯室受过毒打,以致把胳臂打断。但仍然受命参加劳动。详细情况,当时我就不清楚,后来更不清楚。当时,黑帮们的原则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我就一直挂到现在。
6 西语系的一个”老右派”学生
这个学生姓周,我不认识他,平常也没有听说过。到了黑帮大院,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既然叫”右派”,而且还”老”,可见这件事有比较长久的历史渊源了。在中国,划右派最集中的时期是一九五七年。难道这一位姓周的学生也是那时候被划为右派的吗?到了进入牛棚时,他已经戴了将近十年的右派帽子了。这个期间他是怎样活下来的,我完全不清楚。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满面蜡黄,还有点浮肿,头发已经脱落了不少,像是一个年老的病人。据说他原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学生。此时却已经显得像半个傻子,行动不很正常了。我们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受到十分严重的折磨的结果。这无疑是一个人生悲剧。我自己虽然身处危难,性命操在别人手中,随时小心谨慎,怕被不吃素的长矛给吃掉;然而看到这一位”老右派”,我不禁有泪偷弹,对这一位半疯半傻的人怀有无量的同情! 可是在那一批毫无心肝的牢头禁子眼中,这位傻子却是一个可以随意打骂,任意污辱,十分开心的玩物。这样两只腿的动物到哪里去找呀!按照他们的分工原则,一个很年轻的看上去很聪明伶俐的工人,是分工折磨这个傻子的。我从没有见过这个年轻工人打过别的”罪犯”。独独对于这个傻子,他随时都能手打脚踢。排队到食堂去吃饭的路上,他嘴里吆喝着又打又骂的也是这个傻子。每到晚上,刑讯室里传出来的打人的声音以及被打者叫唤的声音,也与这个傻子有关。我写*,有一个戒条,就是:决不去骂人。我在这里,只能作一个例外,我要骂这个年轻的工人以及他的同伙:”万恶的畜类!猪狗不如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这个傻子的背上看到一个用白色画着的大王八。他好像是根本没有家,没有人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满是油污,至少进院来就没洗过,鹑衣百结。但是这一只白色的大王八却显得异常耀眼,从远处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别人见了,有笑的权利的”自由民”会哈哈大笑,我辈失掉笑的权利的”罪犯”,则只有兔死狐悲,眼泪往肚子里流。
7 物理系的一个教员 这个教员是北大心理系一位老教授的儿子,好像还是独生子。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的一条腿短一截,走起路来像个瘸子。 我从前并不认识他。初进牛棚时,甚至在太平庄时,都没有见到过他。我们在牛棚里已经被”改造”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在这里补充几句。牛棚里是根本没有什么午休的。东语系那位老教授,就因为午饭后坐着打了一个盹儿,被牢头禁子发现,叫到院子里在太阳下晒了一个钟头,好像也是眼睛对着太阳—,我在牢房里忽然听牛棚门口有打人的声音,是棍棒或者用胶皮裹起来的自行车链条同皮肉接触的声音。这种事情在黑帮大院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天能有许多起。我们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引不起什么感觉。但是,这一次声音特别高,时间也特别长。我那麻木的神经动了一下,透过玻璃窗向棚口看了看。我看到这一位残伤的教员,已经被打倒在地,有几个”英雄”还用手里拿着的兵器,继续抽打。他身上是不是已经踏上了一千只脚,我看不清楚。我只看到这一位腿脚本来就不灵便的人,躺在地上的泥土中,脸上还好像流着血。
他为什么这样晚才到牛棚里来?他是由于什么原因才来的?他是不是才被”揪”出来的?这些事情我都不清楚。一直到今天也不清楚。我虽然也像胡适之博士那样有点考据痞,但是我不想在这里施展本领了。
从此以后,我们每次排队到食堂去吃饭时,整齐的队伍里就多了走起路来很不协调的瘸腿的”棚友”。 关于牛棚中个别人的”花絮”,如果认真写起来的话,还可以延长几倍。我现在没有再写的兴致,我也不忍再写下去了。举一隅可以三隅反。希望读者自己慢慢地去体会吧。
牛棚生活(三)
(十一)特别雅座
我自己已经堕入地狱。但是,由于根器浅,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狱中还是有不同层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层地狱吗?
这话要从头讲起,需要说得长一点。生物系有一个学生,大名叫张国祥。牛棚初建时,我好像还没有看到他。他是后来才来的。至于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又是怎样来的,那是聂记北大革委会的事情,我辈”罪犯”实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他到了大院以后,立即表现出鹤立鸡群之势。看样子,他不是一个大头子,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类。但管的事特别多,手伸得特别长。我经常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这自行车是从”罪犯”家中收缴来的。”罪犯”们所有的财务都归这一批牢头禁子掌握,他们愿意到”罪犯”家中去拿什么,就拿什么。连”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没有所有权了—,在大院子里兜圈子,以资消遣。这在那一所阴森恐怖寂静无声的”牛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注目的举动。
有几天晚上,在晚间训话之后,甚至在十点钟规定的”犯人”就寝之后,院子里大榆树下面,灯光依然很辉煌,这一位张老爷,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右腿,把脚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脚指头缝里抠个不停。他面前垂首站着一个”罪犯”。他问着什么问题,间或对”罪犯”大声训斥,怒骂。这种训斥和怒骂,我已经看惯了。但是他这坐的姿势,我觉得极为新鲜,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影像,永世难忘。更让我难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头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长兼党委书记,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当过铁道部副部长的陆平。他是那位”老佛爷”贴大字报点名攻击的主要人物。黑帮大院初建时,他是首要”钦犯”,囚禁在另外什么地方,还不是”棚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也乔迁到棚中来了。张国祥问陆平什么问题,问了多久,后果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觉得这件事儿很蹊跷而已。
可是我哪里会想到,过了不几天,这个恶运竟飞临到我头上来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响过息灯睡觉的铃,我忽然听到从*楼后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羡林!”那时我们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处在最高”战备状态”中。我听了以后,连忙用上四条腿的力量,超常发挥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里,看到张国祥用上面描绘的那种姿态,坐在那里,右手抠着脚丫子,开口问道:
”你怎么同特务机关有联系呀?”
”我没有联系。”
”你怎么说江青同志给新北大公社扎吗啡针呀?”
”那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
”你有几个老婆呀?”
我大为吃惊,敬谨回禀:
”我没有几个老婆。”
这样一问一答,”交谈”了几句。他说:
”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
是的,我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我一没有被拳打脚踢;二没有被”国骂”痛击。这难道不就是极大的”仁慈”吗?我真应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后这一句话里面含着极危险的”杀机”。”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样呢?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息灯铃响了以后,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像晴空霹雳一般,听到了一声:”季羡林!”我用比昨晚还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门,看到这位张先生不是在大院子里,而是在两排平房的拐角处,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
”喊你为什么不出来?你耳朵聋了吗?”
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还没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脸上,头上蓦地一热,一阵用胶皮裹着的自行车链条作武器打下来的暴风骤雨,铺天盖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关要害的头部。我脑袋里嗡嗡地响,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闪,笔直地站在那里。最初还有痛的感觉,后来逐渐麻木起来,只觉得头顶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阵阵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难忍受的感觉。我好像要失掉知觉,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坚持下来。眼前鞭影乱闪,叱骂声—如果有的话—也根本听不到了。我处在一片迷茫、浑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据后来住在拐角上那间牢房里的”棚友”告诉我,打得时间相当长。他们都觉得十分可怕,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子。我自己则几乎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石头,成为没有知觉的东西,反而没有感到像旁观者感到的那样可怕了。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隐隐约约地仿佛是在梦中,听到了一声:”滚蛋!”我的知觉恢复了一点,知道这位凶神恶煞又对我”仁慈”了。我连忙夹着尾巴逃回了牢房。
但是,知觉一恢复,浑身上下立即痛了起来。我的首要任务是”查体”,这一次”查体”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还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肿了,但是试着睁一睁:两眼都还能睁开。足证眼睛是完整的。脸上,鼻子里,嘴里,耳朵上都流着血。但是张了张嘴,里面的牙没有被打掉。至于其他地方流血,不至于性命交关,只好忍住疼痛了。
试想,这一夜我还能睡得着吗?我躺在木板上,辗转反侧,浑身难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让它流。痛的地方,也只好让它去痛。我没有镜子,没法照一照我的”尊容”。过去我的难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东语系那一位女教员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后,脸上浮肿,眼圈发青。我看了以后,心里有点颤抖。今天我的脸上就不止浮肿,发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第二天早晨,照样派活,照样要背语录。我现在干的是在北材料厂外面马路两旁筛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概说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连自杀的念头都没有了。
正如俗话所说的:祸不单行。我这一个灾难插曲还没有结束。这一天中午,还是那一位张先生走进牢房,命令我搬家。我这”家”没有什么东西,把铺盖一卷,立即搬到我在门外受刑的那一间屋子里。白天没有什么感觉,到了夜里,我才恍然大悟:这里是”特别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许关灯,屋里的囚犯轮流值班看守。不许睡觉。”看守”什么呢?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识分子犯人是最胆小的,不会逃跑。看来是怕犯人寻短见,比如上吊之类。现在我才知道,受过重刑之后,我在黑帮大院里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级了,升入一个更高的层次。”钦犯”陆平就住在这间屋里。打一个比方说,我在佛教地狱里进入了阿鼻地狱,相当人间的死囚牢吧。
但是,问题还没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张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着水车,到茶炉上去打三次开水,供全体囚犯饮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位王教授会同我并列。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参加”井冈山”,也并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为什么竟受到这样的惩罚呢?打开水这个活并不轻,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干,语录照背。别人吃饭,我看着。天下大雨,我淋着。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须把开水打来,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却能苦中寻乐:偷偷地在茶炉那里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烟斗烟。好像是乐在其中矣。
(十二)特别班
这一批牢头禁子们,是很懂政策的。把我们这”劳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实行了半年多的劳动改造。念经、说教与耳光棍棒并举。他们大概认为,我们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现在是采取分化瓦解的时候了。 ”特别班”于是乎出。 牢头禁子们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标准,从”劳改罪犯”中挑选出来了一些,进这个班。 这个班的班址设在外文楼内。但是,前门不能走,后门不能开,于是就利用一扇窗子当作通道,窗内外各摆上了一条长木板,可以借以登窗入楼,然后走入一间小教室。这间教室内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摆设?我不清楚。在我眼中,虽然近在咫尺,却如蓬山万里了。
我是非常羡慕这个班的。我觉得,对我们”劳改罪犯”来说,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骂,忍饥,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够过去了。但是,瞻望将来,却不能无动于衷。什么时候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却没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岛屿。我盼望着出现点什么。这种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现在出现了特别班,我认为,这正是渡过大海的轻舟。 特别班的学员有一些让人羡煞的特权。他们有权利佩戴领袖像章,他们有权利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在牛棚里,党员是剥夺了交党费的权利的。特别班学员是否有了权利?我不知道。我每次听到从特别班的教室里传出来歌颂领袖的歌声或者语录歌的歌声时,那种悠扬的歌声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学员们一些—是否被批准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权,我也是羡慕得要命。比如他们敢在牢房里翘二郎腿,我就不敢。他们走路头抬得似乎高一点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么想也能够踏着那一块长木板走到外文楼里面去呀!
后来,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到”黑帮大院”解散,特别班的学员也没能真正变成龙跳过了龙门。
(十三)东语系一个印尼语的教员
这一位教员原是从解放前南京东方语专业转来的学印尼语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人非常聪明,读书十分勤奋,写出来的学术论文极有水平,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留学印尼时,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我也曾尽了点绵薄之力。因此我们关系很好。他对我毕恭毕敬。
然而人是会变的。”*”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这也未可厚非。但是,对我这一个”异教徒”,他却表现出超常的敌意。我被”揪”出来以后,几次在外文楼的审讯,他都参加了,而且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胜过其他一些参加者。看样子是惟恐表现不出自己对”老佛爷”的忠诚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曾反苏*现在故作积极状以洗刷自己吗?我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否则,一般的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解释,还是不够的。
然而*是不讲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帮大院”,钦赐低头,正好看到写在马路上的大字标语: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我大吃一惊。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审讯我的小会上,他还是”超积极分子”。革命正气溢满眉宇。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来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间就采用了资本主义的自杀方式,”自绝于人民”了。
对于此事,我一不幸灾,二不乐祸。我只是觉得人生实在太复杂,太可怕而已。
(十四)自暴自弃
在牛棚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自己脑筋越来越糊涂,心情越来越麻木。这个地方,不是地狱,胜似地狱;自己不是饿鬼,胜似饿鬼。如果还有感觉的话,我的自我感觉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别人看自己是这样,自己看自己也是这样。不伦不类地而又亦伦亦类地套用一个现成的哲学名词:自己已经”异化”了。
过去被认为是人的时候,我自己当然以人待己。我这个人从来不敢狂妄,我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办法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的话,我毫不迟疑地
把自己归入”好人”一类。就拿金钱问题来说吧。我一不吝啬,二不拜金。在这方面,我颇有一些”优胜纪略”。十几岁在济南时,有一天到药店去打药。伙计算错了账,多找给我了一块大洋。当时在小孩子眼中,一块大洋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但是我立即退还给他,惹得伙计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种心理我以后才懂得。一九四六年,我从海外回到祖国。卖了一只金表,寄钱给家里。把剩下的”法币”换成黄金。伙计也算错了账,多给了一两黄金。在当时一两黄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我也立即退还给他。在大人物名下,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然而对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也不能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的。
到了现在,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鬼。最初还极不舒服,颇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习以为常。人鬼界限,好坏界限,善恶界限,美丑界限,自己逐渐模糊起来。用一句最恰当的成语,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经没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杀,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别人说短论长,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确有实际困难。聂记革委会赐给我和家里两位老太太的”生活费”,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窝头就咸菜,也还是不够用的。天天劳动强度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总是饥肠辘辘,想找点吃的。我曾几次跟在牢头禁子身后,想讨一点盛酱豆腐罐子里的汤,蘸窝头吃。有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到学生宿舍区二十八楼、二十九楼一带去劳动,任务是打扫两派武斗时破坏的房屋,捡地上的砖石。我记得在二十八楼南头的一间大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乱七八糟,破破烂烂,什么都有。我忽然发现,在一个破旧的蒸馒头用的笼屉上有几块已经发了霉的干馒头。我简直是如获至宝,拿来装在口袋里,在僻静地方,背着监改的工人,一个人偷偷地吃。什么卫生不卫生,什么有没有细菌,对一个”鬼”来说,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也学会了说谎。离开大院,出来劳动,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对带队的工人说,自己要到医院里去瞧病。得到允许,就专拣没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里,吃上两个夹芝麻酱的馒头,狼吞虎咽之后,再去干活,就算瞧了病。这行动有极大的危险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监改人员或汇报人员,那结果将是什么,用不着我说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几张钞票,都是一毛两毛的。我大喜过望,赶快揣在口袋里。以后我便利用只许低头走路的有利条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决不会看到的东西,曾拣到过一些钢镚儿。这又是意外的收获。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规律:在”黑帮大院”的厕所里,掉在地上的钢镚儿最多。从此别人不愿意进的厕所,反而成了我喜爱的地方了。
上面说的这一些极其猥琐的事情,如果我不说,决不会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亲身经历,我也决不会想到。但是,这些都是事实,应该说是极其丑恶的事实。当时我已经完全失掉了羞恶之心,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我从前对一个人堕落的心理过程发生过兴趣,潜意识里似乎有点认为这是天生的。现在拿我自己来现身说法,那种想法是不正确的。
然而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十五)”折磨论”的小结
牛棚生活,千头万绪。我在上面仅仅择其荦荦大者,简略地叙述了一下。我根据”以论带史”的原则,先提出了一个理论:折磨论。最初恐怕有很多怀疑者。现在看了我从非常不同的方面对”黑帮大院”情况的叙述,我想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理论的正确性了。
”革命小将”们的折磨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决不会暴露自己心里的肮脏东西,别人也不便代为答复。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劳动改造”。我在上面已经说过,这种打着劳动的旗号折磨人的办法,只是改造人的身体,而决不会改造人的灵魂。如果还能达到什么目的的话,我的自暴自弃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折磨的结果只能使人堕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这就是我对”折磨论”的小结。
时令已经进入了冬季,牢房里也装上了炉子,生上了火。虽然配给的煤不多,炉火当然不能很旺。但是,比起外面来,屋子里已经是温暖如春了。
可是劳改的队伍却逐渐缩小了起来。一来二去,剩下的人不多了,就都受命搬到一间大屋子里来。什么原因呢?我不清楚,当然也不敢问。我此时反正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再升上一级两级,是鬼总是鬼,对我无所谓了。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人少了,连老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白天里,竟敢到处乱窜。我从家里带回来的一个干馒头首当其冲,被老鼠咬掉了一些。我想赶走它们,它们竟敢瞪着小眼睛,在窗台上跟我玩捉迷藏。也许老鼠们也意识到,屋子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黑帮”,等级不比老鼠高,欺负他们一下,谅他们也不敢奈自己何。
大家虽然不大敢随便说话,不能互通信息,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逐渐知道了,聂记革委会改变了对待”劳改罪犯”的”政策”,不再集中,而要实行分散,把各系所处的”罪犯”分回各自的单位。姗姗来迟,东语系也把我们几个”罪犯”提回系里。我们的”牛棚”转移了。转移到外文楼去。
前些日子,”特别班”还在外文楼时,我是多么希望能进外文楼来呀!现在果然进来了;却是依然故我。我们几个”罪犯”被分配住在二楼北面的缅甸语教研室里,都在地上搭地铺。靠窗子有一张大桌子,我们的牢头禁子睡在上面,居高临下,监督我们。他外号叫”小炉匠”,大概是姓卢的青年学生。最使我吃惊的是,”我们”又增加了新人,是”黑帮大院”中没有见过的。他们也是”罪犯”吗?我心里纳闷。反正现在是同我们一锅煮了,彼此相安无事。
在这里,生活比较平静了。不像在”黑帮大院”里那样,时时刻刻都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耳朵伸得长长的,惟恐牢头禁子喊自己的名字时答应晚了,招致灾难。现在牢头禁子就高踞在同一间小屋的桌子上,用不着把神经弄得那样紧张了。
但是,日子也并不好过,也不可能好过。我仍然是”劳改罪犯”。这楼上有许多办公室,大多是各专业的教研室。在我被”打倒”以前,我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这些办公室我都是熟悉的。周围的气氛当然是非常好的。我是这里的主人。而今时移世迁,我一”跳”(自己跳出来也)而成为阶下囚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当”反革命”已经有一年多了。我并不是留恋当年的”威风”,我深知自己已被”打倒在地”,永无翻身之日了。我只求苟延残喘而已。
现在,在整个大楼里,我只有三个地方能进:一是牢房,二是厕所,三是审讯我的屋子,最后这一项是并不固定的。至于第二项则是”黑帮”同”白帮”(”革命者”)共同享用的,因为”黑帮”虽然是鬼,也总得大小便呀。—真鬼大概是不大小便的,待查。
此外,这里也颇有令人难堪之处。”黑”“白”杂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中国是礼仪之邦,见了面,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们又缺少英美人见面说的Good morning!How do you do?或者单纯一声Hello!现在习用的”早安”之类,是地道的舶来品。我们过去常用的:”你吃了饭了吗?”是举国通用的问候语,我想缩为”国候”。现在,在外文楼,见到了以前很熟很熟的人,舶来品不敢用,”国候”也不敢用。只有低头,望望然而去之。”白帮”怎么想?我不得而知。似我”黑帮”却实在觉得非常别扭。有时”白人”在某一间屋子里,讨论什么问题,逸兴湍飞,欢笑之声中溢满了”革命气”,在楼道里往复回荡。这革命气却一点也没有薰到我身上。我们现在是”谈笑之声能闻,而老死不相往来”。”能闻”者,能听到也,这是别人的声音,我们是不能有声音的。我们都像影子似地活动着,影子是没有声音的。
但是,这里也并不缺少新闻,缺少有刺激性的东西。这新闻并不是哪一个人告诉我的,现在没有人敢干、肯干这种事。这是我自己从楼道中嘁嘁喳喳的声音中听出来的。最重要的一条新闻是关于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一位蒙古语女教员的。原来东语系”罪犯”中只有她一个女性。在”黑帮大院”时有女囚牢。到了外文楼以后,女囚牢没有了,又不能同我辈男士一起睡在地铺上。所以就把她关在另外一间屋子里。据我的推测,管理她的大概是一个学朝鲜语的女学生和一个系图书室女管理员。后者姓叶,大名暂缺。此人是一个女光棍似的人物,泼辣,粗暴,最擅长惹事生非,兴风作浪。她所在的图书室是东语系小沙龙,谣言由此处产生,小道消息在这里集散。”*”一分派,她就成了聂记公社在东语系的女干将,大概也属于那一种”老子铁了心,誓死保聂孙”类型的人物。有一次是她到我家来,大声叱骂,押解着我到外文楼去接受批斗。女牢头禁子押解男”犯人”,在北大恐怕是罕见的新鲜事儿。这样一个人物,对惟一的女囚绝对不会放过。在一天夜里,她和其他几个人对这位女囚大肆审讯,殴打。这位女囚是不是像在”黑帮大院”里那样被折磨得眼圈发青,我没有看见,不敢瞎说。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动,我的神经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条引起人们震动的新闻竟然出在我身上。
到了外文楼以后,我没有再挨揍。大概我天生就是一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一个有着花岗岩脑袋瓜死不改悔的家伙。虽然经过了炼狱的锻炼,我并没有低头认罪。有一天,解放军派来”支左”的常驻东语系的一个大概是营长的军官,大名叫赵良山(此人后来听说已经故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问我一个问题。我当时心里非常火,非常失望。我想,解放军水平总应该是高的,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我粗声粗气地说道:”我的全部日记已经都被抄来了。一定会放在外文楼某一间屋子里。你派一个人去查一查那一天的日记。最多只用五分钟,问题就可以全部弄明白了。”万没有想到,这一下子又捅了马蜂窝。他勃然变色,说我态度极端恶劣。他现在是太上皇。我哪里还敢吭气儿呢?
晚饭以后,回到牢房。原先反聂的一位女教员,率领着几个人,手里拿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把小屋墙上贴满。原来一片白色,非常单调寡味。现在增添了大红大绿,顿觉斗室生光,一片勃勃的生机。标语内容,没有什么创新,仍然是”季羡林要翻天,就打倒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等等,等等。”司空见惯浑无事”,这些东西已经对于我的神经不能产生任何作用了。我夜里照睡不误,等候着暴风雨的来临。
果然,”革命家”们第二天就开始行动了。首先由东语系的”红卫兵”—现在恐怕是两派的都有了—押解着我,走向东语系学生住的四十楼。我自己又像一个被发配的囚犯,俯首贴耳,只能看到地上,踉跄前进。旧剧中,囚犯是允许抬头的。我这个新社会的囚犯却没有这个特权。既来之则安之,由它去吧。
我原来并不知道把我押向何方。走近四十搂,凭我的本能,我恍然大悟。此时隐隐约约地看到楼外贴满了大字报和大标语,内容不外是那一套。我猜想—因为我不能看—,不过是”打倒老保翻天的季羡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外再加上造谣、诬蔑、人身攻击。从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听到的也不过是那些东西。我顿时明白了:我现在成了”翻天”的代表人物。
我被卡住脖子,拧住胳臂,推推搡搡,押进楼去,先走过一楼楼道。楼道本来很狭,现在又挤满了学生。我耳朵里听的是口号,头上,身上,挨的是拳头。我一个人也看不到,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我飞上了二楼。同在一楼一样,从楼道这一头,走(按语法来讲,应该是被动式)到那一头。仍然是震天的口号声。在嘈杂混乱中,我又走(同前)上了三楼。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新花样,心里颇有点不满足,觉得太单调,不够味。”仪式”完了以后,我又被押解着回到了外文楼。 后来听说,这叫做”楼内游斗”。这是不是东语系学生的发明创造?如果是的话,将来有朝一日编写《无产阶级*史》时,应该着重提上一笔,说不定还要另立专章的。至于我自己,我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身体上,精神上,都没有受到什么痛苦,只觉得有点”好玩”而已。
事情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看来那位赵营长下定了决心,连夜召开会议,制订了斗争方案。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立即有学生来找我,到一间教研室里去批斗。这次准我抬头了,看到的是一个教研室的成员,加上个别的学生。我已摆好了架子坐喷气式。然而有人却推给我一把椅子。我大惊失色,我现在已经成了法门寺的贾桂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想这个批斗会,还能批出什么,又斗出什么呢?我觉得十分平淡寡味。我于是把两个耳朵都关闭了起来,”任凭风浪打,稳坐钓鱼船。”朦胧中,听到一声:”把季羡林押出去!”我知道,这一出戏算是结束了。
我正准备回自己的牢房,又有人来把我拉到另一个教研室去,”行礼如仪”。然后是第三个教研室,第四个教研室。我没有记录,也无法统计。估计是每一个教研室都批斗一次。东语系十几个教研室,共批斗了十几次。接着来的是学生。我不知道,东语系学生共有多少个班。每班批斗一次(也许有的班是联合批斗),我记不清楚,加起来,总有二十来次。以每次批斗一个小时计算,共有三十来个小时。我看有的班”偷工减料”,质量大有问题。实际上怕用不了这样多的时间。反正在三四天以内,我比出去”走穴”的人还要忙。这个班刚批完,下一个班接着干。每天批斗*场,只给我留出了吃饭的时间。可谓紧张之至了。
对我产生了什么结果呢?除了感觉到有点疲倦之外,”虱子多了不痒”,我”被批斗的积极性”反而调动起来了。我爱上了这种批斗。我觉得非常开心。你那里”义正词严”,我这里关上耳朵,镇定养神,我反而是”以逸待劳”了。
世间事真是复杂的。我以”态度恶劣”始,又以”态度恶劣”终。第一个”恶劣”救了我的命,第二个”恶劣”养了我的神。当时的真假革命家们,大概是万万想不到的吧。
什么叫”半解放”呢?没有什么科学的定义。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
集中批斗之后,时令已经走过了一九六八年,进入了一九六九年。在这一年的旧历元旦前,系革委会突然通知我,可以回家了。送我(这次恐怕不好再说”押解”了)回家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一个”小炉匠”。此时我家的那一间大房间久已被封了门。全家挤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小屋里。据家里两位老太太告诉我,其间曾有一个学生拿着抄走了的房门钥匙,带着一个女人,在那间被查封了的大屋子里,鬼混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睡在我的床上,用我们的煤气做饭。他们威胁两位老太太说:”不许声扬!”否则将有极其严重的后果。现在”小炉匠”就拿着那一把钥匙,开了门,让我睡在里面。我离开自己的床已经有*个月了。
我此时在高兴之中又满怀忧虑。我头上还顶着一摞帽子,自己的前途仍然渺茫。每月只能拿到那一点钱,吃饭也不够。我记得后来增加了点钱,数目和时间都想不起来了。外来的压力还是有的。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楼下一个家属委员会的什么”连长”的老头子(他自己据说是国民党的兵痞)高声昭告全楼:”季羡林放回来了。大家都要注意他呀!”这大概是”上面”打的招呼。我听了没有吃惊,这种事情对我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但是,心里仍然难免有点别扭,知道自己被判”群众监督”了。我仿佛成了瘟神或爱滋病的患者,没有人敢接触了。
即使没有人告诉我,毋宁说是提醒我这种情况,我这人已经有点反常。走路抬头,仍不习惯。进商店买东西,像是一个白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敢叫售货员”同志”,我怎么敢是他们的”同志”呢?不叫”同志”又叫什么呢?叫”小姐”,称”先生”,实有所不妥。什么都不叫,更有所不安。结果是口嗫嚅而欲言,足趑趄而不前,一副六神无主、四体失灵的狼狈相,我自己都觉得十分难堪。我已经成了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了。
过了没有多久,我被指令到四十楼去参加”学习”。我第一次从家里走向四十楼的时候,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这一段路相当长,总有三四里路;走快了,也得用半小时。我走出门去,走了一段路,立即避开大路,从湖中的冰上走过去。我忽然想到古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说法,这只是形象的比喻,可我今天的处境不正是这个样子吗?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现在已经很不习惯同人打交道。我到了四十楼,见了革命小将,是不是还要高喊”报告!”呢?是不是还要低头垂手站在他们面前呢?这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得不到答复,走起路来,就磨磨蹭蹭。
我越走越慢,好不容易才走到四十楼。我见景生情,思绪万端。前不久我还在这里被”楼中游斗”,曾几何时,我又回到这里来了。这回是以什么身份?我说不清。”丑媳妇怕见公婆的面”,怕也不行。我一鼓勇气,进去报了到。幸而没有口号的喊声,没有手打脚踹,而是不冷不热的待遇。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被分派了小组,组员都是学印地语的学生。从此以后,我就以一个莫明其妙的身份,参加了他们的学习和活动。原来东语系的”棚友”都被召唤到那里。可是待遇却不知为什么显然不同了。有的被分配打扫楼道。有一个印地语教员被无端扣上了地主的帽子,被分配打扫厕所。我原来是有思想准备来干最脏最累的活。然而竟然没有,实出我的意外了。
同革命群众在一起,我还非常不习惯,有点拘谨,有点不舒服。我现在是人是鬼,还没有定性。游离于人鬼之间,不知何以自处。学生们是青年人,活泼爱动。学习休息时,他们就吹拉弹唱。有一个同学擅长拉二胡,我非常欣赏;但又不敢忘形。年轻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我则呆坐一旁,宛然泥塑木雕。自己也觉得气氛很不协调。
但是,在相对平静的生活中,也不是没有一些波澜。我回忆所及,首先就是党费问题。我上面已经谈过,在”黑帮大院”中,交党费是犯忌讳的。我当时自己不能领每月的生活费,都是我的年迈的婶母代劳。她每月到外文楼东语系办公室去领全家三口人四十多元的生活费。作为”黑帮”的家属,她没少听到闲话。特别是井冈山”黑帮”的家属,更会直接或间接受到奚落。老人没有办法,只有忍气吞声。在这个情况下,她居然还怕自己的孩子丢掉党票,仍然按月交纳党费。东语系不知道哪一位党组织干部居然敢收下,而没有向”黑帮大院”通报。否则我一定会多挨上一顿打。我至今感激不尽。我婶母还告诉我,一位姓袁的老同志,不但对她没有奚落,而且还偷偷地小声对她说:”把钱收好!走路要小心!”她老人家每次谈到这种雪地冰天中的一星温暖,也总是感激不尽。
但是,到了四十楼以后,应该我自己交党费了。我这种非人非鬼的处境,却使我不敢厚着脸皮去交党费。此时党组织好像已经不再活动。我也不知道向谁交。如此就耽误了一些时间。系里的领导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按时交党费?”我十分坦诚地告诉他:”等到支部决定开除我出党的时候,我一定会把所有拖欠的党费一文不少地交上,然后离开。”由此可见,我认为,留在党内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除了党费问题,我在四十楼颇有一些小小的无关大局的感慨。这一座楼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太熟悉了。我在东语系,截止在一九六六年,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东语系的男学生在四十楼也住了极长的时间了。我必然要经常到这里来的。我在这里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受到过热烈的欢迎,也遭受过无情的凌辱。我不想发那些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一类的牢骚。因为世态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这样的人与事,只能算是例外。因此这种事情已经不值得再发牢骚了。
但是,我在感情上是异常脆弱的。我不能成为英雄,我有自知之明。我从来也不想成为英雄。英雄是用特种材料造成的,而我实非其俦。我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小小的个人悲欢,经常来打扰我。何况”十年浩劫”决非小事,我在其中的遭受,也决非小事。以我这个脆弱的心灵来承受这空前的灾难,来承受这一件极大极大的事,其艰难程度完全可以想见了。到了四十楼以后,我的处境应该说是已经有所改变。但是前途仍然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触景生情,心里就难免有所波动了。
远的不必讲了。专就”*”开始以来的两年多来说,四十楼就能唤起我很多不同的回忆,激起我很多不同的感慨。一九六六年六月我从南口村回校,看到批判我的《春满燕园》的大字报,鼻子里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是在四十楼。我被勒令交出”黑钱”三千元,又被拒绝接受,是在四十楼。亲眼看到”*”初期批斗东语系”走资派”,口号之声惊天动地,我自己也颇想”对号入座”,是在四十楼。自己顶撞了”支左”的解放军军官而被判处”楼内游斗”,是在四十楼。
啊,四十楼!我本不愿意想但又不能不想的四十楼!
我现在又到你里面来了,第二次滥竽”革命群众”之中。
在延庆新华营
这一次我在四十楼呆的时间不算很长,大概是半个冬天,一个夏天,半个秋天。在这期间有一件大事,就是8341部队的进驻。只派不多的军官和士兵,也算是来”支左”吧。这是一支有悠久革命传统的部队。因此,他们的到来引起了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的北大师生员工的极大的希望,希望他们能够拨乱反正,整理好北大这个烂摊子。在全校派性严重,一团乱糟糟的情况下,似乎出现了一派生气勃勃的生机。
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皆是。这个部队的一个头子说,这叫做”热处理”,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我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和物质准备,准备发配到鄱阳湖去。可是,最初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让我留在北京,同印地语、泰语的学生到京郊长城以外的延庆新华营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没有来得及表露感激之情,我就发现,原来我是”另有任用”。
根据什么人的指示,大批判不能空对空,需要有人做”活靶子”,这样批起来才能有生气,有声势,效果才能最好。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活靶子”。我忽然想到,在新疆时我曾看到郊游时汽车上总载着一只活羊。到了山明水秀的目的地,游玩够了,就拿出刀子,把羊杀掉,做成羊肉抓饭,吃饱了回家。我在新华营,在菜窖里搬菜。曾拉出来,被批斗过一次。我知道,我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务。
一九七○年旧历元旦,奉召回京。
上一节的标题是”半解放”,这一节是”完全解放”。我这样写都是毫无根据的。这两个词儿都不是科学的或法律的用语,其间界限也不分明。这都让法学家或哲学家去探索吧。
仍然谈我的情况。回校以后,我有一股振奋的情绪。就在这一阵振奋中,我们都住进三十五楼。似乎是根据一种新精神,也许是一种新规定,每个系的办公室都设在学生宿舍中,大概是想接近学生,以利于学生的”上(大学)、管(理大学)、改(造大学)”吧。上、管、改的精义就是把老师,老知识分子置于学生的管理和改造之下,提倡初年级的学生编高年级的教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十五楼共有四层。三四层住女生,一二层住男生。在二层中腾出若干间屋子,是系的党政办公室。这一些办公室与我无干。我被分配在一楼进口处左边的朝外有大玻璃窗子的极小的一间房子里,这里就是本楼的门房,我的差使就是当门房,第一个任务是看守门户;第二个任务是传呼电话,第三个任务是收发信件和报纸。第一个任务又难又不难。领导嘱咐我说:不要让闲杂人员进入楼内。本系的教职员都是”老同志”了,我都认识。高年级学生也认个*不离十。新学生则并不清楚。我知道谁是闲杂人员呢?既然不认识,我无能为力,索性一概不管,听之任之。这不是又难又不难吗?
第二个任务,也是又难又不难。不难在于有电话我就接;没有电话,我就闲坐着。难在什么地方呢?据我统计,似乎女生的电话特别多,要我每次传呼都爬上三四楼,这倒是很好的许多专家都介绍过的”爬楼运动”;无奈一天爬上十次二十次,是任何体育锻炼专家也难以做到的。我爬了几次,觉得不行,就改为到门外楼下向上高呼。这办法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住在朝北房间里的女同学就不大容易听到。也颇引起一点麻烦。我的能力如此,有麻烦就让它有麻烦吧。
至于第三个任务,那是非常容易的。来了报纸,我就上楼送到办公室。来了信,我就收下,放在玻璃窗外的窗台上,让接信者自己挑取。
就在完成这三项任务的情况下,日子像流水似地过去。我每天八点从十三公寓走到三十五楼,十二点回家;下午两点再去,六点回家,每天十足八个小时,步行十几里路。这是很好的体育锻炼。我无忧无虑,身体健康。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又恢复了我的原工资。吃饭再也不用发愁了。此时,我既无教学工作,也没有科研任务。没有哪一个人敢给我写信,没有哪个人敢来拜访我。外来的干扰一点都没有,我真是十分欣赏这种”不可接触者”(印度的贱民)的生活,其乐也陶陶。
翻译《罗摩衍那》 但是,我是一个舞笔弄墨惯了的人,这种不动脑筋其乐陶陶的日子,我过不惯。当个门房,除了有电话有信件时外,也无事可干。一个人孤独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内,瞪眼瞅着出出进进的人,久了也觉得无聊。”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到了古人这两句话。我何不也找点”无益之事”来干一干呢?世上”无益之事”多得很。有的是在我处境中没有法子干的,比如打麻将等等。我习惯于舞笔弄墨久矣。想来想去,还是出不了这个圈子。在这个环境中,写文章倒是可以,但是无奈丝毫也没有写文章的心情何。最后我想到翻译。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译原文短而容易的;因为看来门房这个职业可能成为”铁饭碗”,短时间是摆脱不掉的,原文长而又难的最好,这样可以避免经常要考虑挑选原文的麻烦。即使不会是一劳永逸,也可以能一劳久逸。怎么能说翻译是”无益之事”呢?因为我想到,像我这种人的译品永远也不会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译了而又不能出版,难道能说是有益吗?就根据我这一些考虑,最后我决定了翻译蜚声世界文坛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这一部史诗够长的了,精校本还有约两万颂,每颂译为四行(有一些颂更长),至少有八万多诗行。够我几年忙活的了。
我还真有点运气。我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心情,向东语系图书室的管理员提出了请求,请他通过国际书店向印度去订购梵文精校本《罗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订购外国书本来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不到两个月,八大本精装的梵文原著居然摆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觉得这几本大书熠熠生光。这算是”*”以来几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干涸了的心灵,似乎又充满了绿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时又浮现在我脸上。
可是我当时的任务是看门,当门房。我哪里敢公然把原书拿到我的门房里去呢?我当时还是”分子”—不知道是什么”分子”—,我头上还戴着”帽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觉得到。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妥善”的办法。《罗摩衍那》原文是诗体,我坚持要把它译成诗,不是古体诗,但也不完全是白话诗。我一向认为诗必须有韵,我也要押韵。但也不是旧韵,而是今天口语的韵。归纳起来,我的译诗可以称之为”押韵的顺口溜。”就是”顺口溜”吧,有时候想找一个恰当的韵脚,也是不容易的。我于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时间,仔细阅读原文,把梵文诗句译成白话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楼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后看门、传呼电话、收发信件的间隙中,把散文改成诗,改成押韵而每句字数基本相同的诗。我往往把散文译文潦潦草草地写在纸片上,揣在口袋里。闲坐无事,就拿了出来,推敲,琢磨。我眼瞪虚空,心悬诗中。决不会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是在干什么。自谓乐在其中,不知身在门房,头戴重冠了。偶一抬头向门外张望一眼—门两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开,姹紫嫣红,好一派大好春光。
一个小插曲
春光虽好,我自己的境遇却并没有多少改进。我安心当门房,”躲进门房成一统”;然而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仍然有意想不到的干扰。
有一天,我正在向门外张望,忽然看到在门外专门供贴大字报之用临时搭起的席棚上贴出了很多张用黄纸写成的大字报,下面有几十位东语系教员签的名,有的教员还在江西鲤鱼洲没有回来。内容是批判五·一六分子的。这样的批判一点也不新奇,我原来想不去管它。但是为好奇心所驱使,我走出了我那”成一统”的窄狭的门房,到门外去看了看大字报。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大字报竟是对我来的:我成了五·一六的嫌疑分子。这真是从何说起呀!稍微对所谓”*”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当时盛传一时的所谓五·一六组织,是出身好的青年人所组成的。我一非青年,二又出身不好,既非工人,也非贫下中农或”革命干部”,我哪里有资格参加这样的”革命”组织呢?我同五·一六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这样的事情,我本来可以一笑置之的。但是这一次我却笑不起来。几年前我看到批判我的《春满燕园》时,我曾不自觉地哼了一声。这次我连哼都哼不起来了。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我不知道,东语系的革委会和军工宣队是怎样考虑的。滑稽的事情还没有完,更滑稽的还在后面哩。全国上下大声嚷嚷了一阵五·一六,北大井冈山的一位头领公然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可是最后却忽然销声匿迹,—原来天地间根本没有一个什么五·一六组织。这真像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成为”*”中众多笑话中最可笑的一个。
一幕闹剧
不管人世风云如何变幻,”*”浪涛怎样激荡,时间还是慢慢地或者迅速地向前流驶。转瞬之间,”*”好像高潮已过,有要结束的样子了。虽然说”乱是乱了敌人”,实际上主要是乱了自己,还是以不乱为好。现在是要拨乱恢复正常的秩序了。首先是要恢复党的组织。一个非党的工宣队员,居然主持党支部的工作,实在有点太”那个”了。
要想恢复党组织的活动,首先要恢复党员的组织生活。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又是根据什么法令,所有的党员(四人帮等当然除外)都失去了组织。现在每一个党员都要经过一定的手续,好像是要经过群众讨论和领导批准,才能恢复组织生活。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东语系大概是经过军工宣队的讨论(那一位非党的工宣队员当然会参加的),决定从全系党员中挑选出一个,当做标兵,演一出恢复组织生活的开场戏,期在一举通过,马到成功,为以后的人树立一个榜样。这样一个人选责任之大可以想见。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呢?首先要出身好,其次要党性强。具此二标准者,庶乎近之。大概是经过了周详的考虑,谨慎的筛选,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烈属兼贫下中农的姓马的党员中了标,他是我作为系主任兼导师精心选择留下当我的助教和接班人的。现在,我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正好成了他的党性的试金石。具备这两个条件,又有这样”亮相”的机会的,东语系并无第二人。谁敢说这不是天生的”佳选”呢?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同东语系全系的留校师生被召到学一食堂里去开会,每人自带木板小凳。空荡荡的食堂里,饭桌被推到旁边去,腾出来的空地上,摆满了小木板凳子,我们就坐在上面。前面有几张大桌子,上面摆了不少的东西。我仔细一瞧,有毛料衣服和裤子,有收音机(当时收音机还不像今天这样多,算是珍贵稀有的东西),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跟在”革命群众”的后面,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没有闲心去一件件地仔细瞅。我只觉得,这颇像一个旧品展销义卖会。可是在这些东西旁边,有几本用很粗糙的纸张油印成本的讲义,我最初还不知道是什么讲义;也不知道这样粗糙的道具为什么竟能同颇为漂亮的西装裤子摆在一起。对所有的这一些道具,我都不知道它们在今天第一个恢复党员组织生活的会上会起什么作用。我满腹疑团坐在那里,不知道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人到齐了,时间到了。主席宣布开会。他先说明了开会的目的和做法,然后就让这位选中的标兵发言,或讲话,或”检讨”,反正是一个意思。这位标兵站起来,走到前面,威仪俨然,义形于色,开始说话。说话的中心主题是:不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金童*。这里要解释一句:金童*是旧社会出殡时扎的殉葬的纸人。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谁一听都知道指的就是我。此时,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这一出戏是针对着我来的。我有点吃惊,但又不太吃惊—惯了。只听我这位前”高足”,前”接班人”怒气冲冲地控拆起来,表情严肃,声调激昂,诉说自己中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糖衣炮弹,中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在生活上追求享受,等等,等等。说到自己几乎要背叛了自己出身的阶级时,简直是声泪俱下。他用手指着桌子上陈列的东西,意思是说,这些东西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于是怒从心上起,顺手拿起了桌子上摆的那一摞讲义—原来是梵文讲义—,三下五除二,用两手撕了个粉碎,碎纸片蝴蝶般地飞落到地上。我心里想:下一个被撕的应该轮到那漂亮的毛料西服裤或者收音机了!想时迟,那时快,他竟戛然而止,没有再伸出手去,料子西装裤和收音机安全地躺在原地,依旧闪出了美丽的光彩。我吃了一惊,恐怕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这个撕东西的行动,应该是今天大会的高潮,应该得到满屋的掌声。然而这些全落了空。我哭笑不得,全体与会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全场是一片惊愕的寂静。
这一幕闹剧以失败收场了。
在散会后回三十五楼的路上,大家纷纷议论:为什么不撕可能最透露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西装裤子,而偏偏撕很难说就是代表资产阶级思想的梵文讲义呢?我自己也想了很多。这一位表演家到北大来已经十年多了。当学生时对我温顺如绵羊。在”*”中的所作所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点。那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有一些非常精彩匪夷所思的表演。在一般政治性表态性的大标语上,按惯例从来没有人署名的。有之自北大始,北大有两个人是这样干的,恰恰都出在东语系,其中之一就是我说的这一位。这一个惊人的举动,在北大一时传为”美”谈或者笑谈。在我第一次混迹”革命群众”中参加学习的小组会上,我曾对他坦率地提过意见,我说,他既不像一个烈属,也不像一个贫农。他大概为此事耿耿于怀。以后发生的这一些事情,难道与此没有联系吗?
这一幕闹剧以后东语系的党员是怎样逐渐恢复党组织生活的,因为与我基本无关,我没有去注意,今天更回忆不起来了。
我的恢复组织生活
时序推移,不知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北京大学恢复党组织生活的工作已经要结束了。剩下的大概还只有两三个人了,我是其中之一。写一个榜的话,我不是孙山,就是还在孙山之下,俗话说”名落孙山”了。
忽然有一天,东语系的党组织找我谈话,我知道,这一下轮到我了。我此时早已调离了那个门房,参加印地语教研室的活动。系领导一个解放军的军官和总支书记告诉我,领导上决定不但发给我整个的工资,而且以前扣发的工资全部补给。我当然非常感动。我决意把补发的工资全部作为党费上缴给国家。东语系的一个非常正派的同志先递给我了一千五百元。我立即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系总支。这位同志告诉我,还有四五千元以后给我。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是否开过支部大会讨论我的恢复组织生活的问题。突然有一天,系里军宣队的头儿和系总支书记找我。总支书记问我:”你考虑过没有,自己的问题究竟何在?”我愕然不知所对。要说思想问题,我有不少的毛病。要说政治问题,我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和任何反动组织,我只能说没有。但是,我一时很窘,半天没有说话。那个解放军颇为机灵,连忙用话岔开。结束了这一场不愉快的谈话。不久,总支的宣委或组委一个由中文系调来的干部来找我,告诉我,支部决议:恢复我的组织生活,但给我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我勃然大怒。由于我反对了那位一度统治北大的”女皇”,我被诬陷,被*,被关押,被批斗;几乎把一条老命葬送上,临了仍然给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世界上可还有公道可讲!世界上可还有正义可说!这样的组织难道还不令人寒心!,这位干部看到了我的表情,他脸上一下子也严肃起来:”我们总支再讨论一下,行不行?”他说。说老实话,我已经失望到了极点。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出太阳。太阳出来了,却是这样一个太阳。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伤脑筋了,够了,够了,已经足够了。如果我在支部后面签上”同意”二字,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如果我签上”不同意”三字,还有不知多少麻烦要找。我想来想去,告诉那位干部:”不必再开会了!”我提笔签上了”基本同意”四个字。我着重告诉他说:”你明白,‘基本’二字是什么意思!”继而又一想:”我戴着留党察看二年的帽子,我有什么资格把补发的工资上缴给国家呢?”结果预备上缴的那四五千块钱,我就自己留下。
我恢复组织生活的故事结束了。
我算不算是”完全解放”了呢?
”完全解放”这一节我只能写到这里了。
我的”*”到此结束了。
我的《牛棚杂忆》也就算是写完了。
但是,我必须还要啰嗦上一阵子。
我不能就到此住笔。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十六七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有关这一次所谓”革命”的一些问题。特别在我撰写《牛棚杂忆》的过程中,我考虑得更为集中,更为认真。这可以算是我自己的”余思”或者”反思”吧。
我思考了一些什么问题呢?
首先是:吸取了教训没有?
世人都认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既无”文化”,也无”革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货真价实的”十年浩劫”。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共识,决没有再争论的必要。在这一场空前绝后(我但愿如此)的浩劫中,我们人民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所受的损失可谓大矣。这一笔账实在没有法子算了。不算也罢。我们不是常说,寻求知识,得到经验或教训,都要付出学费吗?我完全同意这个看法。可是,我们付出的学费已经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我们求得的知识,得到的经验或教训在哪里呢?
我的回答是:吸取了一点,但是还不够。
我个人一向认为,”十年浩劫”是总结教训的千载一时的好机会,是亿金难买的”反面教员”。从这一个”教员”那里,我们能够获得非常非常多的反面的教训;把教训一转化,就能成为正面的经验。无论是教训还是经验,对我们进一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都是非常有用的。
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干,空空错过了这一个恐怕难以再来的绝好机会。有什么人说:”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可以不必再管它了。
因此,我思考的其次一个问题是:”文化大革命”过去了没有?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的真髓是实事求是。如果真想实事求是的话,那就必须承认,”文化大革命”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已经过去了;但是,如果细致地观察一下,情况恰恰相反。你问一问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如要他们肯而且敢讲实话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还有一肚子气没有发泄出来。今天的青年人情况可能不同。他们对”文化大革命”不了解,听讲”文化大革命”,如听海外奇谈。我觉得值得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他们昧于前车之鉴,谁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干出类似的事情来呢?至于中老年受过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提”文化大革命”,无不余怒未息,牢骚满腹。我不可能会见百分之百的这样的知识分子,但我敢保证,至少绝大部分人是这样子。
至于为创建新中国立过功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的老干部,他们觉悟高,又能宽洪大度,可能同知识分子不同。我接触的老干部不多,不敢乱说。但是,我想起了一件小而含义深远的事儿,不妨说上一说。记得是在一九七八年,全国政协恢复活动后,我在友谊宾馆碰到一位参加革命很久的,在文艺界极负盛名的老干部,”文化大革命”前,我们同是全国政协社会科学组的成员,十多年不见,他见了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文化大革命’证明了:‘士可杀亦可辱’”。说罢,哈哈大笑。他是笑呢,还是哭?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位老干部心中,有多少郁积的痛苦,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有这种想法的,决不止这个老干部一人。我个人就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就是古代的所谓”士”,绝大部分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表明了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传统。我们比起外国知识分子来,在这方面更为敏感。
我不禁想起了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类人,既不是阶级,也不是阶层,想起了他们的历史和现状。在封建社会里,士列在士农工商之首。一向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在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予生也晚,《儒林外史》中那样的知识分子,我没有见到过。军阀混战时期和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知识分子,我是见到过的。不说别的,专就当时的大学教授而言,薪俸优厚,社会地位高。他们无形中养成了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必然的。他们一般都颇为神气,所谓”教授架子”者便是。到了我当教授的时候,情况大大改变。国民党统治已到末日,通货膨胀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教授实际的收入少得可怜。但是,身上那一件孔乙己的大褂还是披着的,社会地位还是有的。
刚一解放,我同大部分教授一样,兴奋异常,觉得自己真是站起来了,自己获得了新生了。我们高兴得像小孩,幼稚得也像小孩。我们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看什么东西都红艳似玫瑰,光辉如太阳。
但是,好景不长。在第一个大型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中,我在”中盆”里洗了一个澡,真好像是洗下来了不少污浊的东西,觉得身轻体健,尝到了思想改造的甜头。可是后面跟着来的政治运动,一个紧接一个,好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批判武训,批《〈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风,批判胡适,再加上肃反等等,马不停蹄,应接不暇。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我虽然没有被裹进去,没有戴什么帽子;但是时时处处,自己的精神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日子过得并不愉快。从我的思想深处来看,我当时是赞成这些运动的,丝毫也没有否定的意思。在反右期间,我天天忙于参加批判会—我顺便说一句,当时还没有发明”喷气式”,批判会不像”文化大革命”中那么”好看”—,忙于阅读批判的材料。但是,在我心里却逐渐升起了一片疑云:为什么人们的所作所为同在那前后发表的几篇”最高指示”,有些地方显得极不合拍呢?即使是这样,我对那一句最有名的话:是阳谋,不是阴谋,并没有产生怀疑。
反右以后,仍然是马不停蹄,一个劲地搞运动,什么”拔白旗”等等。庐山会议以后,极左思想已经达到了顶点,却偏偏要来一个反右倾。三年困难时期,我自己同其他老知识分子一样,尽管天天饿肠辘辘,连半点不满意的想法都没有,更不用说说怪话了。连全国人民的精神面貌都是非常正常的,向上的。谁能说这样的人民,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呢?
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所谓”无产阶级*”是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事后连原新北大公社的东语系一个教员都告诉我说,我本来能够躲过这一场灾难的。但是,我偏偏发了牛劲,自己跳了出来,终于得到了报应:被抄家,被打,被骂,被批斗,被关进了牛棚,差一点连命都赔上。我当时确曾自怨自艾过。但是现在我却有了另一个想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盛事”。如果我自己不跳出来,就决不可能亲自尝一尝这一场”革命”的滋味,决不可能了解这一场灾难究竟是什么样子。那将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极大的憾事。
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逐渐感到其中有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身上毛病不少,缺点很多,但是十全十美的人又在哪里呢?我当时认识不高,思考问题肤浅片面。我没有责怪任何人,连对发动这一场”革命”的人也毫无责怪之意。我只是一个劲地深挖自己的灵魂。用现在间或用的一个词儿来说,就是”原罪感”。这是用在基督教徒身上的一个词儿,这里不过借用一下而已。
别的老知识分子有没有这个感觉,我不知道。它表现在我身上却是很具体的。解放前,我认为一切政治都是肮脏的,决心不介入。我并不了解共产党,只是觉得国民党有点糟糕,非垮台不行。解放以后,我上面说到我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收获,其中心就是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政治都是肮脏的,共产党就不是。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自私自利:中国人民浴血抗战,我自己却躲在万里之外,搞自己的名山事业。我认为自己那一点”学问”,那一点知识,是非常可耻的,如果还算得上”学问”和知识的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称自己为”摘桃派”,坐享胜利的果实。
那么,怎么办呢?
我有很多奇思怪想。我甚至希望能再发生一次抗日战争,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表现一下。我一定能奋力参战,连牺牲自己的性命,我都能做得到。我读了很多描绘抗日战争或革命战争的小说,对其中那一些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不怕牺牲的精神,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自己发誓向他们学习。这些当然都是幻想,即使难免有点幼稚可笑,然而却是真诚的。这能够表现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
谈到对领袖的崇拜,我从前是坚决反对的。我在国内时,看到国民党人对他们的”领袖”的崇拜,我总是嗤之以鼻。这位”领袖”,九·一八事件后我作为清华大学的学生到南京请愿时见过,他满口谎言,欺骗了我们。后来越想越不是味儿。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对此公也不感兴趣。他的诗句:”看花难近最高楼”,可以为证。后来到了德国,正是法西斯猖獗之日。我看到德国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见面时竟对喊:”希特勒万岁!”觉得异常可笑,难以理解。我认识的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德国姑娘,美貌非凡。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有一个潜台词:我们中国人聪明,决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回国以后,仅仅隔了三年,中国就解放了。解放初期,我同其他一些老知识分子心情相同,我们那种兴奋、愉快,上面已经讲了一点。当时每年要举行两次*庆祝,五一和十一,地点都在天安门。每次都是凌晨即起,从沙滩整队步行到东单一带的小胡同里等候,往往要等上几个小时。十点整,大会开始。我们的队伍也要走过天安门前,接受领袖的检阅。当时三座门还没有拆掉。在三座门东边时,根本看不到天安门城楼上的领导人。一转过三座门,看到领袖了,于是在数千人的队伍中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万岁”声。最初,不管我多么兴奋,但是”万岁”却是喊不惯,喊不出来的。但是,大概因为我在这方面智商特高,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热情,仿佛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强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领袖脚下了。
我在上面简短地但是真诚地讲了我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一滴水中可以见大海,一粒沙中可以见宇宙。别的老知识分子可能同我差不多,至少是大同而小异。这充分证明了,中国老知识分子,年轻的更不必说了,是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的。爱国主义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同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比较起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突出的特点。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在梦觉方面智商是相当低的。一直到了十年浩劫,我身陷囹圄,仍然是拥护这一场浩劫的。西谚说:”一切闪光的东西不都是金子。”在这期间,我接触到派到学校来”支左”的解放军和工人。原来这都是我膜拜的对象。”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我深信不疑,奉行唯谨。可是现在一经接触,逐渐发现他们中有的人政策观念奇低,而且作风霸道,个别的人甚至违法乱纪。我头上仿佛泼上了一盆凉水,顿时清醒过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这样的作风竟然发生在我素所崇拜的人身上,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们唯物主义者应该实事求是,光明磊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是绝对不可取的。尽管我们知识分子身上毛病极多,同别人对比一下,难道我真就算是”臭老九”吗?
我在上面啰哩啰嗦讲了一大篇,无非想说,”文化大革命”整知识分子,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是怎样花言巧语也掩盖不了的。对广大的受过迫害的知识分子来说,”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过去。再拿我自己来做个例子。我一方面”庆幸”我参加了”文化大革命”,被关进了牛棚,得以得到了极为难得的经验。但在另一方面,在我现在”飞黄腾达”到处听到的都是赞誉溢美之词之余,我心里还偶尔闪过一个念头:我当时应该自杀;没有自杀,说明我的人格不过硬,我现在是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妙的。既然我有,我就直白地说了出来。可是我要问:有这种想法的难道就只有我季羡林一人吗?
这就联系到我思考的第三个问题:受害者舒愤懑了没有?
这个问题十分容易回答。根据我上面的叙述,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
要谈清楚这个问题,还要从回顾过去谈起。解放初期我和其他老知识分子的情况,我在上面已经写了一点,现在再补充一下,补充的主要是从海外归来的游子。远居海外的华侨,亲身感受到解放前后自己处境的剧烈变化。他们深知这一切都与祖国的解放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一向爱国的华侨,现在爱国热情蓬勃激荡,为前此所未有。华侨中青年人纷纷冒万难回到了祖国。他们同国内的知识分子一样,看一切都是红艳如玫瑰,光辉似太阳。愿意为祖国的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一切。此外,一些在国外工作和讲学的中国学人,也纷纷放弃了海外一切优厚的生活和研究条件,万里归来,其中就有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沉的老舍先生。他们各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认为祖国前程似锦,自己的前途也布满了玫瑰花朵。 然而,曾几何时,情况变了,极左思潮笼罩一切,而”海外关系”竟成诬陷罗织的主要借口。海外归来的人,哪里能没有”海外关系”呢?这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常识。然而我们的一群”左”老爷,却抓住这一点不放,什么特务,什么间谍,这种极为可怕的帽子满天飞舞。弄得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恶性发展。多少爱国善良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迫害而死的不必说了。活着的也争先恐后地出走。前一个争先恐后地回国,后一个争先恐后地离开,对比何等地鲜明!我亲眼目睹的这种情况可谓多矣。这对我们祖国有多么大的危害,脑筋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都会知道的。被迫出国的人,哪一个不是满腔悲愤,再加上满腔离愁,哪一个儿女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然而他们离开了。
留在国内的知识分子和被迫离开的知识分子,哪一个人舒过愤懑呀?
若干年前,出现了一些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据我看,写作者多半是年轻人。他们并没有多少”伤痕”。真正有”伤痕”的人,由于种种原因,由于每个人都不同的原因,并没有把自己的愤懑舒发出来。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而是其中蕴含着一些危险的东西,不利于我们祖国的胜利前进。
我们不是十分强调安定团结吗?我十分拥护这个提法。没有安定团结,我们的经济很难搞上去,我们的政治也很难发挥应有的作用。然而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定团结。在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老知识分子还有一肚子气的情况下,真正的安定团结恐怕还难以圆满。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尽管许多知识分子的愤懑未舒,物质待遇还只能说是非常菲薄,有时难免说些怪话;但是他们的爱国之心未减,”不用扬鞭自奋蹄”。说这样的人是”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完全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然而却听说有人听了很不舒服。我最近还听说,有一位颇为著名的人物,根据苏联解体的教训,说什么:中国知识分子至今还是帝国主义皮上的毛。这话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来的。但是,可能性并非没有。说这种话的人,还有一点是非之心吗?还有一点”良知”吗?我深深感到忧虑。
如果这样的人再当政,知识分子无噍类矣。
我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能发生?
兹事体大,我没有能力回答。有没有能回答的人呢?我认为,有的。可他们又偏偏不回答,好像也不喜欢别人回答。窃以为,这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应抱的态度。如果把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坦诚地,实事求是地回答出来,全国人民,其中当然包括知识分子,会衷心地感谢,他们会放下心中的包袱,轻装前进,表现出真正的安定团结,同心一志,共同戮力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岂不猗欤休哉!
我们既不研究,”礼失而求诸野”,外国人就来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着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些真话。不管是否说到点子上,反正真话总比谎话强。其中有恶意的,怀着其他的目的,歪曲事实,造谣诬蔑,把一池清水搅混。虽然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是毕竟不是好事。
何去何从?我认为是非常清楚的。
我的思考到此为止。
我要啰嗦的也啰嗦完了。
我从一九八八年三月四日起至*年四月五日止,断断续续,写写停停,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为本书写了一本草稿。到了今年春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决意把它抄出来。到今年六月三日,用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抄成定稿。草稿与定稿之间差别极大,几乎等于重写。
我原来为自己定下了一条守则:写的时候不要带刺儿,也不要带气儿,只是实事求是地完全客观地加以叙述。但是,我是一个有感情的活人,写着写着,不禁怒从心上起,泪自眼中流,刺儿也来了,气儿也来了。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吧。否则,我只能说谎了。定稿与草稿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定稿中的刺儿少了一点,气儿也减了一些。我实际上是不愿意这样干的,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尔。
我在书中提到的人物很不少的。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有三种情况:不提姓名,只提姓不提名,姓名皆提。前两种目的是为当事人讳,后一种只有一两个人,我认为这种人对社会主义社会危害极大,全名提出,让他永垂不朽,以警来者。
无论对哪一种人我都没有进行报复,事实俱在,此心可质天日!”*”后,我恢复了系主任,后来又”升了官”,在国家权力机构中也”飞黄腾达”过。我并不缺少报复的能力。
我只希望被我有形无形提到的人对我加以谅解。我写的是历史事实。我们”*”前的友谊,以及”*”后的友谊,我们都要加以爱护。
现在统计了一下,我平生著译的约有八百万字,其中百分之七八十是”*”以后的产品。如果”*”中我真遂了”自绝于人民”的愿,这些东西当然产生不出来。
这对我是一件大幸呢?还是不幸?我现在真还回答不上来。—由它去吧。
一九九二年六月三日写完
第四部分
我生也晚,没有能看到二十世纪的开始。但是,时至今日,再有七年,二十一世纪就来临了。从我目前的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来看,我能看到两个世纪的交接,是丝毫也没有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也可以说是与二十世纪共始终了,因此我有资格写”我与中国二十世纪”。
对时势的推移来说,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面镜子。我的心当然也不会例外。我自认为是一个颇为敏感的人,我这一面心镜,虽不敢说是纤毫必显,然确实并不迟钝。我相信,我的镜子照出了二十世纪长达九十年的真实情况,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我生在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那一年。我出生两个月零四天以后,那一位”末代皇帝”,就从宝座上被请了下来。因此,我常常戏称自己是”满清遗少”。到了我能记事儿的时候,还有时候听乡民肃然起敬地谈到北京的”朝廷”(农民口中的皇帝),仿佛他们仍然高踞宝座之上。我不理解什么是”朝廷”,他似乎是人,又似乎是神,反正是极有权威、极有力量的一种动物。
这就是我的心镜中照出的清代残影。
我的家乡山东清平县(现归临清市)是山东有名的贫困地区。我们家是一个破落的农户。祖父母早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祖父之爱我是一点也没有尝到过的。他们留下了三个儿子,我父亲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两个叔父,最小的一个无父无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两个,上无怙恃,孤苦零仃,寄人篱下,其困难情景是难以言说的。恐怕哪一天也没有吃饱过。饿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兄弟俩就到村南枣树林子里去,捡掉在地上的烂枣,聊以果腹。这一段历史我并不清楚,因为兄弟俩谁也没有对我讲过。大概是因为太可怕,太悲惨,他们不愿意再揭过去的伤疤,也不愿意让后一代留下让人惊心动魄的回忆。
但是,乡下无论如何是呆不下去了,呆下去只能成为饿殍。不知道怎么一来,兄弟俩商量好,到外面大城市里去闯荡一下,找一条活路。最近的大城市只有山东首府济南。兄弟俩到了那里,两个毛头小伙子,两个乡巴佬,到了人烟稠密的大城市里,举目无亲。他们碰到多少困难,遇到多少波折。这一段历史我也并不清楚,大概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他们谁也没有对我讲过。
后来,叔父在济南立定了脚跟,至多也只能像是石头缝里的一棵小草,艰难困苦地挣扎着。于是兄弟俩商量,弟弟留在济南挣钱,哥哥回家务农,希望有朝一日,混出点名堂来,即使不能衣锦还乡,也得让人另眼相看,为父母和自己争一口气。
但是,务农要有田地,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常识。可我们家所缺的正是田地这玩意儿。大概我祖父留下了几亩地,父亲就靠这个来维持生活。至于他怎样侍弄这点儿地,又怎样成的家。这一段历史对我来说又是一个谜。
我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人间的。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此时或稍微前一点,叔父在济南失了业,流落在关东。用身上仅存的一元钱买了湖北水灾奖券,结果中了头奖,据说得到了几千两银子。我们家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父亲买了六十亩带水井的地。为了耀武扬威起见,要盖大房子。一时没有砖,他便昭告全村:谁愿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砖卖给他,他肯出几十倍高的价钱。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别人的房子拆掉,我们的房子盖成。东、西、北房各五大间。大门朝南,极有气派。兄弟俩这一口气总算争到了。
然而好景不长,我父亲是乡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义”施财,忘乎所以。有时候到外村去赶集,他一时兴起,全席棚里喝酒吃饭的人,他都请了客。据说,没过多久,六十亩上好的良田被卖掉,新盖的房子也把东房和北房拆掉,卖了砖瓦。这些砖瓦买进时似黄金,卖出时似粪土。
一场春梦终成空。我们家又成了破落户。
在我能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已经穷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两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红高粱饼子,棒子面饼子也成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叶,背到二大爷家里,喂他的老黄牛。赖在那里不走,等着吃上一顿棒子面饼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对门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总带我到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麦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怜兮兮的一把麦子或豆子交给母亲。不知道积攒多少次,才能勉强打出点麦粒,磨成面,吃上一顿”白的”。我当然觉得如吃龙肝凤髓。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母亲吃过一口。她只是坐在那里,瞅着我吃。眼里好像有点潮湿。我当时哪里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隐隐约约地立下一个决心:有朝一日,将来长大了,也让母亲吃点”白的”。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没有等到我有能力让母亲吃”白的”,母亲竟舍我而去,留下了我一个终生难补的心灵伤痕,抱恨终天!
我们家,我父亲一辈,大排行兄弟十一个。有六个因为家贫,下了关东。从此音讯杳然。留下的只有五个,一个送了人,我上面已经说过。这五个人中,只有大大爷有一个儿子,不幸早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生下以后,就成了惟一的一个男孩子。在封建社会里,这意味着什么,大家自然能理解。在济南的叔父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兄弟俩一商量,要把我送到济南。当时母亲什么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理解。很多年以后,我才听人告诉我说,母亲曾说过:”要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这一句不是我亲耳听到的话,却终生回荡在我耳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终于离开了家,当年我六岁。
一个人的一生难免稀奇古怪的。个人走的路有时候并不由自己来决定。假如我当年留在家里,走的路是一条贫农的路。生活可能很苦,但风险决不会大。我今天的路怎样呢?我广开了眼界,认识了世界,认识了人生,获得了虚名。我曾走过阳关大道,也曾走过独木小桥;坎坎坷坷,又颇顺顺当当,一直走到了耄耋之年。如果当年让我自己选择道路的话,我究竟要选哪一条呢?概难言矣! 离开故乡时,我的心镜中留下的是一幅一个贫困至极的、一时走了运、立刻又垮下来的农村家庭的残影。
到了济南以后,我眼前换了一个世界。不用说别的,单说见到济南的山,就让我又惊又喜。我原来以为山只不过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石头柱子。
叔父当然非常关心我的教育,我是季家惟一的传宗接代的人。我上过大概一年的私塾,就进了新式的小学校,济南一师附小。一切都比较顺利。五四运动波及了山东。一师校长是新派人物,首先采用了白话文教科书。国文教科书中有一篇寓言,名叫《*的骆驼》,故事讲的是得寸进尺,是国际上流行的。无巧不成书,这一篇课文偏偏让叔父看到了,他勃然变色,大声喊道:”骆驼怎么能说话呀!这简直是胡闹!赶快转学!”于是我就转到了新育小学。当时转学好像是非常容易,似乎没有走什么后门就转了过来。只举行一次口试,教员写了一个”骡”字,我认识,我的比我大一岁的亲戚不认识。我直接插入高一,而他则派进初三。一字之差,我硬是沾了一年的光。这就叫做人生!最初课本还是文言,后来则也随时代潮流改了白话,不但骆驼能说话,连乌龟蛤蟆都说起话来,叔父却置之不管了。
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中国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仪俨然,在读《皇清经解》一类十分枯燥的书时,我都觉得滑稽可笑。
这当然影响了对我的教育。我这一根季家的独苗他大概想要我诗书传家。《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他都认为是”闲书”,绝对禁止看。大概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我爱看的偏是这些书。中国旧小说,包括《*》、《西厢记》等等几十种,我都偷着看了个遍。放学后不回家,躲在砖瓦堆里看,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看。这样大概过了有几年的时间。
叔父的教育则是另外一回事。在正谊时,他出钱让我在下课后跟一个国文老师念古文,连《左传》等都念。回家后,吃过晚饭,立刻又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直到深夜。这样天天连轴转,也有几年的时间。
叔父相信”中学为体”,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是否也相信”西学为用”呢?这一点我说不清楚。反正当时社会上都认为,学点洋玩意儿是能够升官发财的。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崇洋”,”媚外”则不见得。叔父心目中”夷夏之辨”是很显然的。
大概是一九二六年,我在正谊中学毕了业,考入设在北园白鹤庄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文科去念书。这里的教员可谓极一时之选。国文教员王崑玉先生,英文教员尤桐先生、刘先生和杨先生,数学教员王先生,史地教员祁蕴璞先生,伦理学教员鞠思敏先生(正谊中学校长),伦理学教员完颜祥卿先生(一中校长),还有教经书的”大清国”先生(因为诨名太响亮,真名忘记了),另一位是前清翰林。两位先生教《书经》、《易经》、《诗经》,上课从不带课本,五经四书连注都能背诵如流。这些教员全是佼佼者。再加上学校环境有如仙境,荷塘四布,垂柳蔽天,是念书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有意识地认真用功,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支配的人。在小学和初中时,成绩不能算坏,总在班上前几名,但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我毫不在意,照样钓鱼、摸虾。到了高中,国文作文无意中受到了王崑玉先生的表扬,英文是全班第一。其他课程考个高分并不难,只需稍稍一背,就能应付裕如。结果我生平第一次考了一个甲等第一,平均分数超过九十五分,是全校惟一的一个学生。当时山大校长兼山东教育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亲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奖给我。这样被别人一指,我的虚荣心就被抬起来了。从此认真注意考试名次,再不掉以轻心。结果两年之内,四次期考,我考了四个甲等第一,威名大震。
在这一段时间内,外界并不安宁。军阀混战,鸡犬不宁。直奉战争、直皖战争,时局瞬息万变,”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一年山大祭孔,我们高中学生受命参加。我第一次见到当时的奉系山东土匪督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和多少姨太太的张宗昌,他穿着长袍、马褂,匍匐在地,行叩头大礼。此情此景,至今犹在眼前。
到了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假”革命”之名,打着孙中山先生的招牌,算是一股新力量,从广东北伐,有共产党的协助,以雷霆万钧之力,一路扫荡,宛如劲风卷残云,大军占领了济南。此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想趁火打劫,出兵济南,酿成了有名的”五三惨案”。高中关了门。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镜中照出来的影子是封建又兼维新的教育再加上军阀混战。
日寇占领了济南,国民党军队撤走。学校都不能开学。我过了一年临时亡国奴生活。
此时日军当然是全济南至高无上的惟一的统治者。同一切非正义的统治者一样,他们色厉内荏,十分害怕中国老百姓,简直害怕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天天如临大敌,常常搞一些突然袭击,到居民家里去搜查。我们一听到日军到附近某地来搜查了,家里就像开了锅。有人主张关上大门,有人坚决反对。前者说:不关门,日本兵会说:”你怎么这样大胆呀!竟敢双门大开!”于是捅上一刀。后者则说:关门,日本兵会说:”你们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的话,皇军驾到,你们应该开门恭迎嘛!”于是捅上一刀。结果是,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又关上,如坐针毡,又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情此景,非亲身经历者,是决不能理解的。
我还有一段个人经历。我无学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国学生,在山东焚烧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我于是剃光了脑袋,伪装是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东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检查过往行人。我知道,此时万不能逃跑,一定要镇定,否则刀枪无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个日兵搜我的全身,发现我腰里扎的是一条皮带。他如获至宝,发出狞笑,说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我当头挨了一棒,幸亏还没有昏过去,我向他解释:现在小徒弟们也发了财,有的能扎皮带了。他坚决不信。正在争论的时候,另外一个日军走了过来,大概是比那一个高一级的,听了那个日军的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一摆手:”让他走吧!”我于是死里逃生,从阴阳界上又转了回来。我身上出了多少汗,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这一年内,我心镜上照出的是临时或候补亡国奴的影像。
一九二九年,日军撤走,国民党重进。我在求学的道路上,从此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此时,北园高中关了门,新成立了一所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是全省惟一的一所高级中学。我没有考试,就入了学。
校内换了一批国民党的官员,”党”气颇浓,令人生厌。但是总的精神面貌却是焕然一新。最明显不过的是国文课。”大清国”没有了,经书不念了,文言作文改成了白话。国文教员大多是当时颇为著名的新文学家。我的第一个国文教员是胡也频烈士。他很少讲正课,每一堂都是宣传”现代文艺”,亦名”普罗文学”,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一些青年,其中也有我,大为兴奋。公然在宿舍门外摆上桌子,号召大家参加”现代文艺研究会”。还准备出刊物,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现代文艺的使命》,里面生吞活剥抄了一些从日文译过来的所谓*主义文艺理论的文句。译文像天书,估计我也看不懂,但是充满了革命义愤和口号的文章,却堂而皇之地写成了。文章还没有来得及刊出,国民党通缉胡先生,他慌忙逃往上海,一二年后就被国民党杀害。我的革命梦像肥皂泡似地破灭了,从此再也没有”革命”,一直到了解放。
接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他算是鲁迅的小友,北京大学毕业,翻译了一本《争自由的波浪》,有鲁迅写的序。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写的作文得到了他的垂青,他发现了我的写作”天才”,认为是全班、全校之冠。我有点飘飘然,是很自然的。到现在,在六十年漫长的过程中,不管我搞什么样的研究工作,写散文的笔从来没有放下过。写得好坏,姑且不论。对我自己来说,文章能抒发我的感情,表露我的喜悦,缓解我的忿怒,激励我的志向。这样的好处已经不算少了。我永远怀念我这位尊敬的老师!
在这一年里,我的心镜照出来的仿佛是我的新生。
一九三○年夏天,我们高中一级的学生毕了业。几十个举子联合”进京赶考”。当时北京(北平)的大学五花八门,国立、私立、教会立,纷然杂陈。水平极端参差不齐,吸引力也就大不相同。其中最受尊重的,同今天完全一样,是北大与清华,两个”国立”大学。因此,全国所有的赶考的举子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这两所大学就仿佛变成了龙门,门坎高得可怕。往往几十人中录取一个。被录取的金榜题名,鲤鱼变成了龙。我来投考的那一年,有一个山东老乡,已经报考了五次,次次名落孙山。这一年又同我们报考,也就是第六次,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神经失常,一个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带漫游了七天,才清醒过来。他从此断了大学梦,回到了山东老家,后不知所终。
我当然也报了北大与清华。同别的高中同学不同的是,我只报这两个学校,仿佛极有信心—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这样多,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干了—别的同学则报很多大学,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有的人竟报到七八所之多。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成千,从小学一直考到获得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一次又撞上了喜神,北大和清华我都被录取,一时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
但是,北大和清华,对我来说,却成了鱼与熊掌。何去何从?一时成了挠头的问题。我左考虑,右考虑,总难以下这一步棋。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我未能免俗。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至少当时人们都是这样看的。”吾从众”,终于决定了清华,入的是西洋文学系(后改名外国语文系)。
在旧中国,清华西洋文学系名震神州。主要原因是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课当然用外国话,中国教授也多用外语(实际上就是英语)授课。这一点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夷考其实,外国教授几乎全部不学无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都教不上。因此,在本系所有的必修课中,没有哪一门课我感到满意。反而是我旁听和选修的两门课,令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益。旁听的是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选修的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就是美学。在本系中国教授中,叶公超先生教我们大一英文。他英文大概是好的,但有时故意不修边幅,好像要学习竹林七贤,给我没有留下好印象。吴宓先生的两门课”中西诗之比较”和”英国浪漫诗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还旁听了或偷听了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婉莹(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我都听过,时间长短不等。在这种旁听活动中,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同学,被冰心先生婉言赶出了课堂。最成功的是旁听西谛先生的课。西谛先生豁达大度,待人以诚,没有教授架子,没有行帮意识。我们几个年轻大学生—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还有我自己—由听课而同他有了个人来往。他同巴金、靳以主编大型的《文学季刊》是当时轰动文坛的大事。他也竟让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充当《季刊》的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光荣。结果我们同西谛先生成了忘年交,终生维持着友谊,一直到1958年他在飞机失事中遇难。到了今天,我们一想到郑先生还不禁悲从中来。
此时政局是非常紧张的。蒋介石在拼命”安内”,日军已薄古北口,在东北兴风作浪,更不在话下。”九·一八”后,我也曾参加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到南京去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我们满腔热血,结果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
美丽安静的清华园也并不安静。国共两方的学生斗争激烈。此时,胡乔木(原名胡鼎新)同志正在历史系学习,与我同班。他在进行革命活动,其实也并不怎么隐蔽。每天早晨,我们洗脸盆里塞上的传单,就出自他之手。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尽人皆知。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床上,劝说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胆小怕事,没敢答应。只答应到他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稍报知遇之恩。
学生中国共两派的斗争是激烈的,详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不过据我的观察,两派学生也有联合行动,比如到沙河、清河一带农村中去向农民宣传抗日。我参加过几次,记忆中好像也有倾向国民党的学生参加。原因大概是,尽管蒋介石不抗日,青年学生还是爱国的多。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爱国主义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根深蒂固的。 这几年,我们家庭的经济情况颇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时筹集学费和膳费,就煞费苦心。清华是国立大学,花费不多。每学期收学费四十元;但这只是一种形式,毕业时学校把收的学费如数还给学生,供毕业旅行之用。不收宿费,膳费每月六块大洋,顿顿有肉。即使是这样,我也开支不起。我的家乡清平县,国立大学生恐怕只有我一个,视若”县宝”,每年津贴我五十元。另外,我还能写点文章,得点稿费,家里的负担就能够大大地减轻。我就这样在颇为拮据的情况中度过了四年,毕了业,戴上租来的学士帽照过一张像,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 当时流行着一个词儿,叫”饭碗问题”,还流行着一句话,是”毕业即失业”。除了极少数高官显宦、富商大贾的子女以外,谁都会碰到这个性命交关的问题。我从三年级开始就为此伤脑筋。我面临着承担家庭主要经济负担的重任。但是,我吹拍乏术,奔走无门。夜深人静之时,自己脑袋里好像是开了锅。然而结果却是一筹莫展。
眼看快要到一九三四年的夏天,我就要离开学校了。真好像是大旱之年遇到甘霖,我的母校济南省立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托人邀我到母校去担任国文教员。月薪大洋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大概因为我发表过一些文章,我就被认为是文学家,而文学家都一定能教国文,这就是当时的逻辑。这一举真让我受宠若惊,但是我心里却打开了鼓:我是学西洋文学的,高中国文教员我当得了吗?何况我的前任是被学生”架”(当时学生术语,意思是”赶”)走的,足见学生不易对付。我去无疑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无异于跳火坑。我左考虑,右考虑,终于举棋不定,不敢答复。然而,时间是不饶人的。暑假就在眼前,离校已成定局,最后我咬了咬牙,横下了一条心:”你有勇气请,我就有勇气承担!”
于是在一九三四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国文教员。校长待我是好的,同学生的关系也颇融洽。但是同行的国文教员对我却有挤对之意。全校三个年级,十二个班,四个国文教员,每人教三个班。这就来了问题:其他三位教员都比我年纪大得多,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老师一辈,都是科班出身,教国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着备课。他们却每人教一个年级的三个班,备课只有一个头。我教三个年级剩下的那个班,备课有三个头,其困难与心里的别扭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这一年里,收入虽然很好(一百六十元的购买力约与今天的三千二百元相当),心情却是郁闷。眼前的留学杳无踪影,手中的饭碗飘忽欲飞。此种心情,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幸运之神(如果有的话)对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签订了互派留学生的合同,我喜极欲狂,立即写信报了名,结果被录取。这比考上大学金榜题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积年愁云,一扫而空,一生幸福,一锤定音。仿佛金饭碗已经捏在手中。自己身上一镀金,则左右逢源,所向无前。我现在看一切东西,都发出玫瑰色的光泽了。
然而,人是不能脱离现实的。我当时的现实是:亲老,家贫,子幼。我又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一个歧路口上。何去何从?难以决定。这个歧路口,对我来说,意义真正是无比地大。不向前走,则命定一辈子当中学教员,饭碗还不一定经常能拿在手中,向前走,则会是另一番境界。”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怎敢再回头?”
经过了痛苦的思想矛盾,经过了细致的家庭协商,决定了向前迈步。好在原定期限只有两年,咬一咬牙就过来了。
我于是在一九三五年夏天离家,到北平和天津办理好出国手续,乘西伯利亚火车,经苏联,到了柏林。我自己的心情是:万里投荒第二人。 在这一段从大学到教书一直到出国的时期中,我的心镜中照见的是:蒋介石猖狂*,日本军野蛮入侵,时局动荡不安,学生两极分化,这样一幅十分复杂矛盾的图像。
马前的桃花,远看异常鲜艳,近看则不见得。
我在柏林呆了几个月,中国留学生人数颇多,认真读书者当然有之,终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国民党的大官,自蒋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国”流学”。这些高级”衙内”看不起我,我更藐视这一群行尸走肉的家伙,羞与他们为伍。”此地信莫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离开柏林,到了小城又是科学名城的哥廷根。从此以后,在这里一住就是七年,没有离开过。
德国给我一月一百二十马克。房租约占百分之四十多,吃饭也差不多。手中几乎没有余钱。同官费学生一个月八百马克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我在德国住了那么久的时间,从来没有寒暑假休息,从来没有旅游,一则因为”阮囊羞涩”,二则珍惜寸阴,想多念一点书。
我不远万里而来,是想学习的。但是,学习什么呢?最初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打算。第一学期,我选了希腊文,样子是想念欧洲古典语言文学。但是,在这方面,我无法同德国学生竞争,他们在中学里已经学了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腊文。我心里彷徨起来。
到了一九三六年春季始业的那一学期,我在课程表上看到了瓦尔德施米特开的梵文初学课,我狂喜不止。在清华时,受了陈寅恪先生讲课的影响,就有志于梵学。但在当时,中国没有人开梵文课,现在竟于无意中得之,焉能不狂喜呢?于是我立即选了梵文课。在德国,要想考取哲学博士学位,必须修三个系,一主二副。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两个副系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我从此走上了正规学习的道路。
一九三七年,我的奖学金期满。正在此时,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件,虎视眈眈,意在吞并全中国和亚洲。我是望乡兴叹,有家难归。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汉文系主任夏伦邀我担任汉语讲师,我实在像久旱逢甘霖,当然立即同意,走马上任。这个讲师工作不多,我照样当我的学生,我的读书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偶尔到汉学研究所来一下。这情况一直继续到一九四五年秋天我离开德国。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开幕。我原以为像这样杀人盈野、积血成河的人类极端残酷的大搏斗,理应震撼三界,摇动五洲,使禽兽颤抖,使人类失色。然而,我有幸身临其境,只不过听到几次法西斯头子狂嚎—这在当时的德国是司空见惯的事—好像是春梦初觉,无声无息地就走进了战争。战争初期阶段,德军的胜利使德国人如疯如狂,对我则是一个打击。他们每胜利一次,我就在夜里服安眠药一次。积之既久,失眠成病,成了折磨我几十年的终生痼疾。
最初生活并没有怎样受到影响。慢慢地肉和黄油限量供应了,慢慢地面包限量供应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应了。在不知不觉中,生活的螺丝越拧越紧。等到人们明确地感觉到时,这螺丝已经拧得很紧很紧了,但是除了极个别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没有听到老百姓说过一句怨言。德国法西斯头子统治有术,而德国人民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民族,对我来说,简直像个谜。
后来战火蔓延,德国四面被封锁,供应日趋紧张。我天天挨饿,夜夜作梦,梦到中国的花生米。我幼无大志,连吃东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壮志的人,梦到的一定是燕涎、鱼翅,哪能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只梦到花生米呢?饿得厉害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处在饿鬼地狱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个吞下去。
我仍然继续念书和教书。除了挨饿外,天上的轰炸最初还非常稀少。我终于写完了博士论文。此时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替他上课。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读通了吐火罗文,名扬全球。按岁数来讲,他等于我的祖父。他对我也完全是一个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戏都传给我:印度古代语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见,一定要教我吐火罗文。我乘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机,通过了口试,布朗恩口试俄文和斯拉夫文,罗德尔口试英文。考试及格后,仍在西克教授指导下学习。我们天天见面,冬天黄昏,在积雪的长街上,我搀扶着年逾八旬的异国的老师,送他回家。我忘记了战火,忘记了饥饿,我心中只有身边这个老人。
我当然怀念我的祖国,怀念我的家庭。此时邮政早已断绝。杜甫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却是”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亿金。”事实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这大大地加强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药量,与日俱增,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时英美的轰炸已成家常便饭,我就是在饥饿与轰炸中写成了几篇论文。大学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当了兵。过了没有多久,男生有的回来了,但不是缺一只手,就是缺一条腿。双拐击地的声音在教室大楼中往复回荡,形成了独特的合奏。
到了此时,前线屡战屡败,法西斯头子的牛皮虽然照样厚颜无耻地吹,然而已经空洞无力,有时候牛头不对马嘴。从我们外国人眼里来看,败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无力了。
德国人民怎么样呢?经过我十年的观察与感受,我觉得,德国人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学技术处于世界前列,大文学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科学家,近代哪一个民族也比不上。而且为人正直,淳朴,个个都是老实巴交的样子。在政治上,他们却是比较单纯的。真心拥护希特勒者占绝大多数。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极端诬蔑中国人,视为文明的破坏者。按理说,我在德国应当遇到很多麻烦。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麻烦也没有遇到。听说,在美国,中国人很难打入美国人社会。可我在德国,自始至终就在德国人社会之中,我就住在德国人家中,我的德国老师,我的德国同学,我的德国同事,我的德国朋友,从来待我如自己人,没有丝毫歧视。这一点让我终生难忘。
这样一个民族现在怎样看待垂败的战局呢?他们很少跟我谈论战争问题,对生活的极端艰苦,轰炸的极端野蛮,他们好像都无动于衷,他们有点茫然,漠然。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春,美国军队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彻底完蛋了,德国人仍然无动于衷,大有逆来顺受的意味,又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点昏昏然、懵懵然。
惊心动魄的世界大战,持续了六年,现在终于闭幕了。我在惊魂甫定之余,顿时想到了祖国,想到了家庭,我离开祖国已经十年了,我在内心深处感到了祖国对我这个海外游子的召唤。几经交涉,美国占领军当局答应用吉普车送我们到瑞士去。我辞别德国师友时,心里十分痛苦,特别是西克教授,我看到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双手发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我连头也不敢回,眼里流满了热泪。我的女房东对我放声大哭。她儿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个人。几年来她实际上是同我相依为命,而今以后,日子可怎样过呀!离开她时,我也是头也没有敢回,含泪登上美国吉普。我在心里套一首旧诗想成了一首诗:
留学德国已十霜,归心日夜忆旧邦,无端越境入瑞士,客树回望成故乡。
这十年在我的心镜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统治,极端残酷的世界大战,游子怀乡的残影。
一九四五年十月,我们到了瑞士。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一九四六年春天,离开瑞士,经法国马赛,乘为法国运兵的英国巨轮,到了越南西贡。在这里呆到夏天,又乘船经香港回到上海,别离祖国将近十一年,现在终于回来了。
此时,我已经通过陈寅恪先生的介绍,胡适之先生、傅斯年先生和汤用彤先生的同意,到北大来工作。我写信给在英国剑桥大学任教的哥廷根旧友夏伦教授,谢绝了剑桥之聘,决定不再回欧洲。同家里也取得了联系,寄了一些钱回家。我感激叔父和婶母,以及我的妻子彭德华,他们经过千辛万苦,努力苦撑了十一年,我们这个家才得以完整安康地留了下来。
当时正值第三次革命战争激烈进行,交通中断,我无法立即回济南老家探亲。我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个夏天。在南京曾叩见过陈寅恪先生,到中央研究院拜见过傅斯年先生。一九四六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到秦皇岛,转乘火车,来到了暌别十一年的北京。深秋寂冷,落叶满街,我心潮起伏,酸甜苦辣,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阴法鲁先生到车站去接我们,把我暂时安置在北大红楼。第二天,会见了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汤先生告诉我,按北大以及其他大学规定,得学位回国的学人,最高只能给予副教授职称,在南京时傅斯年先生也告诉过我同样的话。能到北大来,我已经心满意足,焉敢妄求?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大概只有个把礼拜,汤先生告诉我,我已被定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时年三十五岁。当副教授时间之短,我恐怕是创了新纪录。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望。我暗下决心:努力工作,积极述作,庶不负我的老师和师辈培养我的苦心!
此时的时局却是异常恶劣的。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剥掉自己的一切画皮,贪污成性,贿赂公行,大搞”五子登科”,接收大员满天飞,”法币”天天贬值,搞了一套银元券、金元券之类的花样,毫无用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学教授也不例外。手中领到的工资,一个小时以后,就能贬值。大家纷纷换银元,换美元,用时再换成法币。每当手中攥上几个大头时,心里便暖乎乎的,仿佛得到了安全感。
在学生中,新旧势力的斗争异常激烈。国民党垂死挣扎,进步学生猛烈进攻。当时流传着一个说法:在北平有两个解放区,一个是北大的*广场,一个是清华园。我住在红楼,有几次也受到了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纠集的天桥流氓等闯进来捣乱的威胁。我们在夜里用桌椅封锁了楼口,严阵以待,闹得人心惶惶,我们觉得又可恨,又可笑。
但是,*的东西终究会灭亡的,这是一条人类和大自然中进化的规律。一九四九年春,北京终于解放了。
在这三年中,我的心镜中照出的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
如果把我的一生分成两截的话,我习惯的说法是,前一截是旧社会,共三十八年。后一截是新社会,年数现在还没法确定,我一时还不想上八宝山,我无法给我的一生划上句号。
为什么要分为两截呢?一定是认为两个社会差别极大,非在中间划上鸿沟不行。实际上,我同当时留下没有出国或到台湾去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一样,对共产党并不了解;对共产主义也不见得那么向往;但是对国民党我们是了解的。因此,解放军进城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内心是兴奋的,希望而且也觉得从此换了人间。解放初期,政治清明,一团朝气,许多措施深得人心。旧社会留下的许多污泥浊水,荡涤一清。我们都觉得从此河清有日,幸福来到了人间。
但是,我们也有一个适应过程。别的比我年老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心情,我不了解。至于我自己,我当时才四十岁,算是刚刚进入中年,但是我心中需要克服的障碍就不老少。参加大会,喊”万岁”之类的口号,最初我张不开嘴。连脱掉大褂换上中山装这样的小事,都觉得异常别扭,他可知矣。
对我来说,这个适应过程并不长,也没有感到什么特殊的困难,我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善良的。我觉得天特别蓝,草特别绿,花特别红,山特别青。全中国仿佛开遍了美丽的玫瑰花,中华民族前途光芒万丈,我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十岁,简直变成了一个大孩子。开会时,*时,喊口号,呼”万岁”,我的声音不低于任何人,我的激情不下于任何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时期。
但是,反观自己,觉得百无是处。我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摘桃派”。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自己也跟着挺直了腰板。任何类似贾桂的思想,都一扫而空。我享受着”解放”的幸福,然而我干了什么事呢?我做出了什么贡献呢?我确实没有当汉奸,也没有加入国民党,没有屈服于德国法西斯。但是,当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壮烈牺牲的时候,我却躲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在追求自己的名山事业。天下可耻事宁有过于此者乎?我觉得无比地羞耻。连我那一点所谓学问—如果真正有的话—也是极端可耻的。
我左思右想,沉痛内疚,觉得自己有罪,觉得知识分子真是不干净。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深信”原罪”的说法。在好多好多年,这种”原罪”感深深地印在我的灵魂中。
我当时时发奇想,我希望时间之轮倒拨回去,拨回到战争年代,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立功赎罪。我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了革命,为了民族。我甚至有近乎疯狂的幻想:如果我们的领袖遇到生死危机,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用自己的鲜血与性命来保卫领袖。
我处处自惭形秽。我当时最羡慕、最崇拜的是三种人:老干部、解放军和工人阶级。对我来说,他们的形象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最可爱的人”,是我终生学习也无法赶上的人。
就这样,我背着沉重的”原罪”的十字架,随时准备深挖自己思想,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真正树立无产阶级思想—除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之外,我到今天也说不出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会儿山重水复,一会儿柳暗花明,走过了漫长的三十年。
解放初期第一场大型的政治运动,是三反、五反、思想改造运动。我认真严肃地怀着满腔的虔诚参加了进去。我一辈子不贪污公家一分钱,三反、五反与我无缘。但是思想改造,我却认为,我的任务是艰巨的,是迫切的。笼统说来,是资产阶级思想;具体说来,则可以分为几项。首先,在解放前,我从对国民党的观察中,得出了一条结论:政治这玩意儿是肮脏的,是污浊的,最好躲得远一点。其次,我认为,外蒙古是被原苏联抢走的;*是受苏联左右的。思想改造,我首先检查、批判这两个思想。当时,当众检查自己的思想叫做”洗澡”,”洗澡”有小、中、大三盆。我是系主任,必须洗中盆,也就是在系师生大会上公开检查。因为我没有什么民愤,没有升入”大盆”,也就是没有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检查。
在中盆里,水也是够热的。大家发言异常激烈,有的出于真心实意,有的也不见得。我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经过这个阵势。句句话都像利箭一样,射向我的灵魂。但是,因为我仿佛变成一个基督教徒,怀着满腔虔诚的”原罪”感,好像话越是激烈,我越感到舒服,我舒服得浑身流汗,仿佛洗的是土耳其蒸气浴。大会最后让我通过以后,我感动得真流下了眼泪,感到身轻体健,资产阶级思想仿佛真被廓清。
像我这样虔诚的信徒,还有不少,但是也有想蒙混过关的。有一位洗大盆的教授,小盆、中盆,不知洗过多少遍了,群众就是不让通过,终于升至大盆。他破釜沉舟,想一举过关。检讨得痛快淋漓,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连同自己的资产阶级父母,都被波及,他说了父母不少十分难听的话。群众大受感动。然而无巧不成书,主席瞥见他的检讨稿上用红笔写上了几个大字”哭”。每到这地方,他就嚎啕大哭。主席一宣布,群众大哗。结果如何,就不用说了。
跟着来的是批判电影《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胡适、俞平伯都榜上有名。后面是揭露和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这是属于敌我矛盾的事件。胡风本人以外,被牵涉到的人数不少,艺术界和学术界都有。附带进行了一次清查历史反革命的运动,自杀的人时有所闻。北大一位汽车司机告诉我,到了这样的时候,晚上开车,要十分警惕,怕冷不防有人从黑暗中一下子跳出来,甘愿作轮下之鬼。
到了一九五七年,政治运动达到了第一次高潮。从规模上来看,从声势上来看,从涉及面之广来看,从持续时间之长来看,都无愧是空前的。
最初只说是党内整风,号召大家提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党的威信至高无上。许多爱护党而头脑简单的人,就真提开了意见,有的话说得并不好听,但是绝大部分人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结果被揪住了辫子,划为右派。根据”上头”的意见,右派是敌我矛盾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而且信誓旦旦说:右派永远不许翻案。
有些被抓住辫子的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说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吗?这是不是一场阴谋?答曰:否,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到了此时,悔之晚矣。戴上右派帽子的人,虽说是人民内部,但是游离于敌我之间,徒倚于人鬼之隙,滋味是够受的。有的人到了二十年之后才被摘掉帽子,然而老夫耄矣。无论如何,这证明了,共产党有改正错误的勇气,是有力量有信心的表现。
当时究竟划了多少右派,确数我不知道。听说右派是有指标的,这指标下达到每一个基层单位,如果没有完成,必须补划。传说出了不少笑话。这都先不去管它。有一件事情,我脑筋里开了点窍:这一场运动,同以前的运动一样,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我怀着根深蒂固的”原罪”感,衷心拥护这一场运动。
到了一九五八年,轰轰烈烈的反击右派运动逐渐接近了尾声。但是,车不能停驶,马不能停蹄,立即展开了新的运动,而且这一次运动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以前的运动。这一次是精神和物质一齐抓,既要解放生产力,又要肃清资产阶级思想。后者主要是针对学校里的教授,美其名曰”拔白旗”。”白”就代表落后,代表倒退,代表资产阶级思想,是与代表前进,代表革命,代表无产阶级思想的”红”相对立的。大学里和中国科学院里一些”资产阶级教授”,狠狠地被拔了一下白旗。
前者则表现在大炼钢铁上。至于人民公社,则好像是兼而有之。”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大炼钢铁实际上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全国人民响应号召,到处搜拣废铁,加以冶炼,这件事本来未可厚非。但是,废铁拣完了。为了完成指标,就把完整的铁器,包括煮饭的锅在内,砸成”废铁”,回炉冶炼。全国各地,炼钢的小炉,灿若群星,日夜不熄,蔚为宇宙伟观。然而炼出来的却是一炉炉的废渣。
人人都想早上天堂,于是人民公社,一夜之间,遍布全国,适逢粮食丰收,大家敞开肚皮吃饭。个人的灶都撤掉了,都集中在公共食堂中吃饭。有的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割。把群众运动的威力夸大到无边无际,把人定胜天的威力也夸大到无边无际。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全国人民起来打之。把粮食的亩产量也无限夸大,从几百斤、几千斤,到几万斤。各地竞相弄虚作假,大放”卫星”。有人说,如果亩产几万斤,则一亩地里光麦粒或谷粒就得铺得老厚,那是完全不可信的。
那时我已经有四十七八岁,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的大学教授,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是坚信的。我在心中还暗暗地嘲笑那一些”思想没有解放”的”胆小鬼”,觉得唯我独马,唯我独革。
跟着来的是三年灾害。真是”自然灾害”吗?今天看来,未必是的。反正是大家都挨了饿。我在德国挨过 5年的饿,”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一点没有感到难受,半句怪话也没有说过。
从全国形势来看,当时的政策已经”左”到不能再”左”的程度,当务之急当然是反”左”。据说中央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在庐山会议上,忽然杀出来了一个彭德怀。他上了”万言书”,说了几句真话,这就惹了大祸。于是一场反”左”变为反右。一直到今天,开国元勋中,我最崇拜最尊敬的无过于彭大将军。他是一个难得的硬汉子,豁出命去,也不阿谀奉承,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上面既然号召反右,那么就反吧。知识分子们,经过十几年连续不断的运动,都已锻炼成了”运动健将”,都已成了运动的内行里手。这一次我整你,下一次你整我,大家都已习惯这一套了。于是乱乱哄哄,时松时紧,时强时弱,一直反到社教运动。
据我看,社教运动实际上是”无产阶级*”的前奏曲。我现在就把这两场运动摆在一起来讲。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北大是试点,先走了一步,运动开始后不久学校里就泾渭分明地分了派:被整的与整人的。我也懵懵懂懂地参加了整人的行列。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也想不通,解放后第一次萌动了一点”反动思想”:学校的领导都是上面派来的老党员、老干部,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起不了多大作用,为什么上头的意思说我们”统治”了学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北京市委进行了干预,召开了国际饭店会议,为被批的校领导*,这里就伏下了”*”的起因。
一九六五年秋天,我参加完了国际饭店会议,被派到京郊南口村去搞农村社教运动。在这里我们真成了领导了,党政财文大权统统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是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不许自己开火做饭,在全村轮流吃派饭,鱼肉蛋不许吃。自己的身份和工资不许暴露,当时农民每日工分不过三四角钱,我的工资是四五百,这样放了出去,怕农民吃惊。时隔三十年,到了今天,再到农村去,我们工资的数目是不肯说,怕说出去让农民笑话。抚今追昔,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这一年的冬天,姚文痞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敲响了”*”的钟声。所谓”三家村”的三位主人,我全认识,我在南口村无意中说了出来。这立即被我的一位”高足”牢记在心。后来在”*”中,这位高足原形毕露。为了出人头地,颇多惊人之举,比如说贴口号式的大字报,也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引起了轰动。他对我也落井下石,把我”打”成了”三家村”的小伙计。
我于一九六六年*奉召回校,参加”*”。最初的一个阶段,是批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这次运动又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自然在被批之列。我虽不敢以”学术权威”自命,但是,说自己是资产阶级,我则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尽管运动来势迅猛,我没有费多大力量就通过了。
后来,北大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头子就是那位所谓写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老佛爷”。此人是有后台的,广通声气,据说还能通天,与江青关系密切。她不学无术,每次讲话,必出错误;但是却骄横跋扈,炙手可热。此时她成了全国名人,每天到北大来”取经”朝拜的上万人,上十万人。弄得好端端一个燕园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随着运动的发展,北大逐渐分了派。”老佛爷”这一派叫”新北大公社”,是抓掌大权的”当权派”。它的对立面叫”井冈山”,是被压迫的。两派在行动上很难说有多少区别,都搞打、砸、抢,都不懂什么叫法律。上面号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
我越过第一阵强烈的风暴,问题算是定了。我逍遥了一阵子,日子过得满惬意。如果我这样逍遥下去的话,太大的风险不会再有了。我现在无异是过了昭关的伍子胥。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是常态;但是有时候我胆子又特别大。在我一生中,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几次,这是变态。及今思之,我这个人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价值就表现在变态上。
这种变态在”*”又出现过一次。
在”老佛爷”仗着后台硬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时候,校园里残暴野蛮的事情越来越多。抄家,批斗,打人,骂人,脖子上挂大木牌子,头上戴高帽子,任意污辱人,放胆造谣言,以至发展到用长矛杀人,不用说人性,连*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不符合群众路线,不符合什么人的”革命路线”。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我又发了牛脾气,自己跳了出来,其中危险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里写过:”为了保卫什么人的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这完全是真诚的,半点虚伪也没有。
同时,我还有点自信:我头上没有辫子,屁股上没有尾巴。我没有参加过国民党或任何反动组织,没有干反人民的事情。我怀着冒险、侥幸又还有点自信的心情,挺身出来反对那一位”老佛爷”。我完完全全是”自己跳出来”的。
没想到,也可以说是已经想到,这一跳就跳进了”牛棚”。我在群众中有一定的影响,我起来在太岁头上动土,”老佛爷”恨我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我被抄家,被批斗,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我并不是那种豁达大度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一时被斗得晕头转向,下定决心,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决心既下,我心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简直平静得有点可怕。我把历年积攒的安眠药片和药水都装到口袋里,最后看了与我共患难的婶母和老伴一眼,刚准备出门跳墙逃走,大门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撞门声:”新北大公社”的红卫兵来押解我到大饭厅去批斗了。这真正是千钧一发呀!这一场批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十分野蛮,我被打得躺在地上站不起来。然而我一下得到了”顿悟”:一个人忍受挨打折磨的能力,是没有极限的。我能够忍受下去的!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
我的确活下来了。然而,在刚离开”牛棚”的时候,我已经虽生犹死,我成了一个半白痴,到商店去买东西,不知道怎样说话。让我抬起头来走路,我觉得不习惯。耳边不再响起”妈的!”“混蛋!”“王八蛋!”一类的词儿,我觉得奇怪。见了人,我是口欲张而嗫嚅,足欲行而趑趄。我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已经”异化”为”非人”。
我的确活下来了,然而一个念头老在咬我的心。我一向信奉的”士可杀,不可辱”的教条,怎么到了现在竟被我完全地抛到脑后了呢?我有勇气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为什么竟没有勇气用自己的性命来抗议这种暴行呢?我有时甚至觉得,隐忍苟活是可耻的。然而,怪还不怪在我的后悔,而在于我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把这件事同整个的”*”联系在一起。一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帮”被打倒,我一直拥护七八年一次、一次七八年的”革命”。可见我的政治嗅觉是多么迟钝。
我做了四十多年的梦。我怀拥”原罪感”四十多年。上面提到的我那三个崇拜对象,我一直崇拜了四十多年。所有这一些对我来说是十分神圣的东西,都被”*”打得粉碎,而今安在哉!我不否认,我这几个崇拜对象大部分还是好的,我不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至于我衷心拥护了十年的”*”,则另是一码事。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最野蛮、最残暴、最愚昧、最荒谬的一场悲剧,它给伟大的中华民族脸上抹了黑。我们永远不应忘记!
”四人帮”垮台,”无产阶级*”结束以后,中央拨乱反正,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护。时间并不太长,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在全国人民眼前,全国知识分子眼前,天日重明,又有了希望。
我在上面讲述了解放后四十多年来的遭遇和感受。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镜里照出来的是运动,运动,运动;照出来的是我个人和众多知识分子的遭遇;照出来的是我个人由懵懂到清醒的过程;照出来的是全国人民从政治和经济危机的深渊岸边回头走向富庶的转机。
我在二十世纪生活了八十多年了。再过七年,这一世纪,这一千纪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变化多端的世纪。我心里这一面镜子照见的东西当然也是富于变化的,五花八门的,但又多姿多彩的。它既照见了阳关大道,也照见了独木小桥;它既照见了山重水复,也照见了柳暗花明。我不敢保证我这一面心镜绝对通明锃亮,但是我却相信,它是可靠的,其中反映的倒影是符合实际的。 我揣着这一面镜子,一揣揣了八十多年。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二十世纪呢?我现在怎样来评价镜子里照出来的我的一生呢?呜呼,慨难言矣!慨难言矣!”却道天凉好个秋”。我效法这一句词,说上一句:天凉好个冬!
只有一点我是有信心的: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核心)复兴的世纪。现在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影响人类生存前途的弊端,比如人*炸,大自然被污染,生态平衡被破坏,臭氧层被破坏,粮食生产有限,淡水资源匮乏,等等,这只有中国文化能克服,这就是我的最后信念。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七日
按我出生的环境,我本应该终生成为一个贫农。但是造化小儿却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个知识分子。从小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中年知识分子;又从中年知识分子把我播弄成一个老知识分子。现在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耳虽不太聪,目虽不太明,但毕竟还是”难得胡涂”,仍然能写能读,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背后鞭策着自己,欲罢不能。眼前有时闪出一个长队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龄顺序排成了的。我还没有站在最前面,前面还有将近二十来个人。这个长队缓慢地向前迈进,目的地是八宝山。时不时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这八宝山。我暗暗下定决心:决不抢先加塞,我要鱼贯而进。什么时候鱼贯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挥手,向人间说一声”拜拜”了。
干知识分子这个行当是并不轻松的,在过去七八十年中,我尝够酸甜苦辣,经历够了喜怒哀乐。走过了阳关大道,也走过了独木小桥。有时候,光风霁月,有时候,阴霾蔽天。有时候,峰回路转,有时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题过名,春风也曾得过意,说不高兴是假话。但是,一转瞬间,就交了华盖运,四处碰壁,五内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实在是见道之言。”识字”,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这顶帽子,”忧患”就开始向你奔来。是不是杜甫的诗:”儒冠多误身”?”儒”,当然就是知识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霉。
我只举这两个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们早就对自己这一行腻味了。”诗必穷而后工”,连作诗都必须先”穷”。”穷”并不是一定指的是没有钱,主要指的也是倒霉。不倒霉就作不出好诗,没有切身经历和宏观观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吗?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公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算了一笔清楚的账。
世界各国应该都有知识分子。但是,根据我七八十年的观察与思考,我觉得,既然同为知识分子,必有其共同之处,有知识,承担延续各自国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这两点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处却是多而突出。别的国家先不谈,我先谈一谈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中国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长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识分子。我的总印象是: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种很奇怪的群体,是造化小儿加心加意创造出来的一种”稀有动物”。虽然十年浩劫中,他们被批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修正主义”分子。这实际上是冤枉的。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是,主流却正相反。
几千年的历史可以证明,中国知识分子最关心时事,最关心政治,最爱国。这最后一点,是由中国历史环境所造成的。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天没有虎视眈眈伺机入侵的外敌。历史上许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敌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说了。存在决定意识,反映到知识分子头脑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爱国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管这句话的原形是什么样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在别的国家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然而,中国知识分子也是极难对付的家伙。他们的感情特别细腻、锐敏、脆弱、隐晦。他们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有的或有时自高自大,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有的或有时却又患了弗洛伊德(?)讲的那一种”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他们一方面吹嘘想”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气魄贯长虹,浩气盈宇宙。有时却又为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而长吁短叹,甚至轻生,”自绝于人民”。关键问题,依我看,就是中国特有的”国粹”—面子问题。”面子”这个词儿,外国文没法翻译,可见是中国独有的。俗话里许多话都与此有关,比如”丢脸”、”真不要脸”、”赏脸”,如此等等。”脸”者,面子也。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国粹”面子”的主要卫道士。
尽管极难对付,然而中国历代统治者哪一个也不得不来对付。古代一个皇帝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真是一针见血。创业的皇帝决不会是知识分子,只有像刘邦、朱元璋等这样一字不识的,不顾身家性命,”厚”而且”黑”的,胆子最大的地痞流氓才能成为开国的”英主”。否则,都是磕头的把兄弟,为什么单单推他当头儿?可是,一旦创业成功,坐上金銮宝殿,这时候就用得着知识分子来帮他们治理国家。不用说国家大事,连定朝仪这样的小事,刘邦还不得不求助于知识分子叔孙通。朝仪一定,朝廷井然有序,共同起义的那一群铁哥儿们,个个服服帖帖,跪拜如仪,让刘邦”龙心大悦”,真正尝到了当皇帝的滋味。
同面子表面上无关实则有关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处世问题,也就是隐居或出仕的问题。中国知识分子很多都标榜自己无意为官,而实则正相反。一个最有典型意义又众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诸葛亮。他高卧隆中,看来是在隐居,实则他最关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来是非常多的。否则,在当时既无电话电报,甚至连写信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因而写出了有名的《隆中对》呢?他经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却偏偏让刘先主三顾茅庐然后才出山”鞠躬尽瘁”。这不是面子又是什么呢?
我还想进一步谈一谈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非常古怪、很难以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特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贫穷落魄的多。有诗为证:”文章憎命达”。文章写得好,命运就不亨通;命运亨通的人,文章就写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状元、当宰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而且中国文学史上根本就没有哪一个伟大文学家中过状元。《儒林外史》是专写知识分子的小说。吴敬梓真把穷苦潦倒的知识分子写活了。没有中举前的周进和范进等的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还栩栩如生。中国历史上一批穷困的知识分子,贫无立锥之地,决不会有面团团的富家翁相。中国诗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贫而瘦的穷人的话,什么”瘦骨嶙峋”,什么”骨瘦如柴”,又是什么”瘦得皮包骨头”,等等,都与骨头有关。这一批人一无所有,最值钱的仅存的”财产”就是他们这一身瘦骨头。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点”赌注”,轻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输,他们也就”涅槃”了。然而他们却偏偏喜欢拼命,喜欢拼这一身瘦老骨头。他们称这个为”骨气”。同“面子”一样,“气”这个词儿也是无法译成外文的,是中国的国粹。要举实际例子的话,那就可以举出很多来。《三国演义》中的祢衡,就是这样一个人,结果被曹操假手黄祖给砍掉了脑袋瓜。近代有一个章太炎,胸佩大勋章,赤足站在新华门外大骂袁世凯,袁世凯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只好钦赠美名“章疯子”,聊以挽回自己的一点面子。
中国这些知识分子,脾气往往极大。他们又仗着”骨气”这个法宝,敢于直言不讳。一见不顺眼的事,就发为文章,呼天叫地,痛哭流涕,大呼什么”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又是什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他们根本不给当政的最高统治者留一点面子,有时候甚至让他们下不了台。须知面子是古代最高统治者皇帝们的命根子,是他们的统治和尊严的最高保障。因此,我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理论”:一部中国古代政治史至少其中一部分就是最高统治者皇帝和大小知识分子互相利用又互相斗争,互相对付和应付,又有大棒,又有胡萝卜,间或甚至有剥皮凌迟的历史。
在外国知识分子中,只有印度的同中国的有可比性。印度共有四大种姓,为首的是婆罗门。在印度古代,文化知识就掌握在他们手里,这个最高种姓实际上也是他们自封的。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在社会上受到普遍的尊敬。然而却有一件天大的怪事,实在出人意料。在社会上,特别是在印度古典戏剧中,少数婆罗门却受到极端的嘲弄和污蔑,被安排成剧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剧中,语言是有阶级性的。梵文只允许国王、帝师(当然都是婆罗门)和其他高级男士们说,妇女等低级人物只能说俗语。可是,每个剧中都必不可缺少的丑角也竟是婆罗门,他们插科打诨,出尽洋相,他们只准说俗语,不许说梵文。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嘲笑婆罗门的地方。这有点像中国古代嘲笑”腐儒”的做法。《儒林外史》中就不缺少嘲笑”腐儒”—也就是落魄的知识分子—的地方。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也是这种人物。为什么中印同出现这个现象呢?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我在上面写了我对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写历史,连鉴往知今一类的想法我都没有。倘若有人要问:”现在怎样呢?”因为现在还没有变成历史,不在我写作范围之内,所以我不答复,如果有人愿意去推论,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干。
最后我还想再郑重强调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有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传统,是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尽管眼下似乎有一点背离这个传统的倾向,例证就是苦心孤诣千方百计地想出国,有的甚至归化为”老外”,永留不归。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这只能是暂时的现象,久则必变。就连留在外国的人,甚至归化了的人,他们依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依然要寻根,依然爱自己的祖国。何况出去又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呢?我们对这种人千万不要”另眼相看”,当然也大可不必”刮目相看”。只要我们国家的事情办好了,情况会大大地改变的。至于没有出国也不想出国的知识分子占绝对的多数。如果说他们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意,那不是真话。但是爱国主义在他们心灵深处已经生了根,什么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于前,迟雷震于顶,他们会依然热爱我们这伟大的祖国。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保证。只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够了。如果不爱自己的祖国,巴老为什么以老迈龙钟之身,呕心沥血来写《随想录》呢?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话:爱国没商量。
我生平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可是我对于当知识分子这个行当却真有点谈虎色变。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现在,如果让我信一回的话,我就恭肃虔诚祷祝造化小儿,下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别再播弄我,千万别再把我弄成知识分子。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八日
我于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生于山东省清平县(现并入临清市) 官庄。我们家大概也小康过。可是到了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形同贫农。父亲亲兄弟三人,无怙无恃,孤苦伶仃,一个送了人,剩下的两个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饿得到枣林里去拣落到地上的干枣来吃。
六岁以前,我有一个老师马景恭先生。他究竟教了我些什么,现在完全忘掉了,大概只不过几个字罢了。六岁离家,到济南去投奔叔父。他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逃到济南去谋生的,经过不知多少艰难险阻,终于立定了脚跟。从那时起,我才算开始上学。曾在私塾里念过一些时候,念的不外是《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四书》之类。以后接着上小学。转学的时候,因为认识一个”骡”字,老师垂青,从高小开始念起。
我在新育小学考过甲等第三名、乙等第一名,不是拔尖的学生,也不怎样努力念书。三年高小,平平常常。有一件事值得提出来谈一谈:我开始学英语。当时正规小学并没有英语课。我学英语是利用业余时间,上课是在晚上。学的时间不长,只不过学了一点语法、一些单词而已。我当时有一个怪问题:”有”和”是”都没有”动”的意思,为什么叫”动词”呢?后来才逐渐了解到,这只不过是一个译名不妥的问题。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由于这一点英语知识,我在报考中学时沾了半年光。我这个人颇有点自知之明,有人说,我自知过了头。不管怎样,我幼无大志,却是肯定无疑的。当时山东中学的拿摩温是山东省立第一中学。我这个癞蛤蟆不敢吃天鹅肉,我连去报名的勇气都没有,我只报了一个”破”正谊。可这个学校考试时居然考了英语。出的题目是汉译英:”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可是有些字我不认得。”我翻出来了,只是为了不知道”已经”这个词儿的英文译法而苦恼了很长时间。结果我被录取,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
在正谊中学学习期间,我也并不努力,成绩徘徊在甲等后几名、乙等前几名之间,属于上中水平。我们的学校濒临大明湖,风景绝美。一下课,我就跑到校后湖畔去钓虾、钓蛤蟆,不知用功为何物。但是,叔父却对我期望极大,要求极严。他自己亲自给我讲课,选了一本《课侄选文》,大都是些理学的文章。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但是他绝顶聪明,完全靠自学,经史子集都读了不少,能诗,善书,还能刻图章。他没有男孩子,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严而慈,对我影响极大。我今天勉强学得了一些东西,都出于他之赐,我永远不会忘掉。根据他的要求,我在正谊下课以后,参加了一个古文学习班,读了《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书,当然对老师另给报酬。晚上,又要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直到十点才回家。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八年。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负担;但也不了解其深远意义,依然顽皮如故,摸鱼钓虾而已。现在回想起来,我今天这一点不管多么单薄的基础不是那时打下的吗?
至于我们的正式课程,国文、英、数、理、生、地、史都有。国文念《古文观止》一类的书,要求背诵。英文念《泰西五十轶事》、《天方夜谭》、《莎氏乐府本事》、《纳氏文法》等等。写国文作文全用文言,英文也写作文。课外,除了上补习班外,我读了大量的旧小说,什么《三国》、《西游》、《封神演义》、《说唐》、《说岳》、《济公传》、《彭公案》、《三侠五义》等等无不阅读。《红楼梦》我最不喜欢。连《西厢记》、《*》一类的书,我也阅读。这些书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说不出,反正我并没有想去当强盗或偷女人。
初中毕业以后,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中。一九二六年转入新成立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山东大学的校长是前清状元、当时的教育厅长王寿彭。他提倡读经。在高中教读经的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前清翰林或者进士,一位绰号”大清国”,是一个顽固的遗老。两位老师的姓名我都忘记了,只记住了绰号。他们上课,都不带课本,教《书经》和《易经》,都背得滚瓜烂熟,连注疏都在内,据说还能倒背。教国文的老师是王崑玉先生,是一位桐城派的古文作家,有自己的文集。后来到山东大学去当讲师了。他对我的影响极大。记得第一篇作文题目是《读〈徐文长传〉书后》。完全出我意料,这篇作文受到他的高度赞扬,批语是”亦简劲,亦畅达”。我在吃惊之余,对古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弄到了《韩昌黎集》、《柳宗元集》,以及欧阳修、三苏等的文集,想认真钻研一番。谈到英文,由于有尚实英文学社的底子,别的同学很难同我竞争。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我也学了德文。
由于上面提到的那些,我在第一学期考了一个甲等第一名,而且平均分数超过九十五分。因此受到了王状元的嘉奖。他亲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奖给我。这当然更出我意料。我从此才有意识地努力学习。要追究动机,那并不堂皇。无非是想保持自己的面子,决不能从甲等第一名落到第二名,如此而已。反正我在高中学习三年中,六次考试,考了六个甲等第一名,成了”六连贯”,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这是不是就改变了我那幼无大志的情况呢?也并没有。我照样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我根本没有发下宏愿,立下大志,终身从事科学研究,成为什么学者。我梦寐以求的只不过是毕业后考上大学,在当时谋生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抢到一只饭碗,无灾无难,平平庸庸地度过一生而已。
一九二九年,我转入新成立的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学习了一年,这在我一生中是一个重要的阶段。特别是国文方面,这里有几个全国闻名的作家: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等。前两位是我的业师。胡先生不遗余力地宣传现代文艺,也就是普罗文学。我也迷离模糊,读了一些从日文译过来的*主义文艺理论。我曾写过一篇《现代文艺的使命》,大概是东抄西抄,勉强成篇。不意竟受到胡先生垂青,想在他筹办的杂志上发表。不幸他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仓促逃往上海,不久遇难。我的普罗文学梦也随之消逝。接他工作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我此时改用白话写作文,大得董先生赞扬,认为我同王联榜是”全校之冠”。这当然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之所以五十年来舞笔弄墨不辍,至今将近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笔,全出于董老师之赐,我毕生难忘。
在这里,虽然已经没有经学课程,国文课本也以白话为主。我自己却没有放松对中国旧籍的钻研。我阅读的范围仍然很广,方面仍然很杂。陶渊明、杜甫、李白、王维、李义山、李后主、苏轼、陆游、姜白石等等诗人、词人的作品,我都读了不少。这对我以后的工作起了积极的影响。
一九三○年,我高中毕业,到北平来考大学。由于上面说过的一些原因,当年报考中学时那种自卑心理一扫而光,有点接近狂傲了。当时考一个名牌大学,十分困难,录取的百分比很低。为了得到更多的录取机会,我那八十多位同班毕业生,每人几乎都报七八个大学。我却只报了北大和清华。结果我两个大学都考上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选了清华,因为,我想,清华出国机会多。选系时,我选了西洋系。这个系分三个专修方向(specialized):英文、德文、法文。只要选某种语言一至四年,就算是专修某种语言。其实这只是一个形式,因为英文是从小学就学起的,而德文和法文则是从字母学起。教授中外籍人士居多,不管是哪国人,上课都讲英语,连中国教授也多半讲英语。课程也以英国文学为主,课本都是英文的,有”欧洲文学史”、”欧洲古典文学”、”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文学”、”文艺批评”、”莎士比亚”、”英国浪漫诗人”、”近代长篇小说”、”文学概论”、”文艺心理学(美学)”、”西洋通史”、”大一国文”、”一二年级英语”等等。 我的专修方向是德文。四年之内,共有三个教授授课,两位德国人,一位中国人。尽管我对这些老师都怀念而且感激,但是,我仍然要说,他们授课相当马虎。四年之内,在课堂上,中国老师只说汉语,德国老师只说英语,从来不用德语讲课。结果是,学了四年德文,我们只能看书,而不能听和说。我的学士论文是The Early Poems of Holderlin,指导教授是Ecke(艾克)。
在所有的课程中,我受益最大的不是正课,而是一门选修课: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和一门旁听课: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这两门课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影响,可以说是一直影响到现在。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顺便说一句,我在大学在课余仍然继续写作散文,发表在当时颇有权威性的报刊上。我可万万没有想到,那样几篇散文竟给我带来了好处。一九三四年,清华毕业,找工作碰了钉子。母校山东济南高中的校长宋还吾先生邀我回母校任国文教员。我那几篇散文就把我制成了作家,而当时的逻辑是,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国文。我可是在心里直打鼓:我怎么能教国文呢?但是,快到秋天了,饭碗还没有拿到手,我于是横下了一条心:你敢请我,我就敢去!我这个西洋文学系的毕业生一变而为国文教员。我就靠一部《辞源》和过去读的那一些旧书,堂而皇之当起国文教员来。我只有二十三岁,班上有不少学生比我年龄大三四岁,而且在家乡读过私塾。我实在是如履薄冰。
教了一年书,到了一九三五年,上天又赐给一个良机。清华大学与德国签订了交换研究生的协定。我报名应考,被录取。这一年的深秋,我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开始了国外的学习生活。我选的主系是印度学,两个副系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我学习了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文等等,还选了不少的课。教授是Sieg、Waldschmidt、Braun等等。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剧烈进行。德国被封锁,什么东西也输入不进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我忍受了空前的饥饿,终日饥肠辘辘,天上还有飞机轰炸。我怀念祖国和家庭。”烽火连六年,家书抵亿金。”实际上我一封家书都收不到。就在这样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我苦读不辍。一九四一年,通过论文答辩和口试,以全优成绩,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我的博士论文是:《〈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格》。
在这一段异常困苦的期间,最使我感动的是德国老师的工作态度和对待中国学生的态度。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青年。他们不但没有丝毫歧视之意,而且爱护备至,循循善诱。Waldschmidt教授被征从军。Sieg教授以耄耋之年,毅然出来代课。其实我是惟一的博士生,他教的对象也几乎就是我一个人。他把他的看家本领都毫无保留地要传给我。他给我讲了《梨俱吠陀》、《波你尼语法》、Patanjali的《大疏》、《十王子传》等。他还一定坚持要教我吐火罗文。他是这个语言的最高权威,是他把这本天书读通了的。我当时工作极多,又患神经衰弱,身心负担都很重。可是看到这位老人那样热心,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伤心,便遵命学了起来。同学的还有比利时W.Couvreur博士,后来成了名教授。
谈到工作态度,我的德国老师都是楷模。他们的学风都是异常地认真、细致、谨严。他们写文章,都是再三斟酌,多方讨论,然后才发表。德国学者的”彻底性”(Grhndlichkeit)是名震寰宇的。对此我有深切的感受。可惜后来由于环境关系,我没能完全做到。真有点愧对我的德国老师了。
从一九三七年起,我兼任哥廷根大学汉学系讲师。这个系设在一座大楼的二层上,几乎没有人到这座大楼来,因此非常清静。系的图书室规模相当大,在欧洲颇有一些名气。许多著名的汉学家到这里来看书,我就碰到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有英国的Arthur Waley等。我在这里也读了不少的中国书,特别是笔记小说以及佛教大藏经。扩大了我在这方面的知识面。
我在哥廷根呆了整整十个年头。一九四五年秋冬之交,我离开这里到瑞士去,住了将近半年。一九四六年春末,取道法国、越南、香港,夏天回到了别离将近十一年的祖国。
我的留学生活,也可以说是我的整个学生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年我三十五岁。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到北京大学来任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是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把我介绍给胡适、傅斯年、汤用彤三位先生的。按当时北大的规定: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回国的,只能任副教授。对我当然也要照此办理。也许是我那几篇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发表的论文起了作用。我到校后没有多久,汤先生就通知我,我已定为教授。从那时到现在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年,我一直没有离开北大过。期间我担任系主任三十来年,担任副校长五年。一九五六年,我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十年浩劫中靠边站,挨批斗,符合当时的”潮流”。现在年近耄耋,仍然搞教学、科研工作,从事社会活动,看来离八宝山还有一段距离。以上这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经历,没有什么英雄业绩,我就不再罗嗦了。
我体会,一些报刊之所以要我写自传的原因,是想让我写点什么治学经验之类的东西。那么,在长达六十年的学习和科研活动中,我究竟有些什么经验可谈呢?粗粗一想,好像很多;仔细考虑,无影无踪。总之是卑之无甚高论。不管好坏,鸳鸯我总算绣了一些。至于金针则确乎没有,至多是铜针、铁针而已。
我记得,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讲了一个笑话:一个江湖郎中在市集上大声吆喝,叫卖治臭虫的妙方。有人出钱买了一个纸卷,层层用纸严密裹住。打开一看,妙方只有两个字:勤捉。你说它不对吗?不行,它是完全对的。但是说了等于不说。我的经验压缩成两个字是勤奋。再多说两句就是:争分夺秒,念念不忘。灵感这东西不能说没有,但是,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勤奋出灵感。
上面讲的是精神方面的东西,现在谈一点具体的东西。我认为,要想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应该在四个方面下工夫:一,理论;二,知识面;三,外语;四,汉文。唐代刘知几主张,治史学要有才、学、识。我现在勉强套用一下,理论属识,知识面属学,外语和汉文属才,我在下面分别谈一谈。
一、 理论
现在一讲理论,我们往往想到*主义。这样想,不能说不正确。但是,必须注意几点。一,*主义随时代而发展,决非僵化不变的教条。二,不要把*主义说得太神妙,令人望而生畏,对它可以批评,也可以反驳。我个人认为,*主义的精髓就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唯物主义就是实事求是。把黄的说成是黄的,是唯物主义。把黄的说成是黑的,是唯心主义。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哲学家们有权利去作深奥的阐述,我辈外行,大可不必。至于辩证法,也可以作如是观。看问题不要孤立,不要僵死,要注意多方面的联系,在事物运动中把握规律,如此而已。我这种幼儿园水平的理解,也许更接近事实真相。
除了*主义以外,古今中外一些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推理方式,也要认真学习。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哲学家,都是没有的。这就是和真空一样,绝对的真空在地球上是没有的。中国古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意思。因此,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也有不少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千万不要像过去那样把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和教条化,把唯心主义的标签一贴,就”奥伏赫变”。
二、知识面
要求知识面广,大概没有人反对。因为,不管你探究的范围多么窄狭,多么专门,只有在知识广博的基础上,你的眼光才能放远,你的研究才能深入。这样说已经近于常识,不必再做过多的论证了。我想在这里强调一点,这就是,我们从事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人,应该学一点科学技术知识,能够精通一门自然科学,那就更好。今天学术发展的总趋势是,学科界线越来越混同起来,边缘学科和交叉学科越来越多。再像过去那样,死守学科阵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已经完全不合时宜了。此外,对西方当前流行的各种学术流派,不管你认为多么离奇荒诞,也必须加以研究,至少也应该了解其轮廓,不能简单地盲从或拒绝。
三、外语
外语的重要性,尽人皆知。若再详细论证,恐成蛇足。我在这里只想强调一点:从今天的世界情势来看,外语中最重要的是英语,它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语。这种语言,我们必须熟练掌握,不但要能读,能译,而且要能听,能说,能写。今天写学术论文,如只用汉语,则不能出国门一步,不能同世界各国的同行交流。如不能听说英语,则无法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情况就是如此地咄咄逼人,我们不能不认真严肃地加以考虑。
四、汉语
我在这里提出汉语来,也许有人认为是非常异议可怪之论。”我还不能说汉语吗?”“我还不能写汉文吗?”是的,你能说,也能写。然而仔细一观察,我们就不能不承认,我们今天的汉语水平是非常成问题的。每天出版的报章杂志,只要稍一注意,就能发现别字、病句。我现在越来越感到,真要想写一篇准确、鲜明、生动的文章,决非轻而易举。要能做到这一步,还必须认真下点工夫。我甚至想到,汉语掌握到一定程度,想再前进一步,比学习外语还难。只有承认这一个事实,我们的汉语水平才能提高,别字、病句才能减少。
我在上面讲了四个方面的要求。其实这些话都属于老生常谈,都平淡无奇。然而真理不往往就寓于平淡无奇之中吗?这同我在上面引鲁迅先生讲的笑话中的”勤捉”一样,看似平淡,实则最切实可行,而且立竿见影。我想到这样平凡的真理,不敢自秘,便写了出来,其意不过如野叟献曝而已。
我现在想谈一点关于进行科学研究指导方针的想法。六七十年前胡适先生提出来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认为是不刊之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针。古今中外,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概莫能外。在那一段教条主义猖獗、形而上学飞扬跋扈的时期内,这个方针曾受到多年连续不断的批判。我当时就百思不得其解。试问哪一个学者能离开假设与求证呢?所谓大胆,就是不为过去的先人之见所限,不为权威所囿,能够放开眼光,敞开胸怀,独具只眼,另辟蹊径,提出自己的假设,甚至胡思乱想,想入非非,亦无不可。如果连这一点胆量都不敢有,那只有循规蹈矩,墨守成法,鼠目寸光,拾人牙慧,个人决不会有创造,学术决不会进步。这一点难道还不明白,还要进行烦琐的论证吗?
总之,我要说,一要假设,二要大胆,缺一不可。
但是,在提倡大胆的假设的同时,必须大力提倡小心的求证。一个人的假设,决不会一提出来就完全符合实际情况,有一个随时修改的过程。我们都有这样一个经验:在想到一个假设时,自己往往诧为”神来之笔”,是”天才火花”的闪烁,而狂欢不已。可是这一切都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假设能不能成立,完全依靠求证。求证要小心,要客观,决不允许厌烦,更不允许马虎。要从多层次、多角度上来求证,从而考验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或者正确到什么程度,哪一部分正确,哪一部分又不正确。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实事求是,容不得丝毫私心杂念,一以证据为准。证据否定掉的,不管当时显得多么神奇,多么动人,都必须毅然毫不吝惜地加以扬弃。部分不正确的,扬弃部分。全部不正确的,扬弃全部。事关学术良心,决不能含糊。可惜到现在还有某一些人,为了维护自己”奇妙”的假设,不惜歪曲证据,剪裁证据。对自己的假设有用的材料,他就用;没有用的、不利的,他就视而不见,或者见而掩盖。这都是”缺德”(史德也)的行为,我期期以为不可。至于剽窃别人的看法或者资料,而不加以说明,那是小偷行为,斯下矣。
总之,我要说,一要求证,二要小心,缺一不可。
我刚才讲的”史德”,是借用章学诚的说法。他把”史德”解释成”心术”。我在这里讲的也与”心术”有关,但与章学诚的”心术”又略有所不同。有点引申的意味。我的中心想法是不要骗自己,不要骗读者。做到这一步,是有德。否则就是缺德。写什么东西,自己首先要相信。自己不相信而写出来要读者相信,不是缺德又是什么呢?自己不懂而写出来要读者懂,不是缺德又是什么呢?我这些话决非无中生有,无的放矢。我都有事实根据。我以垂暮之年,写了出来,愿与青年学者们共勉之。
现在再谈一谈关于搜集资料的问题。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搜集资料,这是不易之理。但是,搜集资料并没有什么一定之规。最常见的办法是使用卡片,把自己认为有用的资料抄在上面,然后分门别类,加以排比。可这也不是惟一的办法。陈寅恪先生把有关资料用眉批的办法,今天写上一点,明天写上一点,积之既久,资料多到能够写成一篇了,就从眉批移到纸上,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比如,他对《高僧传·鸠摩罗什传》的眉批,竟比原文还要多几倍,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自己既很少写卡片,也从来不用眉批,而是用比较大张的纸,把材料写上。有时候随便看书,忽然发现有用的材料,往往顺手拿一些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比如通知、请柬、信封、小纸片之类,把材料写上,再分类保存。我看到别人也有这个情况,向达先生有时就把材料写在香烟盒上。用比较大张的纸有一个好处,能把有关的材料都写在上面,约略等于陈先生的眉批。卡片面积太小,这样做是办不到的。材料抄好以后,要十分认真细心地加以保存,最好分门别类装入纸夹或纸袋。否则,如果一时粗心大意丢上张把小纸片,上面记的可能是最关重要的材料,这样会影响你整篇文章的质量,不得不黾勉从事。至于搜集资料要巨细无遗,要有竭泽而渔的精神,这是不言自喻的。但是,要达到百分之百的完整的程度,那也是做不到的。不过我们千万要警惕,不能随便搜集到一点资料,就动手写长篇论文。这样写成的文章,其结论之不可靠是显而易见的。与此有联系的就是要注意文献目录。只要与你要写的文章有关的论文和专著的目录,你必须清楚。否则,人家已经有了结论,而你还在卖劲地论证,必然贻笑方家,不可不慎。
我想顺便谈一谈材料有用无用的问题。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无用的材料,问题是对谁来说,在什么时候说。就是对同一个人,也有个时机问题。大概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只要你脑海里有某一个问题,一切资料,书本上的、考古发掘的、社会调查的等等,都能对你有用。搜集这样的资料也并不困难,有时候资料简直是自己跃入你的眼中。反之,如果你脑海里没有这个问题,则所有这样的资料对你都是无用的。但是,一个人脑海里思考什么问题,什么时候思考什么问题,有时候自己也掌握不了。一个人一生中不知要思考多少问题。当你思考甲问题时,乙问题的资料对你没有用。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思考起乙问题来。你可能回忆起以前看书时曾碰到过这方面的资料,现在再想去查找,可就”云深不知处”了。这样的经验我一生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想别人也必然相同。
那么怎么办呢?最好脑海里思考问题,不要单打一,同时要思考几个,而且要念念不忘,永远不让自己的脑子停摆,永远在思考着什么。这样一来,你搜集面就会大得多,漏网之鱼也就少得多。材料当然也就积累得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旦用起来,你就左右逢源了。
最后还要谈一谈时间的利用问题。时间就是生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时间是一个常数,对谁都一样,谁每天也不会多出一秒半秒。对我们研究学问的人来说,时间尤其珍贵,更要争分夺秒。但是各人的处境不同,对某一些人来说就有一个怎样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的问题。这个怪名词是我杜撰出来的。时间摸不着看不见,但确实是一个整体,哪里会有什么”边角废料’呢?这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平常我们做工作,如果一整天没有人和事来干扰,你可以从容濡笔,悠然怡然,再佐以龙井一杯,云烟三支,神情宛如神仙,整个时间都是你的,那就根本不存在什么”边角废料”问题。但是有多少人能有这种神仙福气呢?鲁钝如不佞者几十年来就做不到。建国以来,我搞了不知多少社会活动,参加了不知多少会,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找,心烦意乱,啼笑皆非。回想十年浩劫期间,我成了”不可接触者”,除了蹲牛棚外,在家里也是门可罗雀。《罗摩衍那》译文八巨册就是那时候的产物。难道为了读书写文章就非变成”不可接触者”或者右派不行吗?浩劫一过,我又是门庭若市,而且参加各种各样的会,终日马不停蹄。我从前读过马雅可夫斯基的《开会迷》和张天翼的《华威先生》,觉得异常可笑,岂意自己现在就成了那一类人物,岂不大可哀哉!但是,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是能够想出办法来的。现在我既然没有完整的时间,就挖空心思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在会前、会后,甚至在会中,构思或动笔写文章。有不少会,讲话空话废话居多,传递的信息量却不大,态度欠端,话风不正,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又佐之以”这个”、”那个”,间之以”唵”、”啊”,白白浪费精力,效果却是很少。在这时候,我往往只用一个耳朵或半个耳朵去听,就能兜住发言的全部信息量,而把剩下的一个耳朵或一个半耳朵全部关闭,把精力集中到脑海里,构思,写文章。当然,在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甚至自行车上,特别是在步行的时候,我脑海里更是思考不停。这就是我所说的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积之既久,养成”恶”习,只要在会场一坐,一闻会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联翩飞来;”天才火花”,闪烁不停;此时文思如万斛泉涌,在鼓掌声中,一篇短文即可写成,还耽误不了鼓掌。倘多日不开会,则脑海活动,似将停止,”江郎”仿佛”才尽”。此时我反而期望开会了。这真叫做没有法子。
我在上面拉杂地写了自己七十年的自传。总起来看,没有大激荡,没有大震动,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的经历。我谈的治学经验,也都属于”勤捉”之类,卑之无甚高论。比较有点价值的也许是那些近乎怪话的意见。古人云:”修辞立其诚”。我没有说谎话,只有这一点是可以告慰自己,也算是对得起别人的。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写完
上面的自传是一九八八年写成的,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在人生百年中,十年是一个不短的期间。时移世异,人事沧桑,今天的我已经非复当年之我了。现在中央党校出版社要出版我的《牛棚杂忆》,希望能附上我的一篇自传,使读者能了解牛棚里的季羡林究竟是何许人,并且建议就用上面这一篇,再加上点延续,一直写到今天。这个建议是合情合理的,我准备采纳。
但是,仔细一琢磨,却有了困难。上面这一篇是有头有尾的。如果在尾巴砍上一刀,狗尾续狗,难免不伦不类,不像是一篇完整的文章。考虑再三,决定保留上篇的完整性,再补上一个下篇,看上去,同样是完整的。
一九八八年是一个什么样的年头呢?改革开放的政策已经实行了十年,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成功。经济繁荣,人民欢乐,知识分子这一个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都处在挨整的地位上的社会群体,现在身上的枷锁砸掉了,身心都感到异常的欢悦,精神又振奋了起来,学术界和文艺界真是一派大好形势。我自己当然也感觉到了这种盎然的春意。虽然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但是,学校决定我不退休,我感到很光荣,干劲倍增。不似少年,胜似少年,怡怡然忘记了老之已至。我虽然已经没有正式的行政工作,但是社会工作和社会活动,却是有增无减。全国性的学术团体中我被选为主席、会长或名誉主席、会长的有七八个之多。至于理事之类,数目更多。不顾不问的顾问,一个团体的或一部书的,总有几十上百个,确实数目,只有天老爷知道,我个人是搞不清楚的。大型丛书,上千册的,上百册的,由我担任主编的,也有三四部。至于电视采访,照像录音,也是常事。几乎每天下午都是宾客盈门。每天接到各式各样的来信也有多封。里面的请求千奇百怪。一些僻远省份青年学生的来信,确实给我带来很大的快乐。我从内心里感谢这一些天真无邪的青年男女学生对我的信任。一位著名的作家,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我,说我每信必覆。这却给我带来了灾难。我哪里能做到每信必覆呢?即使我什么事情都不干,也是做不到的。我只能让我的助手和学生代覆,这难免给一些男女大孩子带来了失望。我内疚于心,然而却无能为力。
我写这些事情干什么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读者我现在生活和工作的真实的情况;如果我有不周到的地方,请他们体贴原谅。
在学术工作方面,有人说,我对自己太残酷。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虽然大体上说来,我的身体还算是硬朗的,但是眼睛和耳朵都已不太灵光,走路有点”飘”;可我仍然是不明即起,亮起了朗润园里的第一盏灯,伏案读写,孜孜不倦。难道我不知道,到圆明园或颐和园去溜弯,再远一点,到香山去爬山,不比现在这样更轻松愉快吗?难道我在名利方面还有什么野心吗?都不是的。我知道溜弯舒服;但我认为人活着不是为了多溜几年弯。那不是追求的目的。至于名利,我现在不虞之誉纷至沓来;利的方面,爬格子爬出了点名堂,稿费也是纷至沓来。可以说,在名利两个方面我都够用了,再多了,反而会成为累赘。那么,我这样干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愿说谎话,讲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我只能说,这样做能使自己心里平静。如果有一天我没能读写文章,清夜自思,便感内疚,认为是白白浪费一天。习惯成自然,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痼疾,想要改正,只有等待来生了。
计算一下,最近几年来,我每年写的文章,数目远远超过过去的任何一年。我平生最长最艰巨的两部书,都是在耄耋之年完成的。一部是长达80万字的《糖史》,一部是也长达数十万字(因为部分用英文写成的,字数难以准确统计)的吐火罗文A方言(焉耆文)的《弥勒会见记剧本》的译释。我虽然是个杂家,但是杂中还是有重点的。可惜,由于一些原因,不明真相的人往往不明白我干的究竟是哪一行。外面来的信,有的寄到中文系,有的寄到历史系,有的寄到哲学系,有的寄到西语系,有的甚至寄到社会学系。从中可以看出人们对我的了解。两部大书一出,估计可以减少点混乱。对我来说,这种混乱一点影响也没有的。
以上是我最近十年来生活的综述,也可以算是”自传”吧。
在这期间,我是怎样考虑十年浩劫的呢?实际上,从我脑筋开了窍认识到这一场在极端绚丽的面纱下蒙着的极端残酷的悲剧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把它忘记。但是,我期待着,期待着,一直到一九九二年《牛棚杂忆》产生,我的期待结束。到了今年一九九八年,《牛棚杂忆》终于出版问世。我的心情才比较得到了点宁静。这一切我已经在”自序”中比较详尽地介绍了,这里不再重复。我觉得,我总算为中华民族的后世子孙做了一件好事。我又有了新的期待,我期待还能有问津者。
一九九八.三.十一
1911年8月6日 生于山东省清平县(今并入临清市)官庄一个农民家庭; 六岁以前在清平随马景恭老师识字。
1917年 (六岁) 离家去济南投奔叔父。进私塾读书,读过《百家姓》、《千字文》、
《四书》等。
1918年 (七岁) 进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附设小学。
1920年 (九岁) 进济南新育小学读高小三年,课余开始学习英语。
1923年 (十二岁) 小学毕业后,考取正谊中学。课后参加一个古文学习班,读《左传》、
《战国策》、《史记》等,晚上在尚实英文学社继续学习英文。
1926年 (十五岁) 初中毕业; 在正谊中学读过半高中后,转入新成立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在此期
间,开始学习德语。
1928—1929年
(十七岁至十八岁) 日本侵华,占领济南,辍学一年。创作《文明人的公理》、《医学士》、《观剧》等短篇小说,署笔名希逋,在天津《益世报》上发表。
1929年 (十八岁) 转入新成立的山东省立济南高中。
1930年 (十九岁) 翻译屠格涅夫的散文《老妇》、《世界的末日》、《老人》及《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啊!》等,先后在山东《国民新闻》趵突周刊和天津《益世报》上发表; 高中毕业。同时考取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后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
专修方向是德文。 在清华大学四年中发表散文十余篇,译文多篇。
1934年 (二十三岁) 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毕业论文的题目是:The Early Poems of Hoelderlin。 应母校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的邀请,回母校任国文教员。
1935年 (二十四岁) 清华大学与德国签订了交换研究生的协定,报名应考,被录取。同年9月赴德国入哥廷根(Goettingen)大学,主修印度学。先后师从瓦尔德史米特(Waldschmidt)教授、西克(Sieg)教授,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及俄文、南斯拉夫文、*文等。
1937年 (二十六岁) 兼任哥廷根大学汉学系讲师。
1941年 (三十岁) 哥廷根大学毕业,获哲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目是:Die Konjugation desfiniten Verbums in den Gathas des Mah*astu。 以后几年,继续用德文撰写数篇论文,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等学术刊物上发表。
1946年 (三十五岁) 回国后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系主任职任至1983年(”*”期间除外)
1951年 (四十岁) 参加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缅甸。 译自德文的卡尔·*著《论印度》出版。
1953年 (四十二岁) 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1954年 (四十三岁) 当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1955年 (四十四岁) 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前往印度新德里,参加”亚洲国家会议”。 赴德意志*共和国,参加”国际东亚学术讨论会”; 译自德文的德国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短篇小说集出版。
1956年 (四十五岁) 当选为”中国亚洲团结委员会”委员; 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 译自梵文的印度迦梨陀娑(Kalidasa)的著名剧本《沙恭达罗》 (Abhijnanasakuntala)中译本出版。
1957年 (四十六岁) 《中印文化关系史论集》、《印度简史》出版。
1958年 (四十七岁) 《1857-59年印度民族起义》出版; 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参加在苏联塔什干举行的”亚非作家会议”。
1959年 (四十八岁) 当选为第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应邀参加”缅甸研究会(Burma Research Society)五十周年纪念大会”; 译自梵文的印度古代寓言故事集《五卷书》(Pancatantra)中译本出版。
1960年 (四十九岁) 为北京大学东语系第一批梵文巴利文专业学生授课。
1962年 (五十一岁) 应邀前往伊拉克参加”巴格达建城1800周年纪念大会”; 当选为中国亚非学会理事兼副秘书长。 译自梵文的印度迦梨陀娑的剧本《优哩婆湿》(Vikramorvasiya)中译本出版。
1964年 (五十三岁) 当选为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参加中国教育代表团,前往埃及、阿尔及利亚、马里、几内亚等国参观访问。
1965年 (五十四岁) 当选为第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1966 —1976年
(五十五岁至六十五岁) 在”*”中受冲击。自1973年起,着手偷译印度古代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Ramayana),至1977年,终将这部18755页的宏篇巨制基本译
1978年 (六十七岁) 当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 大学复课,原担任的东语系系主任同时恢复; 作为对外友协代表团成员,前往印度访问; 担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和北京大学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合办的南亚研究所所长。
1985年,北大与社科院分别办所后,继续担任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所长,至1989年底。 12月 中国外国文学会成立,当选为副会长。
1979年 (六十八岁) 受聘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编委会副主任兼任南亚编写组主编;中国南亚学会成立,当选为会长; 专著《罗摩衍那初探》出版。
1980年 (六十九岁) 散文集《天竺心影》出版; 被推选为中国民族古文字学会名誉会长; 中国语言学会成立,当选为副会长; 率领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赴联邦德国参观访问; 应聘为哥廷根科学院《新疆吐鲁番出土佛典的梵文词典》顾问。 12月 被任命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 散文集《季羡林选集》由香港文学研究社出版。
1981年 (七十岁) 散文集《朗润集》、《罗摩衍那》(二)分别出版。 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成立,当选为会长。
1982年 (七十一岁) 《印度古代语言论集》,《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罗摩衍那》(三)、(四)分别出版。
1983年 (七十二岁) 获北京市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 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同年被选为六届人大常委; 在中国语言学会第二届年会上当选为会长; 参加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筹备组工作。学会成立,当选为会长; 《罗摩衍那》(五)出版。
1984年 (七十三岁) 任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 受聘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主任、委员; 当选为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 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学会成立,当选为会长; 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成立,当选为副会长; 《罗摩衍那》(六)、(七)出版。
1985年 (七十四岁) 主持的《大唐西域记校注》出版; 参加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印度与世界文学国际讨论会”和”蚁蛭国际诗歌节”,被大会指定为印度和亚洲文学(中国和日本)分会主席; 组织翻译并亲自校译的《〈大唐西域记〉今译》出版。 作为第六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中国代表团顾问,随团赴德意志*国斯图加特参加”第十六届世界史学家大会”; 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会理事; 译自英文的印度作家梅特丽耶·黛维(Maitraye Devi)的《家庭中的泰戈尔》(Tagore by Firside)中译本出版。
1986年 (七十五岁) 当选中国亚非学会副会长; 应聘为中国书院导师; 北京大学东语系举行”季羡林教授执教四十周年”庆祝活动; 《印度古代语言论集》和论文《新博本吐火罗语A(焉耆语)〈弥勒会见记剧本〉 四页译释》,同时获1986年度北京大学首届科学研究成果奖; 率领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访日赠书代表团回访日本。
1987年(七十六岁) 应邀参加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的”国际敦煌吐鲁番学术讨论会”; 主编的《东方文学作品选》(上、下)获1986年中国图书奖; 《大唐西域记校注》及《大唐西域记今译》获陆文星—韩素音中印友谊奖; 《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和政策研究优秀成果奖。
1988年 (七十七岁) 论文《佛教开创时期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提婆达多问题》,获北京大学科学研究成果奖; 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 受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学翻译奖”评委会委员; 受聘为江西人民出版社《东方文化》丛书主编。 应邀赴香港中文大学讲学。
1989年 (七十八岁) 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从事民间文艺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 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授予”从事语言文字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
1990年 (七十九岁) 任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名誉副主任; 论文集《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出版; 《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获中国比较文学
会与《读书》编辑部联合举办的全国首届比较文学图书评奖活动”著作荣誉奖”。 受聘为《神州文化集成》丛书主编; 受聘为河北美术出版社大型知识画卷《画说世界五千年》十套丛书编委会顾问; 当选为中国亚非学会第三届会长; 受聘为香港佛教法住学会《法言》双月刊编辑顾问。
1991年 (八十岁) 受聘为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名誉副主任。
1992年 (八十一岁) 被印度瓦拉纳西梵文大学授予最高荣誉奖”褒扬状”。
1993年 (八十二岁) 在中国*同盟中央常委第二次会议上,被选为民盟中央文化委员会副主任; 获北京大学505”中国文化奖”; 受聘为泰国东方文化书院国际学者顾问。
1994年 (八十三岁) 主持校注的《大唐西域记校注》、译作《罗摩衍那》获中国第一届国家图书奖; 赴曼谷参加泰国华侨崇圣大学揭幕庆典,被聘为该校顾问; 获中国作家协会中外文学交流委员会颁发的”彩虹翻译奖”; 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主编纂。先后担任《传世藏书》、《百卷本中国历史》等书主编; 应聘为宝山钢铁(集团)公司宝钢教育基金理事会顾问。
1995年 (八十四岁) 《简明东方文学史》获全国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首届优秀著作奖。
1996年 (八十五岁) 《人生絮语》、《怀旧集》、《季羡林自传》、《人格的魅力》、《我的心是一面镜子》、《季羡林学术文化随笔》分别出版。
1997年 (八十六岁) 《文化交流的轨迹—中华蔗糖史》(上)、《朗润琐话》、《精品文库·季羡林卷》、《中国二十世纪散文精品·季羡林卷》、《东方赤子》分别出版; 主编的《东方文学史》获第三届国家图书奖; 《赋得永久的悔》获鲁迅文学奖; 被山东大学、曲阜师范大学、聊城师范学院分别授予名誉学术委员会主任、名誉校长、名誉院长。 至1997年底《季羡林全集》总32册已出版16册。 (北京大学李铮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