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55

  我来到这灯火通明喧闹的都市,又是满街的行人,车辆穿流不息,红绿灯变换来变换去,无数的自行车像开闸的流水,又是T 恤,霓虹灯和画着美人的广告。

  我本打算在火车站附近找个象样的旅馆,洗个热水澡,吃一顿好饭,慰劳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觉,缓解这十多天来的疲劳。连续走了几条街,所有的旅馆单间都住满了,仿佛人全在做买卖跑生意挣大钱。我既已认定今夜必须破费一下,不再睡满是人味汗臭的大统间或是过道里天一亮就得被赶起来撤掉的加铺,只好守在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乘晚班火车的旅客退房。烦不胜烦,突然想起我还有个这城市里的电话,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说是我要路过尽可以找他。

  我不妨试着拨了号码,电话居然接通了,接电话的并不客气,叫我等着,听筒里嗡嗡响了好一阵,不见挂断。我一向怕打电话,一是我自己没有私人电话,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职位家中装有电话的对陌生人通常使用这一招,到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说声不在,或是干脆把电话扣上。我的朋友中没几个有私人电话的,但我朋友的这朋友没准当上了官。我并非对当官的一概有成见,我不到愤世嫉俗的这地步,只觉得电话这玩意不通人情,非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它就嗡嗡响着,我即使挂断也还得站在这旅馆门庭里干等,不如听下去,好歹是个消遣。

  电话里终于响起一个听来不很情愿的声音,又核实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惊叫起来,问我此刻在哪里?马上来接我!到底还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识还认这交情。我当即放弃了住旅馆的念头,问清了坐几路电车,拎包就走。

  敲他房门的时候,我多少有点迟疑。开门的房主人立刻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也不先拉个手,假客气一番,而是拥着我肩膀迎进屋里。

  好一个舒适的家,门厅接着两个房间,布置得相当雅致,藤条靠椅,玻璃砖面的茶几,搁上骨董和洋摆设的柜子,墙上挂的绘制的磁盘,地面都上了棕红的油漆,光亮得没处下脚。我先看见我这双胜鞋,从镜子里又看见我那蓬头垢面,好几个月不曾理发,自己都不好相认。

  “我从山区里出来,像个野人,”我不得不自惭形秽。

  “要不是这机会,请你都请不来,”主人说。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着张罗茶水。他不到十岁的小女儿靠在门边上叫了声叔叔,望着我抿着嘴笑。

  主人说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来信,知道我正在各地云游,早就盼望我来。然使又告诉我许多政界和文坛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势了,谁又发表了什么讲话,谁又重申了什么原则。甚至还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虽有失误,对作者也还不宜一棍子打死。我说我对这些已没有兴趣,需要的是生活,比方说,此时此刻要能洗上个热水澡。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说她马上就去烧水。

  洗完澡,又被主人领到小女儿的闺房也是他书房里,说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等会再叫我吃饭。厨房里油炸锅的声音,女主人显然正忙着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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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他女儿干干净净的小铁床上,枕着个绣了只花猫的机头,心想幸亏打了个电话,电话这东西也还不坏。我问他是不是当官了,进入电话阶层?他说他这是楼下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有值班的传呼。他还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见我,这夏天夜里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楼里,有的地可以电话招来,你如果想见的话。我满口答应,也就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又听见陆陆续续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听见关上的房门外客厅里在说话,讲的是,你的作品,介绍你的遭遇,你仿佛成了个斗士,对抗社会的不平,你说你对抗不了,你以为荒诞并非只指当官的而言,这世界和人类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令你觉得这世上也还值得一活,他们便商量明天找姑娘们来,一起去跳舞,为什么不?这话又是你说的,姑娘们则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员,便是些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们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里去采蘑菇呀,这当然是绝妙的主意,你们不怕吃了中毒?你不会先尝,你吃了大家再吃,谁叫你要当勇土?勇士先得为姑娘们献身!她们的嘴都不肯饶人,你说为姑娘们而死才最得当,她们说她们并不那么残酷,她们才不是武则天江青,也不是慈禧太后,那些老妖精死活她们不管,她们要把你留着,替她们烧火好炖蘑菇,说着便找来了脸盆,抬来了柴禾,你趴在地上,吹着干枯的松针和树叶,叫烟子熏红了眼睛,火苗呼的腾起,大家全都欢呼,围住火堆跳舞,有谁弹起吉他,你就兴在草地上翻了个筋斗,大家都拍手叫好,有个小伙子倒竖精蜒,又折腾一位姑娘,硬要她亮一手腾空翻,她说她可以随便跳一个什么舞,跳舞人人都会,要看的是她拿手的绝招,她说她穿的裙子,裙子又怕什么?人看的不是裙子,看的是自由体操。小伙子们都不放过,谁叫她拿过冠军!姑娘们也呵呵去搔她痒,弄得她连连打滚,喘不过气来,你说你从山里学到了巫术,能叫活的死去,死了再活,都说你吹牛,不信谁来试试?就都指她,这躺倒的姑娘便闭上眼睛装死,你摘了一根柳枝,挥舞不已,白眼上翻,口中念念有词,围住她转,一边用柳条驱赶四方的魔鬼,小伙子们也都跪在她周围,合掌祈祷,姑娘们好生羡慕,全都叫了起来,快睁开眼睛,看这许多人在求爱!你大喝一声,赤膊上阵,吐出舌头,又喊又跳,众人也围拢她狂舞,将她抬了起来,祭神啦!祭神啦!丢进河里去,给河伯娶亲!她止不住尖叫饶命!饶命呀!她说她跳,跳什么都可以,只求别扔进河里,小伙子们便罚她劈叉,双手还得举起,不许摇晃,虐待狂!虐待狂!姑娘们全都抗议,这才住手,全躺到草地上打滚,笑得一个个都叫肚子疼,好了,好了,你给我们讲讲,讲什么呢?讲讲你一路的见闻,你说你出来找野人,喂,你真见到野人了?你说你见到了一头熊猫,熊猫有什么稀奇,动物园里有的是,你说你见到的是跑进帐篷里找食吃,把头拱进了你被窝,假的,假的!你说你真想去神农架,都说那里有野人,你也想抓一只回来,教他学讲人话,别把人都当作小孩子,你说你想当小孩子都当不成,你真想回到童年去,到处在找寻童年的痕迹,她们也都说还是童年好,谁都有过美好的回忆,我就不,一个声音说,我童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只想活在现在,就这样望着头顶上的星星,还是讲讲你的创作吧,另一女声说,写出来的都发表了,发表不了的也还没写,你这个人没有一点正经,你说你太正经了,就想不正经一下,你真不幸啊,另一个声音惋惜!啦啦啦啦啦,注意,我要唱歌啦!就你臭美,就你贫嘴,你们打一架,谁赢了谁美,才不要你来当裁判,你说可人总要裁判你,谁叫你要出名?你承认你有一点想,不过没想到惹来这许多麻烦,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一起过河去?大家手拉着手钻进了一个山洞,领头的怪叫一声,碰了脑袋,惹得大家又哈哈直乐,洞黑漆黑,怕碰头总得弯腰,又碰上前人的屁股,这山洞里接吻最好!谁都看不见谁,谁敢就同谁接,这一点也不好玩,还是去游泳吧,一起跳进小河里,注意别让他使坏!谁坏呀!谁坏谁知道!一起来唱一个歌好不好?唱一个棕桐树,别老棕桐树了,唱一个龙的传人,谁传谁呀?就你爱国,就你烦人,就你烦我,大家别吵了好不好?父老兄弟们&#0 ;&#0 ;我要淹死啦!谁这么讨厌?在幽冥的河水里采集蘑菇&#0 ;&#0 ;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采不到,采到的只有忧愁,我们打桥牌好吗?别了,那真费脑筋,那么抽乌龟吧,谁抽到&#0 ;&#0 ;我抽到了大王!真有手气,不想走运的人总有运气,这就是命运,喂,你相信命运吗?命运专门捉弄人,让命运见鬼去吧!别说鬼,夜里说鬼我害怕,你在幽深的冥河里走,你不是还去过鬼城酆都?讲一讲鬼城好玩不好玩?鬼城门口现今贴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对子,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算什么对子?只有对仗工整的才叫对子?就不可以有不工整的对子?你什么都想打破,你打破得了真理吗?别用那么大的帽子吓人,你不是无神论什么都不怕?你说你怕,怕什么?怕孤独,好一个男子汉,还英雄呢!英雄不英雄,怕美人,美人有什么可怕的?怕受迷惑,好大的出息!喂,同胞们!你干什么呢?要拯救祖国吗?你只拯救你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你想,你想回到那一伙中去,却找不到人了……

  56

  她要你给她看手相。她有一双柔软的小手,一双小巧的非常女性的手。你把她手掌张开,把玩在你手上,你说她性格随和,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姑娘。她点头认可。

  你说这是一只多情善感的手,她笑得挺甜蜜。

  表面上这么温柔,可内心火热,有一种焦虑,你说。她蹩着眉头。

  她焦虑在于她渴望爱情,可又很难找到一个身。已可以寄托的人。她太精细了,很难得到满足,你说的是这手。她撇了一下嘴,做了个怪相。

  她不止一次恋爱----

  多少次?她让你猜。

  你说她从小就开始。

  从几岁起?她问。

  你说她是个情种,从小,就憧憬恋情,她便笑了。

  你警告她生活中不会有白马王子,她将一次又一次失望。她避开你的眼睛。

  你说她一次又一次被欺骗,也一次又一次欺骗别人&#0 ;&#0 ;她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她手上的纹路非常紊乱,总同时牵扯着好几个人。

  啊不,她说了声。

  你打断她的抗议,说她恋着一个又想另一个,和前者的关系并未断绝,又有新的情人。你夸大了,她说。

  你说她有时是自觉的,有时又不自觉,你并未说这就不好,只说的是她手上的纹路。难道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你望着她的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用肯定的语气,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她在爱情上注定是不专注的。你捏住她的手骨,说你看的不只是掌上的纹路,还看骨相。说只要捏住这细软的小手,任何男人都能够把她牵走。

  你牵牵看!她抽回手去,你当然捏住不放。

  她注定是痛苦的,你说的是,这手。

  为什么?她问。

  这要问她自己。

  她说她就想专心爱一个人。

  你承认她想,问题是她做不到。

  为什么?

  你说她得问自己的手,手属于她,你不能替她回答。

  你真狡猾,她说。

  你说狡猾的并不是你,是,她这小手太纤细太柔软,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叫你再说下去。

  你说再说下去她就会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

  你说她已经生气了。

  她硬说她没有。

  你便说她甚至不知道爱什么?

  不明白,她说她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你让她想一想再说。

  她说她想了,也还不明白。

  那就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爱的是什么。

  爱一个人,一个特别出色的!

  怎么叫特别出色?

  能叫她一见倾心,她就可以把心都掏给他,跟他随便去哪里,那怕是海角天涯。

  你说这是一时浪漫的激情&#0 ;&#0 ;

  要的就是激情!

  冷静下来就做不到了。

  她说她就做了。

  但还是冷静下来,就又有了别的考虑。

  她说她只要爱上了就不会冷静。

  那就是说还没有爱上。你盯住她的眼睛,她躲避开,说她不知道。

  不知道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因为她太爱她自己。

  不要这样坏,她警告你。

  你说这都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便总注意她给别人的印象。

  你再说下去!

  她有点恼怒,你说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天性。

  你这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

  你说的意思是只不过这种天性在她身上特别明显,只因为她太迷人,那么多人爱她,才正是她的灾难。

  她摇摇头,说拿你真没有办法。

  你说是她要看手相的,又还要人讲真话。

  可你说的有点过分,她低声抗议。

  真话就不能那么顺心,那么好听,多少就有点严峻,要不,又怎么正视自己的命运?你问她还看不看下去?

  你快说完吧。

  你说她得把手指分开,你拨弄她的手指,说得看是她掌握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掌握她。

  那你说究竟谁掌握谁呢?

  你叫她把手再捏紧,你紧紧握住,将她的手举了起来,叫大家都看!

  众人全笑了起来,她硬把手抽走。

  你说真不幸,说的是你而不是她。她也噗味一笑。

  你问还有没有谁要看的?姑娘们全都沉默。这时一只长手指的手掌伸了过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你看看我。

  你说你只看手相,并不看人。

  叫你看看我的命运!她纠正你。

  这是一只有力的手,你捏了捏。

  不许说别的,你只说一说我有没有事业。

  你说你说的是这手挺有个性。

  你就简单说说我事业上能不能成功?

  你只能说这是一只有事业的手,有事业并不一定等于成功。

  不成功还算什么事业呢?她反驳你。

  说有事业也可以是一种寄托。

  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没有野心。

  她松了口气,僵硬的手指跟着松弛了。是没有野心,这她承认。

  你说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只缺野心,并不想支配别人。

  是这样的,她咬了咬嘴唇。

  事业往往同野心又分不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他有野心就是说他是个有事业的人,野心是事业的基础,野心无非要出人头地。

  是的,她说,她不想出人头地。

  你说她只想肯定自己,她不算漂亮,可心地善良。事业的成功总少不了竞争,由放她过故善良,也就打败不了对手,自然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意义上的成功。

  她低声说她知道。

  有事业不一定成功也还是一种幸福,你说。

  可她说那不能算幸福。

  事业上不成功不等故没有幸福,你一再肯定。

  那你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你指的是感情上的。

  她轻声嘘了口气。

  你说有一个人偷偷爱她,可她并不重视,甚至都没有想到。

  那你说是谁?

  你松开她的手说,这就得好好想一想。

  她睁大眼睛,凝神的当口众人又都笑了,她于是不好意思,也埋下头笑。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姑娘们都围拢你,纷纷伸出手来,争着要你给他们看相。你说你不是算命先生,你只是个巫师。

  巫师,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女孩子们都叫。

  不,我就喜欢巫师,就爱巫师!一个姑娘搂住你,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看看,我有钱还是没钱?她挡开别的手说,我才不管什么爱情和事业,我只要一个丈夫,一个有钱的丈夫。

  找一个老头子不就得了?另一个姑娘嘲笑道。

  为什么非得找个老头?胖手姑娘反驳她。

  老头一死,钱不都归你?再去找你爱的小伙子。这姑娘有点尖刻。

  要就不死呢?那不惨了?别这么坏啊!胖手姑娘冲着那女孩子去。

  这肉乎乎的胖手非常性感。你说。

  所有的人都拍手,吹口哨,叫好。

  你看手相呀!她命令道,大家不许打岔!

  说这只手性感,你一本正经,意思是这手招来许多人求爱,弄得都难以选择,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是人爱这倒不坏,可钱呢?她嘟嚷着嘴问。

  众人跟着都笑。

  不求钱而求爱的却没有爱情,追求钱的没钱却有的是人爱,这就是所谓命运,你严正宣告。

  这命就够好的啦!有个女孩子叫道。

  胖手姑娘耸耸鼻子,我没钱怎么打扮自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怕没有人要?

  说得对!姑娘们一起附和。

  你呀,就想要女孩子们全围着你转,你真贪心!一个姑娘在你背后说,你爱得过来吗?可你向往那么个快快活活的夜晚,你说你哪只手都爱,哪只手都要。

  不,不,你只爱你自己!一只只手都挥舞着,抗议,喊叫。

  57

  我是从北边的房县进入神农架的,如今盛传野人出没之地。据清末的《郧阳府志》记载,这南北八百里的林区,当年“林虎昼啸,野猩时啼”,足见蛮荒。我并非调查野人而来,实在想看看这片原始森林是否还在。我也并非怀着那种未曾混灭的使命感,它压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经从长江上游的高原和大山里一路下来,中游这一片山区不能漏了不看。没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寻这行为自成一种目标,且不管搜寻什么。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没有目的,只是就这样走下去罢了。

  夜间大雨滂沱,到早晨也还小雨不断。公路两边已没有象样的林木,山上只爬满了葛藤和猕猴桃,河里和溪涧都是浑黄的浊流。我上午十一点到了县城,去林业局招待所想找进林区的便车,碰上正在召开三级干部会。我弄不清是哪三级,总归同木材有关。

  中午会议上聚餐,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作家,负责张罗的一位科长便拉我一起进餐,还安排了下午要出车的一名司机坐在我边上,一味劝酒。

  “没有作家不会喝酒的!”这科长长得圆实,人满豪爽。

  大碗大碗烫热的米酒很好进口,人人酒性焕发,面泛红光。我不能扫兴,也跟着豪饮。一顿酒板下来,我头晕乎乎的,那司机也不能出车了。

  开会的人下午继续开会,司机则领我推开一间客房,各人找个铺,倒下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餐还有剩菜剩酒,干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过夜了。司机来说,山水把道路冲坏了,明天能不能出车还很难说。好在休养生息,他也乐得。

  晚上,这科长来同我聊天,他想打听首都宴会上都吃些什么?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说是去过北京故宫看过的人回来说,给慈禧太后做一顿饭得杀掉一百只鸭子,问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里住的地方是否还开放参观?电视里播放的那打补丁的睡衣我见过没有?我借此也问问他这里的掌故。

  他说解放前这里没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里才扎排,全年木材外销量不到一百五十立方米。从这里到神农架,一路上只有三户人家。一直到六0 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坏。之后通了公路,情况就不一样啦,现今每年要上交五万立方米木材,生产发展了,人也来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山洞里就出鱼,用竹匾堵在洞口水流上,一接一箩筐,现在是鱼都吃不到了。

  我又问这县城的历史。他脱了鞋,盘腿坐上床说:

  “要讲历史嘛,可就古老啦,离这里不远,他们来考古的在山洞里还发现了古猴人的牙齿!”

  他见我对古猴兴趣不大,又讲起野人。

  “这东西要碰上了,他会抓住你肩膀直摇,弄得你晕头转向,他哈哈大笑,转身倒走了。”

  我觉得他这像是从古书上看来的。

  “你见到过野人吗?”我问

  “还是不见到的好。这东西比人高,一般总有两米多,一身红毛,披着长头发,这么说说不要紧,真见到可吓人呢。不过,他轻易不害人,只要你不伤他,还会咿咿呀呀讲话,特别见到女人,咧嘴就笑。”

  这都是他听来的,恐怕也讲了几千年了,他讲的又不很新鲜,只好打断他:

  “你们职工中有没有见到的?我不是说农民或山里老乡,我是说你们林区的干部工人中,有见到过的吗?”

  “怎么没有?松柏镇革委会主任,他一起好几个人坐的一辆小吉普,就在公路上叫野人截住,当时全傻了,眼看他一摇一摆走了。都是我们林区的干部,我们都认识,都玩得来的。”

  “革命委员会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人见到过没有?”

  “来考查野人的多得是,现在每年好几百,全国各地都有人来,中央科学院的,上海的大学老师,还有部队的政委、去年从香港还来了两个,一个商人,一个是消防队员,我们没让他们进去。”

  “有见到过野人的?”

  “怎么没有?我说的野人考察队的这政委是个军人,同车还带了两名警卫员。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冲坏了,第二天又是大雾,就迎面碰上啦!‘

  “没抓着?”

  “车灯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等他们操枪赶下车这东西就跑掉了。”我摇摇头,表示惋惜。

  “新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野人学会,地区党委早先的宣传部长亲自挂帅,他们掌握有野人的脚印的照片,野人毛和头发。”

  “这我倒见过,”我说,“我看过一个展览,恐怕就是这野人学会举办的。也见到过展出的野人脚印的放大的照片,他们还出了一本有关野人的资料,从古书上对野人的记载到国外对雪人和大脚怪的报导,还有好些对目击者的调查报告,”我一一表示认可。“我还见到一张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只砍下的野人脚掌的照片。”

  “什么样的?”他弯腰冲我问。

  “像一只风干了的熊掌。”

  “那不对,”他摇摇头,“熊掌是熊掌,野人脚掌比熊掌要长,同人的脚板差不多。我为什么先头对你讲那古猴人的牙齿呢?照我看,这野人就是还没有进化成人的猿人!你说呢?”

  “那也没准,”我说,打了个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缘故。

  他松下劲来,也打了个哈欠,会议上整天忙碌聚餐够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开会。司机来说路没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这位科长,说:

  “你们开会都很忙,免得打扰。有没有哪位退休的干部了解这县城历史?我好同他聊聊去。”

  他想起了一个劳改释放回来的前国民党时代代理过县长的,说:

  “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县委新成立的县志编写小组总找他调查核实材料。

  我在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巷里,挨门挨户果真问到了他家。

  这是个目光敏锐的瘦老头,请我在他堂屋里坐下,不停咳嗽,一会让茶,一会请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满腹疑虑,不明白我的底细。

  我说我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同现今毫无关系,特来拜访请教。他这才释然,不咳嗽了,手也不动这动那,点起一支烟,挺直腰杆,靠在硬木椅背上,竟也侃侃而谈。

  “这里西周属赴彭国,春秋时属放楚国;到了战国时代,成为秦楚必争之地。战祸一起,杀人如麻,历史尽管久远,却一直地广人稀、满人入关后,全县三千多人丁,杀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说,元代红巾军起事以来,这里土匪就不断。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红巾军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势力才被消灭。嘉庆元年,这里全是白莲教。张献忠和捻军也攻占过。再有是太平军,到了民国时期,官匪、土匪、兵匪,都很多。

  “那么这里一直是土匪窝?”我问。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一到太平年景,这里外迁来的,土生土长的,人丁又兴旺起来,也还繁荣。史书记载,周平王曾在这里采风,也就是说公元前七百多年前,这里民歌就很盛行。

  “那就太老古了,”我说,“能不能请你讲讲你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比方说,民国年间,这官匪、土匪、兵匪怎么个闹法?”

  “官匪,我可举一例,一个师两千来人哗变,好淫妇女就好几百,还拉了二百多人做叶于,有大人也有小孩,这叶子是土匪的黑话,也就是肉票,要枪枝、弹药、布匹、手电

  来赎人,一个人头动辄一两千银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箩筐挑到指定的地点,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连绑去的小孩子也照样撕票,只赎回了一只耳朵,至于小土匪闹,无非杀个把人,抢了钱财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见过?”我问。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有,那年是赶三月三的庙会,这县城里有九个戏台,全画梁雕栋,十几个戏班子,白天、夜里连轴转。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然后是蒋、冯、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上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干什么的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离三。”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暗示,彼此口称老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以前的事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定活得到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

  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58

  女娲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娲的肠子变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诞生,总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灵魂,不要去找寻因果,不要去搜索意义,全都在混饨之中。

  人不认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还没有领会。人就是这么个东西,难缠而自寻烦恼。

  你中的那个自我,无非是镜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进镜子里面,什么也捞取不到,只徒然顾影自恋,再不就自怜。

  你不如继续迷恋那众生相,在欲海中沉沦,所谓精神的需求,不过是自读,你做了个苦脸。

  智慧也是一种奢侈,一种奢侈的消费。

  你只有陈述的意愿,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逻辑的语言。人已经讲了那许多废话,你不妨再讲一遍。

  你无中生有,玩弄语言,恰如儿童在玩积木。积木只能搭固定的图象,结构的种种可能已经包含在积木之中,再怎样变换,也玩不出新鲜。

  语言如同一团浆糊,挑断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弃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落得狼狈不堪。

  狼狈也如同烦恼,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进去,再运自爬出来,没有救世主去管这类闲事。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线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心里的那点幽光越趋暗淡,到头来网织的无非是一片混饨。

  失去了图象,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哺前呐呐而没有声音,不知讲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识的核心还残存点意愿。倘这点意愿竟也厮守不住,便归故寂灭。

  怎么才能找到有声响,又割不断,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词法和句法的限定,无主谓宾语之分,跨越人称,甩掉逻辑,只一味蔓延,不诉诸意象比喻联想与象征的明净而纯粹的语言?能将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苦恼与欢喜,寂寞与欣慰,迷茫与期待,迟疑与果断,怯弱与勇敢,嫉妒与悔恨,沉静与焦躁与自信,宽厚与局促,仁慈与憎恶,怜悯与沮丧,与淡泊与平和,与卑贱与恶劣,与高贵与狠毒,与残忍与善良,与热情与冷漠,与无动放衷,与倾心,与淫邪,与虚荣,与贪婪,与轻蔑与敬重,与自以为是与疑惑,与虚心与傲慢,与顽固与悲愤,与哀怨与惭愧,与诧异与惊奇,与倦怠,与昏照,与恍然大悟,与总也不明白,与弄也弄不明白,与由它去了,统统加以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