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7

  我走在山阴道上,前后无人,赶上途中下雨。先是小雨,由它落到脸上,倒也舒服。继而越下越大,我只好一路小跑,头发衣服都淋湿了,见路边上方有个岩穴,赶紧爬了上去,里面竟堆了许多劈好的木柴。这洞顶颇高,一角斜伸过去,里面透出一道光线。从粗粗凿成的石级上去,有一个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搁一口铁锅,那光线是从灶台斜上方的一条岩缝中射进来的。

  我转身,后面有用木头草草钉就的一张床,铺盖卷起,坐着个道士,正在看书。我不免诧异,也没敢打扰他,只是望着岩缝间不停抖动的灰白的雨线。雨下得肯定很大,我一时走不了。

  “不要紧的,这里歇着好了,”倒是他先说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蓄着垂到肩头的长发,穿一身宽大的灰衣灰裤,年纪看来大约三十岁上下。

  “你是这山里的道土?”我问。

  “还不是。我替道观打柴,”他回答道。

  他铺上封面展开的是本《小说月刊》。

  “你对这也感兴趣?”我问。

  “看着混时光,”他不经意说,“你身上都湿了,先擦一擦。”说着,从灶锅里打了一盆热水,递给我一块毛巾。

  我谢了他,干脆脱光膀子,擦洗了一遍,舒服多了。

  “这真是个好去处!”我说着在他对面的一段木头上坐下。“你住在这洞里?”

  他说他就是这山底下村子里的人,但他厌恶他们,他兄嫂、乡邻和乡里的干部。

  “人人都看重钱,人与人之间都只讲利害,”他说,“我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就打柴为生?”

  “我出家快一年了,只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收留我。”

  “为什么?”

  “老道长要看我是不是心诚,有没有恒心。”

  “那他会收下你吗?”

  “会的。”

  这就是说他坚信他自己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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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个人长年这样在山洞里住着不苦闷吗?”

  我望了望那本文学刊物,又问。

  “比我在村里要清静自在得多,”他平心静气回答我,并不觉得我有意搅扰他。“我每天还做功课,”他补充道。

  “请问,都做些什么功课?”

  他从被子底下摸出一本石印的《玄门日课》。

  “这雨天做不了事,才看看小说,”他看见我总注视他搁在铺上的那本期刊,又解释道。

  “这些小说对你做的功课有没有妨碍?”我还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咳,这讲的都是世俗男女的事,”他一笑了之。他说他上过高中,也学了点文学,闲来无事,看点书,“其实,人生都是那么回事。”

  我不便再问他是否娶过妻,不好打听出家人的隐私。雨声沙沙,单调却又令人适意。

  我不宜再打扰他,同他都静坐着,有很长一段光景,坐忘在雨声中。

  我不清楚雨声什么时候停歇的。等我发现雨停了,起身道谢告别时,他说:

  “不用谢了,都是一种机缘。”

  这在青城山。

  我后来在团江的江心洲上的一座石塔前,还见到了一位僧人,光着头颅,穿的一件朱红的袈裟,在佛塔前先合掌,然后跪下叩头,游人都围住观看。他不慌不忙,礼拜完毕,脱下法衣,装进个黑色人造革的提包里,提把手柄弯曲可以当拐杖用的雨伞,转身就走。我尾随他,走了段路,离开了刚才围观他礼拜的游人,上前问道:

  “这位师父,我能请你喝杯茶吗?我想向你请教些佛法。”

  他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了。

  他面目清瘦,人很精神,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扎着裤腿,脚步轻捷,我快步跟上他,问:

  “师父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先去江西访几位老僧,然后还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个游离的人,不过不像师父这样坚诚,心中有神圣的目的,”我需要找话同他说。

  “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没有目的才是无上的行者。”

  “师父是此地人?此行是告别故乡,不打算再回来了?”我又问。

  “出家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故乡。”

  说得我一时无话。我请他进了园林里一间茶座,拣了一角稍许安静处坐下。我请教了他的法号,交换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有些犹疑。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出家人无不可对人言,”倒是他先说了。

  我便单刀直入:“我想问问师父为什么出家?如果没妨碍的话。”

  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望着我说:

  “你怕也非同一般旅游,有点什么任务在身?”

  “当然不是要做什么调查,只是见你这位师父一身轻快,有些羡慕。我虽然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却总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么?”他依然面带微笑。

  “放不下这人世间。”说完,两人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人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他来得爽快。

  “其实也是,”我点点头,“不过我想知道师父是怎么放下的?”

  他便毫不闪烁,果然说出了他一番经历。

  他说他早年十六岁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便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上山打了一年的游击。十七岁随大军进入城市,接管了一家银行,本来满可以当个领导,他却一个劲要求上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市卫生局当干部,他还坚持要做医生。之后,他顶撞了他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种田。乡里成立公社医院的时候他才弄去当了几年医生。其间,同个农村姑娘结了婚,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听说有位梵蒂冈的红衣主教到了广州,他于是专程去广州想找他请教天主教的真谛。结果不仅没有见到这位主教,反而背上个里通外国的嫌疑,这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从公社医院里除了名,只好自学中医,混同于江湖郎中,谋口饭吃。一日,他幡然醒悟,天主远在西方不可求,不如皈依佛祖,干脆家也不要了,从此出家当了和尚。说完便哈哈一笑。

  “你还怀念你的家人吗?”我问。

  “他们都能自食其力。”

  “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挂牵?”

  “佛门中人没有挂牵,也没有怨恨。”

  “那么他们恨你吗?”

  他说他也不愿过问,只是他进寺庙已经好多年了,他大儿子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右派分子和里通外国的案子都已平反,他现在回去可以享受老干部和老革命的待遇,会重新安排他的工作,还要补发他一大笔多年来未发给他的工资。他说他分文不要,他们尽可以拿去分了,算是他修行的因果,他们也不枉做他妻儿一场,之后则再也不要来了。此后,他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行踪。

  “你现在沿途靠化缘维生?”

  他说人心已经变坏了,化缘还不如讨饭,化缘是什么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医,行医时都穿上便服,他不愿损害佛门的形象。

  “佛门中允许这种变通?”我问。

  “佛在你心中。”

  我相信他已经从内心种种烦恼中得以解脱,面色一片和平。他行将远去,甚至为此欢欣。

  我问他沿途怎么投宿?他说是凡有寺庙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这佛门中人的通行证,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条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一般不容挂单长住,因为没有人供养,大的寺庙才得一点政府的接济,也微乎其微。他自然也不愿意加重别人的负担。他说他是个行者,已经去过许多名山,自觉身体尚好,还可以徒步作万里行。

  “可以看一看这度牒吗?”我想这比我的证件似乎还更管用。

  “这不是什么秘密,佛门并不神秘,向每一个人随时敞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张折叠起来的棉纸,首端油墨印的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盖着个偌大的朱红方印,写上他剃度受戒的师父的法名,以及他在佛门中的学业和品位,他已经到了主法,可以讲经和主持佛事。

  “没准有一天我也追随你去,”我说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有缘了,”他倒挺认真,说着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别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随了他一阵,转眼他竞飘然消失在往来的游人之中,我明白我自己凡根尚未断。

  之后,我在天台山下的国清寺前,那座隋代的舍利塔前,研读上面的碑文的时候,还无意中听到这一场谈话。

  “还是跟我回去吧,”从砖墙的另一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你走吧。”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听来比较明亮。

  “不看在我面上,也想想你妈。”

  “你就对她说,我过得满好。”

  “是你妈要我来的,她病了。”

  “什么病?”

  “她总叫胸口疼。”

  做儿子的不出声了。

  “你妈叫我给你带了双鞋。”

  “我有鞋穿。”

  “是你一直想买的那种运动鞋,打篮球穿的。”

  “这好贵呀,买这鞋做什么?”

  “你穿上试试看。”

  “我不打篮球了,这里穿不上。你还是带回去吧,这里没人穿这鞋。”

  早晨,林子里鸟叫得挺欢。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声中,单有一只画眉唱得非常婉转,可是被近处的白果树的浓密的叶子挡住,看不见在哪个枝头。又有几只喜鹊飞来了,不停蛞噪,砖塔那边长时间沉默。我以为他们走了,转了过去,见这后生正仰着头,在望鸟叫,剃得发育的头皮上还没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眉目清秀,面色红润,不像长期斋戒的和尚那种焦黄的脸色。他父亲也还年壮,显然是个农民,手里拎着那双刚从鞋盒子里拿出来的白底红蓝线条的高帮子的新球鞋,吭着个头,我估猜没准又是个强迫儿子成亲的老子。这小伙子会不会受戒?

  48

  你想对她讲晋代的笔记小说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权势咄咄逼人的大司马,府前来了个比丘尼找他化缘。门口照例通报主事,主事赏了一吊制钱,这女尼却拒不肯收,声称要见施主。主事只好报告总管,总管令家憧托出一锭白银,借此打发了事。谁知这女尼仍然不收,非要见大司马本人不可,说是将军有难,她特地前来化解。总管只得如是禀报,大司马便命总管将她领进前厅。

  大司马见阶下这女尼虽然面容土灰,倒也眉目清秀,不像装神弄鬼淫邪之辈,问她穿竟有何所求。这文尼上前合掌礼拜,退而答道,久闻将军慈悲心重,自远方特意前来为其老母亡灵作七七四十九天斋戒,一并祈求菩萨,为他本人降福消灾。大司马居然令总管在内庭开一间厢房,又叫家僮在堂上设下香案。

  自此,宅内水鱼声从早到晚耳不绝闻,一连数日,这大司马心里倒也越趋和平,对她日益敬待。只是这女尼每日午后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每每长达一个时辰,而且天天如此。大司马心想出家人原本髡首,不比通常妇人,免不了梳妆打扮,沐浴不过是净心更香的一项仪式,何以每日花费这许多时间?况且沐治时水声响动不已,莫非她总搅水不停?心中多少犯疑。

  一日,他在庭内踱步,木鱼声断然终止。片刻,又闻水响,知道这女尼将要更香,便上厅堂恭候。水声越来越响,良久不息。他疑心顿起,不觉走下台阶,经过厢房门前,见门缝并未合严,索性到了跟前,朝里探望。却见这比丘尼竟然面朝房门,袒裎无遗,裸身盘坐盆中,双手合掌,捧水洗面,一改平时土灰面色,红颜皓齿,粉腮玉项,肩滑臀圆,活脱一个玉人。他赶紧走开,回到堂上,收拢心思。

  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乳,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操起剪刀一把,并拢双刃,使劲插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色,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干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洞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淫好色。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色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干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干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

  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

  “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

  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

  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

  “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

  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

  “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插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肉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

  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鸡笼的鸡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鸡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性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

  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50

  她说她够了,你别再讲了!

  你同她走在陡峭的河岸上,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前面是一片幽深的河湾。进入河湾,河水回环,成为墨绿的深渊,水面平静得连波纹都消失了,路也越来越窄。她不肯同你再往前走。

  她说她要回去,她怕你把她推下河里。

  你止不住发火,问她是不是神经病发作?

  她说正因为同你这魔鬼在一起,才让她变得这样空虚,心里如今一片荒凉,她没法不疯。她知道你同她还在这河岸上走,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好推她下去,淹死她还不露痕迹。

  见鬼去吧!你没法不咒骂。

  她说,你看,你看,这才是你心里话,你心就这样狠毒,你其实根本不爱,不爱就算了,为什么还引诱她?把她骗到这深渊跟前?

  你发现她眼光直透着恐惧,想上前去给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让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开,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她望着这无底的深渊心里发慌。她要赶紧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错怪了他,才被你这魔鬼带到这荒无人烟的绝境。她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那怕他同她性交时是那么急躁,这会儿她都能原谅。她说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为爱她才那么冲动,他那赤裸裸的欲念都有一种激情,她却再也受不了你这种冷淡,他比你一百倍真诚,你比他一百倍虚伪,你对她其实早已厌倦,只是你不说,你折磨她的灵魂比他折磨她的肉体还要残酷。

  她说她怀念他,在他那里她毕竟无拘无束,她需要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只想成为一个主妇,他说过要娶她,她相信他说的话,而你却连这话都未曾说过。他同她作爱时那怕讲起别的女人,也只为激起她对他的热情,可你说的这一切越讲越让她冰凉,她这才发现她对他还是真爱,正因为爱才神经紧张,有些变态。她所以出走是叫他也受点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经折磨够了。她已经报复了,也已经报复得过分。他知道了准会发疯,就是知道也还会要她,对她也还会宽容。

  她说她也想家,她后母再不好,总也还是她的家。她父亲一定急得不行,肯定四出找寻,老头上了这年纪,弄不好会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里的那些同事,她们尽管琐碎、小气,相互妒嫉,可哪天谁要买了件时兴的衣服,都会脱下来让大伙试试。

  她也想那些总给她带来烦恼的舞会,穿上新买的鞋,擦上香水,那音乐和灯光都撩人心弦。

  就连她那手术室再怎样一般药水味,都十分洁净,有条不紊,每个药瓶都有固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亲切。她必须离开这鬼地方,什么灵山,都

  是骗人的鬼话!

  她说是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倒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种种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这都是你的话,你说过就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否认,可你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杀。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下去!那看似平静的水湾,幽深无底,她不能同你再往这深渊前走、你只要动手,她就紧紧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会见阎王!

  她又说她什么也抓不住,你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她不会牵连你,你也就没有拖累,管你去灵山还是地狱,你来去都一身轻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开,离你远远的,再不同你见面,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着为她担心,是她自己走开的,你也就没有过错,没有遗憾,没有责任,就当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不至于不安。你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