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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永昌將軍「求己齋回憶錄」跋 | 作者:趙正楷 | |
「求己齋回憶錄」,係正楷企求瞭然於徐公之立身行事而請為記述者。最初所記,起自民國五年迄於民國二十一年,余以公之日記在此期間有若干月日均付闕如,請於公,乃以此補述之。二十二年以後則日記已少間斷。遂不再述。余因講述民五以前者,俾得記其童年情景。既竣,復請於公,以二十二年以後尤其抗日血戰八年中之運籌決策以迄受降,擇其大端略為一貫之敘述,以便與日記相印證,公終不肯,而為述雜記若干篇,回憶錄遂止於此。公之喪也,愴痛不能整理者逾二月,嗣懼其或遭散伕也,爰按年序次,油印二十部存之,並以公所製徐氏族譜中之序跋碑記等附錄於後,誌其孝思。 余於民國十三年秋國民軍首都(北京)革命之後,即聞國民軍第二軍中有崞縣徐旅長者,足智多謀,勇敢善戰,有守如處子出如脫兔之概,心竊慕之,而苦不知其名號與家世。十五年冬,公由被包抵太原,崞縣會館開會歡迎,余始得瞻公之容儀,身著長袍,文質彬彬,不類一般想像中之軍伍中人而談吐不及時政,惟以晉人在外商業破敗,亟須振興,人民體弱多由婦女纏足與睡熱炕而起,須矯此風為言,更予人以「答非所問」莫測高深之感。十六年春公率國民軍第三軍由陝北來駐汾陽。其年夏參加北伐,兵出井陘,縣長閣鏡光(容甫)為余父執,邀余佐其清理司法積案,遇三軍總部同鄉同學郭向都(字晉山,後在晉省府同事),乃略知公之身世。實一孤苦無依、自立成長、險阻艱難備嘗之人也。益使余欽仰不置。借余僅留井陘七日(積案清理一週)未得一親教言。 嗣公指揮所部協同晉綏軍與奉軍戰,前後二年。勝而不驕,敗亦能全,人以此重之。余聞之李彩文(五臺人,十六年由晉綏總部電務處調往國民軍第三軍服務者,民二十與余在晉省府同事):十六年公率所部戰於望都,定州後方被敵突襲,守軍倉卒西撤,前方勢成孤立,公乃下令所部由戰壕內整裝撤退,軍行序列,直與出操無異。迨抵石莊,則各團營所需營舍,均已布置妥貼,各按街市入口處所懸指標,依次宿營,秩序井然,無一兵一物之遺。而沿途收容友軍及其輜重且甚夥,此殆閻公之所以於敗退後,反委以東路總指揮之任歟也。彩文又言:某次。公赴望都前線督師,渠忽作奇想,請隨往看看,公許之。於是策馬偕行。但越走越覺緊張,突然間槍聲勃勃,地面土塵點點如雨,公馳騁其間,往來自若,渠則俯身勒馬,戰慄緊隨,及歸,公詢:「前線好看麼?」對曰:「司令官神勇,我可不要再看了!」 北伐告成,人方且擁兵自重。而公主政絞遠,乃倡軍民分治,整編所部,釋兵從政,人更以此異之。續範亭言:此不足為異也,因為余極言公之抱負與修養以及其謙沖推功愛國愛民之行事。余因與範亭推論史冊所載聖人獨止於三代以上之緣由,以為古史誠難盡信,而企求瞭然於一位模範人物如徐公者之出處大端,較之古聖賢豪究為何若,錄其事蹟,貽諸後生,其影響又當如何? 十九年中原之役,閻公伯川敗走大連,二十年秋突自歸來,全國驚疑。促使離晉,公獨力排眾議,斡旋於兩都之間,促成蔣、閻合作,以安華北,以安國家。以視此一時代動輒倒戈犯上乘機自為老,其相去何止霄壤。 公既主晉政。即有第一次總理紀念週之講話,亦為公第一次在晉之公開講話。時瀋陽事變(九一八)方作,公痛切國難,指陳山西地位對國家所負資任,語至誠摯而中於人心。余時任職省府,為之記錄,胡頤齡(公安管理處處長,東北人)鄰余座,頻頻首肯;會散之後,文武百僚,交口稱讚,其感人之深可知。某日公問余:「太原晚報(民營)常常歪曲我們的消息,是否故意與我們為難?」余答:「兩晚報(當時尚有一華聞晚報)實是有意替我們宣傳,惜採訪往往不確實耳。」公曰:「只要不是故意就可以原諒。」聞者感奮。余出主山西公報館(掌管山西公報,月出一冊太原日報,日出二大張。中有半張為山西法令公刊;山西書局),因法令公刊編輯某君(曾在綏遠效力於民生渠)迭生舛誤,公謂余曰:「你可以這樣對他說:你要拿人家的錢,就須辦人家的事;你如辦不了人家的事,請你不要拿人家的錢;你如一定要拿這個錢,就請你拿了錢不要辦事!」其言殊令余悚惕自儆,余實無日能忘之也。 公純正質樸,寧靜安詳,愛國愛人愛地方,本於天性,然處內外多事之秋,倡屯墾,無人和之興水利,人且以為不急之務,主晉五年,僅止於完成各河流域之測量而已;省政措施略得申其意者,厥惟教育:橫掃地方派系阻力,溝通教部與供應教科書之國內兩大書局,改編中小學教科書,改辦並增設職業學校,合併幾處專科院校充實山西大學。此其大較也。委以外侮日亟,華北多事,公又身兼行政院駐平政務、軍事兩分會委員,輾轉放太原、平津間,與熊(斌)、秦(德純)議,為韓(復渠)、宋(哲元)謀,日以團結地方聽從中央為呼籲。西安事變後,日本軍人懍於中國之民氣及蔣委員長之聲望與領導,深懼中國自強難遂侵吞之慾,於是掀起盧溝橋事變(七七),蔣委員長毅然奮起為圖存之計,自是展開血戰,綿亙八年;公出任委員長石家莊行營主任,指揮第一戰區軍事;入掌軍令部,運籌帷幄,部署全局,與日寇相周旋。迄於受降,一生心力盡瘁於此矣! 余在成都時聞之張漢捷先生(名樹幟,崞縣人,前晉北鎮守使,時任第二戰區總部高參):某次,公在石家莊行營樓上主持會報,空襲警報忽作,與會將領絡繹下樓暫避,迨敵機去後各返會場,公猶危坐原席。渠(張)赴石家莊聞悉,力勸其為國珍惜,公遜謝曰:「我難得有此遐適也。」三十年夏余至重慶,聞之張槐青(名家楨,南皮人。公國民軍第三軍之老友,時任軍令部少將參議):敵機某次襲渝,公適邀渠在軍委會大院中談話,空襲警報已發,公置若罔聞,俄而敵機臨頭,機槍聲突然自空而下,面前壁上中彈一列,公仰視俯察,轉詢渠,試究此彈來自何方?臺兒莊之役,公嘗陪最高統帥蔣公親往部署,二十八年秋長沙置重兵,公實主之;血戰八年,無役不有公之請猷擘畫,判斷敵情,動協機宜,蔣公甚依重之,真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之致,故勝利之來,即命公代表我國會盟東京灣受降也。余以人每謂公料敵如神,與蔣公不謀而合,曾於某次請問:「八年之中亦有與蔣公料敵出入者乎?」公曰:「有一次,是即余初料敵北進。,蔣先生則斷其南進也。」因問其故,公曰:「如余是日本人。余將如是作也。」 公廉介不苟,嘗言十一年河南作戰同保定後,孫公禹行不知何來八千元現金,召公議區處,且曰:「給你二嫂(孫公夫人)若干、某若干、某若干、給你若干。」公立拒之。翌日孫公派軍需送八百元來,正待置椅上,公遽止之曰:「速將去,勿污我椅也。」二十一年回憶錄述及蔣委員長漢口贈六萬元事,余曾於稿端批問用途,公抹去之而未答,余頗異之。公歿後追索其日記,乃悉此款在當時不能不受,歸即交與閻公也。公雖退役轉任總統府資政,仍以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代陳兼主委辭修處理會務,又任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而隨從數十年之副官潘汝傑、勾晉青、王溪臣三人之薪餉,則皆由家中按月給與,公歿後,友好乃代渠等籌謀工作。續昆山(名琅。崞縣人,時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某日謂余(余時在新竹供職)曰:「徐先生之清,乃至如是!我以為潘副官們都在機關內補有名額,前天才知道全由公館開支。」 公練達人情,亦每勸人通曉人情。續範亭曾言:公在創辦直隸軍官教育團後,首以「通人情」教育幹部。蓋不通人情,即難與人合作,亦難得人之合作,遇華亦難乎其有成功也。平居行事,惟求心安理得為是該辦即辦,該說才說,而不樂人知。猶憶三十年冬第二戰區總部以郝夢九(崞縣人,昔嘗往來於國民軍及山陝各軍間,時在第二戰區工作)等四人在李冠洋家拿牌九、捉大頭,須負責請吃餃子,被檢舉涉嫌賭博,函請中央軍法執行總監部解釋所行是否構成賭博(當時第二戰區有「煙(鴉片)、賭、贓、欺」犯者自裁之公約,郝近乎客卿身分,非簽約同志會基幹,故請中央解釋以示鄭重)?某日趙芷青(丕廉)先生歸寓跺足曰:「次宸這個人,實在不盡人情,不看是什麼事;請他把夢九事與何雪竹(軍法總監何成濬)談談,他總是不理!」我說:「先生勿急,我想他已經說過了。」趙先生亦恍然,遂不再提解釋結果亦非賭博。來臺以後,偶憶此事,請問於公,公曰:「我沒有說,第於閒話間舉例詢諸雪竹,雪竹謂:是焉得目為賭博耶?」 公誠實有恆,從不妄語,聞一善即終身行之而不替。肆業陸大時,聞某教官言,食鹽可代牙粉。即以食鹽刷牙,終身不用牙粉、牙膏(而牙齒健康迄無動搖者)。好讀書,而無常師,無門戶之見史地之熟,輿圖之好,尤為知者所稱道。待人接物,恂恂有禮,交友以心,從不以地位高下而有差,惟不泛交,不輕諾。不作無謂應酬,但應施禮餽贈者,必如其分,雖費不吝也。平生不作生日,雖至親好友亦不悉其何月日生也。知人善任,棄短取長,從不以蜚語亂其心,故所部各自奮勵。多立功之士,無屈才之人。從其遊耆,如沐春風,如沾化雨。職位雖高,篤念故舊,曾先後召致少時軍中頭目谷豐年及馬帥(玉崑)之并目馮○○來軍,量騎才能,雖屈以管理馬號之任(公愛馬,亦善相馬,廄馬常至二、三十匹,內蒙王公贈馬皆善養之),而優其薪給,公亦常就馬廄與同馳騁,談往事以為樂。某次馮○○很非難軍部副官處之約束,公喻之曰:「別人不明白咱們的根柢,你還不知道咱們是怎麼變的?既然扮演這個腳色,還是好好的照規矩扮演下去,不要給人家為難。」 公之處事,不在大小,務期盡善:以言處人,則忍讓謙退,不爭功,不顯能,惟求合作,求己齋日記中迭有記述,茲不贅敘,僅舉公對王均一先生所言(日記所無)者一則,以見一斑。公言:「我當排長時,每次該升連長,我總是不要升當連長時也是如此,這如同賣貨一樣,賣的賤了總是有人要的。」王以此語告我時謂:「這雖是幾句平淡話,在個人修養方面說,置身物外,心胸坦然。是何等境界;在實用上說,可以端士習,正風俗,安天下,致太平。」 公從不諱言其少時景況與家世,後以「說來心酸」,人亦不忍多問。惟僧與余言:光緒二十六年秋其太公買兩袋洋芋(馬鈴薯)回家,命往室內搬運時語之曰:「此吾父子一冬之食糧也。又賈公煜如(景德)言:公初入毅軍,常於午飯後至營後小廟旁牧馬,四野無人,解衣就溪水浣之,舖石上曝乾,著之回營(因他年幼僅能作伕。尚未補兵,只領一套服裝。而當時習慣上亦不穿內褲)。又言在黑龍江時,幫辦崑源擁姬妾坐堂前乘涼,公(時充騎衛士)嘗執帚為之瀰水掃院,即賈公民國三十年「長歌贈徐次宸部長」詩中所云:「將軍消暑有妙法,汲水灑地兵士充,擁姬揮扇坐上座,美人艷色如花濃,惜無紅拂具隻眼,幾使帳下埋英雄」者是也。以上皆末入於回憶錄者,故拉雜記之於此。 公對其經歷之公牘函件,頗為珍視,故均擇要保存。不幸一散於太原天主堂(義國神父掌鐸,義國投降後日兵進入,全失),再失於漯河,重慶遭敵機濫炸時,濮紹戡經手之部分稿件亦遭燬損;來臺以後,所珍視之作戰有關紀錄,復遭白蟻之厄,惟民國二十二年以來之日記手稿幸獲保全。餘所存者,則為二十一年以前日記木刻硃印樣本一部、徐氏族譜初印樣本一部及山西書局所印之徐主席言論集一本及其秘書王震昌、陳延輝、楊學瀛、濮紹戡各所經手之部分存稿而已。日記手稿,公生前已督家人謄抄,後出李夫人西銘續抄竣事,現正整理中。 徐公生前。其回憶錄無人寓目。公之逝也,姚味辛先生(琮)為公寫家傳,索資料,余以此油印本呈之,姚先生為通篇圈點一週,注釋幾處。熊哲明(斌)、秦紹文(德純)兩先生由姚府取閱此本(因余當時尚在新竹),熊先生為易一字,改注一則秦先生則寫一紀念徐公文。這三位先生:姚先生是常在蔣公左右執事的,對中樞情形甚諗,熊、秦兩先生則與西北軍深有淵源,所以他們三位之校閱,無形中為本書作了一番審證的工作。 近代史方家沈雲龍先生以百忙之身為本書作校註,正註以外,兼及正文夾註(夾註除沈註外,尚有出自徐公本人者,有出自正楷者,亦有出自傳記文學社諸編輯者)更有博雅賢俊如王禹延、于翔麟、郭榮生諸先生等之熱心指示,或正時地,或正人名。劉社長紹唐更細心的將原編次倒置之片段取而順之,在在使人心感總之。壹是皆以求真求確求善。共圖充實而已。 善夫王均一先生之言日:「徐先生回憶二、三十年以前事,細節舛誤,在所難免,但出處大端是不會錯的,且亦絕不會作偽說假」(因記討伐復辟之役,公誤將張漢捷說成商啟予一點余與王談及者)。因又想到另一位深知徐公的人陳崇嶽先生﹝一直在國民軍第三軍任軍需處長,現在臺,今(七十六年)八十九矣,惜已半癱﹞,他。一再的說:徐先生是「做事有分際。,說話有分寸的人看似平常,實不平常。」張鑑秋(彜鼎)先生。說:「細究先生立身之本,全在一個誠字。」併誌於此,願循此書與讀者諸君共證之。中華民國四十八年十月趙正楷謹跋,七十六年八月重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