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雜記
我國之有陸軍學校,是在光緒十年中法戰後,李鴻章在天津創辦武備學堂始。光緒二十一年中日戰後,開始在北方隨軍營設立陸軍武備學堂二所,一在小站,由袁世凱辦理;一在開平,由聶土成辦理,教官均請德國人擔任。當時軍隊與學生均在一地,小站學堂即附隸袁之武衛右軍(袁曾駐高麗總理交涉通商及練兵事宜,甲午戰後高麗外附,清廷以袁略曉外國軍事,使在小站訓練新軍)。開平學堂附隸於聶之武衛前軍(武衛前軍系出淮軍或由淮軍成立),其下級士官或教官,大多出身天津武備。後來所謂北洋人物,不出於小站,即出於開平。但以出於小站者為多,因為武衛前軍於庚子戰役損傷慘重,武衛右軍則未與斯役之故也(當時武衛軍共五軍:即武衛中軍,由榮祿自兼;武衛前軍聶土成統之,出於淮軍;武衛左軍宋慶兼;武衛右軍袁世凱統之;武衛後軍即童福祥之甘軍,亦成於甲午戰敗以後,其成立先後待考。各軍首長稱總統,下為統領,再下為管帶、為哨官)。
保定之專設軍事學堂,是在光緒二十八年前後,其初設將弁學堂,繼又成立陸軍速成學堂,前者收錄各部隊哨官哨長等青年軍官,施以軍事教育,辦過一、二期即行結束。後者招收秀才童生一類的學子,共辦三期,到光緒三十年前後改為陸軍協和學堂,所有主辦者,先後為馮國璋、段祺瑞。光緒二十六年以後德國教官均已回國,而易以日本教官及本國留學德日歸國的學生。段為留德學生,繼段總理其事者為曲同豐,是留日學生,為段之嫡系,協和學堂亦只辦了三期(速成及協和每期約一年半畢業,將弁肆業期較短)。
在陸軍速成學堂第二、三期時代,同時又設立陸軍幼年學堂,隨後改稱陸軍小學。陸軍小學各省均有。後又在北京、武漢、南京三處設立陸軍中學,旋改稱軍官預備學堂(北京者設在清河),正式的軍官學校,民國元、二年始在保定成立,保定軍校於民國十三年止共辦九期。
在陸軍速成學堂成立以後,各省如武昌、成都亦設陸軍速成學堂。廣東、雲南設講武堂,南京設陸師學堂,直到保定陸軍協和學堂成立始各停辦,但雲南之講武堂仍存在。
當光緒三十二年(日俄戰後一年),約在陸軍速成學堂第二、三期畢業時,保定成立一軍官學堂,專收速成或將弁畢業曾經任職的軍官,施以高級軍事教育,三年畢業。在保定畢業二期,民國元年到第三期中途,因為保定已籌備軍官學校,即將該校遷至北京,並自該期起,改為陸軍預備大學,民國二年底第三期學員畢業,到民國三年一月即正式改為陸軍大學,是為陸軍大學校第四期。我是在該期畢業的。第一期校長為段祺瑞,第二、三期為張鴻逵,第四期為胡龍驤。民十五奉軍第三次入關後,韓麟春任校長,時為第七期。民十七北伐後蔣先生到北平自兼校長,是從第八期開始的,一直到民國三十五年夏由我接任。我長陸大走出二十一期到二十三期及特別班(皆高級軍官)第八期,將官班乙級二至四期畢業,民國四十年九月陸大結束,計前後二十三期,畢業二千四百二十九人。特別班八期畢業一千零一十八人,連同將官班共畢業約四千人。
由以上陸軍學校之變遷,可知從前都走由小而大,由淺及深辦起來的。是循序漸進式的。沒有因我而有或由我而起的心,一切多是從前即有。人類亦是由前而來,所謂進化乃是積日累年演變而成,無自我而始者。新學說一來,均想由我而起因我而有,故北京大學某教授說大禹是一蟲,本無其人,便是此一新學說之例證。禹既非人,則禹以前之舜堯以至黃帝,更不知如何矣。真是在一國言,為無歷史;在一家言,為無祖先。有人頌揚愛因斯坦是原子能之父,渠言:所研初非為造原子彈,且即此發明亦是上承前賢、中受環境所賜,非真正由我而有。如此看來,所有發明家方可以自省矣。
四十年秋陸大結束改為國防大學,課程大體仍舊,而縮短之肆業時期約六個月,純是訓練性質(非養成教育),只加入些美國教官。迴想陸大於光緒三十一、二年成立以迄於茲,所收學員初由近畿辦理,不過從民國二年起由近畿區及各省區舉行初審,翌年到首都行再審,多期均經如此試驗,目的是在培養全國性軍事人才,此種學校在各強國現在都有,不料我們竟結束之。美國有國防大學是短期訓練性質,而陸大則年限較長,是養成教育,仍然屹立,並不因有國防大學而即無陸大,以其性質迥異故也。保定軍官學校辦至九期,於十三年北京革命後結束。黃埔軍校成立,本可按稱第十期,但因革命關係,即自第一期起,以斷保定之續,但革命政府無陸大,故自第八期接續延伸到二十三期,終於還是取消了,但按之國家需要,陸大終須恢復,惟不知在何年耳。
毅軍起於洪楊之季年與捻亂的初年,洪楊將敗,捻匪繼起。南陽知府某,為保衛地方成立一部團隊,以宋慶義勇任事,即委宋帶領。先由一隊漸漸成營,後擴充至十營,約五千人,稱為毅軍。士兵則多為河南、安徽人。與毅軍同時成立的有張曜之嵩武軍,亦十營人,張浙人,因其成軍自豫,士兵皆來自豫西,故取名嵩武軍,兩軍餉源均出自河南省。
宋慶,字祝三,山東蓬萊人,幼年在北京老米堆房學徒,其知府赴南陽任時,攜為跟官,後率毅軍剿捻,聲譽鵲起。李鴻章朋僚函稿中,敘其初在豫魯之間剿捻時有一段說,以前在南京上游負剿匪之任者為湘軍,後湘軍漸驕難用,故在蘇、常下游一帶作戰(多與李秀成戰),不如繼起的淮軍(李在上海剿長江下游太平軍,始成淮軍,以程學啟為基幹,而佐之以常勝軍,是僱用英人戈登管帶訓練)。現在剿捻,淮軍亦覺暮氣,程學啟死後,劉銘傅多病,每家居不出,求一軍隊朝令朝發、夕令夕發,日行若干里到即能戰者,只有宋慶、張曜兩都,恐將來繼淮軍者即為宋、張。讀此節即可知其時毅軍與嵩武軍之聲譽。
我聞之米錦堂老先生(名振標,米脂人),回民在陝作亂時,左宗棠帶湘軍西剿,毅軍奉命從征,由山西碛口過河,經米脂,渠始入伍。繼即由陝而甘,俄人滋擾,我軍漸入新疆,張曜之嵩武軍同與是役。既而中俄訂約(在光緒七年,即伊犁條約),中朝令宋、張兩部回師,新疆將軍金順方馳奏留之,宋、張不待奏留後命,逕遵朝令回師。我曾問米將軍何為亟亟回走,他說:當時小軍頭常受大軍頭的氣,故不願在那裏久待。(我又聞之營口徐芳年老先生,宋、張當時在新疆很有功,但毅軍中曾有謠云,張不打、宋不怯,後邊跟的個譚大虌。張本讀書人,宋不能文,宋在前每戰有功,張在後為宋報捷而將自己之名亦列入捷報。故據毅軍人云,宋、張軍功都是宋打出來的,宋有時對張發牢騷,張即遣其夫人去疏解。夫人姓蒯,每向宋安慰說,大哥如何如何,宋亦即氣平無事,此為軍中的一段傳說。又譚某亦當時一小軍頭,如毅軍、嵩武軍云。)兩軍回北京後,張軍即挖濬由北京至天津一段之永定河槽,後出運河漸漸到了山東,毅軍則出駐山海關、旅順一帶。光緒二十年甲午之役,毅軍援高麗,進至平壤(米時充龍旗隊哨長,其役與日騎兵交手戰,頭頂中有刀傷二處),旋因旅順失守(所謂七總鎮失旅順,七鎮中聞有徐邦道、姜桂題,朝命就地正法,姜奔平壤依宋,宋奏以平壤軍事正緊,姜來此報效有功,始得寬赦),中朝割地求和,毅軍又回到錦州、山海關一帶駐防。戊戌以後,直隸總督榮祿主持訓練武衛軍,即武衛中軍由榮自兼,武衛前軍由聶土成統之,武衛左軍由毅軍統領宋慶兼統,(各軍統將皆稱總統),武衛右軍袁世凱統之,武衛後軍董福祥統之。每軍二十營,分五路,每路三、五營不等。左右後三路步兵各五營,每營五百人。前路騎兵二營,另有一營直屬總統作衛隊,中路砲兵二營。當時外界對宋軍統稱毅軍,不知尚有武衛左軍名號。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侵華,武衛各軍在天津北倉附近及京畿一帶作戰,或敗或潰,惟武衛右軍隨袁世凱在山東(袁以揭發戊戌政變有功,任山東巡撫),得以無事。武衛前軍聶土成陣亡,軍隊部分失散,遂改隸外省。武衛後軍則大半失散,董福祥貶戍甘肅,成為地方隊伍。武衛中軍甫離津京即潰不成軍,惟武衛左軍與毅軍尚完整,護駕西幸。光緒二十七、八年之交,西后偕光緒帝回京。二十七年冬,宋宮保歿於通州(即在此前後李鴻章亦歿於天津任所)。毅軍遂歸姜桂題接統,武衛左軍則歸於馬玉崑,兩軍至此分統,世人始知尚有武衛左軍。毅軍駐南苑,武衛左軍駐通州一帶,儼然保衛京畿之二大力量。光緒三十年因防日俄戰爭之擴大及熱河鬧匪。朝命馬宮保率半數以上之武衛左軍駐防熱河各地。光緒三十二、三年之交,因黑龍江一帶鬧匪,又命武衛左軍幫辦崑源帶留駐通州之幾營,益以一部分駐防熱河部隊,共達十營,赴黑省剿匪,其主要匪首為陶什托(後在民初蒙古獨立時率領蒙軍老即陶也)。光緒三十四年春,武衛左軍先後均回通州,毅軍則由姜軍門帶駐南京江北一帶,並將一向駐魯之夏辛西軍數營(此軍但係聶士成之餘部)歸併之。其年秋馬宮保逝世,武衛左軍由姜軍門接統,而將留駐南京之毅軍等歸郭殿邦、夏辛西先後統領。宣統二、三年郭殿邦死,清廷遂將毅軍等歸張勳統帶,駐津浦線徐州至浦口一帶,而於武漢起義後,清廷令姜軍門另成十營新兵,併武衛左軍共三十營悉稱為毅軍,實則早非原來之毅軍矣。惟武衛左軍原有幹部皆由毅軍而來,故雖非原來之毅軍,而基幹與精神仍如昔日之毅軍,至於武衛各軍至此遂完全結束。
我於光緒二十六年冬入武衛左軍,宣統三年任哨長,此時連新兵共三十營人,均駐北京南苑、通州一帶。民元舊曆正月十二日,第三鎮在北京兵變,毅軍截捕變兵平亂很出力,但以受此影響,其年秋在通州亦一度鬧變,旋即平定。後姜任熱河都統,部隊即駐通川、熱河一帶。民三白狼之亂,趙倜帶毅軍十營赴豫平亂,即留駐河南擴充為宏威軍。民七、八年間,姜軍門逝世,米振標(錦堂)接統毅軍。十三年國民軍起,米將軍因與胡笠僧同鄉關係,即附隸於國民軍第二軍,旋由米子少堂統領。十六年為奉軍解決,毅軍遂亦結束。
毅軍在馬宮保統率赴熱河剿匪時,收留兩個不甚正當的民團首領,或謂其脅做過土匪,一名寶全、一名常德。原來熱河滑子溝地方上有一鄧來峰,本是當地富有豪強,後漸聚眾滋事,或謂係受了張作霖、馮麟閣在奉天組織民團的影響。但張、馮因有日人利用之以擾亂俄方,故清廷不剿,而對鄧則派兵剿之。馬宮保赴熱時,本在防止日俄戰爭擴及熱境,結果附帶的將鄧來峰剿了。寶全、常德雖非直屬於鄧,但亦同氣而與鄧有聯繫。其後馬宮保收寶、常而捕殺鄧,並予寶、常二人名字上各賜加一字,成為寶德全與常德勝。馬很賞識二人,二人亦很出力,於是漸次升遷,後來都升了毅軍的統領(爾時制度,軍長稱總統,其下為統領,統領以下為營,營下為哨,一哨即今之一連)。寶人很忠實,常則權詐,寶後隨趙倜到河南作歸德鎮守使。十一年趙為馮煥章所敗走,寶率部來與馮軍在開封附近狠狠的戰了一天,馮恨甚,俘而殺之。常德勝則於姜軍門死後因晉人白某(曾任州縣,為姜幕僚,任毅軍營務處,姜死,白即想帶領毅軍,政府亦真的命白接管),與毅軍關係極淺而竟接統毅軍,常德勝不服,派人刺殺白。政府至此才明瞭軍中人事不能隨便處理,始令米將軍接管。軍中本不擁白,但以常隨便殺人,人亦視如蛇蠍,不久常亦被人刺殺。想不到毅軍季年出此小亂,此亦毅軍人事遞嬗中之一波折。
毅軍中尚有一資歷很好的統領,即是崑源,蒙古旗人,其父思銘作過黑龍江將軍,在左宗棠、金順入甘新時期,恩在金軍中,彼時馬玉崑與恩曾有交誼,故崑於馬為侄輩,又因其為朝中望族,在光緒二十八、九年崑來投馬,馬以崑為副都統,遂保其為武衛左軍幫辦,地位很高,亦很年青有為,曾考查日本軍事,本為接統毅軍之適當人選。但不幸在民國三、四年間,先姜軍門逝世。毅軍中另一統領馬子青,乃馬宮保之少君,原在軍中有年,後送日本留學,回國即任統領,他的資歷雖不及米,但地位早在米振標上(米時任營長)。惟因一向趾高氣揚,軍中對他無感情,他亦與人無感情。馬宮保死後,他即回家不出,他本來亦是可以接統毅軍之一人。趙倜資歷亦在米上,光緒二十七年即在武衛左軍任騎兵統領,因趙為河南人,袁世凱很培養他,民國三年即帶毅軍十營赴豫,袁即以此十營為其成立二十營之宏威軍。在姜死時趙的地位已高,故終歸老成守分之米將軍接統之。清朝中興各單,惟毅軍結束的最晚。
毅軍最初由河南、安徽人成軍,亦由皖、豫剿捻作戰而壯大。此一地帶人之性格,很重義氣,軍中氣氛,儼同父子兄弟一樣。其組軍情形,比如武衛左軍擴軍時代,某一幫帶(副營長)調升管帶(營長),他的統領一定交與他幾個要新升哨官的哨長,此幾名哨長即各帶其本哨中數名兵士前往,如此先組成一營的幹部,然後齊赴營長家鄉,營長又教各哨長各回其本鄉,隨便一招,幾百人立至,即成隊伍,純是鄉黨子弟兵。從軍以後,遠適異鄉,因事被開除的人,稱為閒員,仍隨軍生活。每隔一年遣送閒員一次,總統拿出盤費送之還鄉。故雖遇敗仗而不逃散,雖一時潰散,仍可收容集合起來(與現在徵兵制之良者一樣情形)。
正楷按:民國五十年國防研究院出版之清史
職官志、六、新官制、陸軍部所屬官階官職有如左列:
(一)正都統、從一品、職任總統官、秩視提督(陸軍大臣由正都統特簡)。
副都統、正二品、職任統制官、秩視總兵(陸軍副大臣由副都統特簡)。
協都統、從二品、職任統領官、秩視副將。
(二)正參領、正二品、職任統帶官、正參謀官、秩視參將。
副參領、從三品、職任教練官、一等參謀官、秩視游擊。
協參領、正四品、職任管帶官、二等參謀官、秩視都司。
(三)正軍校、正五品、職任督隊官、隊官、二等參謀官、秩視守備。
副軍校、正大品、職任排長、掌旗官、秩視千總。
協軍校、正七品、職任司號長秩視把總。
毅軍當光緒二十六年前後,其中路統領為余仁同,前路統領趙倜,左路統領陳希義,右路統領孫多慶,後路統領方田。每路分中前左右後五營,每營分中前左右後五哨,每哨一百人,全軍二十營,共一萬人。每月餉銀十萬八千兩,除軍中設備及臨時費外,按全軍士兵萬人,每人十兩計算,先從每人十兩中分出一兩共得一萬兩,作本軍總統機構的餉(總統與其幕僚的薪餉及辦公雜費)。其餘每人尚有九兩,一營五百人每人再分出一兩共得五百兩,為管帶(營長)機構的餉,計四位哨官(連長,中哨祇設哨長),每人二十五兩,其中有一兼任幫帶(副營長)的哨官,多得二十五兩,四人共支一百二十五兩,五位哨長每人十兩,共五十兩,還有其他幕僚及辦公雜費,最後管帶本人剩下不到三百兩。統領兼領中營比他營多一百兩,所謂統費,故統領機構之月餉為六百兩。此外一年二單一夾一棉衣,二、三年一皮襖等服裝皆由此十萬八千兩出,如此分來分去,最後每一兵落得四兩二錢,再扣除九錢銀子的米價(主食即發米不發錢)即剩下三兩三了(什長即後來之班長每月三兩六)。馬乾每頭四兩二,不扣米價。此種營制餉章,從道光末年起,湘軍如此,淮軍如此,毅軍、武衛左軍亦如此。民國以來,一師約十五至二十萬元,我作團長時,馬乾尚是六元,仍是沿襲此制,不過增了二角掌繮費,可以說此一餉章,雖亦略有變遷,但總繼續維持了百年。
方田,安徽毫州人,嗜賭,好熱鬧與鬥玩藝,常辦高蹺等技藝與士兵為樂,因之用度無節,入不敷出。已作統領,月餉三四百兩,其他統領管帶均有餘裕,惟方永遠長支,最後關不下餉來,馬宮保不之知,姜軍門與方相善,恐方將受重譴,特由南苑馳赴通州,為方說情,馬即召方來問:「你怎麼辦?」方支吾不能對,馬立責以四十軍棍,而代為關發其虧空的幾千兩的餉。馬時六十餘歲,方亦五十大幾,官已副將或總兵矣,比時軍中絕無所謂尅扣軍餉吃空額等事,花多了,過不去,祇好等著接受處分,絕不作非分之想。方勇敢善戰,全軍知名,惟不善生計,馬不忍撤,打四十棍代為發餉,即算了事,打者毫不見外,受者亦不以為侮,若在今日新時代的法律觀念,好像是說不通的。但出之愛護望好,並非羞辱誰者,我非贊成體罰,惟覺其亦是軍中賞罰之一格,今軍中雖不體罰,但官兵很多離心離德,而賬目不清,亦用不著長官替他還賬。
憶田興邦作後路前營管帶時,當該營赴操場時。嘗乘馬至與曾經同時當兵而現仍充什長之朋友前,故意笑罵之,直至被罵者不堪其擾,怒而掉槍托撲之,彼乃策馬大笑而去以為樂。彼時軍中上下,真是情感交流,融融如也。又聞方統領與米將軍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三晚飯後,在其統部大廳推牌九賭博,官與老什長皆隨便來,如遇輸多,彼固有時一堆牌不賭作罷,而他人則尤多搶一把錢說回哨了事。
當遜清光緒季年,日俄戰起,奉省有兩部民團以保衛地方擾亂俄軍後方著稱,其首腦一為馮麟閣,一篇張作霖,日人既利用之,中朝亦重視之。日俄戰結束,奉天將軍趙爾獎收編馮、張兩部為守備隊,策成其事者為奉天府尹增子固(韞)。猶憶光緒三十三年春初,我隨武衛左軍赴黑龍江剿匪時,路經新民府(比時方由新民屯改稱府,我們京奉鐵路方修至此,再東則為日本所修之窄軌路以迄於長春,長春東則為俄人所修之廣軌路,廣軌路本至奉天,此時早由日本改為窄軌矣),張作霖即以守備隊五營統領(營約二百餘人)駐防於此。是年冬,奉天將軍改稱東三省總督,吉、黑改稱巡撫,徐世昌繼趙爾巽任東三省總督,以未到任之甘肅提督張勳任駐奉淮軍翼長,駐昌圖(後出錫良劾罷),以濱江道倪嗣沖繼程雪樓為黑省巡撫。宣統元年袁世凱由軍機大臣退休(斥退袁是當時攝政王恨袁賣光緒帝於西后),徐世昌內調,由錫良(清弼)繼任,旋又以趙爾巽為東三省總督。民元督撫改稱都督,仍以趙爾巽為奉天都督。是年春夏之交,奉天兵變,張作霖所部適駐近郊,以平變有功即改編為第二十七師,以馮麟閣部為第二十八師,張資序原在馮之後,嗣因平定兵變已出馮之上,聲譽漸起,前以馮張相稱者,亦漸改稱張馮矣。迨趙辭奉天都督後,繼之者為張錫鑾。民四,段芝貴繼張錫鑾為都督,改稱將軍,作霖即驅段自代,且以督軍兼省長。民七,游升東三省巡閱使,民十一,直奉戰後,張即自稱東三省保安司令,於政府命令願聽與否,由他自便,亦等於自主,亦等於半獨立。
張、錦州小黑山人(編者按:張為海城人),短小精悍,輕財任俠,曾從毅軍在宋官保下作戈什,管馬匹,在光緒年間由團隊為日本截擾俄軍後方,於是分子更為複雜,土匪與地方青年兼而有之,正可謂良莠不齊。他能聚眾,由任俠二字而來;歷久不衰,由輕財二字而來。其自稱之東三省保安司令直終其身。中央曾任以巡閱使、經略使等職,張未拒亦未接受,一直到自稱大元帥在皇姑屯被炸身死為止。亦由於皇姑屯之被炸,表明他雖儼若獨立,但仍心存國家,一生無石敬塘之行為。此或任俠與官僚之區別。佐其事者,武如吳俊陞(會任黑龍江首長、東北保安副司令)、張作相、孫烈臣(先後任吉林首長、東北保安副司令)、張景惠、楊宇霆等;文加王永江、王迺斌、劉尚清、袁金鎧等,以王永江最有時譽。
張處事明決,今舉一例,當十六年夏于孝侯部駐襄樊,值吳子玉失敗,于棄軍歸里,部眾思念之,張學良聞悉,召于至保定(其時張駐保),促其招致舊部,擬予成軍,並囑于到京見乃翁。于見張作霖時,報告其隊伍可召集若干人云云。張即說:「你不要說那些,我與你父親同在毅軍提過馬鞭,我是聽說你人很好,你那幾個兵來不來沒有關係,我有的是槍,你去成軍好了。」于孝侯所述如此,以見張處事之明決與慷慨。又聞之萬壽山(名福麟),十六年傅宜生(名作義)守琢州,已繳械被拘,萬請示處置,張謂槍斃
了好了,張漢卿極力求免,遂交漢卿看管,到保不久,宜生逸走天津,更見張能斷。奉軍第一次入關是民國七年,由徐樹錚策畫入關,十一年直奉戰敗出關。十三年秋第二次入關,十四年冬出關。郭松齡乘之變亂。十五年春第三次入關,到十七年張死出關。十九年張學良第四次入關,即再沒得出去,奉軍入關之紀律,一次比一次壞,惟第四次入關卻一掃從前惡習,暴戾之行已無,而凌厲之氣亦消。古人說行不由徑,成軍亦復如是,不走常軌,於國家於個人多屬有害無益。
曹仲珊(錕),天津大沽口人,幼曾推車賣布(據禹行談,曾任師長時,某日師都丈量布,曹對眾說你們不行,讓我來量,你們看看,量的很在行,曹因述其賣布故事云云)。光緒甲午戰後,入新軍服兵役,因準備考人武備學堂,練習書寫,每至熄燈以後,他仍將床單撐開,在床下點一小蠟燭讀書寫字(此曹親以語人者),後考入小站武備學堂,可說是一出身困苦經過磨鍊之人。當其在清末任第三鎮統制時,政府命其究辦該鎮參謀孫岳、藍天蔚等,謂有革命嫌疑,曹皆送以川資,令其遠走,證諸曹後來行事,此舉純是出於仁厚寬大,絕非市恩買好,暗結革命黨人者。至英從公,則人事公開,財政公開,對幕僚無秘密,故有時幾個月不能發餉,而官兵不生怨望。據曾參與其軍幕之孫禹行(第三鎮時參謀)、胡佩庚(第三軍時參謀長)、熊炳琦(巡閱使署參謀長)都說他是用人不疑,自己不太管事,所以不叢。至於選總統一事,反對者謂其賄選,其實中外選舉均不十分坦白,尤其我們人民知識水準不移的時代,既非普選,故歷屆選舉都有問題,不過有巧拙之分耳。十三年直奉之戰,在曹本不欲戰,在吳(子玉)是想不到戰,其動因乃由於浙盧(永祥)攻蘇齊(燮元),吳支持蘇閩(孫傳芳)以制盧,慮與東北聯合(亦與西南連繫),直既利用閩孫助蘇攻盧,東北軍遂向山海關以秋操為名對面進兵,直遂不得不戰。故此所謂第二次奉直之戰,在早並無戰事之醞釀,臨事很快的幾天,就爆發了。方可說吳對浙盧是用了心的,對奉張是不得不戰,對馮煥章是毫未注意,而曹則始終坦白。自馮回師被幽以迄十五年被釋下野,態度均甚光明,此由趙玉珂、陳希文二人之言可以見之(十三年政變之晨,趙玉珂語何遂日,總統自己倒很放心,他是不放心你們。十五年鹿瑞伯遣陳希文赴延慶樓謁曹,回來報告說,總統說前年我在打奉軍,馮煥章不贊成,現在馮煥章下野,你們要我復位,我都無所謂,祇要你們還打奉軍,就還是我的部下)。曹到處不甚置私產,除天津自己一幢大住宅外,加保定南關所謂之曹家花園等,皆係為地方建築的,亦未在外國銀行有何存款(吳子玉、孫萬行亦均如此,既非李純、馮國璋、王占元之積財纍纍,置產遍地,亦非若其他之存款國外,以備逍遙者)。自十五年被釋後,即往來於津保,閒嘗尋訪舊友,消遣而已。龐更陳部時正駐保,有天曹去看龐,頗稱贊龐部衛兵之有禮貌,並說吳子玉與彼所派衛兵無紀律,帶兵如此,他看不慣云云(其實,吳第二次出山後,部隊烏合談不到紀律,而且軍隊一無紀律,一切均談不到了)。聞當時生活,已很平淡,雖其兩位夫人尚有少許積蓄,曹分在兩邊住,僅僅可以過活,紙菸亦吸不起好的。
綜觀曹之為人,可說是一很守本分隨遇而安的人。自統兵以來,經過督軍、巡閱使,直到作總統當政,這一段期間,他的幕府中沒有什麼人才,而行事亦無預謀,都是隨當時情形自然演變。但他人事公開、財政公開、用人不疑,如盧永祥是他任師長時的旅長,他擢升到方面;吳子玉更是下級官升起,一直到巡閱使;他的秘書長王蘭亭,是跟他由司書、書記升起來的;京師衛戍司令趙玉珂,是他小站武備學堂的同學。他後來之所為,可說全由吳子玉促成,吳教他怎樣做,他就怎樣做。部隊中人人對他好、對他服從,是由於人事公開、財政公開。他之所以能作總統,走由於他的用人不疑。用一吳子玉即可作一時的總統,他自己對此則毫無預謀,觀其後來生活情形,可知其連自己的生活亦無預謀,十分坦白,比之歷代明王聖君固然弗及,但比之五代大多數君主對國家人民來說,則好的多。
胡佩庚,名叔麒,合肥人,陸大第一、二期優秀人才,在將校講習所與我們講日俄戰史,比聽過的任何人講的都好(曾聞在清末,有一日本教官,很贊成中國,將其日俄戰爭秘密戰史曾在陸大第一、二期教授出來,因此被調回國處分云云)。胡為人很耿直,學識既佳,對日俄戰史尤有研究獨到之處。曹仲珊任第三軍司令官時,軍中人推薦胡作軍部參謀長。不久應湯薌銘之邀,出任湖南第一混成旅旅長。其後即放棄軍旅生活,同鄉家居。十三年冬我駐保定時,王揖唐(時新任安徽省長)請他來取聯繫,他與我有將校講習所的關係,我亦因他為我最尊敬的教師,曾很敬意的招待他。至於王所聯繫之目的,因彼此意向不同,無何結果。後聞胡一直在合肥是一正紳,未再作事,因胡先生之修養及某日人之與中國關係,特並認之。
志青有作為,有見識,可云奇才。幼年失學,但在武衛左軍隨營學堂習砲科,各種學科成續皆優異,為該科第一。畢業後人教軍任哨長,很快的升了哨官,升了幫帶。但一直十年未再升遷。民十一年來大名任游擊隊營長,旋升團長,後任國民軍第三軍旅長,很有出色的表現。不幸祇短短作了三、四年事,於十五年秋抱病督運械彈死於職事。我常覺的本軍奇人,第一即是員志青,其次為趙文芝與呂汝驥等,皆是可以立霍去病功業的人,惜遭逢未得其時。回憶顧占鰲譖志青於禹行時,禹行如虞有為者,即不會聽信此兩三個月後臨難苟免、見異思遷、強求辭職老之躝言而去員。假定禹行當時肯用心,察是非,免顧職而以志青繼之,第七旅可立成勁旅(該旅兩團人,一篇志青,一為耿幼麟,耿是清河預備軍官學校及直隸軍官教育團的學生,與志青很投契,均不滿顧之所行。民十五,顧再回第七旅時,耿即自行離去。耿後在中央軍任後勤工作,很得時譽,直到三十八年北平撤守時,仍在北平任兵站總監),由於禹行之已無是非,證明他所領導的團體亦將無前途。再往前溯,毅軍屈員任幫帶達十年,象徵毅軍正在沒落,同時清廷亦然,不知培養人才,將毅軍委之於庸朽之某公,證明清廷亦正沒落,某公非獨當一面之人,禹行亦不能獨當一面。徵之史冊,霍去病當大軍饑餓待糧之時,竟逍遙蹴球,此種情形,如遇禹行,一定撤差。而武帝重用不疑。又李廣嘗見辱於壩陵尉,於奉旨出征匈奴時請尉同行,出境殺之,上書請罪。武帝手詔,答以將軍者國之爪牙,名播夷貂,威震鄰國,此扶之所望於將軍者,若乃免冠徒跣,稽請罪,豈朕之指哉。漢武胸襟廣,用人專,故事功舉,今志青未展其才,不僅是三軍的損失。亦是國家的損失,復何言哉。
約當民國十六年奉軍下河南,毅軍潰沒,直軍散殘的時代,河南地方上有一突起之人物,名別廷芳。因奉軍自豫北撤,三集團參加北伐,西北軍出關不多,中央軍尚未北來,地方無主,別即在豫西領導鎮平、內鄉、浙川、鄧縣、新野五縣,辦理聯防以保衛地方,而亦名符其實的真正作到保衛地方。別係內鄉之西峽口人,即以此地為其指揮核心,自治辦的很好,團隊練的亦精,地方上平靜無匪,省府儘管委派官吏,但不能在此一區域苛捐雜稅,潰軍游勇亦不能在此地存在,正式部隊過往,應有的供應他都供給,但如紀律不好,即不能在此地留駐。中央在二十二、三年間很討厭他,要龐更陳剿辦,龐在該區調查結果,都說他對地方如何有功,如何的好,絲毫不曾危害地方與國家。別本人對龐亦說:「你們此來彼去,有如過站,你們一走扔下我們,即不再管,我們一點力量沒有,即受土匪欺凌,所以我們也須自己管管,所以我們辦理聯防,請你在地方上打聽,我如有一件欺害良善的事,隨時都可剿辦我,現在地方治安問題,政府官吏亦不必管,因為你治時安,你走即又不安了。」多虧更陳之為人,能將此似通不通之理當面報告蔣先生,並替他解說,蔣亦感動,會召別至漢口商予嘉許。很鼓勵他,一直保存到抗戰時期。日本人侵豫後,亦以其為善良百姓,未嘗進入該區,共產黨則以該區組織嚴密,未能進入,當河南省政府無處可走時,尚播遷於此。民國二十八年,別以病歿於家,善人善終,誠此一時代之特別人物,是一好的黃帝子孫。
據齊如山言,辛亥李石曾等在北京運動革命,其策源地在東城渠家義興居購糧棧,其中有鄭毓秀姊妹、彭家珍、段子均、王吉生等,袁項城公子袁克定亦出入其間,李遂運用克定說其父,幫助革命(李為同治師傅李鴻藻相國之少子,與袁克定同是少爺,故素有往還),袁即命克定致意說:「他們(指革命黨)也要做出一手給滿洲新貴們看看,現在這些新貴對革命壓力很大,其中也有留學回來的,該在這些人中選擇對象做一點事。」且指出:「如良弼等反對革命最烈。」於是彭家珍自告奮勇,扮一候補官,身懷炸彈去見良弼,王吉生扮其跟班,手本遞進,良不在家,正待上車回走,良之家人遙指說:「良大人回來了」,及良抵門下車,彭即出炸彈斃良,彭亦同時殉難,王吉生立稍遠,逸去。鄭姊妹在寓聞炸彈聲痛哭不已,蓋彭與鄭姊年相若,且訂婚約故也。澎湖南人,其紀念碑在今北平之農事試驗場(即清末之三貝子花園),鄭姊十年前我過香港時尚見之,時已五、六十歲矣。齊如山形容石曾於克定去後,策畫此事時的口吻說:「這還要糟蹋個人嗎?」余日記中未記此事,今不期然的憶及,彭家珍之精誠至今不泯。
鄭毓秀,有血氣、有意志,很天真,我很佩服她的見義勇為,聞之段子均,當時汪精衛、黃復主謀炸攝政王所用炸彈,亦為鄭自津撈帶入京者,鄭亦言有一次將炸彈置放放火車座位下之暖氣管旁,而氣管忽漏,直向外冒氣,她很耽心車上技工來修汽管,若胡亂一翻,則事敗矣,鄭做事純出自義氣,民二十冬以迄翌春,幫我助閻先生出山,並非想藉此結閻,完全是同情我為此一事之立場:幫助我完成這一件事,結果幫了閻先生,幫了山西,幫了國家。而她與閻先生始終並無什麼接觸,三十一年魏伯聰任駐美大使時,簽訂中美平等新約,鄭以申國大使夫人身分,代表中國一叩美國獨立象徵的自由鐘,貿為空前未有之事,宜其人,宜其人。
楊省韓,名學瀛,介休張蘭鎮人,不輕言笑,勇於任事,輕財尚義,臨難不苟。我公私事多倚賴之。其人非僅優於文學,其實勇士,今之有心人也。祖為名進士,出任淺關廳,後轉任河南陳州直隸州知州。一直十餘年終老住所,遂家焉。薄有資產,省韓父早故e有叔在故鄉,將家產蕩盡,來陳州,肖韓分其家財一半與之,繼而又蕩盡,肖韓將自己所智之一半悉予之,攜妻赴開封謀生。民十一我任團長駐大名,肖韓因徐立吾遭事特夾看望,始相識,漸聞其生平。萬行在保定西關,為第十五混成旅第一次直奉戰役陣亡官兵達一公墓,其旁闢一園圃,建屋五間,作休憩之所,墓園立一牌坊,請肖韓撰寫對聯,上聯現已不記,下聯為:「化為猿鶴依我陵園。」寫作俱佳。記賈宣之十三年英時我從北京回定州,肖韓由高碑店上車,因他性好清靜,想在易州山中覓一隱居教書之所,在車上談了幾小時,是為第二次相見,第三次是十五年春,我在北京將出南口時與之相遇,他說妻已亡故,將與江蘇莊姓女結婚,希望借二百元料理,我部照辦。十七年我任絞遠主席時,他來信說,撈眷在京教書,如需用他,他即可來,我立復函請來,從此由餒而冀、而晉、而寧、而漢,一面共事,非常要好,可稱莫逆。省韓平居無疾言、無遽色,只有二十四年為陝北剿匪事,對閻先生很不諒解,我見其對人儡色只此一次。二十五年我準備辭職,省韓極不贊成,我說我們乘此休息,有興趣時我二人可為民國以來的歷史,他不准不認可,翌日且將其過去經手文稿一併整理送來,以示不務。二十七年抗戰初期,我長軍令部,隨政府播遷漢渝,他因妻病赴挪西恩施。二十八年後半年他忽來信請停寄薪金,旋聞其妻逝於恩施,此後真的將寄去薪金退回,再無消息,該地行政專員是一熟人,託其探詢亦無下落。三十一、二年某日(俟查日記)下午,我由重慶上清寺走兩路口,驟然看見一人坐人力車很像肖韓,但蓄有長鬚,我在汽車上一猶豫間,車已走的很遠,隨退兩路口陳養空家,遣人尋訪此一人與車,已通找不得。當時並再派會與相識之二井分赴各旅館飯店去找,亦無其人。肖韓猖介溫文,時有出世之慨。息影山林,種地讀書,固其志也。其時尚有一十數歲之內侄相從,此外再無親故。肖韓言行,與我之思念省韓,都散見我的日記中。
濮紹戡,名彥珪,杭州人,事母孝,遇友直,長於書札,不枉道行事,不欺故舊(憶二十一年在北京中央公園,有文求友,很想與紹戡拉近,紹戡本好冶遊,今對此女則峻拒之,我間其故,云是已故豐潤某熟人之妻,雖與一言可恥也)。十五年在蔚縣縣長任內,與我相識,英年秋我軍到包頭時,印投入吾軍。
王孝起,名震昌,穎洲人,光緒丙午第十名翰林,曾留學日本,攻法政,性直、好義,是一錚友。二十三年由高書田翁請來。二十八、九年漸患血壓高,從此即很少寫作。
陳養空。名延燁,寶應人,盡職責,有操守,長文學,性強。二十八年初,尚韓因私事留恩施時聘來。在三十七年政府發行金圓券時,我立覺其非,擬函蔣先生速改辦法,預籌善後。養空屬稿,意思無軒姪,而結論大石出入。我是要求當局立即設法善後,他硬要寫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是看出此事之危機。才向當局作建議他則堅持己見。養空佐我十年,每寫一次東西必須先同他爭論,爭論到他明白後才能好好寫,他不同意便不能寫,是一位頂難說話的朋友,然共事必是此等人,事方可靠,不能以此一事而短之也。
以上為余永遠不願離開之四友,尤其省韓,有時因我託其照料眷屬,我常交代內人,說話要謹慎,招待要合理,因為預期永遠不離開的朋友,必須如此,方無誤會,但迄今此不願離開的四友均不能不一一離開,可見人事之無常。
賈宜之,名昭德,沁水寅村人,世代讀書,長於史學,嘗稱譽郭可階(名象升,晉城人)博學強記,謂其文可追躁韓文公,而宜之博學強記不在郭下。文則餅體散文兩長,稍遜於郭而已。為人教事,能深入,與均一(王平,隰縣人)莫逆,故總在一處。二十八年始來軍令部。三十一、二年因蔣先生寫「中國之命運」一書,我會對陸軍大學學員作史地講話,事後將其記錄寫成「中國民族源流簡考」一小冊,有許多記不清的出處,都問於宣之不假搜尋書卷,凡有所詢,他都可以應聲解答。抗戰後回京,他任國史編纂委員,很為國家得人慶,來臺後國史館併入黨史編纂委員會,宜之自請離去,旋任考試院考試委員,前幾年驟得下體癱瘓,醫治兩年,已漸轉動矣,突患感冒,二日即死。閻先生輓「天喪斯文」,可謂親切知人(三十八年閻生日適在重慶,我特薦宜之與見面,此後印與閻很接觸,故挽詞懇切)。按山西當代文人,無出郭、賈之右者,可陷於日人據太原後不久自殺,令宣之逝世亦已二年。可階六十幾,宜之僅五十才過,真是天喪斯文,惜哉(正楷按:宜之死於四十五年陰曆端午節前後一、二日,年五十四歲)。
前兩天因看戲,聯想到由清李到民國以來數十年中,名伶輩出,老生如譚啤天、劉鴻聲、孫菊仙、郭寶臣,武生如暢小樓,小生如德坤如、王小旺,老旦如龔雲南,大淨如金秀山,旦角如梅蘭芳、五月鮮、程艷秋,丑角如劉義增、趙仙舫,真是譽滿京華,梅蘭芳紅的時間更長,但名噪一時紅的最奇特的則只有女伶劉喜奎一人。劉,天津暢村一帶人,原在津演唱(民元北京始准女伶出演),民國五年仲夏入北京,出演放大柵欄之王慶園,原定演唱一星期,但因特別呻座,園主挽留,印一星期一星期的延續下去,直到舊曆臘月,說是再演三天一定回津。北京戲園原由茶園遞檀而來,初以賣茶為主,演戲助興,故當時座位仍係以長几傾向舞臺安放,凡左右各置長悅,來客不需買票,相向而坐,茶水送上然後收費,來客亦不曰看戲而日聽戲,故三慶園實為二慶園之略稱(戲園門上懸掛之小牌子,印某某茶園),劉既有三日回津之約,人亦覺其難再挽留,於是下午五、六時日戲收場後(夜戲開鑼約在七時前後),多據座不敬,遣同伴或挽他人向隔壁飯館呻飯來吃,一霎時火鍋、刪鍋、酒飯齊至,將茶園變為一個頂熱鬧的飯館,如此者連續三日,三日過後,園主見聽者越來越多,愈加苦留,劉亦因報酬與情面關係,於是又延續演唱起,至已定不走,這才恢復散戲清場的舊觀。到民六春,劉出演於珠市口之第一舞臺,該臺自民元建造後經過多少角色,概末上到十成座,因係三層樓,座位多,高處人不願上,獨劉在此演唱一通幾月,天天座無虛席,後來者且至站立,到晚八、九時以後,門口已掛出「滿堂」的牌子,該台之有滿堂牌似自劉始,亦祇劉唱時常用之。當劉在二一慶園演唱不久,即是人園以前及散戲以後經常有三、二百人在門口等的看她。有次劉田園乘人力車向東走,人群中忽有一色情狂,不顧一切的追而物之,事後被警罰五十元了事。當時聽劉戲出名最迷者為參謀本部次長陸錦,與該部第一局長崔承熾。二人爭捧劉亦爭娶劉。崔為人無官氣,又,與劉有同鄉關係,劉即捨陸而適崔。崔娶劉後即被免職,崔亦偕劉回鄉安居,約二、三年崔即逝世,劉堅貞守節,據稱足不出門,一直到老,鄉里皆敬重之。我亦是常看劉戲之一人,她的戲我可說沒有不看過的,可是始終未見其本來面目,有時學友們邀我同到戲園門口等的看她峙,我亦心想一看,但因我一向有不好意思的痛,終於沒有看過,此誠戲劇界末有之人與事,可謂空前而後亦末見。劉金玉其音,但聲調不寫,全賴大家寂靜傾聽。辛亥以前梨園無女伶,亦無女人聽戲者,民初始有女伶,戲園中亦有女客,但女座均在樓上包廂,後來戲園中座位漸改為前後有背之座位,亦漸漸男女不分座矣。綻縈救父,曹娥蹈江,班昭續史,鄭擊自由鐘,宋(美齡)最近受退伍軍人協會婦女分會之盛大歡迎,劉之瘋狂舊都,皆屬空前未有之事。
古代文武合一,後來始漸分開。從前不分:是學時即多方面的兼學禮樂射御書數,後來之分,走出作什麼即學什麼而來,但亦限於低級執業者,高級者仍是不分。沿及漢唐仍是六藝兼學。宋如宗澤、岳飛似仍文武兼學,而韓琦、范仲淹則是文人而知兵者。明之王守仁、清之曾國藩,則絕未學射御,但亦能武。軍事當然有軍事技術,政治亦有政治技術,惟都是入門時如此,執業者如此,若到大的境地如所謂方略性或政策性的擘畫上,印用不看斤斤於此。古時式的很少能文,但文的能武者則多有。今人都說武不能文,文亦不能武,且認為在技術土、心思士都屬不能,但亦不是說武入不會寫文章,而是說武人不能做政治,可是出許多事例來看,此亦門戶之見,寅無所謂真的能與不能。我們以前的國防部長皆為我人,今改任文人(編者按:當時為俞大維),他做的也很好。又如美國,文武職位分的更為清楚,但馬歇爾以一職業軍人而任國務卿,很有作為,有名的馬歇爾計畫,即是其人其事,是又武而能文之一例。再論辦外交者如謂必須通駐在國語文,則由昔以至今日來中國的大使,除不久前的司徒雷登及現在的韓國大使金弘一件,卻很少有通中國語言者,要說他們的外交均將因此辦不好或要失敗,我不敢信。故謂軍官必須軍校出身,我亦不能無疑。歷代名將起於行伍者不論,清朝科甲出身的武功名臣,如曾、胡、左、李、彭妳不必說,祇舉我所親見的幾人,如陳光斗、郭景雲、李振清均是出卒伍起一直作到軍長、總指揮,均很有建樹的。陳、郭、李是我帶十五混成旅第一團時的士兵,識字不多,後在軍士隊受訓,均很上進,郭景雲於三十八年在三十五軍軍長任內,由張家口馳援北平,中途為中共軍邀擊阻撓,北平旋亦降共,他因未能完成赴援任務而自殺以殉,敵軍童之。李振清是在大陸最後失陷的兩個據點之一的彭德守將,與另一個據點之一的太原守將亦是第一流的軍官生孫萃崖一樣,此等史蹟,由古迄今有之。龐更陳為一測量學生,對練兵作戰都比軍官生無少遜,同時比他強的並不多,所以用識字與否,或何校出身來衡量人才,必失之偏,更為古今所同慨:蓋學固所以致用,而致用全在乎通不通,尤其要看掌握人事的人通不通。民十五我由包頭到五原,路上見倒死路旁的驟馬肚子脹的很大,我當時即想,是否都是得了不通的痛?不通不但疼痛,且可致命。我並非說學什麼的即無什麼人才,是說不學什麼的不見的即沒有什麼人才,故討論學什麼不學什麼的問題之前,先要把所謂人才不人才搞通,如他是人才,他自己即通,學什麼通,不學什麼亦能通,此就人才本身言,同時用人的人亦須通乎此道,否則小處猶可,到了大處真不敢想像其害。(編者按:陳光斗作到第二戰區新軍總指揮,李振清作到第四十軍軍長、第十二綏靖區指揮官、澎湖防衛司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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