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文學》第289號:(1986年06月)
徐永昌將軍「求己齋回憶錄」(二) 作者:徐永昌  

二、光緒卅四年至民國五年(1908─1916)

    光緒三十四年春,我們部隊都隨崑幫辦回通州,其時毅軍由姜軍門帶駐南京一帶,我們回時火車已修至瀋陽。初夏我考入奏設武衛左軍隨營學堂,(各處改練新軍,都用保定陸軍速成或協和學生,馬宮保不願用外來學生,又不願其所部派人赴保定協和學堂,要求朝廷,自己訓練,奏設本校,但其章制一切均採自協和,全國各軍奏設武備學堂,只此一處。) 二年半畢業(一年普通科,一年半專門分科),授副軍校(即中尉,其時官階,將官稱統制、副統制、協統制、校官稱正軍佐、副軍佐、協軍佐,尉官稱正軍校、副軍校、協軍校)。

    (正楷按)徐公逝後,姚味辛先生寫徐公家傳,閱回憶錄,曾於此註云:軍佐似參領之誤。熊哲明先生謂其時官階制,將官稱正都統、副都統、協都統;校官稱正參領、副參領、協參領;尉官稱正軍校、副軍校、協軍校。

    (沈註)姚味辛,名琮,浙江瑞安人。熊哲明,名斌,湖北禮山人,俱陸大四期畢業,與徐氏為同期同學。抗戰初起,徐氏任軍委員會辦公廳主任,姚為之副,及徐氏任軍令部長,熊則以次長為之助。蓋三人同學而又為同僚,私交彌篤。熊所云清末新軍官制最確切,係光緒三十年十一月,由練兵處奏准,規定為三等九級,民國以後,改稱將、校、尉,各以上、中、下為軍階,仍為九級,猶襲其制,而稱謂則較簡便。

    學堂地址在通州南關演武廳後邊,總辦吳○○,安徽人,由段祺瑞督辦(段時督辦北洋武備學堂)派來,監督趙○,河間人,與馮國璋同學同鄉,教員都是保定陸軍速成學堂二、三期畢業的,入學考試錄取一百六十人,我是倒數第二名,第二次月考,我躍進至第二十四名,第三個月甄別考試,我列第四名。甄別以後,只留學員一百二十幾人,普通科課程,約如今之中學,一年授畢,故課本簡要而進度很快。我因是本軍的人,消息靈通,在考入前,尚準備算學十幾天,因為漢文太差,故考的非常不好,入學後又因算學課程進度太快,我跟不上,故除出操外,所有時間我都在算學上努力,甄別以後更是足不出門,一直留在講堂上鑽研。如此者整整四、五個月,將算學的原理與方法,弄的很清楚,非但趕上課本,卽同學中能跟上我的已不多見,可是這四、五個月累的我右眼充血、發炎,待了很長的日子才消下去,賡卽因功課的勞累,在第二年我又犯了吐血的病,但亦未醫治,只停自習幾天卽癒。

    在甄別考試後馬宮保來視察,很簡單的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重要的兩句是「好好用功」、「將來你們是大有為的」,學生聽了都很興奮。過了些時馬宮保逝世,我們除了制祭並送他的靈柩上火車。武衛左軍直隸提督,都由姜軍門接任,留住江寧的毅軍,卽歸夏辛酉、郭殿邦接統,我們學堂吳總辦亦辭職,姜卽換一毫州人高世讀(書田)先生繼任。又過不久,在冬天,光緒帝與西太后相繼卽世,我們又在學堂舉行過兩次遙祭儀式,謂之「哭臨」(致祭時我們高總辦翻穿白羊皮馬褂行禮,據說這是儀注,表示「穿孝」之意)。

    (沈註)高世讀於民國十四至十六年間,曾任安徽第四混成旅長、皖北鎮守使、安徽省長等職。

    宣統元年,普通一年期滿,畢業考試我是第一名,尤其算學,經教習宣佈得全分者,只我一人,入學時我對算學最不成,一年後我是此一課門最成功的一人。算學教習是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第三期算學科畢業的張桂年先生(字鶴峰,深州人)教的很得法,在此一課本教完時,他將課本後邊加減乘除聯合的習題一百道,要學生每人挑選一題,上講臺黑板上演給大家看,員志青(名凌銜)、孫時如(名方彬)均選後邊的最難題,同學們以為我亦必選最後的難題,我却選了第三十幾題很簡單的比例題來演,同學們莫有不奇怪的,此為我內心之一的秘密,至今未向人道破,可以說五十年來,首次宣佈記之於此,卽此百題中,由首至尾,不是數字便是時日,否則是鳥獸,惟一以人命題者,即是我所選之比例題(記得是織女織布,多少紗織多少布,云云)。此種課本,確很精審,後來已難見到,現在的初中算學,似不如此本之扼要,或許是現在學生年齡小,不好如此教的關係。

    普通科畢業後,即分科講授,共分五科(步、騎、砲、工、輜),每科二、三十人不等,各科教習都想爭取優秀學生,我因步科教習講課好,即選步科,普通科未講完的三角、代數、幾何,分科以後,仍繼續講授,我對戰術、代數、三角、歷史四課,十分注重,其餘均隨堂上課而已,並未單獨研究。在同學中,我最喜接近者,步科為郭維新,河南夏邑人,第二為于學忠,山東蓬萊人,第三為任敬齋,安徽宿州人,砲科同學為員志青,山西太谷人,孫時如,安徽壽州人,劉仙洲,直隸天津人,汪次壯,河南靈寶人。

    (沈註)民國十五年,于學忠任吳佩孚部第二十六師師長。翌年夏,吳兵敗自鄂入川,乃改依張作霖任安國軍第二十軍軍長,隨張敗退關外。十九年,中原大戰,張學良進兵平津,命于率第一軍入關,任平津衛戌司令,旋調升河北省主席兼第五十一軍軍長及天津市市長。二十四年,所部調西北剿匪,乃改任甘肅省主席。二十六年,以西安事變被撤職留任。抗戰既起,初任第五集團軍總司令,繼改魯蘇戰區總司令及魯南游擊總指揮。三十三年調軍事參議院副院長。嗣任戰略顧問委員會委員。大陸淪陷後投共,先後任中共政權之河北省府委員、國防委員會委員,以迄四十三年病逝,其一生經歷,以善變著稱,較諸徐氏,其品格相去遠矣!

    我們學堂因吳總辦之辭職教員亦有變動,又因姜總統要我們延長半年,學堂中曾鬧過一次風潮,開除了四個同學,到宣統三年(歲次辛亥)伏假,才考畢業,畢業時我是步科第二名,于學忠第一,于一向未考過前幾名,但畢業時竟然第一(按當時記分規則,是畢業各課分數外,再將前二年半五次期考每次平均分數加入,譬如畢業時考二十門功課,再加五次期末考分數,共為二十五門分數平均之)。我之落後,似由在學堂鬧風潮時曾仗義執言之故,此事我當時已不在意。考試時陸軍部派軍學司司長金紹曾、騎兵科長張承式來監考,畢業授副軍校後,名次列單數者分到第一鎮,雙數者到第四鎮見習。我到第四鎮(統制吳鳳嶺)第七協(協統陳光遠) 十四標(標統李厚基)第二營(管帶臧致平)見習,當時同我們一起在該鎮見習的,有保定協和第三期畢業生數十人。我見習兩個月,回到學堂作一見習報告,隨卽分派到本軍左路(統領陳希義)前營( 管帶李得功)左哨(哨官人很不好,綽號大把子,忘其名)作副哨長。< p>   光緒二十八年,清廷繼武衛各軍之後,又練新軍六鎮(師),第一鎮統制為鳳山,士兵均近畿八旗子弟,其餘五鎮,大都由袁世凱之武衛右軍作基礎,第二鎮統制王占元,第三鎮統制初為段祺瑞,後為曹錕,其餘記不甚確,部隊則駐直隸保定、馬廠及山東各地,故後來北洋人物,大都出自小站,老軍隊首領稱總統,副稱幫辦,其下為路,稱統領、幫統領、幫統,營稱管帶、幫帶、哨稱哨官、哨長、新軍鎮(師)稱統制,協(旅 )稱協統,標(團)稱標統,營稱管帶,隊(連)稱隊官,排稱排長(姚味辛註云:第二鎮統制馬龍標、協統王占元、鮑貴卿)。

    (沈註)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和約後,袁世凱繼李鴻章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次年,奏定北洋營制餉章,先練常備軍左右二鎮(師),後為北洋第二、四鎮。二十九年冬,清廷設練兵處,命慶王奕劻及袁世凱、鐵良等辦理練兵事務,並選旗丁為京旗常備軍,後為北洋第一鎮。三十年,日俄戰起,北洋防務緊急,復先後擴編三鎮,為北洋第三、五、六鎮,於是所謂「北洋六鎮」始告完成,而袁之個人武力基礎亦由此奠定。三十二年改革官制,練兵處併入陸軍部,以鐵良為尚書,袁乃奏請第一、三、五、六鎮歸部直轄,清廷允之,並派第一鎮統制鳳山,專司訓練,僅二、四兩鎮仍由袁統轄,此為清廷削弱袁之兵權,謀集軍權於中央之部署,而袁終懷攜貳陰蓄異志亦種因於此。惟北洋六鎮統制,時有更調,記載不一。卽如文公直「最近三十年中國軍事史」第二編第一章所載,第一鎮鐵良,第二鎮王英楷,第三鎮段祺瑞(後易曹錕),第四鎮吳鳳嶺,第五鎮吳長純,第六鎮段祺瑞。然吳廷燮「合肥執政年譜」,則謂段初任三鎮,復調四鎮,轉六鎮,再回三鎮,似較可信,而辛亥殉職難石家莊之吳祿貞,固當時之第六鎮統制,後由李純繼任。故此類記述,仍宜詳加考訂。

    不久,武漢起義。我們左路部隊,奉命衛戌京師,午間接到命令,準備半天,翌日三四點鐘卽已出發,太陽將出山時,到達北京齊化門入城,我們一營駐東四牌樓北之寶泉局(從前製造制錢之所),過約二十日,因大同獨立,派本路統領陳希義率部赴大同平亂,我心不願回鄉作戰,卽與本營管帶說:「我是山西人,在大同住過,出來多少年了,回去打槍,我心不忍。」因駐在北京的這幾天,營裏邊對內對外許多事,行伍們辦不了,管帶都要我來辦,相處很好,所以我由衷的與他傾吐,他說:「你不去亦好,現在新成十營隊伍,要各部隊推薦人,我正好薦你去新兵營當哨長。」事便這樣辦了。

    辛亥武漢起義,本路部隊調防北京後,京中各方對革命黨咸存戒心,一般大老,多要求分兵在其住宅駐守,我營卽由我哨派一班長帶一棚人駐徐世昌宅,另一營哨由于孝侯(學忠)本人帶一棚兵駐濤貝勒府。徐方由東三省總督卸任回京,作某部尚書,住在東城,我與營長去其宅,照料察看時,徐出來接待,陪我們指點何屋駐幾人、前後院各駐幾人,又送我們出門(未讓上客廳)。徐人很沉默,中等身材,是一讀書人模樣,我與徐卽見過此一面。

    (沈註)載濤,姓愛新覺羅,字野雲,滿清宗室。光緒帝載湉之弟,出繼多羅鍾郡王奕詥 ;為嗣,襲貝勒,宣統二年,任軍諮府大臣。次年九月,罷職,清室亦旋告覆亡。

    所謂十營新兵,是武漢起義後卽派人招募的,此時已招齊回到通州,在這一、二年間,郭殿邦逝世,所統毅軍,歸併江南提督張勳,合夏辛酉部,後來改稱定武軍,毅軍番號遂被取消。此時新軍招齊,而我們武衛左軍又合十營新軍,恢復用毅軍之名(武衛右軍改練新軍,武衛左軍改稱毅軍,武衛各軍至此遂完全結束),招募新兵時,是由派定的各營管帶哨官,各回其家鄉募集,如毫州人的管帶,帶五個哨官回毫州,招致家鄉精壯子弟充什長,再由什長各招十數人,既可靠又容易,隊伍卽行編成。新軍到後,派原在營資歷好的什長或學生去當哨長,一營五哨,十營共五十哨,大約有三四十哨哨長是我們學生,其餘仍用有資格的行伍中人,我到營之日,新兵才到兩三天,一切均未安置。哨官沈某,安徽人,恰好是我丁營當兵時之頭目,人頗老實。是晚北風凜冽,又值下雪,我住一很小的南屋,大風一吹,上半截破窗子卽隨風掀起,翌晨起床,被蓋上積雪有一二寸厚。

    其年冬,我曾因事去過北京幾天,因孫方彬之兄孫方旭與國風日報的關係,認識兩位該報記者安徽人張秋白、喬梓山,又因張君認識該報兩位山西同鄉記者。有一次認識了從太原經清河預備軍官學校去煙臺的同鄉孫楚(字萃崖、河東解州人,彼為預備軍官生,尚未畢業而將往煙臺者),過些時,我在營剛收了操,所識國風日報記者同鄉之一──河津蘇連三來找我,他大大的個子,戴大風帽,頗惹人注意,我讓他在屋內少待,卽陪他上街吃飯,他因沒有髮辮,不敢脫風帽,他是來運動革命的,過去我雖不甚瞭解革命,但幾年來我直覺的認為西太后這人太不好,壓迫光緒帝不能實行新政立憲,以為不是她,中國或者早強了,所以心上很討厭她,又常讀新民叢報、中國魂一類書刊,亦發生若干影響。此次因蘇連三這樣一個人到營裏來,被本營管帶王懷友知道了,很引起他的疑心,王是行伍出身,本來就反對學生,因此問過我幾次話,我均敷衍過去,卽在此數日內,有在某營作哨長的一位同學安徽張文敏,被該營哨官查出革命證據,綁出東關槍決了,押解刑場者為姜總統之騎衛隊隊官楊汴生,楊亦我們同學,其父楊鴻禮,曾作大同鎮總兵,汴生於姜為子侄,故很快的升了隊官,事後他僅對同學們說對此一事很覺得難過。

    自武漢起義後,我們軍隊駐在地,每晚都在放哨,通州地方是分成多少段,每營間日派出兩哨人輪流分佈放哨,防範宵小。我們這一營人佈防新城一帶,我哨由哨官與我各帶半哨人輪流放哨,每八天輪值一次。時值嚴冬,一晚我帶四棚人放哨,查到一處,見哨兵形狀很畏縮,凍的蹲到地上不像個哨兵,我責備他,他哭了,我更加責問,他說:「我一宿未換班,守了四、五個鐘頭了。」問他何故不換?他說:「什長賭博,賭者可在屋內賭,不賭者在外儘的站崗。」本來每二小時換一次班,我進屋一查,果然正賭,第二天天亮回營,我卽將該什長打了八十棍(其時軍中准許的一種普通懲處),我覺得我辦事應負責,哨官亦應同情,沒想到他當天晚上例行的召集全哨八棚人講話,指東說西,對此事隱示譏諷,使我當場感到非常難堪,我與哨官是舊伙伴、是熟人,我又熱心負責,他還不能諒解,當時我眞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好,可是心上雖不大高興,卻亦未甚計較,因為我覺得做事對,問心安,過半日,即已忘却,事後我們二人處的還好,大概他亦忘懷了。現在幾十年後想起此事,如當時認為很難過,從而較論,即不能相處,可是不介意處下去,處的還好,可見忍讓是處朋友、處長官、處部屬必須的條件,但總要自己問心安,做的對才是。此為我當哨長時所可追述的第一件事。

    (正楷按)毅軍一營五百人,每營分中前左右後五哨,每哨一百人分八棚,每棚十二人,內什長一,伙夫一,哨棚有司書一人,頂一兵名,哨官每月津貼餉銀一兩,另有護兵二,馬伕一,伙伕一,中哨是一棚大旗,一棚鼓號,一棚車運,其餘五棚是正常列兵,中哨哨官由幫帶兼,事由哨長負責,可說是直屬管帶之一哨,其任務與其他四哨,略有不同。

    民國元年舊曆正月十二日晚上,正輪我在新城放哨,半夜裏驟聽的西邊北京方面,有槍砲聲,夜靜相去四十多里,清晰可聞,地方上公所內輪流守夜的人亦聽到了,問我是何事,但無人能知,祇有小心防範而已。天剛亮,西城門樓哨兵報告我說,有三人要進城,我們閉不開門,我說天亮了,可以開,我亦跟着到西門口,開門一看,是三個兵拉着兩頭騾子,支吾著說,第三鎮有公事交他們送往某處。我心想北京響了多半夜槍砲,他們說有公事,形色不類,遂帶他們回營,到營門口時,太陽將升,管帶正在門口集合部隊,我卽報告經過,管帶正要問話,他們中之一人,此時身上藏的一大包小銀寶適落地,隨即綁起,不久,哨官對我說:「已接北京電話,第三鎮鬧兵變,命我們出城去截堵變兵,你們一宿放哨辛苦了,我們去吧!」此為民國以來第一次的兵變(非革命的兵變,乃北洋軍隊搶劫人民最不名譽的兵變)。午間管帶回來,每營以二哨人在大路上散開截堵變兵,五營中經常有十哨人出動,在京、通各路展開很長的一線,變兵被管押或處決,物品歸公,而若干銀錢飾物,不少都裝入了堵截者的腰包或朋友,當我放哨回來後,中哨哨長對我說:「你眞老實,為什麼不先搜搜他,也應當留起一點來。」實則我腦中毫無此念。本營管帶自去冬以來,對學生出身者非常討厭,天天防範我們是革命黨,一直討厭了我兩個多月,經此一事後,他背後很誇獎稱讚我,說徐某人很誠實,並未像別人一樣的搜留變兵財物,從此時起他對我好了,但我心裏總想不出他們的好惡標準,何以不責我不檢查嫌疑之人,殆謂我未動他們的財物歟?經過一、二日截堵變兵,弟兄們彷彿像貓子吃慣了野食,派他們固然出去,不派他們亦要自動出去,變兵後來不敢晝行,所以截堵者亦加了夜班。三、四日以後,且有偷偷翻越城牆,到大路上侯截變兵,等到絕無變兵時,他們還有順便偷劫城外居民的,當然官長們不會親搜變兵,但管不住士兵隨便行動,搜劫的財物甚或不免有奉送他們者。一星期後,部隊中風氣便很不好了,有的見面偷問收穫多少,同時營中亦賭博起來,在此情形下,吃苦的是我哨,哨官人很謹慎,監視亦嚴,所以這一哨紀律最好,絕無發橫財者,但亦沒有明目張膽聚賭之事,此時我的哨官,當然對我非常要好,以為還是學生出身的人比較規矩些,我營後哨最壞,哨長卽是受兵士物品之一員。此為我當哨長時所可追述的第二件事。

    又過多十天,我們一哨人調到通州東南關看守修械所及子彈庫,我帶四棚人守修械所,各棚輪流放哨,輪流出操,卽夜晚不放哨者,次日出早操,夜晚放哨者,次早免操。在此兩三個月工夫,我與士兵處的感情非常之好,惟因去年以來,與蘇連三等時有接觸,他們都勸我回山西作事,我自己亦因此部隊中,除士兵可愛外,其他軍官實在不好久處,迨我請假要走以前,士兵的情感已與日俱增,假如我今天有病或不大高興,士兵亦眞的不願叫鬧,我眞捨不得離開他們。此為我當哨長時,所可追述的第三件事。

    我辭哨長時,管帶說:「你與別的哨長不同,我不能隨便核准,要問問你們高總辦(書田)。」他意我原是好學生,高總辦一定不會准,想藉以留我,沒想到高是一位過分保守的人,在校對我固然覺的是好學生,同時又覺我這學生不好用,因我在學堂鬧風潮時曾說過話,他對此頗不諒解,故本營管帶心想留我,却不料高總辦准的很痛快。我於是到北京,將行李寄放旅館,隨上南苑砲兵營,看我的幾位交好同學員志青、劉仙洲(名登瀛)、孫時如、汪次壯(名晉 )等,在此住兩天,孫時如亦請假要回安徽,汪次壯因其叔父要他回河南,當卽跟我到北京,其餘三位亦均預備走,但尚未走,因此砲兵營崔管帶忙的將員志青升了哨官(因為新購的奧國土高廠出品野砲,除學生外當時無人能用故也)。

    我回到北京時,正值陸軍部籌開將校講習所,因鼎革以後,各部隊軍官有參加過革命的,亦有因革命部隊解散了的,還有各色各樣對革命出過力的,在北京聚集了許多,為安插這類軍官,陸軍部命同豐籌設將校講習所,我見有求學機會,遂不擬回山西。記得我送汪次壯叔侄兄妹上火車後,不久,卽到陸軍部遂登記第一次在馬神廟北京大學舉行甄審試驗。凡有軍事學校畢業文憑並正式任過軍職者,均分到將校所,計有六、七百人,其餘有革命事蹟的學生,分到學生隊,我們六、七百人,在南苑一兵營中經過一、二十天考核,又選拔三百六十人,分為四隊,每隊九十人,移往帥府園前清陸軍小學舊址,正式上課,其餘人員亦均差遣或撥入學生隊,是為民國元年五月間的事。此三百六十人中,有我隨營學堂的三位老師:一為教數學的深州張鶴峰(桂年)先生、一為騎科主任南宮李耀亭先生、一為教史地的行唐霍咸宜先生。同學數人,為劉仙洲、杜榮卿、錢咸正、蔡子懿、吳圭章等。後識李倬章(濟臣)、郭松齡(茂辰)、袁廷傑(漢三)、張方嚴等,亦在此同學。

    (沈註)郭松齡,奉天瀋陽人,武備學堂畢業。李濟臣,字倬章,直隸獻縣人。袁廷傑亦直隸人,與徐氏俱將校講習所同學,後郭為奉軍名將,死於反張作霖之役。李後任河南省長,袁任國民三軍第十五混成旅長。

    教習中中國籍者均陸大一、二期出身,有安徽胡叔麒、河北朱鼎勳、劉景元、牛向辰等多人。胡講日俄戰史、朱講戰術、劉講運輸、牛講輜重。外國教習則為德國人丁克滿爾(德國陸大出身)亦教戰術,貝勒發(德兵工專家)講兵器與射擊。中國教習胡、朱最好,教的很得法,二德國教習則更好,比較中、德教習教授情形,丁講戰術,是由一般的戰鬪教起,由小的動作教起,每教三、四星期,卽到外邊實習一次,貝講兵器,在課堂上講時均將天津德商軍火模型標本,帶來講解,砲則除要塞砲在圖上講解外,其餘活動砲位,均帶我們到德使館兵營中,將砲拆開講解,射擊亦是先帶我們到德使館兵營模型室中講解,講解的非常詳盡,其德國士兵,聽其指揮,認真助教,因此我們很得到他們的益處,即胡所講日俄戰史,亦遠較我後來上陸軍大學時聽到的好,將每一戰役中之每一段,分作幾段,先以其實況作課題,教我們團上作業,然後講人家的本案,自始至終,均如此對證的講解,朱的戰術,講的亦非常之好,學校功課教的是如此之好,設備待遇,如伙食等等,亦很完善,而上課的人,每班九十人中,多則三十,少則十五、六人,因學員多自覺革命功高,或有背景,學校亦不能管,且根基不夠聽講能力的,亦大有其人,但此上課的人數少,則皆眞正苦學用功者,故教習仍認真出力的教,不因聽講的人少而懈怠。

    貝勒發講要塞砲,用巴黎要塞想像圖,作基本研究材料,講佈置要塞與進攻要塞,要塞砲與攻要塞砲,講完以後,他說:「要塞你們可以明白,但不需要十分研究,因時代不同,而中國財力亦不濟,試看現代飛艇速度,載重量與投彈破壞,豈非一活動要塞,以此防守,比任何要塞都堅強,而且靈活,若以之攻取要塞,亦比任何攻城砲要有效,故此一課程,實無多研究必要,尤其在你們此時的中國。」此可謂先見之明,貝每講射擊,講後均令我作示範,因我於算學稍有基礎,儀器拿來,一教卽能使用,又講射擊所用槍砲彈藥,均帶到課堂上,實際點燃,說明其性能,可以說講授所需,全是教習自備,而非學校供給,其使館與商人亦資助他,他亦真正的在教授學術,絕非如後來所聘日本教習之來作偵探者可比。貝為上尉,丁為少校,此種國家與人民,在外不分官商,上下一體,無論就其國家言,抑貝、丁個人人格言,均足令人欽佩。

    某次,丁克滿爾上連戰術圖上作業,他說部隊此際,只有兩個佈置法,不如此佈置,即如彼佈置,我另說了一個第三種佈置法,翻譯為崇明范望,傳譯後,丁停講思索幾分鐘,遺范下來看我座位上的姓名,隨即宣佈採取我的佈置法,我對於功課之追求探討,中國教官中有認我是與他們為難者,劉景元先生卽有此感覺(其後劉先生任團長時劉仙洲任其團附,曾以類似之意詢仙洲,因而得知),實則我求學心誠,毫無別念。他們的疑心,眞冤枉了我。

    民元有幾件可記之事:

    一、民元春天,官廳社會,到處提倡剪髮辮,即是官廳提倡,社會強迫執行。中國人向極自由,當蓄辮者走到街上,往往被人強剪髮辮,侵犯自由,亦無如之何,政府事先毫無計劃,事後亦不研討,一任社會上騷鬧,於是北京城內日本人開的理髮館,應運而生,到處皆是,所有理髮用的刀剪等等,均是外貨,而以前所戴的帽子,剪髮以後亦不適用,東西洋的帽子均利市幾倍,民國以後,外貨傾銷,可說此為濫觴。

    二、毅軍士兵多人,不論當時駐京或駐通州,由於舊曆正月十二日以後,截捕第三鎮變兵,得到意外的收穫,軍心即起浮動,每每想發橫財,此種心情,醞釀到夏天的一個晚上爆發了,在通州街市亂搶一陣(此時毅軍已不駐京),他們鑒於三鎮變兵之事後被人截捕,大多數復又回營,有幾個士兵搶得一個留聲機,回營時經過鐵路(南關軍營在鐵道以南)放在路上,上好唱起來,後有別的變兵走來,遙向其地放了兩槍,無人還聲,走近一看,留聲機仍在唱,但無人在旁,究竟是試唱以後,覺得無意思棄之而去,抑為槍聲驚走,不得而知,反正是不要了。又搶回之物,過了兩天,除很少細小的都留存外,其餘聽說上邊要搜查,有的送給百姓,有的扔在營牆之外或投入井中,所在皆是,大多是搶時有興趣,搶到以後,却又不一定想要,或是不敢要,故變兵心理,實在微妙難測,古人說,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卽帶兵而不努力訓練,認眞約束,剴切教育,卽要走上自焚之路。如此次變兵,極無意識,甚至發財的心亦不強烈,但他卻要變,非不戢自焚而何( 此僅就士兵而言,若高級者對其屬下軍官,不導以正當目標亦終將至於不戢自焚,其問題卽更嚴重了)。此次通州兵變,北京立即知曉,袁世凱卽將作總統後,命倪嗣沖在北京所練方四五個月的新兵,與姜桂題商量的調到通州附近各路間,由於外來的壓迫,與內部未變各營哨的不滿,將兵變顯著的官長士兵,拘捕約數十人,綁到操場南邊(北邊有營房)小樹上槍斃了,毅軍兵變始末如此,帶兵者可不儆惕乎。

    正月十二第三鎮在北京兵變,初非袁世凱所主使,有些人委稱係袁世凱指使,以抗議南方代表要求遷都南京者,實乃誣傳,不過袁適逢其會,利用兵變拒絕遷都,或者有之。因第三鎮在漢口與革命軍作戰之後,士兵回京,仍不忘在外作戰時期之不紀律生活習慣,而帶兵者戰時不知注意約束士兵的軌外行動,戰後又疏於整頓與防範,故至釀成兵變,若謂第三鎮兵變為袁主使,然則毅軍兵變,亦將謂有人主使耶?

    三、民元雙十節,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雙十節,北京很熱烈的舉行慶祝,到處有講演革命事蹟者,點綴最熱烈的,為琉璃廠西之香場火神廟海王村一帶,該地講演臺下,集合女子師範學生分列兩邊,其餘為商民人等,當時該校學生年齡均在十六七歲以上,頗惹人注意,又天壇本非唱戲場所,以後亦未唱過,獨是日搭一露天臺唱戲,人人以為從此可長享共和幸福,但未意識到後來若干年之動亂,賡卽開始,故雙十節之在北京,亦僅以此次為最熱烈(當日我們朋友馬曉軒兄弟子及蔡子懿、段偉霄等都有時在天壇門口茶肆吃茶,有時前往聽戲,我始終未敢走到裏面去,是因聞彼處有劉仙洲的姊妹在聽戲,我不喜歡與女眷接近,自來如此)。

    四、是年在京畿一帶社會上耳熟能詳之另一事,&# 21373;北京內城前三門匾額「正陽」、「崇文」、「宣武」其第一個字,恰為元明清三朝末帝年號所佔之一字,卽元之至正、明之崇禎、清之宣統,此當然係偶合,但合的亦太巧。

    民國二年,卽我在將校講習所的第二年春夏之季,某次我上講堂,在座上偶然暈昏,失去知覺,經三五分鐘醒來,識別能力幾無,見我鄰座之劉仙洲,只知認識,想不起姓名是誰,經過十數分鐘才恢復了,如此者鬧過二次(另一次在考試時),我未請醫,亦未對人說,幾年以後才知是腦貧血。又過不久,我犯吐血病了,此為我第三次吐血,有人告我吃自來血,我服用以後,看看戲,休息兩天,卽好了,亦未請醫生看。十一月間畢業,我是第一名,畢業考試時有一戰史題,需時很長,但到同學們紛紛交卷後,留我一人,陸軍部監場人員來對我說:「你勿急,我們願你有一本好卷子,願等你寫完。」故此次畢業,陸軍部有幾位科長科員,對我都很好,畢業後,我們仍可住在校內,不久。陸軍部派我與劉仙洲分往南京陸軍預備軍官學校(卽當時三個陸軍中學之一,其餘二所在清河及武昌)第七第八連長。我們因為在秋天已考陸軍大學,此時雖然尚未公佈,但總希望等候參加陸大再審試驗,一面仍可在此照常研究功課,所以辭而未往。在此時期,蔡子懿、吳圭章、錢咸正等,均考入南苑航空學校(錢咸正,熱河人,在隨營學堂時,不敢上天橋,畢業時體操教習說:「如不上,卽缺分,與畢業大有關係。」他說:「縱不畢業,亦不上去。」後來他學航空,成績很好,為航校該期優材生,到民國三年作戰不久,卽任隊長,我曾問他:「不敢上天橋,怎敢上飛機?」他說:「天橋很窄,很容易失足,飛機雖在凌空,但脚下很寬,比較穩妥。」此亦心理上一種有趣的情態)。

    又值曹仲珊(錕)成立第三軍,南下平定二次革命 (是年夏初宋教仁被刺,國民黨舉兵討袁,是為二次革命),以胡叔麒任軍參謀長,劉仙洲卽被調該軍作參謀。是冬,朱鼎勳先生到北京找我,他在王孝伯(名承斌)團任團附,他說:「現團部有一上尉副官缺,你一定要來,我不久卽要離開現缺,王團長要我物色一位繼任人選,你先屈就幾天」。我說不願去,他問為什麼,我答上陸大,他說:「陸大畢業亦不過如此,何不早些做事,且陸大你未必考得上,你還是來團的好,你一定要來。」我仍說不去,朱先生說:「他們都說你一定很驕傲,不敢約你,我覺你好,願意你來,你還是來的好。」我打定主意不去,僵到後來,朱先生無可奈何地說:「你與我介紹一個人好了,我與王團長說好,你絕對可以來,沒想到你竟然不來,他們說的對,我鬧錯了。」我卽薦同學方墨林去(方去一二年卽任營長)。

    陸軍大學本期(第四期)入學初審試驗,是在民國二年秋天,陸軍部直轄京師地區報考的軍官,除陸軍參謀兩部及軍事學校外,尚有近畿部隊中有資歷合格與考者,共有二百數十人,僅錄取十七人,我是第十六名,劉仙洲第四,張桂年先生亦是前幾名,劉汝賢 (字竹坡,時任陸軍部上校科員)第十七名,第一名是李梅(原保定陸軍協和學堂第三期畢業第一名,時任陸軍部上尉科員),此案一直到民國二年底才發表。

    民國三年初,陸軍大學在西直門內本校,舉行再審試驗,參加者有我們京師區初審及格的十六人,及各省區初審及格者共約三四百人。此次試題很淺近,不像初富時之艱深,考了二日,很輕鬆的出場。本期報考人員,差不多都是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及協和學堂或同等學力的國立各軍事學校出身,任職軍官一年以上者( 後悉山西省區只考取一人,崔震春,字笑如,是保定協和三期步科出身) ,留外國學生報考者很少,而在軍中附設學校出身者,則只有武衛左軍隨營學堂畢業的我與劉仙洲,再審時仙洲未到,第幾天放榜,我與段雲峰、冉紹雍三人適同住城外打磨廠第一賓館,最替我們熱心的馬介忱(名鎮藩 )委託將任陸大助教現居陸大附近的杜經畬看榜,他看後電話稱,冉是備取,段第三、四十名,馬問徐某人如何,他說未考上,這給我一個非常意外的打擊。其時自覺難堪,於是更不願自己去再看,後來段不相信,他去看後,謂實是在十數名之內,且知杜是從後向前看,看到幾十名還不見我的名字,便認為沒有取上,不再向前看了,於以知不是由一個正規學校出身的學生,到處要受到人的輕視。一月底開學,校長是胡龍驤,教育長江紹儀,教育副官顧梓桐。到第四、五個月時,有一學員王竹懷,因在上課時搧扇子犯了校規,顧正代課,當堂予以申斥,旋卽由校開除,顧為少校,王原為速成學生、陸軍部上校科員,其時校規之嚴如此。陸大教官中有三位日本人,一是宮內英雄,教兵要地理,一是勇○○,教鄰邦兵備,一是○○○,教騎術,李濟琛其時在陸大教衛生學,所有中外教官,教授能力及方法,除戰術教官鄭桓外,幾於均在將校講習所教官之下,故無可紀述者。有次宮內教官出題,問中國首都究以何處為適當,人人皆知其意擬在南京,我則故意答以藩陽,又楊吉輝教官之日俄戰史,直等於未教,第一年的兩次野外演習,均在京西,第二、三年則均在東京榆大道各縣,末一次是由唐山至永平府山海關一帶,仍由昌灤唐返回北京。

    (沈註)李濟琛,字任潮,後改名濟深,廣西蒼梧人,兩廣將弁學堂畢業,保送北京軍官學堂第三期,後改稱陸軍大學,民國二年卒業,留校任教職。

    我開始關心政治問題,是在民國四年的夏秋之間,袁總統被迫承認日本所提二十一條侵略條款,且又醞釀帝制,其時我正肄業陸大第二年,暑假期中有隊附勤務實習一個月,我被分派到保定之第八師 (師長李長泰),我從前所學原為步科,來此實習騎砲等科。暑假期滿,憶是八月一日回京,下車後首先聽到的一個消息,說是袁總統正進行帝制,總理其事之機構叫作籌安會,我覺得這新聞不但奇突,而且很滑稽,根本不相信會有此事,其後雖曾經同學們幾次話及(八月中旬由楊度等六人,發起籌安會),但是我總以為時至今日,不會有如此糊塗的人尚作此等事。假定袁氏眞的容許有此等事,或者他是要學生楚莊王三年不鳴不飛的故事,故意放任那些以諂諛為進身之計的人們胡為,待其進行到某種程度時,他發表一篇言論,以此非國家所需,予以駁斥,藉此甄別那些不識時勢的官僚,以懲奸邪,以正人心。故我對此一新聞,認為是「天旱謠言多」,不足置信。可是後來這種空氣,越傳越甚,越演變越明顯,直到十二月中旬,竟在報上看到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纔使我疑無可疑,此為我對帝制的一段認識。

    在民國四年秋冬這期間,聽說陸軍部某司長親自呈送段總長(祺瑞)一口古劍,又傳說係袁總統買通某司長去行刺的,或謂是袁之長子克定所送,是示意使段知所警惕(因段反對帝制甚力,段旋辭職,由王士珍繼任陸軍總長),究竟內容如何,則言人人殊。同時以前概不曾聽人說過的袁克定,忽於此時大出其名,他的像片,亦居然被放大懸掛於廊房頭條各照像館門前(當時各像館習慣上,常將現任各部總長以上要人像片放大懸掛門首)。還有另一種徵象,是被人目為袁總統族弟或堂侄的步軍統領袁乃寬,此時在社會上十分活躍,每見其官銜燈籠招搖過市,路人為之駐足。十二月以後,袁氏稱帝改袁洪憲之報導,時有顯著之刊載,十二月二十五日雲南宣佈獨立,起義討袁。

    (沈註)袁克定,字雲臺,世凱長子,曾任農工商部右丞,慫恿洪憲帝制最力。袁乃寬亦禍首之一。時步軍統領為江朝宗。

    民國五年一月初,貴州繼雲南之後宣佈獨立,三月十六日聞廣州獨立,二十二日聞湖南獨立,當晚聞之馬嗣良同學,「明日將又宣佈共和,段芝泉(祺瑞)任參謀總長,以調停大局」云云。但二十四日報紙又載有康有為、湯化龍之讓袁書(責袁帝制書),陸大同學多為現役軍官,因各省軍隊動員,於本年初起紛紛被調回職,以是留校者亦無心上學,我遂決定離京赴滬,參加倒袁。

    我於民國五年四月十七日,與舊同學馬介忱一道出京,事實上前幾天同學劉汝賢等數人,業已自動離京,渠與我同舍之段雲峰(字偉霄)最稱莫逆,段曾私下告我說:「劉因你平日言論異於他人,疑你與帝制派人接近」云云。又有通州的舊同學張纘廷對我說:「現在是求學時代,談不到救國。」勸我不可輕於離校,我均未為所動。十九日抵滬,正式加入倒袁運動,旋應浙江省同學之邀,於五月二日到嘉興,閱四日浙江巡按使屈映光被逐,浙人迎嘉湖鎮守使呂公望,進省主持軍政,時局愈見急轉直下。呂邀陸大同學之來嘉者赴杭,惟我與冉紹雍、周思誠三人,以為我們原非為遊西湖或作官而來,今浙省卽已獨立,東南各省又紛紛響應,袁氏之倒已無問題,故於七日仍回上海。惟是袁雖必倒,但此時確尚未倒,又值暑假期間,適有國會議員鄧天乙等,邀集我們同赴山東,當時魯境正有吳大洲、居覺生(正)起義倒袁,逐決定於六月六日晚乘船赴魯,乃於當晚九時許得袁死訊,因山東是我回京必經之路,且願順道看看起義人物,故不因袁死而變更計劃,仍於八日起身,同行者有冉紹雍、段雲峰、張纘廷、康逢祥等數人。六月十日到青島,十二日到周村,此時吳大洲駐周村、居覺生駐濰縣,各佔有一二個縣分,與山東將軍張樹元軍相對峙。

    (沈註)張樹元,字少卿,山東無棣人,日本士官畢業。民四,以第五師長兼幫辦山東軍務,駐濰縣,與居、吳反袁軍相持。時山東將軍為靳雲鵬,字翼青,山東濟寧人,天津武備學堂畢業。鄧天乙,名峻德,山東廣饒人,護法國會議員。

    我到山東以後,方知所謂起義民軍二部,雖各佔有一二縣,但均不易離開鐵路線,並均暗受日本人掩護,纔能與山東駐軍對峙。周村民軍,十之六七為土匪,有時出外搶掠,而對商家勒索,更是公開之事,歐美傳教士多不直此種行為,曾屢以為言。而所謂日本顧問,亦只是一些野心的退伍軍人與所謂浪人而已。有天吳約我去參觀民軍所買日本人之山砲射擊,其砲乃百十年前之城防小鋼砲,裝於鐵板上,有四個直徑數寸的鐵輪子架着,亦無瞄準器,當時日本人對民軍專做這路買賣,「大秤秤銀塊」,簡直是個坐地分贓的窩主,言之可恥。七月二十八日我偕冉紹雍同學離開周村,到濟南時,方過午刻,遂遊覽趵突泉及大明湖,經歷下亭方止,二十九日回到北京。

    此行返江南期中,所見軍隊,浙省最好,可以說比現在軍隊還好,同時民情亦好,此為我在嘉興一帶所親身感到者,過嘉善為蘇、浙兩省交界處,出入雙方均有駐軍檢查,屬浙省之一方,軍容好、紀律好,而屬蘇省之北洋軍則較差,因此我當時覺得浙江人的前途是很有希望的。在嘉興日每以無事泛舟南湖,憑弔煙雨樓殘址,湖光山色,增人留戀,若城北落帆亭之桂林(沈按:疑為「佛林」或「禪林」)佳麗,尤費我追懷,是皆此行不期而獲者。

    在袁氏帝制期間,自民國四年後半年起直到袁死為止,在北京所見報紙,除順天時報(日人所辦)在第六、七版中披露各省獨立消息之小字記載外,其餘京津各報,均為一套不實之報導(傳袁氏所看之順天時報,實為籌安會人物為之另印者),或謂袁氏發表陳宧為四川將軍,陳則非俟宣佈帝制,不肯就道,但到任以後,看勢頭不好,卽通電反對帝制。又贊成帝制最早最有力之第○○師師長○○○,每晉見袁,必伏地叩頭,其時早已改行鞠躬禮,但他仍非叩頭不可,傳笑一時。聞袁死之前,每接各省起義獨立之電,必暴跳不安,終以身殉。當其在民國四年初,槍斃貪污五百元之京兆尹王治馨後,全國振奮,人心望治,不幸利令智昏,為小人所乘,妄圖帝制,一念之差,乃至身死名裂,為天下笑。

    (沈註)陳宧,字二菴,湖北安陸人,日本士官畢業。王治馨,字奇裁,山東萊陽人,曾任內務次長代理總長。

    袁氏之死,可以說是憤恨而亡,據說袁在腰間生一瘡,亦卽中醫所謂之疽,最後吐血以終。袁死由副總統黎元洪繼任總統。是年冬我在陸大畢業,畢業同學有原職者,均回原職,無原職者,由參謀本部通知各省督軍申請派用,一面參照學員志願分發。當時江西督軍李純請派學員較多,我本可照分發前往,所以志願留京任陸軍訓練監編幹官者,是由於下兩個原因。

    我於倒袁回京之翌日,有二人來宿舍相訪,適因我已赴校,他們留下兩張名片,一為天水鄧寶珊,一為五台胡德夫,並留有住址是代郡會館,其時我在北京毫無交際,兩君素昧生平,突然來訪,未知緣由。某日我到劉竹坡(汝賢)家,遇一崞縣同鄉李服膺(字慕顏),李時為清河預備軍官生,由竹坡之介,始知其人,因詢其代郡會館所住鄧、胡二人情形。他說:「這定是續西峰教他們來看你的。」我問西峯何人,他很驚訝我這一問,他說:「西峯名桐溪,是崞縣第二區人,辛亥曾與閻百川(名錫山,五台人)、李岐山(名鳴鳳,安邑人)同時起義,閻在太原,李在運城,西峯在大同,隨指我與竹坡說:「你們是陸大知名之士,我們常在西峯處談起你來,所以我想定是西峯教他們相訪。」於是約定,遲日到代郡會館去看續西峰及鄧、胡兩君。其日我如約而往,李已先到,知寶珊去津、德天返晉,所謂續西峯者,正熟睡於竹床上,我乃與李閒話鄉里情事,移時西峯起,我卽與作第一次之會晤,此後遂與西峯過從甚密。我之未應參謀本部分發之,此為一因。同時我正在北京單戀一個女子,這一方面的原因亦復不少。

    七月三十一日,我去前門外長巷頭條中興旅館訪友未遇,偶見房間表上,有孫禹行(名岳,高陽人)的名字,為我在滬時所認識的朋友,我卽順便看他,他是那天剛到京,並與我介紹其同寓之劉秉初(名鴻基,河北人),是日我與禹行縱談古今,非常投契,談次,始知渠與西峯亦極相善,寶珊正居渠津寓,故此後孫每到京,均與在西峯寓所聚會。又過了一時期,我們赴京東作參謀演習,有二人來車站送我與劉竹坡,一卽安邑李岐山,一為五台郭唯一(名宗道),我均初見,匆匆數語,即行離京。四週後返京,十二月二日在陸大行畢業式,黎總統尚親臨觀禮,此後半年,黎卽被張勳所迫離職。

    (沈註)孫岳,清末秀才,保定武備學堂畢業,光緒三十三年,考入保定軍官學堂速成科二期,是為陸軍大學之前身。宣統元年畢業,任陸軍部二參謀官。辛亥武昌起義,南下參加革命,曾任蘇松寧揚鎮五路總司令及第十九師師長。民二,討袁軍起,與徐氏相晤海上,是為定交之始。

    畢業後不幾日,我與同學劉蔭遠、黃臚初、柯劍霞四人,同遊長城,由北京乘火車到南口,遇同學裘濟美(名紹,諸暨人,其妻尹維楨)夫妻二人,亦遊長城,逐六人同行。在南口住一宿,次日步上長城,當我面北坐在八達嶺長城上俛仰之間,默想此處昔日何人向上運土,何人運此巨磚,曾經幾次守軍拒戰,曾經幾次敵軍攻擊,我坐之處,昔人誰曾來過,思維往古,而今一皆雲散天空,略以所想一二,詢之同遊,或作無所謂之笑語,或則憬然不知所對。我又默想,卽此問答又何嘗能留片刻。第三天騎驢遊明陵,以永樂帝陵最為偉大,回來走昌平上車,黃臚初外號有黃驢之稱,一路上渠很與驢子搗亂,引起不少笑料。此後不二年,裘濟美夫婦在福建,因運動革命被人刺殺。民國二十一年我遊杭州,在西子湖畔曾瞻其夫婦烈士之墓,回溯往事,感慨何似。

    (正楷按)徐公逝後,姚味辛為公寫家傳,閱此註云:裘為其同學喻銘勛所害,其妻尹維楨生產病死。

    余之記日記,是起於本年年初,其動機則在幾年之前,每念人生歲月短暫,如何可以使之延長不至遽逝,似只有愛惜光陰,多做長存自愛之事,大禹惜寸陰,是四千多年前的人,卽知光陰之寶貴,余以為欲留得光陰,除古聖先賢所謂之三不朽事業不敢妄談外,日常生活,卽有二事可做:一是「攝影」,可留得實地狀況,一是「記日記」,可錄存當時情事。攝影不必多論,日記重在寫實,人而有恥,絕不願記一己醜惡,人有良心,又不能偽造事實,是記日記不但可以保留自身之經歷,亦所以端正一己之行誼。不然,誠於中,形於外,一有隱惡,內之良心,外之清義,無論影可鑑,而事亦可按,所謂欲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是也。再則自己主張,或有偏誤,記之日記,過後檢討,庶不至常怪他人之見不我同,我行我素,人或不諒,在無可告愬時,記之日記,所以作自省,亦所以表天地。矧余之日記,亦猶攝影然,全在供自己之追溯向往,留取若干年前之寫實,而在若干年後,不費思索,逕自取得。於是光陰常在,人之一生可以當作幾生過,亦正長存自愛之一道。若夫常留他人心目中之不朽事業,則談何易易。又這兩年每覺范文正公「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二語,只要其前一句卽足,後一句似乎多事,蓋此心旣意識到恕人,卽恐難於持久,終不免有不恕之一日。余本常人,只知求其在我,盡其天職,憑其良心,做其所應做的事而已,他非所敢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