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文學》第288號:(1986年05月)
徐永昌將軍「求己齋回憶錄」(一) 作者:徐永昌  

一、清光緒十五年至卅三年(1889–1907)

    我家先世原為代州之振武衞人,至遠祖天才公,始於明末天啟、崇禎間遷崞縣東關,我高祖滿庫公,再遷城西北舅家之沿溝村。清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十一月一日我降生於此,兄弟姐妹共四人,我居季,幼隨父母到大同,在我八、九歲時二姐歿,其後兄亡。光緒二十五年大姐死(已經出嫁),二十六年六月一個熱天,我母病故,同年十月,與我相依為命之慈父亦逝世。二姐之死我腦海中還不大懂得什麼,父母之喪,眞使我駭覺驚醒。母死時正鬧拳匪之亂,八月初,西太后與光緒帝至大同,其年冬,毅軍抵此,我於喪父月餘之某日,到南關曹叔之店去看曹叔,於其櫃房遇武衞左軍盧營的徐老先生(先生名椿齡,字芳年,營口人,時在武衞左軍後路後營任書記),老先生見我身着重孝,問為誰氏子,曹叔為道身世,老先生大為憐憫,且因同姓,擬携我從軍。我正感於前途茫然,遂卽入營,後來盧營大部分到天鎮設防,我隨其小部分留駐陽高後方。

    〔沈註〕永昌之父名慶,母趙氏。生永昌時慶年已四十四歲,乃往大同某糧店任管磨製麵工作,未一載,趙氏病歿,永昌尚不滿兩歲。繼母張氏原居孀,率其前夫所生一子二女來歸,年均長於永昌,俱改姓徐。長兄吉昌早逝。長姊適胡,次姊待字,亦先後歿,繼之張氏與慶去世,永昌遂孤苦零丁孑然一身矣。至「曹叔」為一車馬店老闆,永昌幼年常往打工,其名氏不詳。請參閱汾陽王式通撰「故崞縣徐先生暨配趙夫人繼配張夫人墓碑」及趙正楷著「徐永昌傳」。

    〔正楷按〕毅軍與武衞左軍一同護駕,因毅軍總統宋慶,兼統武衛左軍,又武衞左軍成軍時,其官佐均來自毅軍,故無論軍中或社會各方,仍皆以毅軍稱之,幾不知有武衛左軍。甲午中日戰後,直隸總督榮祿,以北洋大臣主持訓練五個新軍,卽聶土成之武衞前軍(以淮軍為基礎)駐蘆臺、開平一帶、董福祥之武衞後軍(以甘軍為基礎)駐甘肅、袁世凱之武衞右軍(以所練新軍為基礎)駐馬廠、小站、宋慶兼武衞左軍(以毅軍為基礎)駐山海關一帶、榮祿自兼武衞中軍(以八旗兵營為基礎)駐京畿。

    〔沈註〕光緒二十四年八月,戊戌政變作,慈禧三度臨朝訓政,囚載湉於瀛臺,誅康廣仁等六君子,命直隸總督榮祿卽日來京,管理兵部,並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復命宋慶所部毅軍、董福祥所部甘軍、聶士成所部武毅軍、袁世凱所部新建陸軍,及北洋各軍均歸榮祿節制。十月榮復奏准改編成立武衞全軍,分聶士成、董福祥、宋慶、袁世凱所部為武衞前、後、左、右四軍,另募中軍萬人,自領之。榮祿字仲華,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聶字功亭,安徽合肥人。董字星五,甘肅固原人。宋字祝三,山東萊州人。袁字慰廷,河南項城人。

    我小時住大同南關牛家的宅院,此宅內外二院,各住三家。記得裏院新搬來一家高姓,有女十七、八歲,來時卽病,不能舉步,不久死去。遲了一半年,裏院與我家很熟的吳姓十五、六歲女孩,名美人子的死了,再過半年,我的二姐死了。我二姐與美人子均清秀,不很壯碩。又過半年,外院王家,是一種地人家,有女潤子,十三、四歲,很壯碩的亦死了。又過不久,外院劉家女孩名仙子的,十二、三歲也死了。二、三年中連喪五女,年均不大(十二、三至十七、八),又不一定是傳染病(我時年幼,不知他們所患是否一個病,若是傳染病,我二姐應先傳染我,且亦不能傳染二年之久),而同院中尚有二、三女孩則仍好好的,這是偶然抑非偶然?我母傷心於二姐之死,又因我父與人家做生意,在鼓樓西街,常有病,囘來太遠,卽在鼓樓西街找一房住,不到一年房東太太死了,又遲半年,我兄亦死了,我母因住此傷心,又搬到泰寧觀附近某巷樊家宅院(樊老先生曾作過某縣守備武職,其第四子曾作閻伯川先生衞隊團長,其第三子與我年相若)。我們住內院,外院住一開銅舖的人家,出來進去,見其太太臉黃黃的,不久死去。樊老先生有兒子、兒媳、四孫與二孫媳,其次孫媳,我呼為樊二嫂的,二十歲不到,遲半年也死了。她死後幾個月,我母逝世,又過三個多月,我父逝世。短短一年多,先後又是四人。這些事故果真都是偶然麼,何以偶然的如此巧而慘怛,若非偶然,那又是什麼原因,一直到現在我莫名其妙。我絕不信什麼風水運氣,可是此等遭遇,常使我念念不忘,無法解答,豈眞有所謂數耶?我認為能說的通的,當然還是偶合。不過如屬偶合,可以不論,如是數,則值得當成一個問題去研究,以求解決。

    四書以外,五經中,我只涉閱過三經,詩經我看的不過十之一、二,易經則未嘗略涉,故對易無所知,但我們鄉黨人士,多通習之。我所交遊,如續西峯、弓海亭等讀書雖有多少,閒嘗均談易理,賈煜如先生亦嘗說其先人善演周易,我即聯想到我父亦嘗推演易卦,母病危時,有天已經不省人事,氣息幾於難測,大家都在張羅後事,父忽走開,自去演卦,旋即說不要緊不要緊,當時誰也不敢相信,病人已漸氣絕,還說可以不死,旣而母眞甦醒,令人驚喜。若僅就當時情形看,不由人不信,但又過一、二十天,我母終於不起,前卦所云,或亦偶然。心念此事,故併誌之。

    〔沈註〕續西峰,名桐溪,山西大學畢業,曾任山西北路民團長、山西巡警道。弓海亭,名富魁,曾任國民二軍騎兵旅旅長。賈煜如,名景德,曾任山西北路觀察使,累官至考試院院長。

    拳匪亂時,地方上許多兒童都去學義和神拳,他們自謂有神附體,人莫能侮。我曾對一與我同年之鄰家樊氏第三子學神拳者,藉故推之拉之,他竟隨手歪傾,與平常一樣,一點抵抗力未曾增加,我竊告父,所謂神附,都是假的,可是當時這些小孩們,竟能將大人騙過。

    我小時有一不可解之謎,二姐在世時,當大同南關正月十五有三天最熱鬧的露天搭臺戲,女人們白天都不願去看,到晚上上燈以後,臺下無燈,看不見人,我與二姐去看戲,女孩出門遲遲,是一陰天,我先出去,等她不來,我又回到大門以內,二門以外,門道很暗,忽見一火球,很快速的繞了一個小圈子,一轉鑽入水道不見了,我隨卽找尋,此時二姐適亦提着燈籠出來了,亦未尋見,究係何物,不能確悉。直到民四、五年我住陸軍大學時,有晚看戲囘來,在房後小解,又看見那樣的一個火球,由水溝中進來,一打轉又跑出去了,時當午夜,我正詫異,並在迴想小時所見火球情景,忽聽得牆外有叫賣食物聲音,於是我立悟到是夜間行人手提燈籠一晃一晃的燈光,由水道射入,隨其晃動而打轉,有如火球,實卽此也,天越黑火球越亮,可以說一直謎了我二十年,至此才得解答。

    翌年(清光緒二十七年)初春,本路部隊,經由陽高南行,過雁門關到忻州,駐約一、二月,因我貪玩不大聽話,徐老先生曾言着人仍送我回大同,後亦不知因何未送。春末,部隊經太原開到清源鄉(民國後改縣),駐二十多天,於是部隊走上黨,我們營底(亦即輜重)經祁縣、介休、靈石韓侯嶺、霍川、聞喜等地。繼續走大車路南行,在介休我第一次看到窰洞。過韓侯嶺的前一、兩天,正連陰雨,早起出店,走不多遠,卽入深泥道路,一脚踩下,用力一拔,連鞋帶襪均落泥中,念鞋襪本已破舊,索性將另脚所看,一併棄之,赤足走泥中,倒也自在。不想一、二十里以後,全成光石路面,路上還有粒粒粗砂刺足,十分痛楚,我第一次赤足走這種路,一步一心酸,眞不堪其苦。在霍州以北十數里處,有一很長的高坡甬道,我營大車,因下坡收剎不住,將駕駛頭目的腿輾斷。是年河東旱災、大饑,似在聞喜,店主指過路七八小孩之一,說:可憐此子?尚不知其一家三代(翁媳孫),今天要服毒尋死。聞縣衙門所與之救濟,僅薄棺埋葬而已,可見我晉當時苦旱慘狀之一般。過聞喜後,似經解州境,卽向東走茅津渡。過河到陝州。記得在距觀音堂十幾里路處,路半濕而光平,赤足急走,非常輕快,正跑的起勁時,不防左足突踏上一荊棘,刺入足心幾分,疼的鑽心,後來亦不記得如何走到觀音堂。由觀音堂東行,在洛陽(當時稱河南府)駐兩天,又由孟津過河,經懷慶府,到清化鎮,距清化鎮一、二十里路,兩傍皆是竹林,北方人未見過生竹,有的人竟取二竿肩之,但久見不覺其貴,行數里後,亦卽棄之。我們從大路跟大車走的慢,部隊從小路走上黨,經高平關下來,早到清化鎮,等候會合。在清化時,我週腰及兩大腿內側,遍長紅粒,奇癢難受,有人說在太陽地晒之可愈,實行半日毫無效果,後來離開此地,不記得何時治好。在清化鎮駐約半月多,又走衞輝府,經彰德、磁川、邯鄲、臨洺關、順德、柏鄉而達趙州。宋宮保(名慶。清制不立太子,而沿明制設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官銜,太子少保稱為宮保)時正駐此。趙州有橋,最出名,民間俗傳為魯班所修。在趙州駐約一個月,到欒城正定,正定有大佛寺,多謂佛像高三丈六,人人都去看,而我不知何由未去。由正定到祁州(安國)駐幾天,到博野,博野駐一兩月,到定州,再走保定。在距保定幾十里路時,下起極大的雷雨,其日有人讓馬我騎,與另一騎同行,雨是越下越大,水則平地盈尺,趕到雨止天睛,我忽在馬上打盹,時已走近保定,驟然前面尖叫一聲,馬卽驚奔,將我摔下,竟至昏厥。後知為火車鳴汽笛聲,其時火車剛通保定,為我初見,迨我醒來,只見胸前血染,同伴攙扶我說正到保定南關,又昏迷了,再過一天,我才醒來,是在保定之劉爺廟。駐兩日後,便第一次的乘火車到琉璃河,卽暫駐此。時已秋天,我第一次看見螃蟹,琉璃河中插一鐵槓,傳為王彥章撐船的篙。又所住商店,頗述去秋以來駐此的印度兵,如何姦及老婦(年輕者皆避之遠處)以及種種騷擾情事,可見戰敗國人民無保障之慘痛矣。駐月餘,天凉時又經涿州而到南菀,先駐五里店,中移八里莊,最後駐小紅門。是年秋冬之交,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逝世,似離年關(我們在小紅門過的年)不遠。宋宮保歿於通州,盧營長哭之至痛,可見當時軍中上下情感之篤。是冬,有伙伴高某,領我第一次去北京,記得曾到天樂園去看戲,在天橋大路上見印度兵來往不斷,但未看到西洋兵和日本兵。

    我第一囘上北京是同高什長從八里莊去的,其時天壇門口與先農壇門口的北邊,都是火車站(京保、京津),火車卽始於此,那時前門樓(聯軍入京時焚燬)重建工程,祇起立兩柱,架一橫樑,但彩畫的很鮮亮,不知是當時建築前門樓的一種禮法,抑是因西太后囘京,不可無門樓,而象徵為之。此為我入京所第一眼看到的。我們清晨起床,卽走到在正陽門大街鮮魚口南路東之都一處吃飯,是一賣餃子的飯館,祇一、二樣小菜,如燻乾肉煮鹹菜之類,餃子在門外煮,門內甬道很深;有丈餘寬,兩邊排桌坐吃,中間走路,祇容一人,兩人對走,須側身而過,甬道最後端有一張很大的龍椅,雕刻得很講究,傳說康熙帝曾來此小吃過,以後此處即設一龍椅,不再動用。中間甬道上有高出半尺的魚背形積泥,不知已若干年,凸凹不平,非常難走,但被認為風水攸關,不肯清除。當時前門大街,中間是光石路,兩旁為攤販,再兩邊是走大車的土道,簡直是兩條深泥路,再向兩邊饞是舖面,很熱鬧亦很嘈雜骯髒。高什長領我在鮮魚口天樂園看一囘戲,演的是金錢豹,行頭當然比我們在外省所見的漂亮,可是戲中角色,由台口往後卽隨便說話,不如鄉下戲班規矩。天橋以北,珠市口以南路西,隔幾家即有一清唱館,下午我們囘時,經過其處,即進去看看。猶憶有一家,高入聽,我不好意思進到裏面,但因高在內,我亦不能獨走,卽站在門口看,覺其中有一女孩很好看,高見我儘的不坐,看了一場給錢而出,偕往南走,隨問我好看否,我說好看,他問為何不坐下,我說不好意思,他問還想看麼,我說想看,高於是又領我囘去看,他又坐下,我仍站在門口。過一囘唱罷,那個女孩收錢,走過面前,方覺其並不好看,我乃悟到無論看什麼,遠近往往不同。以上為我第一次到北京的印象。

    我七、八歲時在大同南關上過學,先生姓厲,時已七十多歲,長於篆書。記得他在我的大學書本上題了「大學」二字,我問他這兩頭尖的字,是種什麼字,他說是篆字。本來我因父親養病家居,常教我念書寫字,當時上學到半年左右,厲老先生對我所寫的「倣」,總懷疑不是我寫的,每隔幾天卽說一囘,後來我父命將筆硯帶校去寫,其日我一早卽去,寫完以後老先生很高興,在倣上批了很多字,等囘家我父看後,說是誇獎的話,全家人都欣喜。第二天我仍到校去寫,因去的略晚,同學們漸漸來多,圍在身旁,擾嚷不休,寫完以後,老先生又批了很多字,我父一看,大不高興,說我沒有恆心,是一種頂要不得的事,大加申斥。這是我小時受到印象很深的刺激,覺得人要無恒,是最要不得的,我一生作事生怕無恒,此種心理,可說是受此刺激的影響。

    當在琉璃河時,徐老先生常常寫字,臨九成宮帖。有次他寫後未收拾文具,卽行外出,我即就其書桌,照臨半張,老先生囘來見了,賡即說「你寫吧,不要動。」寫後,他說我的字很可以練習,遂開始教我寫字。自彼時起,一有時間,卽臨帖寫字,若干日以後,老先生每持我字以示人,惜我於離開老先生後,未再著意於此。但後來却有人說,當時徐老先生有公文待繕,錄事外出,老先生一氣走開,由我代為繕就,置之案上,老先生囘來問知其事,因教我讀書習字云云,類似一段佳話,實卽是以上一事傳說之誤。徐老先生從未教我讀書。我由此一傳說,聯想到我素日的一種認識,卽人之常情,近我者易惡,而遠離者易美,俗亦有遠香近臭之說,卽離我近者很容易忽略其善,而每感其不善,離我遠者又很容易受耳食之誤,以不善成善。因為因素不同,觀點卽異,正如同魯史記齊事每多貶,記晉事或多褒,因晉距魯遠而齊距魯近。近者動靜善惡,皆習知之,利害關係亦多衝突,因而顯見其惡,湮滅其善;遠者利害衝突較少,言談動作,均難詳悉,故多顯傳其善,掩其不善。

    猶憶民八、九年間,社會人士每多厚徐樹錚(又錚)而薄吳子玉(佩孚),以其時徐組邊防軍,收復庫倫,吳則在腹地也。當時我曾與同學段偉霄論及此事,我舉例說吾人腦海中,常想到岳武穆之「精忠報國」,與關壯繆之「夜讀春秋」,假如我們與他住在一起,將見他們並非單純如此,衣食起居好惡,甚多亦與吾人無殊,則不免又是一種看法矣。此後幾年,社會上又討厭馮煥章(玉祥)而讚揚吳子玉,亦正是馮在京畿時也。故社會常情,很多是於其人正進步時,說他不好,而於其已腐化時,又說他好,正如史記「相人失之貧,相馬失之瘦」,迨其已富已肥,或且無所取矣,乃又以為可取。「遠來和尚會念經」,都可說是對這一種錯覺的寫照。本來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是一件難事,故對孩提之童,或對正在努力之人,均不可輕下斷語,而對朋友、對長官、對下屬,亦勿為近惡遠美的俗套所囿。以上均係就好一方面的人而言,至於太重感情,不分皂白,意氣投,什麼都好,意氣不投,一切不合,此等人尚不足以語此。吾儕處人,對此兩方面,均須切實注意。

    是年冬,尚有二事可記,一是馬宮保(名玉崑,直隸提督,原任毅軍翼長,改為武衞左軍總統)來南苑看部隊,一是西太后及光緒帝由陝經豫囘京‧一是乘馬由北南來,一是乘轎由南北去的,均經過小紅門,部隊都要接送。次年(一九○二)春初,我隨部隊到通州,駐新城。是時通州正在與宋宮保辦喪事(其時喪事要過七七,即歿後第七天為一七,第四十九天為七七,每七均有祭典)。宋宮保歿後,武衞左軍由馬宮保接統,毅軍則由姜軍門(名桂題,字翰卿,安徽亳縣人,時本職為四川提督。軍門是提督之尊稱)接統,社會上始分別出毅軍與武衞左軍。本路(武衛左軍後路)部隊,是駐於通州新城之西倉(江南由運河運北京之米,大都儲此東西兩倉),我們於五月初六開固安縣駐防(因地面不靖)。當走至離城幾十里打尖時,我受暑難過,不能行走,徐老先生買益元散,取井水,調白糖飲之,休息半晌卽愈,當晚到固安、駐到秋天,又經馬駒橋囘通州,仍駐西倉。到通州後,我每日更多餘暇習字,部隊則此一年中,做工時間最多,如在南關修演武廳,及在附近蓋營房,與整理規模很大的東西倉,每一倉區駐五營人,操場附近駐四、五營,南關駐四、五營,砲兵駐操場,騎兵駐北關,同時並修復二十六年為外國軍隊砲擊所破壞的城牆幾處。

    馬玉崑自光緒二十年後,卽作宋慶之翼長(卽到作戰時派其赴重要之一翼,任指揮官,等於後來之幫辦或現代師中之旅長,惟彼時軍隊少,故一軍萬餘人,其首領不稱師長而稱總統,其助手亦不稱副師長或旅長,而稱翼長,朝野亦重視之,實由兵少,地位崇高之故),二十六年聯軍入侵,由山海關調其到天津時,正當聶士成陣亡,武衞前軍敗潰,武衞左軍在楊村一帶作戰時,馬為翼長,本官為太原鎮總兵。又一資深之某路王統領,本官為天津鎮總兵,係馬之兒女親家,與另一統領就近受馬指揮。某日在戰爭吃緊時,馬召集二統領處分作戰機宜,王統領對事有不甚服從情形,數語不合馬卽命其扈從殺王於室內,雖然表面是翼長殺統領,實方可說是總兵殺總兵。毅軍官佐,對宋宮保都是誠服而親愛,對馬則是服從而畏懼,馬在北洋多少年極有威望,主因在於執法之嚴。

    庚子年西太后與光緒帝出奔時,當時的武衞各軍,殘破之餘,多無紀律可言。如榮祿之武衛中軍,離京後卽潰不成軍,談不到紀律;其次為武衞後軍,本調來拱衞京師,旋令攻打東交民巷不下,聯軍到京,一觸即潰,其後董福祥貶戌甘肅,後來之馬福祥(武衛後軍馬隊統領馬福祿之弟,曾任政府主席、國府委員。)、馬麒、馬麟(俱為武衞後軍馬隊分統,馬彥海之子,曾先後任青海省政府主席)等,多為該軍的分子;武衞前軍在津沽防敵,曾認真作戰,但因聶士成提督大沽戰死,部隊遂亦殘破。紀律較好而部隊亦較完整者,僅有曾在楊村一帶作戰之武衞左軍與毅軍(當時武衞右軍已由袁世凱巡撫帶往山東,未參與此役)敗而不潰,嗣後退却,卽一面對敵防禦,一面護駕西行,故囘鑾後,西太后甚為倚重,留之近畿,而毅軍更由於歷史關係之深,常使駐南苑一帶。姜桂題為人和平圓滑,善交接,其本人更常住北京,部隊在南苑,由郭殿邦(字先民,山西解縣人)總兵幫統之。

    我在光緒二十八年底或二十九年初,纔補得正式兵(以前為伕)。在二十八、九年之交,俄兵佔奉天,日俄搆釁。記得是個初春,武衞左軍奉調十幾營人,由馬宮保自率,開赴熱河之平泉朝陽一帶,預防日俄戰爭之擴及熱境,我卽隨軍由通州出發,經夏墊段家嶺、邦均、魝川、石門、遵化、三屯營、喜峯口、當壩,走了十天,而達平泉,部隊前方有到赤峯朝陽的,我營駐平泉,馬宮保亦駐此。因我年歲小,初離徐老先生,在平泉待的不久,卽告假回通州,徐老先生正在通州賦閒(我補兵後不久,盧營長被免職,調本營幫帶陞任營長,幫帶卽新軍之督隊官,今之營附或副營長),遂送我到南苑毅軍李營當兵,在營中兩三個月,我忽染傷寒症,當時部隊中無醫藥設備,為防傳染,他們着人送我回老先生家,一病三個月,老先生老太太親為調護,自二十九年夏日起,直到秋天纔算恢復。病愈後我又到京西大灰場毅軍殷營當兵。在殷營我覺得很吃苦,有半年多派我打更,因為晚上打更,上午睡覺,下午打掃營長公館院子,而出操反很少。某日聽說南苑招考學兵,徐老先生亦正在南苑作程元和提督的幕府,我請假去見他,說要考學兵,他說:「已經考罷了,你何不早來?」我聽說卽急的大哭(我在老先生處哭是不止一次,心上一有委曲,卽去老先生處哭一場),老先生接着說:「你祇會寫,要考學兵識的字還不够,我可送你囘通州丁營當兵,同時幫司書貼寫,藉此多識些字。」我於是到了丁營,每天下午不是抄錄文書,便是在册報處繕寫官兵名册,上午照常出操,但却不做工,如此者約一年半,正吳元愷之自強軍駐通川時也。馬宮保走熱河後,清廷以京畿空虛,調湖北自強軍吳元愷八營,來通州增防,該部隊在技術方面的訓練,比毅軍或武衞左軍好,但紀律不及,常常與人鬭毆。吳江蘇金壇人,每為人書「百練此身成鐵漢,三緘其口學金人」之聯。又日俄正式開戰,是在光緒二十九年冬,三十一年秋議和。

    我病傷寒時,正徐老先生在通州,賃居某通判家宅之一部,某通判有子,正在求學,此時已赴通判任所,我卽在其小的書房養病。我病上午很好,午後漸漸發熱,一直燒到深夜,天快亮時稍覺輕鬆。我於每天上午病較好時,即取閱其書,最使我愛看的是左傳句解,因其有註解,容易看懂,故一看卽感興趣(因為我在盧營丁營亦常看小說),其次是聊齋誌異,因其書有蛇纏住一人的圖畫,引起我的好奇心,文字初看不甚明瞭,但反覆看上幾遍,亦能懂得若干。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春,貼寫工作結束,但已不願再去當兵,於是困居通州,為我生平最無辦法的一個時期。通州有個萬壽宮(在城內臨河處)猶之北京的天橋,不過小了幾倍,該地有說書的、賣藝的、占卜的。有天我在書場聽說書,遇一曾在册報處認識的信陽徐某,現在趙倜(武衛左軍右路統領)處當書記官,一望見我,卽走過我這邊來,他剛坐下,我卽起身外走,如此者有二、三次,我因賦閒(毅軍中稱之為閒員)覺得可耻,不好意思與人接近。我自幼卽有此不好意思的習慣。到第三次,他不待我起身,卽將我叫住,書場散後,他問我現作何事,我說賦閒,他說:「我有一表兄在此,我試與之設法看看。」後知他之關切,純因看我老實與這幾次躲他之故。其表親亦信陽人,名何毓淮,是舉人大挑知縣,在馬宮保後方辦文案,聽說我很老實,要我去見見面。見後他說:「我最近要上醫院割痔瘡,需要一個人照護與做飯,你能照應我嗎?」我說可以。他又說:「你一方照護我,我一方與你想辦法。」我即幫他半個多月,他病好了說:「此間新成一馬衛隊(卽騎兵衞隊)是要準備出關的,我無多積蓄,但想幫助你,我們表兄弟二人與你籌措些錢,借給你買馬,你可到馬衞隊去。」(當時騎兵均為私馬)我說我還有十八、九兩銀子,他很覺奇異的說:「你在此流蕩,何來積蓄。」我說:「幾年當伕當兵積蓄得來,存在徐老先生處,因為賦閒,不好意思去取用。」他說:「如此便不必躊躇了,借你幾兩銀子卽成。」我於是到了馬衞隊,此為光緒三十二年秋天的事。

    光緒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我們馬衞隊隨武衞左軍幫辦、吉林三姓副都統蒙旗人崑源去黑龍江省剿匪(崑父恩澤,曾任黑龍江省將軍,故此時派崑赴黑省),因日俄戰後,東三省到處鬧匪,尤以奉吉黑交界處為甚.。我們由通州出發,走十來天到平泉(原名八溝)。由通州出發時過潞河,係走冰橋,冰已將開。在平泉駐一月,經朝陽到中後所,由平泉出發時過一小河,冰仍是將開未開。在中後所駐約十天,上火車東行,到新民府(方由新民屯改府,時張作霖正以小編制騎兵五營的巡防營統領駐此),我國火車剛修至此。駐亦旬日,再乘日本人所築的窄軌火車,到奉天省之瀋陽(其時奉天將軍為趙爾巽,地方雖屬中國,鐵路上查票賣票均由日軍管理),車過大凌河時,木橋響的駭人,再由瀋陽坐日本火車到長春(方由寬城子改稱長春府,此段鐵路原為俄人修築之廣軌路,日俄戰後,日人改為窄軌),車站距城約七、八里路,由長春換乘俄國的廣軌車(長春有日俄兩車站,一在孟家屯,一在二道溝,但忘其何處為何站)到哈爾濱。計此行坐過三種火車,先坐準軌車、次坐窄軌車、後坐廣軌車,車上設備不同,窮富不同,俄國車大寬敞富麗,一切都好,日本車小而簡陋;可是管理方面日車比俄車強。從瀋陽到長春的一段火車,每一節車上有二日兵,分坐車門口,防範土匪上車刼掠,因其時地方不靖,日本火車各節車廂尚不能互通之故,日車車燈,是由車頂外面裝下來,準軌車是由車內頂推轉掛上,俄車則點蠟燭,機車燃料,中日用煤,惟俄車當時用木柴,故其煙筒上端,罩有大眼的鐵絲網,隨時有火星向後飛散,常常出事。我們的車有一輛卽如此燒掉,頗受損失。俄國車站有憲兵,均穿大紅褲子,我們到哈爾濱下車,即騎馬開到呼蘭府(原名呼蘭河新政府距哈爾濱四、五十里),過松花江時,冰凍仍堅,車馬行走其上,直如在土地上一樣。在呼蘭駐半月,崑幫辦進黑龍江省(彼時其地名卜奎)見程雪樓將軍,我們護送他到對青山車站,又過十數日,再去接他。此次過松花江時,雖仍走冰上,但已將開未開,岸邊已消,乘馬須躍上冰面,與內地氣候,相差要兩、三個月,到陰曆四月間,河始開凍。

    我在通州所買之馬,原祇看他英俊,二十四、五兩銀,廉價買到手後,才有人批評說「此馬滿身有豆子大小的黑紅點子,此名紅砂罩,最妨人,所以價廉,你還是該換匹好的。」我未理會,騎過幾次尚好,但當正月初一出發時,我一上馬,他往前急竄,將我撂到馬臀部,再一竄將我丟下來,再騎時我乘勢往前騎,他又往後一縮,將我縮到馬脖子上,又一擺將我摔下來,沿途搗亂,幾無虛日。離中後所十幾里路時,我未跨上,他卽先跑,我手執韁繩,胸帶短槍,被他拖了數十步(因恐手一鬆馬卽跑了),胸部為槍擦傷,殷然出血。一路上朋友都對我說:「這種馬天性不善,無法降伏牠,不如賣了。」到呼蘭後,卽賣與一車戶,另買一匹,該車戶亦不信什麼紅砂黑砂,後來聽說此馬駕車不久,某次亂跑,將一腿插入下水道板蓋內(呼蘭下水道均用木板蓋着)折斷了,是未妨人而妨己矣。或者生此異樣的皮毛,卽有其異樣的秉賦,亦所謂誠於中形於外者歟。

    由中後所到新民屯,上車時,坐的不是客車,因時間關係,趕搭一列「小工車」(自修火車後,年年冬天開小工車,專為山東人上東北做工者準備的,票價甚低,由北京到新民屯,約一元二角錢,此種移民到東北後,為人墾種,日可得八角至一元之譜,當時黑龍江兩個銅子買一斤麵,故幾年卽可成家立業,我的同事卽有多人留住當地不囘來的),其車有邊無頂,我們走的那夜正下雪,在車上無論坐立睡臥,滿身是雪(從前上東北去的人雖有火車,仍如此之苦)。我們出發時,崑幫辦帶五營人,過平泉朝陽時,由馬宮保增撥五營,共為十營,即七營步兵。陳希義(武衞左軍左路統領,後作過大同鎮總兵,曾在光緒二十六年楊村作戰受重傷者)帶五營、馬子青(馬宮保少君,綽號馬二虎)帶二營、楊良輝帶砲兵一營。趙倜(字周人,河南汝陽人,北洋武備學堂畢業,時任武衞左軍後路統領。)帶騎兵兩營。我們馬衞隊四十人,到呼蘭後約一個月,即派我囘通州送一公文,其時馬宮保已回駐通州,我獨自一人坐船(由呼蘭至哈爾濱)、坐車,如此長途跋涉,此為第一次,抵通州後,交上公事,遲日取覆文時,我好好的面對面看到馬宮保,此亦為第一次,他問我幾句話,記得曾問:「你們駐的地方麵多少錢一斤?」我說兩個多銅子(其時剛使用銅子不久,一元錢可以換一百個銅子)。他說:「這樣一個人一個月用不了九錢銀子的糧價,往常我們發米麵每月九錢銀子不够,現在九錢銀子用不了,我信上沒有寫,你囘去告訴幫辦,還是照往常發麵不要發錢,我不另辦公文了。」我來囘在北京、天津、新民、長春換車,均曾下車住宿,晚上無事,在天津在長春兩處都到戲院聽過戲(在天津看過小蘭英「問樵」、小連芬「採桑」,在長春看過王克琴「翠屏山」)。

    光緒三十三年夏天,離呼蘭約幾十里之齊家甸(在呼蘭哈爾濱中間),發現一股六、七十人的土匪,匪首綽號黃五省,北邊派我們馬衞隊進擊,南邊由趙恫的騎兵堵剿,我們一打,他即南竄到趙凋那邊去,除打死者外,一舉成擒十數人拍,甚是順利,是為我第一次作戰。其年冬,又有以陶什托為首的一股土匪,大約有四、五百人,由趙倜出剿,從哈爾濱以東之雙城子,一直追剿幾千里,直追到熱河剿完乃止,為在東北剿匪最努力之一次。隊伍回來時,臉上都是凍瘡(陶什托後來當民國初年在庫倫叛亂任哲布尊丹之陸軍部長兼總司令)。

    是年夏秋之季、倪嗣冲由哈爾濱來呼蘭查事,囘去時派我與劉某送他到哈爾濱,倪時為濱江道尹(東三省改行省後,徐世昌代趙爾巽接東三省總督,倪代程雪樓接黑龍江巡撫,張勳任東三省提督,駐哈爾濱,但似未到任)。其年深秋,崑幫辦要買一冬天的吃的、燒的,派我們幾人分頭去辦,有的去買菜蔬,我是去買劈柴。事過半月,有天我外出囘來,聽說買柴的那一位,被打四十棍開革了,他是馬衞隊中年紀最老的,我是最小的,我們的哨長(馬衞隊副隊長)見我說:「伙子,你眞不錯,查你查到河岸上,賣『半子』的、(當地劈柴是長約五、六尺的圓木劈作兩半,名曰半子)他們都說,不必查了,價錢錯了,徐老總(時民間對軍人的一般稱謂無分官或兵)是不讓的,他很老實,在我們這兒買的半子不少,隨你在別處能用這價錢買到,我們卽對不起他,所以說價錢很公道,你不必再查了。這是我們查到你的結果,但那老頭子是被開革了。」

    〔沈註〕光緒三十三年,詔改地方官制,以徐世昌為東三省首任總督,程德全(雪樓)署黑龍江巡撫(原為段芝貴,因案免)。宣統元年,徐內調,由錫良(清弼)繼,程則於光緒三十四年調撫奉天,由周樹模繼。時倪嗣冲(丹忱)由佐雜洊至黑龍江民政司使,經錫良以其貪污劾罷。宣統二年,錫良去職,始由趙爾巽接任東督。次年,程亦由奉天改撫江蘇。張勳字少軒,江西奉新人,行伍出身,曾充袁世凱山東撫標參將,庚子拳亂後調統北洋巡防軍,授甘肅提督未赴任。徐世昌奏調充駐奉淮軍翼長,駐昌圖,經錫良劾其去職,宣統三年改任江南提督。又「濱江道尹」,屬吉林省,民國二年始設置。所謂關東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人參、貂皮,人多知之,不必細述,烏拉草是野生的細草,約三尺上下高,類似內地之馬蘭而較細軟,賣者割取其草,坐街頭,用木棒在石上反覆捶之,捶成細蔴狀,約二尺半長,紮成小把出售。當地人所穿之鞋,是用一塊牛皮剪開摺起縫合而成,名曰「烏魯」,夏天穿空烏魯,冬天卽內絮此草,很暖和,冰天雪地,有此即不會凍足。此類鞋上加高腰,名「蹚土馬」,內不絮烏拉草而襯一毡襪,毡襪經不起走長路,故步兵總是穿烏魯,而騎兵則穿蹚土馬,我在內地年年凍足,那年未凍。

    其年冬,我覺的身體愈壯,每晚脫襪子,總是被汗濕透。年除夕與我們劉副隊長猜拳,他嗓音極高,我無論如何要與他比高,到正月初四、五,我無緣無故的忽然吐血了。後來我想是否年下猜拳喊破了喉嚨,始終是一個謎,此是我第一次吐血。那時文武長官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拜廟,冬天天不亮到廟參拜,拜畢出廟天始亮,我們則分佈在沿途站崗,有一次站崗囘來,我的臉凍的在兩個鐘頭以後還疼的不止。住在當地的人,十之九冬天臉上都有凍疤。(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