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友断案

 

 

 

  监牢把监视用的摄像头称为监控,监控藏在喇叭里,位于后墙正中,外面是个楔形的铁罩。监控下面一个狭小的楔形空间是盲区,在监控室的电视里看不到,盲区下部的前沿在茅台的隔台儿。放茅、洗澡和秘密活动都在盲区进行。还有一个安全区就是被垛和墙的夹角儿,老六就猫到这儿卷“小炮儿”——用香烟和烟头搓出烟丝卷成小烟卷。

  “小武子,搓火!”韩哥一声令下,一个叫“小武子”的年轻犯人蹿上了茅台儿。他从被垛底下抽出一只布鞋,从烂棉套里揪出一片棉花,洒上点儿洗衣粉,搓成手指粗细的一段,就用鞋底在后墙上猛搓。搓了一分来钟,扯断棉条,对着搓糊的部分一吹,糊烟升起、火星飞落,韩哥叼着烟一对,着了。这就是北京监牢里的基本功——搓火。棉条扔进了便池,小武子轮着纸板猛扇,刺鼻的糊味儿迅速散去。

  韩哥和头板儿几个柳儿爷[1]抽整烟,其他烟民尝小炮儿。烟民们谢声在先,轮流到盲区享受,看来这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了。

  放完烟茅,韩哥下令:“坐板儿!”

  犯人整齐地坐成三排,只穿“一点式”。坐板儿的顺序就是犯人的地位。由前往后,自左至右,地位一个比一个高。前两排的小臂交叠搭在膝盖上,屁股尖正好硌在床板儿上,怪不得他们屁股上都两块褐色硬皮呢。我们第三排靠墙就自由多了,腰、屁股尖还缓点儿劲儿,前两排坐板儿可太难熬了。

  小龙请韩哥帮我出主意,把我的案子公开讲了一下。韩哥说:“走私的案子我可不太懂。不过,‘打关系’的学问倒是可以教你点儿。‘打关系’懂吗?”

  “搞关系?”我问。

  “不懂了吧?中国‘打官司’,实际是‘打关系’。跟公检法没法儿讲理!就是靠关系。关键时候,你的关系得‘打得过’对手的关系。交学费啊!咱可是正经‘打关系’的教授!”

  “韩哥,您教我几招!等我来钱了,你们前板儿随便用!”

  韩哥一听就笑了:“开个玩笑你还当真?我传你点儿真经!上堂打官司的时候,秘诀是一对联儿:

  “上联:据理力争,没罪也重

  下联:花钱疏通,重罪也轻

  横批:可重可轻。

  “审讯的时候,可得反过来,留口供的秘诀是:

  “坦白从严,牢底坐穿。

  抗拒从宽,回家过年。”

  大家都乐了。我笑着说:“韩哥,真是真经啊!”

  “这真经,可都是咱的老前辈们,用大刑换来的!”

  听着这实打实的幽默,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小龙说:“韩哥,昨儿预审给他下套儿,他钻进去不好办了。”

  韩哥溜达着问:“哪款儿啊?”

  小龙从前边儿找来一本烂书,翻着说:“《刑法》 153条 【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偷逃应缴税额在五十万元以上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十年以上?天啊!判我十年?还是杨义十年?还是我俩都十年?

  三板儿陈哥问:“他们这100万的大案得上七处了吧?”

  韩哥说:“50万是10年起;100万,可能是内部细则的一个坎儿,15年起。可不?要那样,15年以上的案子,得‘悠’七处去喽。办个大案,多得奖金啊!”

  “啊?!”这预审也太阴毒了!

  韩哥停到我前边,问:“想出去吗?”

  “当然了!”

  韩哥神秘地说:“告诉你:你唯一的出路是——”他咽了一口唾沫,喘了一口大气,逗着说:“花钱改口供!”

  “经典!”两个犯人挑着大拇指。

  韩哥继续说:“硬改口供,你受不了那罪。花钱改,晚了就改不了了。”

  “为啥非改呀?”

  “你要是不改,花多少钱,最多给你优惠到10年!破不了款儿,懂吗?”

  “改成什么?”

  “改成你无知犯法,改成都是你同案[2]的责任!”

  “啊?!”这太损了!

  “花个20万,把预审和领导都摆平,预审彻底改了口供,撤案,这得有特别铁的关系才行,上上下下敢给你冒这个险。”

  我摇摇头:“这海关的预审、领导,我一个也不认识啊。”

  陈哥说:“认识一个顶事儿的,你也进不来呀!”

  韩哥说:“黑白两道你没走,现在傻了吧?你俩总得分案头、案屁[3],怎么也得放出一‘屁’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受遭殃,不下手就扛。”

  “我要改口供,我那经理可惨了。”

  “如果他全推你身上呢?”

  “也可能他已经……推我身上了,不过……我还希望他这么做,毕竟我美国身份,容易摆脱。我们俩可是过命的交情,我可不希望因为我,连累了他。”

  “你刚入美国籍,你同案知道吗?”

  我猛然想起了:他不知道啊!他这么把责任都推给我,可太不够意思了!我聊以自慰地解释说:“可能他认为我有绿卡,好办吧?”

  陈哥笑道:“这不傻×嘛!你还想两肋插刀呢你!你同案得叉死你!”

  韩哥点着我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重刑之下,必有叛徒。

  “记住:除了法轮这么义气——对他们老师这么义气,现在没有这么义气的!生意场上都没有哥儿们,法庭上更没有!你丫可得记住喽!”

  我点点头,问:“没别的招儿了?”

  韩哥摇摇头。

  小龙说:“你要为难,可以问问律师,让律师帮你出出主意。你最好要求见美国大使。前筒那个加拿大的老尚,我刚来的时候,就在他的号儿。警察不知道他是加拿大人才抓的。后来知道了,谁也不担责任,一直扯皮,都快三年了。他一直闹着见大使,都不给见。后来他绝食,第五天‘白所儿’——这儿的正所长,给他下保证了,后来他吃饭恢复了几天,就见大使了。”

  心里一亮,原来压抑发堵的劲儿,消下去不少。

  小龙说:“那口供对你太不利了,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翻供。预审对你的诱供、逼供,就是你翻供的理由!”

  韩哥把我叫到盲区,贴着我耳边说:“兰哥要是不改口供,早‘悠’七处去了,他15年起步的罪,现在改成了拘役6个月,下月起飞[4]。老陈也五、六年的罪,改了口供,才拘役5个月,下礼拜起飞!”

  “太谢谢了,韩哥,等出去咱俩好好处处!”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打牌的时候,叫上我就行了,我赢的钱,咱哥俩对半儿分。”

  陈哥说:“别逗了韩哥,他跟官爷儿打牌,都是送钱,哪敢赢啊?”

  “你看,我说他们豪赌的时候!我跟那帮检察院、法院的耍牌,少喽赢个几万,最多一晚上,赢了40万!检察院那孙子回家取了一回现金,他那宿输了60万,他说啥你猜?‘操,下礼拜这钱就回来了。’你说这帮来钱多容易!”

  陈哥对我说:“你丫这次要是‘干起’[5]了,请韩哥做助理,到美国赌城去,这次你填的钱,都能给你赢回来!”

  韩哥笑道:“你可别抬举我,赢这帮检察院、法院的我在行,他们不懂手艺,我想怎么赢他们就怎么赢。澳门赌场我都不去,高人多,不过……共产党的傻大官儿也多。”

  我好奇地问:“韩哥,你不怕输钱的报复你呀?”

  “咳,我赢他们那点钱算啥呀!他们钱有的是!我也不总去。”

  陈哥说:“关键是——韩哥不赢公安的钱。”

  “长学问吧?局子里没几个‘磁器’[6],道上别想混!”

  “开会哪!?就他妈这号儿声儿大!!!”牢门外一声大骂。

  [1] 柳儿爷:地位高的犯人。

  [2] 同案:同一个案子中当事人(被告),互相称对方为同案。

  [3] 案屁:一个案子中罪行最轻、列为最后一名被告的人。

  案头:案子中的主犯、第一被告。

  [4] 起飞:出牢。

  [5] 干起:拘留后获释,一般指刑事拘留后取保候审,干:音甘。

  [6] 磁器:交情深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