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彭加木(略)
个案:罗布泊与塔里木河之衰亡
新疆塔里木河全长2 200公里(含源头叶尔羌河),长度居世界内陆河之第二。在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的中国西部,塔里木河养育了一带宝贵的举世闻名的沙漠绿洲。连接欧亚大陆的古丝绸之路,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围形成了整整一圈,其主要路径,就是塔里木河及其支流和田河所滋育的绿洲。塔里木河这条"沙漠母亲之河"还养育了一个中亚大陆上最大的湖泊——罗布泊。在塔里木河转折南下之际,分出部分河水,潜流入与之并行数百公里的孔雀河。两河及众多现已消失的河流以充沛水量注入洼地,形成了一个水面曾达2万平方公里的巨大湖泊——罗布泊。早在一万年前的石器时代,罗布泊沿岸已是先民们生息繁衍之地,库鲁克山中数以千计的崖画记载了罗布人先民的生活场景。坐落於孔雀河南岸罗布泊西岸的楼兰故城,正是这一文明的结晶。我们无法探知它历史的源头,仅知道它最早出现於史籍的年代是西元前176年;而楼兰历史的终结是西元542年,据史籍记载,一位元叫鄯米的人,带领著最後一批居民,从沙海中突围,越过天山,一去不返。显然,在这期间发生了重大的生态变化:塔里木河潜流断绝,孔雀河断流,罗布泊急剧缩小。
四十多年前,一位平常人在一个平常日子里所做的一件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事,在已经失衡的生态天平上又加上了一枚砝码:一个牧民为了灌溉自己的草地,在塔里木河北岸挑开了一个缺口。日积月累,那涓涓细流把缺口冲刷得越来越大,居然形成了一条新的河流。这个牧民叫乌斯曼,这条由他所创造的河流就叫"乌斯曼河"。乌斯曼河越流越急,最後夺去了塔里木河大部水量,造成下游断流,同时在尉犁县形成了一个157平方公里的洛乎洛克湖和一个300平方公里的阿克苏甫泽地。专家们预测,要等这条年轻的乌斯曼河自然淤塞了,大动脉出血的塔里木河才有可能起死回生。(2)
一个大流域之生态演变过程是漫长的。在古楼兰覆灭一千四百余年之後,在乌斯曼挖出新河道二十几年之後,在最後几位百岁高龄的"罗布人"逃离八年之後,西元 1972年,罗布泊终於蒸发掉最後一滴水。1993年,一个电视摄制组追索著楼兰古国的传说进入湖盆,捡到了一只古老的船桨,并把它长久地扛在背上,作为对一个伟大湖泊的祭奠。
但是,塔里木河仍然顽强流淌。即使在罗布泊已经完全乾涸之後,塔里木河流域的绿色走廊仍不失生机勃勃。由於中央政府的错误开发战略,把大量人口迁移到生态已极度失衡的塔里木河流域,实行长时期高强度农垦。兴起於五十年代的大规模屯垦,今天终於恶果毕现:全流域生态急剧恶化。
据《农民日报》消息,1996年春,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提交了一份令人绝望的调查报告:除原有的15个军垦农场之外,近年来,大量农牧民拥入塔里木河沿岸开荒;八十年代末,全流域耕地面积为50万亩,现已达80万亩以上,早已超过了塔里木河所能承受的极限。四十年前牧民乌斯曼的个人行为,现已升级为群体行为和国家行为:开荒者沿河乱架水泵,国家沿河乱建水库。塔里木河中游不足400公里的河岸上,就架了水泵400台,平均每公里1台。塔里木河干流上建有水库8座、大小引水口1 38个,没有取水许可证也可以乱引水。8座水库的14个引水口,有控制建筑的仅有5 个。当代乌斯曼们引走的河水,除少量用於农牧业之外,绝大部分消耗在沼泽与洼地之中。卡拉水文站所测到的年径流量,六十年代为12.33亿立方米,七十年代为6 .7亿立方米,1993年仅为1.26亿立方米。三十年间,流量缩减到原来的1/10,已沦为一条孱弱水渠。大动脉出血未能止住,又加上遍体失血,塔里木河在迅速死亡。
迄今为止,从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三十年间,塔里木河干流已由1 321公里缩短到 1 001公里,缩短1/4;水质急剧恶化,枯水季节矿化度大於每升5克,咸涩不堪,甚至超过了中国灌溉用水二类标准2~3倍,下游垦区已基本停止饮用;断流地区地下水位元已由2米下降到16米以下;绿色走廊的面积也由81万亩减少到不足20万亩,胡杨林面积减少100多万亩,剩下的也奄奄一息;地表植被已基本枯死,大片草原沦为沙漠;20万亩耕地抛荒,沙漠化土地面积已从60%上升到80%;风沙日已由每年42天增加到130多天;乾旱严重威胁著农场村庄城镇,依靠塔里木河幸存至今的古城尉犁、若羌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抗御库姆塔格大沙漠西进的长达数百公里的林带已不复存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和库姆塔格大沙漠从东西两面向塔里木河绿洲合击,三十年间推进了60公里,已呈合拢之势。一旦两大沙漠合二为一,整个新疆东南部将变为人类生存的禁区。专家们预测,这一天已为时不远,留给我们的时间仅剩三十年。(3)
那时之塔里木将是怎样的景像?请看今日之罗布泊:—
罗布泊堪称"火地"。夏季气温常在40度(摄氏,下同)以上,地面温度常在70度以上,最高地表温度比吐鲁番盆地记录到的82.5度还高,是中国最"烫"的土地。
罗布泊堪称"风库"。每年一半时间刮大风,6级以上的大风常常持续7、80小时。
罗布泊堪称"乾极"。高温和大风使这里找不到一片潮湿的空气。平均空气湿度为 5%,比吐鲁番盆地还低5个百分点。全天湿度为0的日子司空见惯。进入罗布泊的考察队无病患之虞,空气乾得连细菌都无法生存。年均降水量仅有20毫米,而蒸发量几达100倍。地表变得越来越乾,越来越硬。於是,罗布泊终於成为举世罕见的"乾极"。
●"在古湖盆,每当中午温度升高时,由於受热膨胀挤压,盐壳之间位移错动,产生摩擦,常常发出砰砰响声,像是燃放鞭炮……"(4)
基本国情与数字(略)
八万水库之灾
华北第一大湖白洋淀,本世纪四十年代面积为1 000余平方公里。
六十年代以来,白洋淀连续发生了13次乾淀,尤其是1984~1988年连续五年乾涸,使淀中动植物遭到毁灭性打击。世代以白洋淀为生的近百个水村的人们不得不彻底改变生活方式,向遍布死鱼,遍布枯死的荷花和芦苇的湖底迁移,开始垦荒造田、建房修路。因失去白洋淀,华北的气候变得更加乾旱,地下水位进一步下降,生态进一步恶化。
白洋淀流域面积3万平方公里,接近於台湾,但全流域年均径流量仅为27.3亿立方米,特枯水年仅为9.1亿立方米。要维持白洋淀正常生态,每年应流入4亿立方米。但是,早在八十年代末,全流域水资源就已经超量使用:总用水量高达50.48亿立方米,地下水超采31%。在这种大形势下,白洋淀生路何在?丰水年份,入淀水量尚能满足当年之需;但丰水年份太少,平常年份入淀水量不足需要量之一半;只要连续乾旱二、三年,白洋淀就可能乾涸。
更加令人惊异的:造成这种情况的重要原因竟然是……水库。
原来,华北平原主要的问题被认为是水患。五十年代暴雨成灾,"根治海河"成了当时向大自然开战的最激动人心的口号。白洋淀属海河水系,於是,在汇入白洋淀的各条大河上,建起了百余座大小水库。华北平原上,大部分河流变成了季节河(另一种说法是,整个华北地区已不存在一条常流河),入淀的河道基本断流。这下好了,人类终於战胜了大自然。时隔不久,被战胜了的大自然开始报复,"根治" 了的海河出现了缺水和无水的危机。华北平原开始从湿润、半湿润地区向乾旱、半乾旱地区演变。河北省衡水、保定、沧州等地区的年降雨量已从600毫米下降到400 毫米。水灾消失了,旱灾逐年加重,荒漠化的趋势正在严重地威胁著整个华北平原。反过来,白洋淀等湖淀河塘的乾涸,又极大地降低了华北平原的水面蒸发量,缺乏足够的水气去补充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锋面雨、地形雨和对流雨大大减少。想不到,水库这种"水利"工程居然成了湖泊河流的杀手。
1988年秋,一场罕见的暴雨横扫华北平原,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洪水沿著乾涸的河道流进已乾淀五年之久的白洋淀。这颗"华北名珠"又开始光彩闪烁。在湖底新开垦的土地和新建的公路房屋被大水淹没了,人们又逃回了旧日的家园。但是,此时的白洋淀已无寸板片桨,人们只好卖掉了电视机和猪崽,重新造船。——至此,这场悲喜剧尚未收场——船有了,但人们很快发现:自来清澈见底的白洋淀已经被严重污染。发黑发臭的污水,从保定,从周围大大小小的城市和工厂源源不断流来。在水乡风光再现三年之後,白洋淀开始大量死鱼,"华北明珠"再次遭到毁灭性打击……——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19)
全世界水库密度最大的地区应该是淮河流域。
淮河是中国六大水系之一,干流全长1 000公里,支流580多条,流经豫、皖、苏、鲁四省36地市189县,流域面积27万平方公里,人口1.5亿,耕地2.55亿亩,是中国重要的粮产地。由於淮河地处濒临太平洋的冲积平原,流速缓慢,排泄不畅,汛期往往洪水成灾,历史上被称为"害河"。中共建政之初,第一项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就是治淮。同治理海河一样,当年对淮河的治理也主要起因於洪泛,後来方才明白更大的问题是缺水。虽然最初战略方针是"蓄泄兼筹",但缺水的困境迫使人们将这个尚算稳妥的方针改为"以蓄为主"。既然是"以蓄为主",那就更要大建水库。结果治淮近半个世纪,建成大中小水库5 300多座,大中小水闸4 300多座,加固加高堤防2万多公里。(20)算下来,【平均每50平方公里建水库1座,每条支流建水库近10座。形象地说,淮河已被水库切割成5 300多段,】再凶恶的蛟龙,也该是制服了。但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水灾虽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仍为祸甚烈。1991 年淮河大水,被迫实行紧急分洪,分洪区从上游一气儿炸到入海口,全流域惨遭蹂躏:近1亿人被迫紧急迁移,1 460万人家园被毁,50万人在堤坝上过冬。
旧患未除,新灾又生。其一为:平原地区以蓄为主,重蓄轻排,对自然水环境造成了严重破坏。地表积水过多是涝灾,地下积水过多生渍灾,地下水位过高则成了碱灾,三灾并生,使大量耕地退化。其二是:同海河流域一样,淮河流域、黄淮平原甚至更大的范围,主要的问题不是水多,而是水资源匮乏(其严重之程度,已不是增加水库数量所能解决的了);过於密集的水库,不断造成淮河断流,致使全流域生态恶化。
但灾难仍不止於此:从七十末年代开始,淮河摇身一变,又成了一条举世闻名的" 毒河"。水污染问题,我们将专章详细讨论,现在要谈的是水库变"毒库"。在近万座水库闸坝的控制下,河流的自然水文性质被改变,水体稀释自净能力急剧下降。枯水季节,整条淮河基本不流动,成了死水,不仅"五毒俱全",而且浓度极高。丰水季节,尤其上中游泄洪时,高浓度污染团便顺流而下,形成令人难以相信的的恶性污染。在缺水加污染之给定条件下,任何水库调度手段都作用有限。正如淮河流域水资源保护局专家朱华康所言:"……而今挡蓄著一槽槽严重污染的水,虽然已失去饮用价值,但仍是宝贵的灌溉水源,不能轻易泄放。大蓄大放可能造成下游突发性污染,不蓄没有水用,不放会造成工程失事和上游淹没。既要考虑水量,又要考虑水质,这就增加了工程调度的难度。"(21)
我们总是急功近利,总是企图以工程措施来解决生态问题,又总是造成新问题;然後,再以工程措施来解决工程措施造成的新问题。治理再治理,还要怎样"治理" 下去呢?
中国的水库,从中共建政时30来座发展到8.5万座,【占世界水库总数的1/2,】已有滥建之嫌了。水库多得可以把一条大河碎尸万段,洪旱污染一齐来,还不算滥建吗?
滥建水库所带来的灾害,古人早有体会。古代称小型水库为陂。两汉时期,淮河流域上游就修建了青陂、葛陂、鸿隙陂、石塘陂、马仁陂等著名的蓄水灌溉工程。三国至隋唐修了更多,仅西平一县就有24陂。但宋元以来一千多年间,这些水利工程日渐废圮。除战乱等原因之外,工程自身就存在问题:重要的陂塘多串河截引,不能蓄泄自如,却常聚水成灾。(22)
世界上最著名的水库群在美国田纳西河流域,淮河流域可与之相比。田纳西河流域面积10.6万平方公里,是淮河流域面积的将近40%,只建了37个大中小型水库。按此比例计算,【淮河流域不过需要建100座以下,而实际上却建了100座的53倍。】而且,按降雨量计算,田纳西河流域年均降雨1 320毫米,而淮河流域不足700毫米,仅为前者的53%,水库密度也应相应减小才是。即使再考虑到其他因素,如淮河水旱灾害频繁,水库多为平原水库,库容较小等等,水库密度可比田纳西高一些,5倍1 0倍总可以了吧?又何来53倍?推及全中国,【按照田纳西河流域3.5座/万平方公里的水库密度,中国应建水库0.336万座,而事实上却建了8.5万座,为前者密度的25 倍以上。】此外,水库密度分布更不合理。按水库总库容与总径流之比例论,云南四川可低到4%以下,河北却高到88.3%,北京竟可以高到367.7%(即可以装下3.6倍的总径流量)。(23)真不知这计划经济是如何计划的?黄河已经年年断流了,还在大建特建。长江流域已建4万多座水库了,还要建。新近的消息是,在长江的主要支流汉江上将要建16座水库,而长江正源雅砻江上要建20座。看起来,不把长江变成淮河是不会罢手的。
而美国现在已经开始拆除水坝。
个案:世界最大的水库群垮坝事件
以下所介绍的【1975年板桥、石漫滩水库群垮坝事件,无论垮坝水库之数目,还是死难者的人数,都远在全球同类事件之上;】本应成为全人类的警诫与借鉴,但遗憾的是,真相一直被严密封锁。八十年代初,我在采访北京空军某部时,访谈物件恰好是当时执行任务的米—8直升机飞行员,他曾运送国家领导和记者多次巡视那块灾难的土地。但是,事过数年之後,仍不便详谈。一再追问下,他仅吐露了几个片断:水面上只看得见电线杆子……大树上、堤坝上、小高地上有人,密密麻麻,像蚂蚁……一片汪洋,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没有了……本节材料来源於新近经由电脑网路从大陆传出来的一篇文章,作者化名已已。我向他致以深深的敬意。
地点是淮河上游河南省驻马店地区。时间是1975年8月8日 晨。
从8月4日以来连降特大暴雨,降水强度极强的暴雨中心板桥水库一带,最大二十四小时雨量为1 060毫米,最大六小时雨量为830毫米。前者创造了中国纪录,後者超过了当时美国宾州密士港782毫米的世界纪录。板桥水库与石漫滩水库属於大型水库,但原设计的库容和泄洪能力都难以与这次洪水抗衡。(24)
第一场暴雨下了十小时,板桥水库水位迅速上升,已接近最高蓄水位;板桥镇被淹没,水库管理局院内积水,电话总机室泡塌,对外联络中断;板桥镇大量公用建筑和民房倒塌,公路断绝,老人儿童开始转移。次日晚有两位地委领导到板桥视察灾情,但因板桥水库素称"铁壳库",无人对它的安全产生怀疑。
第二场暴雨下了十二个多小时,水库开始紧急泄洪,但水位仍然继续上涨,超过了设计的最高蓄水位。此时才发现没有任何一种哪怕是最原始的防汛器材,甚至也没有应付意外的炸药。第三场暴雨将持续十三小时,刚下不久,留在板桥打算"搜集一些好人好事"的一位元地委领导已感觉情况不妙,要求当地驻军使用连队报话机向外作接力通讯。几小时之後,水库所在地泌阳县县委书记赶到板桥,果断决定水库下游的板桥、沙河店民众立即撤离。这是第一位意识到水库可能崩溃的官员。与此同时,省、地两级政府都在召开紧急会议。驻马店地区的会议上无人提及板桥,因人们认为板桥水库固若金汤,还因为一位携带报话机进行接力通讯的士兵被洪水冲走,险情没有发出。郑州的会议上,焦点仍然不是板桥。另一位意识到板桥已危在旦昔的水利专家陈惺提议速炸板桥水库副泄洪道,增大泄洪量。但通讯中断,两地相距数百公里之遥,无法实施。
大雨滂沱……
就在各级紧急会议召开的同时,7日21时前,确山、泌阳两县已有7座小型水库垮坝,22时,中型水库竹沟水库垮坝。
两个半小时後,8日 晨0时30分,大型水库石漫滩水库漫坝,当越坝而出的洪水深达0.4米时,大坝溃决,下游田岗水库随之溃决。
再半小时後,8日 晨1时,板桥水库漫坝;当坝顶溢水深0.3米时,大坝溃决,6亿立方米的库水骤然倾下……
这是大坝崩溃那一刹那的景像: ●" ……板桥水库大坝上一片混乱,暴雨柱儿砸得人睁不开眼,,相隔几步说话就无法听清,大批水库职工、家属这时正在被转移到附近的高地,飘荡著的哭声、喊声和令人惊恐的各种声响在暴雨中形成一种惨烈的氛围。人们眼睁睁地看著洪水一寸一寸地上涨,淹至自己的脚面、脚踝、小腿、膝盖…… 上涨的库水迅速平坝,爬上防浪墙,将防浪墙上的沙壳一块块掏空……水库职工还在作著无谓的抵抗,有人甚至搬来办公室里笨重的书柜,试图挡住防浪墙上逐渐扩大的缺口……一位忠实的职工在暴雨中用斧子凿树,想留下洪水的最高水位……
突然,一道闪电,紧接著是一串炸耳的惊雷,然後万籁俱寂。暴雨骤然停止--夜幕 中竟然出现了闪闪烁烁的星斗。这时,听到一声惊叫:"水落了!" 刚才还在一寸寸上涨的洪水,在涨至小腿、腹部,甚至向人们胸部漫淹去时,突然间就哗地回落下去,速度之迅疾使左右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洪水的确在眨眼间退去。就在妇孺们欢呼"水落了!水落了!"的时候,板桥水库管理局公安科长马天佑的脸色骤然间变白,刚才那个霹雷,曾使他周身触电似的麻了一下:那座刚才还如同一只充足气的巨大气球似的板桥水库突然间萎瘪--6亿方库水令人恐怖地滚滚下泄。 "出蛟 了!"有老人的声音在喊。"(25)
溃坝时,最大瞬间流量为7.9万秒立方米;溃坝洪水以每秒6米的速度冲向下游,形成一片水头高达5~9米,水流宽为12~15公里的毁灭性洪流。前後几小时之内,驻马店地区两座大型水库、两座中型水库、数十座小型水库及两个滞洪区相继垮坝溃决(水利专家王维洛称共52座水库)。人为蓄积的巨大势能猛然释放,在直立如壁的高大水头下,田园、村落、集镇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全区主要河流全部溃堤漫溢,60亿立方米洪水如出笼之猛虎,狂奔无阻。
作者已已曾到遂平县文城公社的一个小村访问。该村256人仅活下来96人,有7家绝户。许多人当时就死了,幸存者随水头一路东去,速度迅疾,犹如乘车。村民魏东山回忆道:大水冲毁了坟地,冲出了坟墓里的棺材,我是抱著一块棺材板才活了下来。洪水的水头足有几丈高,我浮在水头上看前面的景物,人就像立在悬崖上。我记得大水冲过一处树梢,树梢下面有一个小院落。我清楚地看见屋里还亮著灯,有一个小妮子嘴里喊著奶奶正往屋里跑,"轰"地一声就全没有了。
洪水排山倒海般向前推进,仅一小时便抵达45公里之外的遂平县城,占领县城之後,又翻越高耸的京广铁路路基,继续摧毁所遇到的一切障碍。驻马店地区4.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尽成泽国。
8月9日8时,板桥水库垮坝二十七小时後,驻马店地委发出特急电报向北京告急。
8月12日,板桥石漫滩水库群失事後第五天,中央慰问团抵达灾区视察。
积水久久不退,头顶烈日当空……
200万灾民围困在水中,大部分人困在坝上、堤上、房上、筏上,还有6万人困在树上;缺少食物,吃光树叶後,开始吃死畜;药物稀缺,最後有1百多万人患病,大量死亡……(26)
又一轮漫长的灾难开始……
长期遭政治整肃的水利专家陈惺被紧急启用,陪同中央慰问团团长纪登奎乘坐军方米—8直升机巡视灾区。所飞临的汝南、平舆、新蔡、上蔡、西平等县范围一片汪洋,5座县城和条块分布的高地如散布在海中的岛屿。飞行高度为50米,能清楚地看到每块陆地上都挤满灾民,空间狭小,大量灾民不得不站在水里爬在树上……
陈惺力主炸掉阻碍行洪的阻水工程,意见立即被采纳。13日晚9时,河南省委书记刘建勋命陈惺陪同慰问团成员农林部长沙枫进京汇报,含泪说:"你去,代表我,代表河南,只有一个请求,炸开阻水工程,解救河南人民。"三小时後,沙枫与陈惺赶到灯火通明的国务院会议室。主持会议的副总理李先念表示:"为了救人,你们说炸哪里我们就同意炸哪里。"并命令军队立即出动,由他签署的命令随後由空军空投到各部队所在位置。
次日上午10时,位於豫皖交界处的最大的阻水工程班台闸实施爆破。这座分洪闸原设计闸门9孔,在"以蓄为主"的方针指导下,只建了7孔,又堵了2孔。一阵隆隆巨响,所有的闸门、胸墙、桥面甚至部分闸墩腾空而起,滞留的洪水夺路而走。扩大行洪的爆破工作整整进行了两天,洪水冲向淮河中下游。已被大量水库、闸门分割的淮河,泄洪能力大减,到处洪水漫堤,险像环生……
洪水终於退去。但是,300万民众曾在半月之久的时间里等待拯救。无数的生命永远消失了,无数的家庭永远失散了……洪水退去的大地上,到处可见人畜的尸体,烈日下,腐尸蒸腾起一层可怕的雾气……"一位曾参与救灾的军人後来回忆,在漯河至信阳的公路两旁,他亲眼见到沿途所有大树的树枝,都被黑压压的苍蝇压弯了。 "(27)
消息被严密封锁。
至今已二十八年过去,仍然没有重建准确的事实。
死亡数字众说纷纭:政府说是2.6万,已已说超过8.5万,还有人说12万,经济学家张健雄说15万;(28)而水利专家孙越崎等8位全国政协委员发表文章说是23万。( 29)
大水之後的第二年,这片埋葬了无数生灵的土地上,麦子长得格外茂盛。仔细看去,麦田的色彩并不均匀:有许许多多呈小块分布的麦子,长得实在是厚实,实在是绿……
农民们淡淡地说:那儿的麦子都长疯了。
痛定思痛,人们思考著灾难的原因。一个事实引起注意:在同样的降水条件下,薄山、东风水库却安然无恙。专家指出,这是因为水库上游集水区森林覆盖率之差异:板桥、石漫滩水库上游森林覆盖率为20%,而薄山、东风水库高达90%。(30)
同样的悲剧继续一幕接一幕上演……
1993年8月27日,位於青海省西宁市西南110公里黄河支流恰卡恰河上的沟後水库崩溃,溃坝而出的洪流冲毁了50多个村庄,虽事前实行了紧急疏散,但仍有242人死亡、336人受伤,180余人失踪。(31)
1998年6月26日6时许,广东省恩平市大田镇茶山坑水库溃决,死亡34人,失踪2人。官方媒体当时只赞扬军队三天三夜与洪水搏斗的英勇事迹,并指斥水库溃决的消息是谣言。一个月零两天後,才在一则撤换临阵脱逃官员的消息中略有触及。(32)
1998年,有官员透露:自五十年代到1980年,中国共溃坝2976座,(33)年均100座。这个迟到了多年的数字,不知又掩盖了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泪与呼号。
1980年以来又发生了多少溃坝事件?我们仍然不得而知。
去年、今年又有多少水库溃决?我们还是不得而知。
在本书最後定稿时,又得知:海河於1963年洪水期间,共垮坝200余座。我向我的作家记者同行们呼吁:抢救史料,让人民了解他们有权了解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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