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巴城两大派开始文攻武卫,真枪真炮大打出手,正如大腊生所说,打你妈个花儿开。
围攻“六二七”造反派的街头武斗在南天门广场打响了,晚上,“红五月”兵团仗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将“六二七”总部灰大楼围得水泄不通,高音喇叭刺耳地尖叫,从四面八方对大楼宣读《勒令“六二七”无条件投降书》。“红五月”的群众手挽手齐声高呼革命口号,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齐声高唱革命歌曲,“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打倒反动组织六二七!”“砸烂六二七的狗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巴城的老百姓不顾屋头煤、米、油、盐找不到落,围在后面观看,人越来越多。“六二七”哪里会投降,都认为自己在保卫毛主席。大楼的喇叭里传出了悲壮的国际歌,传出了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楼顶上红旗飞舞﹐大横幅上写“撼山易﹐撼六二七难!”“头可断,血可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文的看来是不行了,来武的。敢死队手持长短枪进场了,“红五月”的群众开始往后撤,不知死活的老百姓却一个劲地往前拱。冲锋号响了,“红五月”发动进攻,枪声四起﹐群众不顾命地往后跑,来不及的立即趴下。小青梅带小哑巴、欢子正看得热闹,一下子被惊慌逃窜的人群冲散了,又聋又哑的小哑巴听不见枪声摸不头脑﹐傻愣愣地站在灯火昏暗的广场正当中寻找小青梅,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在他的眉心上,小哑巴像是散了架,软绵绵地瘫倒下来,欢子又嗅又舔,绕住小哑巴转,小青梅吓得直哭,拚死要去救他却被后面的群众牢牢拽住。不久有个年轻人匍匐前进去救小哑巴,慢慢将他拖回来,哪里还有气?救人的小青年是和个中年汉子、几个操北京口音的南下串连队员一道来的,那汉子一边宽慰小梅青,一边帮通知厂方保存尸体,办理后事。几个大学生情绪激动说是要立马打电话给党中央、中央文革小组,找周总理汇报巴城正在发生的血腥暴行,要小青梅留下做证人,他们大概是高干子弟,亦或是持有尚方宝剑的人物吧。朋友惨死,场面惊心动魄,小青梅义不容辞地留下了。真是天意弄人,小青梅就这样卷进了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
欢子就在这天失踪了,有人说当晚它曾去过梅书记家拼命抓门,梅书记躺在床上养伤爬不起来,梅家大婶也有病,开门出来,这狗就咬住她的裤脚往外拖,不知啥事,只好把它赶走了。值班工人说深夜欢子到过开水房,不停地抓门,叫得好凄凉。
小哑巴火化了,多少工人为他送葬却没人告诉么哥。一个棒小伙子,捱在、灵醒、踏实,他黄瓜还没起蒂蒂哪,竟死于非命。老鹰岩上再也看不见三兄弟对住落日打喷嚏了。
其时巴城许多单位、工厂还没有造反派,由原班领导,工作队主持工作,照常上班,就是所谓阶级斗争盖子还捂,没有揭开。广场上那位中年汉子本是个憨厚工人,解放后读了几年夜校,后来参加工会工作,最后在运输联社当仓库管理员,一直升不上去,只因为他平时爱蹲个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两段《七剑十三侠》、《三国演义》、《水浒传》啥的,回到家里,到了单位上便神经兮兮地来两句绿林好汉的诗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运动初期让人贴了大字报,烧了一下,说他思想落后,满脑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个不得志的小干部就在今天豁了出去,靠这几位大学生撑腰带头揪斗了联社书记、文化革命工作组长等一干领导,会后他们边走边商量如何发展造反派队伍,鼓动全市工人起来造反,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正走到广场便目睹了这场流血事件,他正是张有元,周家祠堂治安保卫委员会主任陶春秀的丈夫。这以后,小梅青便天天跟这些血气方刚,正气凛然的革命学生和渐成气候的张有元东奔西走到处煽风点火,招兵买马,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金钱梅花啰,哟咿哟…”一天晚上,大头在朋友家喝完酒醉醺醺地回家来,边走边唱他的喊街调,他不爱唱革命歌曲,突然一个黑影窜出来将他拦住,吓得他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大哥,回来啰,到屋头坐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张有元在低声下气地对他说话。这张有元身穿黄军装,膀子上套个腥红的袖套,胸前佩了个海大的毛主席像章,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原来,张有元盘算,首先要找的就是住在后院子的大头,听说他是巴城十万棒棒军教头,无冕王来的,只要他参加造反后面跟的少说也有七八万…大头本是个谨小慎微,埋头干活的人,生活担子重,一堆弟弟妹妹要吃饭要上学嘛。虽和张有元在一个单位上班却并无往来,一个是干部,是上级,一个是工人没得啥子可讲的。大头心想,“这张有元只是个吃软饭,怕老婆的扒耳朵,在单位上没啥子地位,现在忽然搞起造反来啰,揪单位上的头头来斗。我只求有碗饭吃和这些人素无冤仇,哼,搞啥子名堂!”“啥子事,张哥,就在这里说要得不?”大头本不想去又不想得罪他,还是让张有元生拉硬扯地拽进屋去。“随便坐,先喝口茶。春秀,快给大哥上茶!”张有元大声呼喝。小春秀哎了一声,乖乖地斟茶,恭恭敬敬地端给大头。大头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不敢当,陶主任,不敢当。”暗忖,“也,是不同了舍。陶主任平时那样凶,使唤丈夫就像使唤家奴,今天啷个自己变成了哈叭狗啰,这样驯良?哼,龟儿恶婆娘,若果有机会弄死我们全家,那是不得手软的。那龟儿张有元一个扒耳朵今天就变成了大丈夫,当起造反派司令来啰。时价不同舍,啷个能同日而语哟。”“到后头去,男人说话,女人不准听!”张有元冷冷地赶走陶春秀。“喔哟,小春秀在张有元眼里现在只是阎婆惜之类的混帐婆娘了,啷个懂得张某人胸中的丘壑,一肚皮的韬略…张有元真得感谢花园坝那位留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了。”“啥子事,说嘛。”待小春秀走后,大头满腹狐疑地问道。“嗯,是这样,现在天下大乱,呃,当然是乱了敌人。呃,兄弟我看你满腹经纶,值此国家用人之际…”“喂,你莫乱刷浆糊啊。”大头一听就害怕。“呃,真心话,真心话,兄弟我想请你参加我的巴城工人革命军,起码会让你做个参谋长舍…”张有元惟有单刀直入。“喂,你莫乱说喎,我是反革命家属,有碗饭吃就不错,啷个敢造反!”大头吓得冒冷汗。张有元一味苦劝,大头却是死个舅子不依教。实在大头生性懦弱,长到这样大还没打过架呢,哪是甚么十万棒棒军教头,哪有甚么号召力,都是那年和史昭雄比气力搞出来的,真是人抬人万丈高,以讹传讹便吹成这个样子。最后,大头道,“张哥,你弄错啰,我不是那块料子,夹起尾巴做人都生怕出差错。你要找哪个参加你的工人革命军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决不会在旁边哼一句,要得不?老实讲,你找史昭雄就对啰,巴城哪个棒棒不佩服他?”“史昭雄?”大头前脚跨出门,张有元便拔步往外走。
大头没回家,先上么哥那儿坐下,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么哥听完朝大头望望,“你不参加就算啰嘛,又不能把你嚼吃啰,引荐史昭雄做啥子啊,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啷个得了?”“错了哟。”“工人革命军都有好几万人了,声势浩大。我问你,解放军支左是干啥子?就是防止造反派坐大。共产党本是靠群众运动起家的,最怕的也是这个。史昭雄绿林味重,肯定一拍即合,唉。有些人害人不是因为心肠不好…”“是的,因为他蠢!”大头气冲冲地走了。
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浪潮势不可挡,人们在忠于毛主席的旗帜下纷纷站起来加入造反派出一口只有天知道的恶气。张有元的“巴城工人革命军”在一天天壮大,史昭雄真的鼓动六七万棒棒来投靠,于是今天到这个联社,明天到哪个联社去发动造反,斗当权派、斗工作队,解放“牛﹑鬼﹑蛇﹑神…”后来便跨行业串联,将力量伸展到重工业、轻工业、商业、几个月时间便号称二十万大军,成为巴城第一大造反派组织。张有元司令叱咤巴城,一时无两。史昭雄出任副司令、工人纠察队大队长。小青梅因为上窜下跳有功,荣升工人革命军宣传部长。
六六级毕业生关银子啰,九月,待分配毕业生虽然不知道往哪里分,却开始发工资,大腊生、棒子念五年,也在这时候关饷,于是秦小红和棒子几个便轮流请客,周家祠堂的穷弟兄有油水滋润,闹热完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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