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延安的学习生活
中央党校45班
这样,我从前方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革命的圣地延安,一颗经常悬着的心,这次可放下了。终于回到家了。这里就是革命的大后方,是党中央所在的地方啊!
到了延安,我被安排住在中央组织部招待所,分配到中央党校45班学习。这是党校的一个高级班,班里的学员都是从前方和重庆工作回来的,都是有一定的对敌斗争经验,经受过战争、经受过和国民党蒋介石斗争考验的知识分子。从无锡来的“才女”严慰冰(后来与陆定一结婚)也在这个班上。
在中央党校学习,课程有马列主义基础、中国革命史等。党校的学风,是毛泽东倡导的,以自学为主,发了教材,主要是马列著作,和中共中央文件,自己读书,然后集体讨论。早晨个人活动锻炼,晚上到延河边上散步,要不就看延安的文艺团体的演出,白天就抓紧一切时间看书或者开会讨论。我年纪小,比起别的同志来,经验方面也差一点儿,就是爱提问题,爱争论,读不懂的东西,就追着别人请教,到集体讨论的时候,叽叽喳喳地抢着发言,对别人讲的,一时听不懂,或者有不同看法,也不知道什么叫沉默和退让,总是一五一十地跟人家“讨论”问题,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别人也习惯了,遇到这种场合,会有意无意地让着我,就像大哥哥大姐姐让着家里的小妹妹。其实呀,我就像是在外面流浪了很久、吃了很多苦头的小鸟飞回家了,能不尽情地扑腾吗?
学习了两年,就从中央党校毕业了。中央办公厅的武竞天(建国后担任过铁道部长)找我谈话,说要安排我到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工作。他说我第一是年轻,精力充沛,第二是经历过地下工作和武装斗争的考验,第三是从小就读书,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又经过中央党校的理论学习,是进中央办公厅的合适人选。中央办公厅秘书处,那可是多少人都向往的地方,是直接为中央首长服务,直接接触中央的核心机密啊。可是,我一来年纪小,没有想那么多,二来,在中央党校学习的两年里,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思想文化上的差距原先在敌后工作,自己就是个小知识分子,比起那些农民来,识文断字,讲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再加上年纪又小,走到哪里都是让人佩服让人称赞的。到了延安,学习了两年,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这才知道革命的队伍里有那么多水平高的同志,知道了革命理论的高深和广博。如果说,当年参加革命的时候,我是党叫干啥就干啥,现在就有一些个人的主见了。我喜欢上了理论工作,想多学习一些革命理论,多读一些马列主义著作。因此,武竞天找我谈话,我就毫不隐瞒地讲了我的想法。我要求继续学习,这样也就表明了我不愿意到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工作的态度。
小初中生偏要学理论
那时候,我二姐聂元素和姐夫梁寒冰都在延安,在马列学院。二姐看见我半通不通地啃理论,还要读《资本论》,就嘲笑我说,你这么个小初中生,还想学理论。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都是大部头,你能学得懂吗?她越这么说,我就越是坚定学习的决心。我的那股犟脾气又上来了。我想,我直接上大学有困难,我就从头来,决心上高中。当时延安大学的校长是赵毅敏,延安大学有一个高中班,我就上了延大高中班。这时候,杜鹏程(后来因为写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而著名的作家)也在高中班学习,他整天抱着小说看。我呢,学习的时候,我就自己学着写点理论的东西,小文章。我还把写的东西送给赵毅敏看,赵毅敏看了我的学习心得,鼓励我说,行啊,写得不错,努力学习吧。
延大校址是在杨家岭旁边,和中央党校相对,斜对面,中间隔一条延河。在杨家岭的时候,天气一暖和,我们就下延河游泳,有的时候,一大早就下河了,真是充满了生气。到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出来散步,也到青年文化沟去,看童大林主编的轻骑队的墙报。这个刊物思想活跃,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看,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都是在轻骑队的墙报上发表出来的。这些文章因为观点鲜明,锋芒毕露,并非在延安的一般人所能写出来的,就更加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也引起了赞成者和反对者的争论。不过,我那时候年纪轻,在延安的生活接触面比较窄,又是全身心地投入了理论学习,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做不出评价,当然,我也没有看出他们反动在什么地方。直到后来,问题闹大了,毛主席都表态了,轻骑队的墙报也停刊了。
“抢救”和被“抢救”
在延安大学高中班学习不久,就赶上了延安整风运动。“延大”是和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合在一起进行整风的,为了便于一起组织活动,都搬到桥儿沟。
鲁艺的校长是周扬。他也是鲁艺和延大整风运动的负责人。周扬在大会上做整风动员报告。周扬是很善于演讲的,他讲话的时候,感情热烈,很有煽动性,把大家的情绪都带着跑,能造成压迫人的一种声势。他并不像有的人那样,板着面孔凶巴巴的,可是,他能把大家的思想都牵着跑。周扬说,整风运动,有问题的都要交待。他有几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凡是有问题的,都要交待,现在交待,还可以赶上末班车,不然的话,就是另一种后果了!”
毛主席说是要整风,当时的中央文件,和后来的历史记述,都说这是一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可是,整风整风,不知道怎么一来,就突然变成“抢救”运动了。在鲁艺和延大,周扬讲完话以后,就开始抢救了。我先是被派出抢救别人,后来又被别人抢救。派我去抢救谁呢?一个是朝鲜人,一个是日本人,都是女同志。她们是从东北过来的,据她们自己讲,她们是日本共产党的党员,自愿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工作的,千里迢迢地投奔延安。特别是那个朝鲜姑娘,大个子,什么都好,就是28岁了,还没有谈对像,有人无中生有地怀疑她是负有特殊使命的特务,潜入延安,又不敢结婚。那个日本姑娘,也是被怀疑是日本特务。因此,她们两个人都成为抢救运动的第一批牺牲者。
别人的事情,我搞不清楚,派我去抢救别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抢救法。没有想到的是,从小就参加革命,自以为革命意志坚定不移的我也成了抢救对像。开始说我是河南人,是“红旗党”,是假党员。这是康生信口雌黄制造的冤案,他说河南的地下党都是受蒋介石控制的,是打着红旗为蒋介石卖力的,所以叫“红旗党”。这本来就是冤假错案,何况,我还跟河南的地下党不沾边。我入党是在太行山,是在朱瑞和刘子超领导的华北抗日军政干部学校入的党。让我交待,我就这样分辩。谁知道,洗刷了这个罪名,又被安上了新的罪名。康生说我和王实味有关系。我和王实味有什么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当时也不知道这话是康生讲的,这还是我二姐和姐夫后来告诉我的。我与王实味的联系,就是从王实味住的窑洞门前路过了几次。我是去找中央党校的研究员杨绍萱,就是当时延安平剧院改编上演《逼上梁山》(并且得到毛主席的高度称赞)的改编者之一。杨绍萱住在马列研究院特别研究员王实味的隔壁。他年龄比较大,很喜欢年轻人,叫我到他那里去玩。我不认识王实味,有时候在他住的窑洞外面碰上了,因为见面多了,也就是说一两句话打个招呼,“你来了?”“来玩。”从来没有正式打过交道。到后来,王实味因为写《野百合花》挨批了,还指责他是“托派”,延安的人们都知道,很少有人再接触他,怕受到牵连,他也更加孤僻和冷寂,遇到任何人都不加理睬。我虽然年龄小,对这些事情也都知道,我怎么会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刚刚20岁出头的我,莫名其妙地就被追查了一阵,没有查出什么东西,却把我的情绪给闹坏了。平白无故说我是特务,我当然不高兴。我是直到解放以后,才走到社会上,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我从小是在家里边,备受宠爱,15、6岁参加革命,就在革命队伍里,思想单纯得很,战斗和生活中,吃了不少苦,但是在人际关系上,却是一直感受到革命队伍内部的友爱团结和互相关心的。身边的同志,都比我年纪大,凡事都愿意让着我,因此,我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不知道社会上是什么情况,不懂得什么是坏人。现在一下子挨了整,自己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抢救运动停止了。因为“抢救”我的时候,已经是运动后期,被抢救的人已经是多得不得了了。一开头,我不是还参加了抢救别人吗?也没有讲为什么要停止运动,就不了了之了。延大也和鲁艺分开了,又和延安行政学院合在一起,搬到了杜甫川东边。西北局也在那里。西边是中央党校六部,对过就是高岗领导的西北局。
此事“不许议论”
很快地,我又回到中央党校六部。六部的负责人是侯维煜。我在中央党校一直学习到1945年的抗战胜利。到1945年前后,这时候延安的人就比较少了。都派到各地工作去了。日本投降以前,我二姐和二姐夫也被派到晋察冀解放区去。他们在延安的时候,住在枣园,我星期天经常到他们那里去玩。枣园是不能随便去的,毛泽东就住在那里。我二姐和二姐夫都是搞情报工作的,属于要害部门,要有特别通行证。但是我可以自由来往。这大概是因为我也给中央领导人做过情报工作的缘故吧。
我经常到枣园去,对于毛泽东和江青的事情就听到一些。主要是说,中央的高级领导人中间,很有一些人反对毛泽东跟江青结婚,他们对江青这样一个从上海滩来的名声不大好的电影演员,都很反感,听说张闻天呀,徐海东呀,都公开表示过反对意见,可是毛泽东没有接受。当时在前方的时候,党内还有个通知,说对于毛泽东和江青结婚一事“不许议论”,这在今天听起来是非常可笑的,可是,我们当年都是坚决执行的,谁也不许传播有关的消息。还有就是关于江青的日常生活方面的非议。不知道为什么,江青喜欢使用十几岁的小男孩当公务员,就是“小鬼”,大不过14、5岁,小的只有7、8岁。那时候在延安收留的流浪小孩参加八路军的不少,人们称他们为“小鬼”。江青就从中物色“小鬼”,给她当公务员。听说有一次,毛泽东要江青烧毁一批文件,结果江青连一些不需要销毁的文件也一块儿烧了,因为不得法,还把烟囱给堵了,让“小鬼”下到非常狭窄的烟囱里去掏,要是万一掉下去卡在烟囱里面出不来,就出大问题了。毛泽东发现了这件事,狠狠地批评了江青一顿,江青为此与主席吵了架。这样的女人,跟在最高领袖身边,怎么能让人们放心?
黄土窑洞里的爱情
在中央党校六部,我认识了吴宏毅,并且和他恋爱了。他那时候是党校的班党支部副书记,兼作学习委员。吴宏毅是学生出身,讲起马列主义理论来滔滔不绝,身材高大,谈吐不凡。他的资历也很有特色,跟随刘伯承元帅当战地记者,写过不少报道太行山八路军的战斗事迹,是很出名的战地记者。延安当时是男多女少,比例严重失调,我的身边也有一些追求者,但是我却选择了吴宏毅。我的想法是不选择一个枪杆子,就选择一个笔杆子。和他结合,可能还因为我自己对于学习理论写文章的迷恋有关。事后想来,这种想法太幼稚了,当时却是一个心眼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