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牺盟会到“华干”
“临时家庭”
从家里出来,二姐带我到了山西太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很快沦陷了,日军迅速南下,山西就成为抗日战争的前线。当时,阎锡山和共产党结成了统一战线,他想利用共产党的力量维护他的地盘,共产党则利用合法手段放手发动群众,准备进行长期抗战。八路军的三个师,从陕北出来东渡黄河,都是在山西境内作战。八路军在太原设立了办事处,由彭雪枫负责。因此,抗战初期,山西的抗日气氛非常高涨。
到了太原,我就没有继续上学了。国难当头,我要参加抗日救亡工作。薄一波在那里搞牺盟会(全名是“抗日救国牺牲同盟会”),下面成立了一个学兵队,正在组织招生。征求了二姐的同意,我就到学兵队去,分在12连。学兵队里都是平津来的高中生大学生,是到山西参加抗日战争的。一群大姐姐大哥哥中间忽然来了个小妹妹,他们都非常热情地帮助我,教我扎绑腿,打背包,帮我扛枪杆。那时候,刚刚16岁的我,也就比一支步枪高不了多少。因此,学兵队的生活虽然非常紧张,但是,我却仍然得到了很多的关怀。
到了学兵队才十几天,枪还没有摸熟,打绑腿还没有学会(总是有人帮我打),我就离开了。党的负责人王世英把我调去,到中共中央华北情报局,搞情报工作。王世英是党内老资格的情报专家,解放后当过山西省省长。他把刘贯一,我二姐聂元素和我组成一个小组。刘贯一装作我姐夫,用这个身份作掩护,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一家人,其实晚上都是我和我二姐一起睡觉,刘贯一住在另一间房子里。我们搞一个情报刊物,每一期只印5份,只送5个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和彭德怀。我终于能够为党工作了。我就对王世英讲,我要入党。王世英说,你现在所做的工作,很多党员都未必能够担当呢。你的工作已经比他们都重要了。你已经在为党工作,只是现在没有条件给你履行入党手续,等到有条件了,一定给你解决入党问题。我一听,也无法强求,只好等候时机的到来。
当时,我们住的院子,在太原的一条名叫小五台的街上,一边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一边是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我们住的小院子夹在中间。那可真是置身于虎口啊!到我们的院子里来的,有裴丽生、杜润生等同志。院子里没有电源,杜润生爬到墙头上,从墙外的电线上给我们偷电接电灯。“一家人”居家过日子,我们自己做饭吃,谁都不会做,二姐和我都是从小读书,都不会做饭,就会西红柿炒鸡蛋,挂面卧鸡蛋,就会这两样。刘贯一工作很忙,经常在外面跑,我二姐也总是要出去工作。他们不让我出去,因为我年纪太小,出门不安全。我就在家里看摊子,刻腊纸,印文件,还在钢板上画过作战地图呢。
山西的抗日形势很快就变得严酷起来。忻口会战失败,娘子关也失守了,日军从东西两路扑向太原,太原形势危急,山西省政府都搬迁了,阎锡山早已逃到西山山洞里去了。敌人飞机不断来轰炸,每天都听到凄厉的气笛发出的防空警报。警报一响,我们就要躲敌机,跑到城墙底下防空洞去,要是跑不及,就钻进土炕前面的炉灰坑里。我们在太原,住的是土炕。还有这样的时候,连炉灰坑也来不及钻,敌人的飞机就来了。敌机来得太快,又没有什么防空设备,等飞机到了头顶,才拉防空警报,“呼”一下子炸弹就扔下来,只好是往墙根底下爬呀躲的。跑防空警报,我二姐跑不快,总是落在我和刘贯一的后面,我人小腿快,一下就跑出很远,回头一看二姐落在后边,又返回来拉我二姐跑,刘贯一和我,一人拽着二姐一条胳膊,拽着她跑。三个人一起跑。那真是出生入死啊!
从这时起,我就懂得了党的纪律,懂得了做地下工作的要求,什么样的话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敌人严刑拷打也不能说。王世英经常来,来了就讲这些革命道理,我年纪小,才16岁,非常单纯,把他讲的这些都记在心里,非常爱听。有时候他没有来,我就要我二姐讲,二姐不如王世英讲得好,或者是一时讲不出,我就生她的气。姐妹二人还闹起别扭来了。其实,我就愿意听他们讲革命的事情,红军长征的事情,讲革命的道理,只要是共产党的事情,都行,打仗的也行,不打仗的也行。对于战争,我没有一点儿害怕,不害怕被敌人的飞机炸死,对死生都很坦然,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为革命工作,为革命牺牲一切而在所不惜的,把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任何恐惧。
风陵渡前三条路
我二姐聂元素比我大五岁。当时刚刚20岁出头。两个年轻姑娘,我总认为,刘贯一觉得我们两个是包袱,总是要他操很多心。晚上睡觉他都不让我们脱鞋子,因为夜里也有飞机轰炸。他说,王世英再来,你们两个和他讲,你们先撤退吧。敌人要是来了,我有自行车,可以骑着跑,你们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把你们也一起带走。他还和我们讲,他从敌人进攻的忻口前线退下来时亲眼目睹的悲惨场面,被炸死的老乡,被烧毁的村庄,到处流浪的小孩子,被日本兵奸淫的妇女...他本意是要我们确认当前的危险,可是,我却没有感到什么可怕。日军的这些暴行,只是更增添了我对他们的仇恨,更坚定了我与他们决一死战的信念。
因此,我和我二姐都没有照刘贯一说的去做,没有对王世英要求撤离太原。可是,到了后来,情况更紧急了,组织上考虑到我们的情况,还是安排我们两人先离开太原。正好这时我姐夫梁寒冰也从山东回来了,我们三个人,坐着从太原开出的最后一趟火车,沿着南同蒲铁路,直奔风陵渡而去。
风陵渡,濒临黄河,处于山西、陕西与河南三省的交界,黄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水急浪高,远远地就可以听见黄河的涛声咆哮不停。从风陵渡过了黄河就可以到陕西了。
这时候,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
一是跟二姐他们到开封,继续给党做地下工作,做情报工作。我二姐和二姐夫现在分别从山西和山东调到开封去工作了。
第二条路是,我们走到运城的时候,彭雪枫上运城来了,在运城办了一个八路军的学兵队。我要是愿意,就留在运城学兵队这里学习。在太原的时候,彭雪枫是八路军办事处的主任,在太原就认识我。听他们说,彭雪枫很喜欢我,一个小女孩,我那时候挺漂亮的,不大爱说话,挺文静的,小不点儿,到处都招人喜欢。虽然说年纪小,心里边为党工作的意志是非常刚强的。
当时还有一条路,就是从风陵渡过黄河,到延安去。
我二姐姐夫考虑到,战争形势变化很快,日军正向运城方向进犯,我若是留在彭雪枫这里,在运城不一定能呆得长。若是到延安去,路也不好走,没有人作伴,就我一个人,小小年纪,怎么去?那时候国民党一路上有很多封锁线,很危险。(几年以后,我从晋城到陕北去,仍然颇费周折,这证明了他们的判断。)于是就决定带我一块儿到开封去,再想办法。
一天也不能等
我二姐带我到开封以后,组织上安排,他们很快就有工作做了。组织上说,暂时还没有我适当的工作,叫我稍微等一等。我们就住在王阑西(建国以后曾任电影局长)家里,吃饭也在那里吃,住也在那里住。这是组织上安排的。尽管是党的安排,我还是不愿意白白地让时光流逝,白白地吃王阑西家的饭,每天不做事,帮不上忙,我心中非常地过意不去。
王阑西的弟弟叫刘砚,这时也在开封,我就每天和刘砚在一块儿,天天看他刻木刻。砚后来真的成了美术家呢。刘砚说,你天天这么看着,也没什么事情干,我教你刻木刻吧。他不知道,那时我一个心眼等着党给我安排工作,根本没有学什么木刻的心思。
这正是抗日战争初期,国共第二次合作,同仇敌忾,全国上下,抗日救亡运动如火如荼。作为中原的重要城市的开封,也处于动荡和热烈的抗日气氛之中,出版抗日报刊,举行群众大会,学生和各界都经常进行游行示威,斗争的浪潮此起彼伏。加上从北京、天津和河北逃亡出来的学生一群一群地涌到开封,控诉敌寇暴行,呼吁积极抗战,更激发了我的斗争渴望。我的心早已被这空前的抗日救国的伟大运动深深地吸引住了。何况,在山西太原,我本来已经是参加过一段地下工作了。现在,我在开封等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还需要等到何时,一天到晚是无所事事,却又心急火燎,日子不好过,如坐针毡,这样我就等不下去,一天也不愿意等待了。我总是找我二姐。我二姐呢,组织上告诉她,一时间没有我适合做的事。我就自行决定要上前方了。
上前方,到哪儿去呢?那个时候,在辉县百泉,朱瑞、刘子超在那儿办了一个八路军的华北军政干部学校。我就准备到辉县去找他们两个。因为在太原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刘子超,也见过朱瑞,而且知道他们要到辉县办军政干部学校。我就决定独自去找他们去。我二姐就说,我这样一个人走了,行不行啊?我说你放心,不要紧。我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就送我到开封车站去。
开封车站车不开
开封火车站上人多极了,聚集了一群群、一簇簇的男男女女的青年学生。车站好多的学生啊,开封女师的,女中的,北仓女中的,都有。那儿的学生真多,男学生,女学生,都是要去参加抗战的,要离开开封,走向战场,就是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往哪儿走,都在车站上徘徊。青年学生都是抱着满腔的热血,要保卫祖国,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都是想要参加抗战斗争的,就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往哪里走,该投身哪一支队伍,当时是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合作,携手抗战,民气旺盛,人们以为国民党也是抗日爱国的,共产党也是抗日救国的,一时间分辩不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但是,到了车站,却没有目标没有方向,都在车站上徘徊起来。有的学生急得窜来窜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人们的喧闹声嚷成一片,互相询问,互相争论,从白天到夜晚,就像一口沸腾不已的大锅。看到他们的爱国热情,我去前方的决心更大了。
火车站已经没有人卖票了。这么多人拥挤在车站上,要去打日本帝国主义,跟翻了天似的,哪里还能卖成票?只要是火车站上有火车停下来,不管是客车还是货车、闷罐车,学生们扒着就上,至于什么时候车开,车要开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总之,只要火车是朝着郑州方向开的就行。到郑州,然后是向南方走,去武汉找国民党,还是向北方去找八路军共产党,当时大都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常常是碰上什么队伍就跟着走,反正,正是国共第二次合作,共同抗击日本侵略的时候,谁也没有一个准主意,只能是走了一段再说一段,很少有人像我这样有一个准主意,一心一意地要去投奔共产党的。
二姐帮我选了一列客车,火车头是向着郑州方向的,我就先登上了火车,找了一个座位,二姐把我的小行李卷塞给我,她站在车站的一条条铁轨之间,望了我很久,才转身慢慢地离去了。
可是,我在的这列火车上坐满了人,却总是不见开车。我在火车上呆了一天两夜,火车仍然是一动不动。二姐又到车站上来看我走了没有,她看到这列火车可能不会开了,她要我和她一道回去,不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又没吃的,又不能休息。但是我坚决不走,一定要等一趟火车上前方去。二姐看劝说不动我,只好怏怏地离去了。
就是在车站上,我认识了两个女学生。们原先的名字叫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她们现在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一个叫郭威,一个叫孙红。我们都在车站上,在火车里,火车老是不开,要下车买东西吃,找水喝,要上厕所,碰上了几次,就认识了。她们就问我,准备到哪儿去。我的目标很明确,我告诉她们,要去找八路军,要到辉县百泉去,我认识的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刘子超,还有朱瑞,正在那儿办军政大学,专门招收参加抗战的学生。她们一听我说得很清楚,很肯定,听我说的事情,讲的道理,她们很愿意听的,她们就说,那我们跟你走吧,行不行?我就说,行啊,那就一块儿走吧。其实她们都比我年纪大,是老大姐。那一年我才16岁,她们可都是高中学生了,19、20岁了。我说行,只要你们不怕死,就跟我走。我就跟她们讲我听到的事情,又是红军呀,长征呀,这个那个,乱七八糟的,反正都是从我哥哥姐姐那儿听来的,革命的故事呀,斗争呀,她们听得高兴极了,就跟着我,把我盯得紧紧的,生怕我把她们给丢了。她们就问我,你在哪个车上呀?我就说在哪个哪个车厢里。她们也就都跟着我上我在的车厢来了。结果呢,等到后来,那趟火车根本不走了。我说,那就算了,你们跟着我来吧。看哪个火车走,我们就上哪个车。
当时,我们就决定,先到郑州,再到新乡,再到辉县找百泉。路线已经明确了,就是先上郑州。恰好,孙红好像有个亲戚就在郑州,就说,好,咱们就上郑州去。结果,在车站等了好几天,今天等没有车走,明天等也没有车走,也不卖票。火车都趴窝了。好不容易地,等到来了一列从东边开来的、路过开封到郑州的敞篷车,车帮就两三尺高,就算是车厢吧。这是一列军车,拉的是国民党的兵,有一些是伤兵。进入开封车站,这列军车也没停,不过是走得很慢。我说,咱们就上这个车吧,你们敢上不敢上?她们说行,结果我就跳上去了,那些伤兵帮助我上车,又把她们俩拉上去。我们就坐这个敞篷车,跟那些伤兵就一块儿拉着走。在火车上,那些兵们都问我们,“你们上哪儿去呀?”“我们去参加革命,找八路军去。你们是哪儿的兵?”他们是国民党的兵。当时我脑子里有共产党国民党的概念,可是那时都在和日本人打仗,那就不说这些了。他们都打仗受伤了,我们对他们也挺好的,就说了一路的话。到了郑州,吃了些饭,好像还到孙红的亲戚家里去转了一下,然后就上新乡了。到了新乡,下了火车,我们三人就直奔辉县百泉走了。
百泉水暖
从新乡到辉县百泉,就没有车了。都是徒步走的。车站上就遇到了很多从北京逃出来的学生,都是投奔抗战的,有的要上武汉,或者上西安,有的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走投无路,一片迷茫。有的问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说要找八路军去,他们就跟着我们走,跟着就跟着吧,我们也不和他们结伙。我们三个姑娘家,自顾不暇,不敢招惹别的人。
一路走一路打听,到了百泉。找到了刘子超,朱瑞没在百泉。朱瑞到山东去了。刘子超捏一把我的鼻子那时候我年纪小,谁见了都捏一捏我的鼻子他说,“你怎么追来了?”我说,我姐姐姐夫说你在这儿,我就到这儿来了。我还给你带来两个高中学生呢。说了几句话,刘子超就说,“华干”(华北军政干部学校)现在第一期刚刚毕业,正在分配,你们等着上第二期吧。第一期分配的学生眼下还没有走,也没有地方住,你们自己先就近找地方住下吧。他简单跟我们说了几句话,就算收了我们了,就等第二期开学了。但是,我们住的地方得自己找。然后他就走着上火车站去,上火车站去“拣”学生去了。因为要招第二期学生。从流亡出来的学生里头招。那时候大量的学生从北京啊、天津啊逃出来,要到后方去参加抗战,学校要招生,就要从车站把那些准备上武汉去西安的学生截住,把那些不知道该上哪儿的学生“拣”回来。不让他们走了。
眼下我们要自己找地方住,百泉肯定是都住满了。她们两个人就问我,我们到哪儿去找住处?我看见山上有个小庙,我就说,咱们就去住那个小庙吧,你们敢不敢去?她们说行,那就上山了。那庙也真是小,就孤零零地一间房,没有院子。一进庙门,土台子上坐着一位泥菩萨,土台与大门之间也就是五六尺宽的地方,我们顺着土台子铺下了被褥。记不清是自己带的行李,还是找刘子超要的,反正我们都有被子盖。我们三人每天就睡在泥菩萨的面前,每天睡觉前,她俩都要我讲红军、八路军、共产党的故事,或者憧憬未来的战斗生活。白天我们下山来,有时候到刘子超这里吃饭,有时候就到外面去买着吃。等了几天,毕业的学生走了,我们就搬下来住了。
还是在山上住的时候,她们两个人说,我们的名字不好听,花花草草的,和抗日啊打仗啊都不搭界,你给取个名字吧。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客气,就帮她们改了名字,一个叫郭威,一个叫孙红。都是起了革命的名字。原先是什么花呀什么兰的,都改了,红就是“红军”,郭威就是“国威”,正在和日本人打仗,要扬我国威嘛。孙红听说后来是在河南洛阳工作,郭威现在还在北京,“文革”前我还曾经见到她,现在打听打听就能找得到。她们两人后来都是中共的高级干部。那时候,她们就像我以前一样,缠着人家,老是让我给她们讲红军的故事,讲革命的道理,不想讲了还得讲,讲累了还得讲,头上有飞机轰炸呀,地上有百万追兵呀,我把我听来的故事都“转卖”给她们了。
我们住在庙里,每天下山来洗脸。那时候是冬天,太原失守是在11月份,我们是在那以后,在12月到了百泉的。寒冬天气,北方的黄土地是一片荒芜,只有北风在肆虐着。可是在百泉这里,风光分外地迷人。百泉是北方少有的温泉,而且是珍珠泉,数不清的泉眼,一片片一簇簇的珍珠泡向水面涌来,非常漂亮,整个水面是一大片热汽蒸发出来的滔滔白雾,每天我们就从泉水边的小道走进这白雾的中间,在泉水里洗脸,泉水都是冬热夏凉的,冬天,泉水也不冷,洗起来非常舒服。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个女孩子,经过了开封车站上的苦熬苦等,和一路的艰难跋涉,心中的牵挂重重,如今,终于找到了共产党八路军,终于到家了。以后,即使是再艰苦再困难,我们都有了依靠,有了党的领导,心情非常好,更觉得百泉是个好地方了。
后来,“华干”原先的毕业学生都走了。刘子超说,你们也不要搬下来了,学校都要搬家了,要搬到山西晋城去。你们就在山上住着,过两天一起直接往晋城搬家吧,省得来回折腾。这时候,我们也发了衣服了,是华干的学员服装,黑色制服。几个年轻姑娘,正是青春年华,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英姿飒爽地穿上这身军装,人显得特别有神气。她们两人是头一次穿,我呢,在山西牺盟会学兵队的时候,就穿的是统一发的灰色军装,后来去做情报工作,换了老百姓的衣服,现在又穿上了八路军学员军装,回到革命队伍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华干生活漫忆
我们稍加准备,然后就出发了,从辉县到晋城去,全靠两只脚走路,爬大山,上了太行山。这是我第一次爬大山。登到山顶,我才知道,山是绵延无尽的。以前在山脚下看大山,就以为山是一堵墙,过了这堵墙,就到了山那边了。现在从脚踩的这座山顶上一看,茫茫一片,全都是山,一座一座地相连着,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浩瀚,没有尽头。从那以后,多少年里,我就没有出过山。一直在山里工作、战斗。从山西到陕北,直到抗战胜利。
到了晋城,华北军政干部学校安顿下来,就设在晋城的一所回民中学里。这时候,朱瑞也从山东回来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他和刘子超,谁是校长,谁是政委,反正是刘子超一直盯在学校里,朱瑞是有时候来有时候走。这时候,一批新的老师也来了,有杜逸云、陈沂(他本来也是叫陈毅,因为与陈毅元帅重名了,为了区别,改成了这个沂)。在“华干”,学的课程有游击战争、国际常识、民运工作、军事训练等等。教军事课的是一个从国民党军队那边跑过来的,叫粱毓忠的。还有两个教员,记不清名字了。训练怎么打游击战争,讲军事知识啦,等等。还有一些老师就是开封女师的老师。杜逸云就是女师的。
在晋城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学习条件很艰苦,但是精神都很快乐。每天都在歌声中度过,走路唱歌,上下课也唱歌。同志之间也无比地亲密,像亲姐妹兄弟一样团结友爱。那时候我年纪轻,身体好,抗折腾。身体弱一点的,就很容易生病。学校的医疗条件很差,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吃的苦就更大。有一个小名叫“小狗”的女孩子,就因为得病,死了。那时候,生病了,一点办法没有,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感冒了,就钻进被子里捂汗。生病了拿命顶,顶过去就活下来,顶不住就死了。我亲眼所见,“小狗”等人就是因为生病没有得到治疗而牺牲的。
在华干,我能记起来的同学,有一个北京去的青年,叫荣兰孚,26、7岁,让我们看起来都是老大哥了。还有小鲁(现在天津),韩层栾(听说在山西工作),夏柯(夏玉华改名),现在就住在北京四道口,还有杨惠文,白介夫的爱人。我那时候和杨惠文认识,从此成为终身的好朋友。
我们训练的时候,上课下课不让走门口,要求走窗户,从宿舍到教室,都是成天地跳进跳出,这本身就是一种实际锻炼。还有野外作业,早晨起来指定一个山头,看谁先跑到那里再返回来。出发的时候不让走大门,要翻墙头。墙很高,我个子不够高,上墙头都没法上去。这也难不住我。我小时候就是爬墙上树的,爬树能力可强啦,捉迷藏,在树上可以捂起眼睛来,双手都不用扶着树,用两条腿攀着树干,一点儿事都没有。华干的墙头太高,爬不上去,正好墙边就有一棵大槐树,树枝延伸到墙头上,每次早晨起来训练,我就先爬树,从树上再往墙头爬,然后再跳到院子外面。回来的时候,也是同样,不能按照常规,不能沿着山路走,因为山路都是顺着山势蜿蜒曲折,要走很多弯路,路面又比较平坦。要锻炼,就要走艰难的路,由老师、军事教官划定最直接的路线,跳山沟,跳梯田,一个高坎一个高坎地跳下来,也不害怕,跑出去得快,跑回来也快,我一般总是跑在头里,不跑第一也跑在前几名。反正不太落后。那些大同学都说,这个小丫头,真不简单,比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都强。那段时间,大家过得特别愉快,朝气蓬勃,充满热情,学了很多革命道理,又懂得了工作方法。
华干的学员,都是青年学生,根据当时的战斗需要,三个月一期,是短期培训性的。别看这三个月,可培养人了。培养出了一大批干部,派往各地做党政军工作,还往友军中派了不少干部。也有在抗日战争中与敌斗争坚强不屈,惨遭杀害的英雄人物,如陈若克等。建国以后,好多的高级干部,如湖南省委副书记万达(原名万子叔),还有傅太辛、刘刚等,都是省市委书记或省长等,都是华干的毕业生。朱瑞和刘子超的个人魅力,他们给青年人的影响也很大。他们两个都是文化修养很高,知识分子气很浓的,很有风度,胸襟开阔,待人热情,相互团结得很好,像一个人一样。
我在华干的时候,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的入党介绍人就是刘子超和张玉洁(张玉洁后来改名路凯,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张鼎承的夫人)。在我入党以前,在华干就有一些因为战争跑丢了关系的老党员,让我帮他们在学校里找党的关系,常找我谈话,要我帮助他们接上组织关系。因为他们看我在政治上很活跃,就以为我一定是在组织里活动的党员了。其实,我自己也是在华干学习期间入的党。我是37年12月去的,38年1月就入党了。入了党,说是有候补期,但是党内工作繁忙,我实际就做了支部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