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就任代总统之后,我立刻面临三大要务,急待处理:第一、我要与中共谋和,结束内战;第二、我要谋求内部团结,加强民主改革,收拾民心,并阻止共军渡江,求取光荣和平,第三、我要争取美援,制止比共军威胁更大的通货膨胀。
所以在蒋氏离京之后,我就立刻致电孙夫人(宋庆龄)、李济深以及民主同盟和一些小党派的领袖们,如张澜、章伯钧、张东荪等人。这些民主人士原先都有反共的历史;但在战后都转而亲共。他们的转变,一方面固然由于中共统战策略运用之灵活;同时也是蒋氏一帮为渊驱鱼的结果。不过这批人一向对我都十分友善,毫无芥蒂存在。所以他们如果能转而支持我的话,我就可以推动第三方面人士,对中共增加压力,庶几使中共不致毫无顾忌,而将此毫无意义的内战进行到底。可是我这一想法,未几便证明完全破产。这时中共之胜利,几乎已成定局。这些民主人士也就无心再来烧国民党的冷灶了。不特此也,中共这时的统战反较前更为活跃。李济深在亲共的左右包围之下,已离港赴平,参加中共召开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去了。
为试探中共对我谋和的反应,我又策动京沪一带的教育界领袖和社会贤达,组成一“人民代表团”专机飞平。此时的“华中剿总”参议刘仲容①[①原稿是刘仲容据一九四九年二月十四日《救国日报》在报道“人民代表团”专机飞平时说:“随机同往者,有代总统私人代表黄启汉、刘仲华,可见,此处似为刘仲华而非刘仲客。—编者注],立委黄启汉也要求随机前往,我也特准了。后来的新闻报道说他二人是我的私人代表,实是误传。
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我乃正式致电毛泽东,提出和平方案。原电全文如下:
润之先生勋鉴:
自政协破裂,继八年对外抗战之后,内战达三年有余。国家元气大伤,人民痛苦万状,弥战谋和已成为今日全国一致之呼声。故自弟主政之日起,即决心以最高之诚意,尽最大之努力,务期促成和平之实现。弟于二十二日所发出之声明,及所致任潮、衡山、伯钧、东荪诸先生之电,计均已早邀亮察。国家今日残破如此之甚,人民痛苦如此之深;田园城市之摧毁,无辜人民之死伤,不可胜计,而妻离子散,啼饥号寒者,复随处皆是。此悉由于战争所招致。以往国共两党在孙中山先生领导下,曾共同致力中国革命,不幸现因政见分歧,阋墙斗起,致使国家人民遭此惨祸,抚今追昔,能不痛心?吾人果认为革命之目的在于增进人民与国家之利益,革命之动机基于大多数人民之意旨,则无论国共两党所持之主张与政见如何不同,在今日之情势下,决无继续诉诸武力,互相砍杀,以加重人民与国家痛苦之理由。现除遵循全国民意,弭战谋和,从事政治解决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可循。否则吾人之罪诚将百身莫赎。先生以往曾一再宣示愿意寻求和平解决。现政府方面已从言论与行动上表明和平之诚意,所有以往全国各方人士所要求者,如释放政治犯,开放言论,保障人民自由等,均在逐步实施,事实俱在,何得谓虚?务望先生号召贵党同志,共同迅速促成和谈,即日派遣代表商定地点,开始谈判。战争能早一日停止,即保存万千之国民生命,减少万千之孤儿寡妇。果能共体时艰,开诚相见,一切当可获得解决。贵方所提八项条件,政府方面已承认可以此作为基础,进行和谈,各项问题自均可在谈判中商讨决定。在双方商讨尚未开始之前,即要求对方必须先行执行某项条件,则何能谓之为和谈?以往恩怨是非倘如过分重视,则仇仇相报宁有已时?哀吾同胞,恐无噍类。先生与弟将同为民族千古之罪人矣!抑尤有进者,贵方广播屡谓政府此次倡导和平,为政府与某国勾结之阴谋,此种观点显系基于某种成见而来。弟自抗战迄今,对外政策夙主亲仁善邻,无所轩轻,凡有助于我国之和平建设,均应与之密切合作。今后亦唯有循此原则,以确保东亚和平与我国家之独立自主。先生明达,当引为然。总之,今日之事,非一党一人之荣辱,而为国家命脉,人民生死之所系。弟个人亦无丝毫成见与得失之心,如能迅消兵革,召致祥和,惮得早卸仔肩,还我初服,固所时刻馨香祷祝者,掬诚布捆,希卓裁见复为幸。
弟
李宗仁子感京秘印
在此同时,我又特派甘介侯以我私人代表资格,去上海联络当地一批有声望的社会贤达,如颜惠庆、章士钊等人。希望他们也能以私人资格去北平,作为政府和中共之间的调人。一月三十一日,我又亲率邵力子去沪,一一登门拜访。
我另外又邀请陈光甫也加入此行列,偕同飞平,但为陈氏所婉拒。光甫与我为老友,是沪上有名的银行家。一九二八年当蒋先生主持南京中央时,曾一度邀请陈氏入阁,陈氏婉却之下,我曾劝他接受。陈氏当时微笑向我说:”等到有一天您荣任国家元首时,如有差遣,我一定不辞犬马!“此次在上海我重提前约,加以邀请。陈说现在时移势异,今非昔比,他实在难践前诺了。
我自沪还京不久,前派”人民代表团“在与共方领袖协谈之后,亦自平返京。刘仲华告我,共方领袖有意与我合作,但有先决条件。第一、他们要我与美国完全断绝关系;第二,要帮同中共解决蒋帮的残军余党。中共此项要求是显然在离间我和蒋的关系。至于我和美国的关系,我那时并未收到一分美援。纵使美国政府对我政府提出经援,此项美援亦与往日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性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绝不为接受美援而丧权辱国。我固针对共方建议也提出五条对策,嘱刘携往上海,俾由第二批飞平洽谈的代表携平面致共方诸领袖。我所拟的五条要义如下:
一、政府同意以政治方法解决国内一切问题;
二、双方立即组织正式代表团恢复和谈;
三、和谈期间停止一切军事行动;
四、今后国家建设应遵循下列原则:政治民主,经济平等,军队国家化,人民生活自由。
五、今后外交方针应遵守平等互惠之原则。
我的第二个代表团终于二月十四日专机飞平。在此前后,共方由于正在消化其上次战役所获之战果,长江下游的军事几乎完全停顿。同时我方海军舰只,亦在大江上下巡逻,防止共军渡江,因此京沪两地的紧张局势,顿见和缓。人心日趋安定,市面亦恢复繁荣,人民正日盼来自北平的好消息。殊不知即在此时,孙科主持下的行政院突然自南京撤往广州。孙氏此举的目的,是显然与我故意为难。
(二)
原来在我主政之初,我就想一反蒋氏当初的独裁作风,好让行政院按宪法总搅政务。而不幸的是那时的行政院长,却是我竞选副总统时期的政敌孙科。孙氏原于上年十二月中句继翁文灏为行政院长。
孙科与我本有多年友谊,不幸在我竞选副总统期间,我的几位助选人——尤其是黄绍竑——曾把宣传工作搞得有点过火,对孙氏作了人身攻击。那时绍竑以笔名在报刊上写了一系列攻击孙科的文章,揭发其所谓”敝眷蓝尼“事件。
蓝尼原是上海一位颇有姿色的交际花,一度也曾作过孙科的外室,并替孙科生了两个女孩子。但是战时蓝尼仍留居上海,并由不明途径取得了大量私产。因此在战后政府没收汉奸财产时,蓝尼财产亦在被没收之列。蓝尼不得已乃乞援于时任立法院长的孙科。孙氏乃出面为其缓颊,因而在孙氏为此事向战后上海当局所写的信件中,曾提出”敝眷蓝尼“如何如何。这就是”敝眷蓝尼“事件的发端。蓝尼既是沪上交际名花,照片和新闻屡见报端,因而这”敝眷蓝尼“的新闻一经传出乃不胫而走,成为一时的花边新闻。所以在一九四八年四月副总统竞选的白热化状态之下,孙氏以蒋氏的”黑马“身分一跃而出,那本有相当文学天才的黄绍竑便搬出这些老故事,写出新新闻,一时哄传,孙科为之尴尬不堪,也因之痛恨入骨,对我当然更不谅解。他对后来的竞选失败,本可淡然处之,唯独对此蓝尼事件,则永难冰释。所以在我接任代总统之后,他就乘机报其一箭之仇了。
孙科之外,我还有一个待解决的问题,那便是cc系对我的反对。该系领袖们从未体会到我之出任代总统实为政府图存之必需;他们只觉得蒋去李来,却是”桂系“在中央夺权运动中取得了最后胜利。为此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们对我都要杯葛一番。因此在蒋氏幕后示意之下,cc系乃联合孙科一帮,对我进行打击。打击我的第一着便是把政府南迁。
在此紧急关头,如政府突然搬家,不特替中共制造借口,拒绝和谈;同时也会动摇军心民气。但是不管我如何反对,在蒋先生下野之后,孙科还是把行政院搬到广州去了。未几立法院亦随之摒挡而去,南京顿成半空状态。所幸那时尚有大批颇识大体的立法委员,仍愿留在南京,与我同其甘苦。
我们的政府既然形成宁穗分立,两方甚至公开对骂,我真为之伤透脑筋,因此我在把政府中急务稍清之后,并在等待共方回信时期,乃以南巡为名,于二月二十二日亲飞广州。抵广州机场时,孙科和陈立夫二人皆在机场接机。当晚我便和孙氏作竟夕之谈。我用温和而坚定的口吻,要孙科把政院各机关立刻迁回南京。最初孙氏还说:”在敌人的炮声隆隆之下,我们怎能办公呢了“
”哲生兄,“我说,”抗战八年,哪一天我们不在敌人炮声隆隆之下办公呢!?“
孙科终为我的诚恳而坚定的态度所折服,答应把行政院迁回南京。二月廿五日我乃绕道桂林、汉口还都。孙科亦于二十八日迁返,这样才结束了一场小小的府院之争。只是那时仍由CC系掌握的”中央党部“则仍留广州,拒绝北返。
(三)
孙科在和我闹那点小蹩扭期间,他显然是错估了当时国内政局的客观形势。他的不顾大局的行动,当时颇为一般立法委员所不满。孙氏固为立法院之前任院长,但是这时竟有立委鼓躁要投孙氏不信任票。孙氏为此颇感尴尬,乃向我递辞呈。我把辞呈送回,并劝他和我和衷合作共济时艰。但是三月七日他再度坚辞。那时既然大部立委也认为孙科非济乱之才,我也就只好让他辞职了。
但是遴选一位孙氏继任人亦殊属不易。几经考虑之后我决定邀请何应钦将军担任斯职。何氏原任中国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团团长,那时刚自纽约卸任归来。我要白崇禧和吴忠信二人专程前去劝请,然为何氏拒绝。三月九日我又亲自赴沪登门邀请,但是何氏坚拒如故。可是我以我们二十二年前,当蒋先生于一九二七年八月第一次下野时,我二人在南京共撑危局的旧事说动他。
”敬之兄,“我说得极为诚恳,”历史现在正在重演。蒋先生二度下野,南京又已危如累卵。你能忍心看你以前的老同事今日独撑危局而无动于衷吗?“
何应钦似乎颇为我的诚挚言辞所感动,他答应帮忙,但在蒋先生点头之前,则不敢妄动。我乃立刻叫吴忠信打电话到溪口蒋家请示。蒋说:”请德邻兄自己安排罢。我是位退休之人,何能代作主张呢?“
何氏闻言,更加不敢遽出,请我收回成命。我乃派吴忠信到溪口请求蒋给何说几句话。蒋先生给何打电话,相当冷淡地说:”既然德邻想让你担任那个职务,接受下来吧。“何应钦亲往溪口向那位”退休之人“再为请示一番,最后何氏才接受了我的任命。
何应钦虽然终于衔命出山,但是我二人为组新阁,还是伤透脑筋。新阁员——尤其是财政部长——如何遴选呢?前财长徐堪请辞,不愿复任。我们希望报请陈光甫或张公权这两位沪上金融巨子,能出任财长,但是他二人都婉拒了。我们再请他二人推荐,最后他们才提出刘攻芸。刘氏时任中央银行总裁,颇为蒋氏所信任。我未识其人,亦未闻其名,但他倒是何之旧交,他总算是接受任命了。
可是我自沪回京之后,却又发生了另一个辞职事件,此辞呈来自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为补吴氏遗缺,我想请翁文灏出任。但我又有点迟疑,因翁曾任行政院长。按中国官场惯例,以相国之尊来屈就秘书长,似与体制不合;但我还是决定一试。谁知出我意料,翁氏竟然一口答应了。文灏说:”只要还能替国家做点事,我决不迟疑。国家今日已残破到如此地步,我还能谈到什么个人委屈与否呢?“
我对刘、翁二人之毅然出任,真具由衷之敬意,因为在那个时期,大家抽身之不暇,谁还想投身政海呢?他二人之不计个人利害,毅然而来,真是全凭一腔爱国热忱。谁知翁氏接篆未几,蒋氏便密派私人予以面斥并出语下流。此人说翁氏一辈子安富尊荣,都为蒋氏之所赐,如今旧主刚才退休,翁氏便卖主求荣,投靠桂系,实为无耻之尤云云。翁氏为之气愤不已。其后翁氏卒于一九五一年投奔中共,可能便是受蒋氏这种狭隘心肠所刺激的结果。
为参加此新阁,刘攻芸后来亦备受磨折。五十年代之初,刘氏退休于香港,想向台北外交部申请出国护照,外交部以刘为要人,不敢轻发,乃将此事上报。据我听到的可靠消息,当蒋先生看到刘之申请书时,曾拍桌大怒,说:”刘攻芸是投靠桂系的反动派!“因此刘的护照也就拿不到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二日,我们终于组成新阁,并将新阁名单咨请立法院认可。立法院乃以二百零九票对三十票的绝对多数,正式通过。
新阁阁员名单如下表:
行政院长:何应钦
秘书长:黄少谷
内政部长:李汉魂
外交部长:叶公超(代)
财政部长:刘攻芸
国防部长:何应钦(兼)
总参谋长:顾祝同
教育部长:杭立武
审计部长:林云陔
新阁成立之后,立刻便有两大急务待理:第一、组织正式代表团与中共和谈;第二、谋求内部安定团结,以便从事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释放政治犯,制止通货膨胀并加强江防。
一九四九年二月十四日,在我方由颜惠庆率领的第二个代表团抵平以后,共方亦指派林彪、董必武、叶剑英为代表和他们谈判;中共广播亦明白表示愿意与政府和谈,所以在二月二十五日我自广州飞回南京以后,乃立刻召集留京各同志商讨对策。我们在会中决定了对共和谈三项原则如下:
(一)和谈双方必须建筑在平等的基础上。共方不能以战胜者自居而迫我接受屈辱条件。
(二)有鉴于铁幕内各国之惨痛遭遇,政府断不应接受由中共作为执政党之联合政府。政府为此应向共方提议划疆而治。
(三)中共所提八条要求,政府决不能全面接受,只能在两个政府共存的原则之下,以其为谈判基础。
当然我也完全知道,除非我们能守住长江,使共方在谈判之外,别无选择的情况之下,他们是不会根据此三项原则来和我们谈判的。至于长江是否能守住,那当然又是另一问题。
在新阁成立之后,我便授权行政院长,根据此三原则与共方交涉。何应钦在和蒋氏通过电话之后,乃指派张治中为政府和谈代表团首席代表。团员包括黄绍竑、邵力子、章士钊和李蒸。当何氏将此名单呈交总统府时,我在名单上又加一刘斐。张治中随即去溪口向蒋先生请示,并将全部名单电告对方。三月二十六日,共方亦在北平指派周恩来、林祖涵、林彪、叶剑英、李维汉、聂荣臻等组织一正式代表团与政府代表和谈。并提出四月一日为和谈正式开始日期,和谈地点便是北平。
在我方代表团启程前夕,我又召集居正、阎锡山、白崇禧和张治中等人聚会,并提议组织一小组委员会来指导和谈。此一小组委员会成员除我之外,有委员十人。十人名单是何应钦、于右任、居正、张群、吴铁城、孙科、吴忠信、朱家骅、徐永昌和童冠贤。孙科这时已不在南京,但是我们还是选了他。四月六日,何应钦又专机飞往广州,将这一小组委员会名单交国民党中常会止式认可,以示执政党与政府之间绝对一致的和衷合作。
(四)
当何应钦新阁正在安排和谈之时,我在外交方面也在加强联系。我就任代总统之后,便立刻召见苏联驻华大使罗申,问他苏联政府能否帮助中国政府停止内战。以前我就听说蒋先生在一九四四和一九四五年间亦尝作此努力。据说一九四五年底蒋曾遣其长子经国去莫斯科晋见斯大林。斯大林为此曾提出先决条件,要中国与苏联订一中立条约;并由中国方面组织联合政府,如此则苏联自当支持中国政府云。这两项条件据说为蒋氏所拒绝。
但是在一九四六年蒋又向苏方表示愿意重新考虑斯大林的意见;他自己亦有意访苏。斯大林为此曾遣专机到中国迪化(乌鲁木齐)来迎接[注:上面这个关于斯大林派飞机到乌鲁木齐的故事,是根据模糊的记忆写成的,这个故事是罗申亲自告诉我的,没有文件证据。因此,要查对中国和苏联的档案材料,才能进一步证实。—作者注],并训令苏联驻华大使善为安排。罗申告我他本人当时便是承命办理此事的。可是当专机抵迪化之时,他曾想晋见蒋氏,但蒋拒绝接见。不得已罗申乃找经国另作安排,盖经国原来也是我方的接头人,可是经国闻讯则避往上海;罗申又追踪至上海,但是大城之内人海茫茫,当然找不到经国踪影,只好作罢。苏联专机也只有空机飞返了。
据说斯大林为此事至为愤怒,乃训令苏联驻华使领人员对中国政府采取不合作态度。可是当国共内战国军在东北受挫之后,蒋氏又向苏联重申前约,并将以前的爽约归咎于经国的安排失当。当罗申电报斯大林请示时,斯大林复电说,既然蒋介石有欠诚实,罗申不必再理他便了。
罗申因而向我说:”总统先生,现在已嫌太迟了。中国政府是不会摆脱美国的。在这情况之下,苏联又何能为力呢?“罗氏的语气既如此尖酸,我也就未再多说了。
我深知苏联的用意。过去三年苏联对华的要求便是万一苏联对外发生战事,中国方面应严守中立。如今我们面对中共的继续进攻和一个中国中立条约,在这两者之间的抉择如何,我再嘱甘介侯去约罗申一谈,但是此时罗申已高抬身价;斯大林亦不再以中立中国为满足。他要求的是一个真正的中苏合作。他要求中国为表示诚意,首先应尽其所能把美国势力赶出中国。当甘君为此要求回来向我请示时,我便告诉他苏联此项要求我们无法接受。我要他告诉苏方,中国政府今后对外政策将不分轩轾,对所有友邦一视同仁,绝不歧视任何一国。但苏联大使则冷然见告,以后的中苏关系将端视中国是否能接受苏联条件为依归,他无可述。
就在此同时,我又派甘介侯去见美国大使,希望美国能发表一件支持我政府的书面声明,如此则对我们在将来和谈上利用苏联的影响,强迫中共勿走极端,将大有裨益。不幸这件小往还,于数月之后,被美国误载于其国务院所发表的《白皮书》。白皮书上有关此事的报导如下: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三日代总统派一代表来见司徒雷登大使,要求美国发表一件支持〔中国政府〕的书面声明。这位代表说李将军已与苏联驻华大使馆发生接触。中苏双方已拟出一件三点协议草案。该件已由苏联大使于数日前携往莫斯科矣。该三点协议是。(1)中国在将来国际战争中严守中立,(2)将美国在华势力削减至最小限度;(3)中苏之间建立一真正合作基础。李将军对此三点,原则上已完全同意。但是李氏觉得在他与苏联作此项交涉时,如美国政府能发表一公开援华声明,对其交涉将大有帮助。(原文译自一九四九年美国国务院所发表之《白皮书》第二九三页)
这一错误报导,可能是由于美国外交人员当时过分敏感所致。另一可能则是中国若干方面为促使美国改变其对华政策而发出的谣言亦未可知。然就我个人记忆所及,我和苏联的接触只限于上述我与罗申的简短谈话。在一九四九年中我绝未与苏联方面有何正式接触也。
对苏恢复友好既已无望,我们的外交活动则限于对美一方。我与司徒大使经常保持接触。司徒为我老友,我们一向相处十分友善。当我还在北平期间,他便常来我处吃饭,我有时也被请去燕京大学相聚。我和他的中国助手傅泾波也很熟悉。傅氏也是我行营中的常客。
从在当年北平我便和司徒雷登讨论到美援问题。每提到美援,这位未来的大使便总是说中国贪污问题太严重,美援只能助长贪污。后来蒋氏退休,我在南京又向他再次要求,希望他能说动美国政府贷我五亿美元以解决通货膨胀问题。我并强调说蒋介石今已辞职,中国政局大变,我担保我们今后对美援运用会更为有效。如果今日美国不愿援华以竭阻世界共产主义之扩张,则将来美国纵愿在远东多用百亿美金来制止共产主义,恐亦无效。不特此也,将来美国青年还可能在远东流血,亦未可知。我并提醒司徒大使,如美国不愿在目前采取行动而俟诸他日,则将来势将被辱骂为帝国主义。可是这位大使十分顽固,对我的要求,始终置之不理。并且一再地说,蒋介石今日尚在幕后操纵,中国政治形势并未改变太多。美国对远东政策早已决定,目前未便遽改云云。
当国共和谈正在进行之时,我与美方接触亦进入高潮。我虽明知美援无望,但我还是希望至少美国会给予我若干道义上的支助。在四月中旬的一次讨论会上,我要求司徒大使能在他的大使馆内,为我举行一个茶话会。表面上以我为主客,使英法两国大使作陪。司徒总算对我还不错,茶会是如期举行了。英法大使亦应邀在座。会中我起立致辞。〔刚按:据司徒雷登回忆录,此一茶会举行于一九四九年四月十七日,应邀参加者有英、澳、加拿大三国大使。加拿大大使迟到,法国大使并未参加。见司徒着《中华五十年》,一九五四年版,第二三一页。李宗仁先生作此回忆时,身边无片纸原始记录足资参考,笔者遍搜有关资料,亦未有法国大使参加之记录。李氏记忆,显然有误。〕
在发言中我首先说明,中国政府有鉴于人民所受内战之痛苦,已经着手与共党开始和谈。我们希望此和谈能达成协议,以便中国能步入民主建设之途。我并强调自从俄国十月革命之后,西方民主国家便一直为竭堵共产主义而努力。可是二次大战之后,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已控制东欧,现正在西欧进行冷战。我因即席发问道:”如今西方列强正在西方建立一条防堵红潮的大堤,但是却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红潮在远东泛滥成灾而不稍顾。这样能算是有智慧的办法吗?“
我又说,中国现政府如果崩溃,我相信整个远东亦将随之不保。我希望西方国家能注意这件事实。今日中国实是今后世界政治发展的契机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忽视中国的内乱,而对这一内乱漠不关心。我在谈话结尾时更强调,在目前我政府无心向西方列强要求物资援助,但我希望在座诸位能将鄙意转达贵国政府,至少应给予我若干道义上的支援。我更希望三国大使能联名发一支援中国的共同声明,对今日正在进行中的国共和谈表示关心,并希望和谈能够圆满结束,庶几和平在中国乃至整个远东可以永系不堕。如果三国政府能发此声明,势将对我政府和谈代表其有莫大之鼓励,同时也使插手中国的国际共产主义分子知所警惕。
在我辞毕就座之后,我一直盯着司徒大使希望他能支持我的建议。谁知司徒此时却使出一般政客的滑头办法,他避开我的眼光,转向英国大使,要英国大使为他们三人代致答辞。英大使乃起立略说数语,用辞极为审慎而不着边际,把我所说的各项问题都含糊过去,这便使我想到西方列强对中国政府之崩溃是决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了。
在此同时,我更试图与美国政府直接接触。其时我驻美大使为顾维钧。顾为一小心翼翼的政客,一切以蒋氏的指令为依归。白崇禧曾一再向何应钦和我建议,撤换顾氏,但是何氏则顾虑万般,未得溪口许可之前,不敢轻动。话说回头,那时我们纵使能换掉顾氏,而另派高明而有责任感的外交官,实亦无济于事,因为那时的美国政客早已下定决心,眼看我们一步一趋走进地狱,而不加理会了。
在那个紧要的关头,美援实是唯一能起死回生的良药。在蒋我交递期间,国内情势大变,一剂美援,便可奏实效。在我竞选副总统期间,我便向中国人民保证实行民主改革;在蒋氏下野之后,一般人民都希望政府中的贪污、腐化与无能,亦随之而去。在我主政的两个月之中,全国也确实气象一新。假如那时美国的总统和国会内的领袖们具有远见,能及时转变对华政策,予我经援,来竭止通货膨胀,则国事未始不可为。如此则在军心、民心同时复振之下,我们一面巩固江防,一面实行民主改革,双管齐下,这样我们对共和谈,亦未尝无成功希望,至少我们仍可为半壁河山,保持自由。
那时我断未想到华府的决策人,是若斯其短见。他们真的未吭一声气,便眼睁睁地看着中国大陆,被共党席卷而去。在占领中国大陆之后,共产党顿形强大,不期年,他们就胆敢发动高丽战争了。
可是我今日试一回顾,对美国的援助,反觉不寒而栗。想来我之碰着这批无经验的美国政客——这批但能维持现状而无应变之才的美国政客,我是幸运了。那时如果他们也和斯大林一样的狡狯与残忍,善于在国际争端中混水摸鱼,中国可能就被他们彻底毁灭了。试思那时美国如以全力援我,使我与毛泽东划江而治平分中国,则中国势将沦入亦如今日之南北韩、南北越、东西德乃至寮国、老挝一样悲惨的命运。南华恃美援,北华靠苏联过活。双方俱无法获得完整之独立,而却于两面旗帜之下,自相残杀。以六亿人口之大国,而陷入若斯惨境,其情形当较上述诸小国,更惨痛万倍。祸国殃民之余祸,那真是子子孙孙,百世不能改了。试思中国果真陷入此一绝境,则我岂不成中国民族史上之千古罪人!?
今日中共政权虽为求实现共产主义之速效而不惜残民以逞,然中国至少已十年无内战。大陆上的物质建设亦颇有可观,足使西方列强对国人另眼相看。在西人眼中,今日中华民族究为一富于智慧之民族,不久将来定为世界首强之一,足使他们既敬且畏。成功不必在我,不论谁人当政,而国家元气未伤,终有可为。言念及此,我个人虽失败去国,偷生异域,然亦殊觉心安理得也。